第六章 琐事与平庸
野鹿四处游荡,
给人类的灵魂带来不安。
鬼怪像是为独居而生的,跟我很像。但我们各自的孤独无法以任何方式结合。这些悲剧事件过后,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春天来了,鬼怪开始打扫整理,待在他的工作室中准备制作各种夏天要用到的工具。每到夏天,这些工具就成了我的噩梦,例如电锯、枝叶修剪器,还有我最讨厌的——割草机。
有时我在日常散步过后能看到他纤细、苗条的身影,但却总是遥不可及。有一次我甚至从山顶向他招手,但他没有回答。也许没注意到我。
三月初,我的病又急性发作了一次,情况很严重。我甚至想过给鬼怪打电话,或者硬撑着走到他家敲他的门。炉子里的火也熄灭了,我甚至没有力气下楼。走到楼下的锅炉房从来都不是一种乐趣。我暗下决心,等客户夏天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告诉他们,从明年开始我不再做这个工作。这也将是我在这儿住的最后一年。明年冬天来临之前,我可能要回到自己在弗洛茨瓦夫监狱街的小公寓。那公寓就在大学旁,在那儿可以用几个小时的时间来观赏奥得河如何用催眠术使自己的河水奔涌向北。
幸运的是,迪迦来了,给我把那个旧炉子点燃了。他用手推车从树林里推来一车木头。这些木头在三月里受了潮,烧起来烟很大,然而却没有一丝温暖。他还用罐子里的酸黄瓜和仅剩的蔬菜做了一锅美味的汤。
我躺了很多天,以此平息身体的反抗,耐心地忍受着难熬的双腿麻木和腿内灼烧。我的尿开始变红。我敢跟每个人说,当马桶被红色的液体所占据时,那是一种多么令人恐惧的景象。我拉上了窗帘,因为我无法忍受三月雪反射过来的刺眼光线。病痛猛击了我的大脑。
我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当我们的小脑没有正确地连接大脑时,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这可能是给我们编写的程序中最严重的错误,是创造我们的人没有设计好。这就是我们这个型号要被替换的原因。如果我们的小脑与大脑正确相连,我们就对自己的身体有全面的认知,就会知道在我们的身体里正在发生些什么。我们就会对自己说,看,我们的血钾水平降低了,颈椎第三节有一些突出。今天的血压有一些偏低,需要活动活动。昨天蛋黄酱吃多了,胆固醇有些超标。该注意一下今天的饮食。
我们的身体就像一件麻烦的行李,我们对它一无所知。我们需要很多的工具来了解其最自然的过程。上次医生想检查我的胃里有什么,让我去做胃镜。这难道不令人愤慨吗?我不得不吞下一根粗粗的管子,才能在镜头的帮助下,把我的胃的内部展现在大家眼前。病痛,这一粗糙、原始的工具竟成了赋予我们唯一的安慰。如果天使真的存在,它们一定在一旁偷着笑。我们得到了身体,却对它一无所知,没有任何使用说明。
遗憾的是,这个错误从一开始就发生了,就像别的错误一样。
幸运的是我的睡眠生物钟在改变。每天快到黎明时分我才睡着,醒来已是下午。这有可能是对于日照,对于白天,对于白日里所发生的一切的一种自我保护。有时我会醒来,听见“小姑娘们”上楼的脚步声。也有可能这一切都是在梦里。也许最近所发生的一切,只是发烧所带来的疲惫幻觉。但却都是美好的时刻。
半梦半醒之间,我会想到捷克,看到国界,以及在它之后美丽、柔软的国家。那儿的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芒。田地在桌山脚下呼吸,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释放美丽。那里道路笔直、溪流清澈,家家户户的小院里都养着摩弗伦羊、站鹿,小野兔在谷物堆里嬉戏。
他们把小铃铛绑在收割机上,以此用温和的方式把小动物们吓到安全距离以外的地方。人们不紧不慢、互不争抢、不会白日做梦,满足于自身和自己所拥有的东西。
不久前迪迦曾告诉我,他在捷克纳霍德的一家小书店里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布莱克译本。我能够想象,在国境线的另一端,那些美好的人夜晚围坐在火炉旁,互相用柔软而充满童真的语言读着布莱克的书。布莱克本人要是还活着,看到这一切也许会说:“宇宙中有一个地方,还没有毁灭,那里的世界还没有颠倒,伊甸园仍然存在。”在这里,人类不受愚蠢和僵化的理性规则所支配,而是遵从于内心和直觉。人们不会沉迷于徒劳的闲扯,炫耀自己的所知,而是通过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非凡的事物。国家不会施加日常的压迫与束缚,而是帮助人们实现自己的希望和梦想。人类也不是系统中的某一种模式,不是一个角色,而是自由的生物。这就是我脑海中的景象。也正因如此,长时间卧床才能变得愉快起来。
有时我认为只有病人才拥有真正的健康。
刚感觉稍好一些,我就穿上衣服,在责任心的驱使之下开始了我的日常巡查。我虚弱得如同在地窖的黑暗中生长的马铃薯芽。
然而,我发现积雪压断了作家屋顶上的引水槽,所以水直接从木墙上滴了下来。墙上长了霉。我给她打电话,但是她肯定不在家,甚至都不在国内。这意味着我不得不自己修排水槽了。
每一次挑战都能激发我们内心里真实而巨大的力量。我真的感觉好多了,只有左脚还是有电流感,所以我走路总是很僵硬,像假肢一样。但每当我不得不移动梯子时,就会自觉忽略病痛,忘掉痛楚。
我站在梯子上大约一小时,一直举着双手试图把防水槽装在半圆形的手柄上。然而却是徒劳无功,其中的一个防水槽已经折断了,这会儿肯定已经深埋在屋前的雪地里。我本来可以等一等迪迦的,他通常会在晚上带来新的四行诗和采购的物品。但迪迦很瘦弱,他有着如女性般小小的手掌。若说得直白些,头脑还有些凌乱。我这么说完全是带着对他的爱与尊重。这不是他的缺点。这世上有足够多的特点与特质能让我们每个人都拥有丰富的才华,我是这么想的。
在梯子上,我看到了雪的消融给普瓦斯科维什带来的变化。这儿,那儿,特别是在南边和东边的山坡上,已经出现了深色的斑块。冬天正将它的部队撤离。然而在田野和森林的附近仍然保存着它的实力,整个山隘仍是白色的。为什么耕地比草地温暖?为什么雪在森林中融化得更快?为什么在树干周围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个圆环?树木是温暖的吗?
我去请鬼怪帮助修理女作家的排水槽时也问了他这些问题,他困惑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在等他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他参加采摘蘑菇比赛获得的证书。每年牛肝菌采摘协会都会组织这样的比赛。
“我不知道原来你采蘑菇这么厉害。”
他像往常一样没有说话,只是抿嘴笑了一笑。
他带着我去了工作室。里面就像一个外科手术室,有着许许多多的抽屉和架子,还有专门用来制作某些精细物件的各式各样的工具。他在架子上翻箱倒柜地找了很久,最后拔出了一条扁平的铝线,拧成了一个不太闭合的环。
“软管夹。”他说道。
他逐字逐句地慢慢讲解,好像在与渐进性的舌头残疾做斗争。他向我承认,自己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与任何人交谈了,语言表达能力已经明显减弱。最后他清了清嗓子,告诉我,大脚是被骨头卡住窒息而死的。这是一次不幸的事故。这是验尸的结果。他从儿子那儿听说的。
我大笑起来。
“我还以为警察能有什么更高明的发现呢。被卡住噎死,这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第一眼什么都看不出来。”他说道。相对于他的脾气秉性,他说这句话的强烈语气深深地映入了我的脑海。
“你知道我的想法不是吗?”
“什么?”
“你记得当时站在他屋子外的鹿吗?是它们杀了他。”
他沉默地注视着手中的软管夹。
“怎么杀?”
“怎么杀?怎么杀具体我不太清楚。他如此野蛮地吃了它们的姐妹,可能它们就是想吓吓他。”
“你不会想说这是一个阴谋吧?是这些鹿设计陷害他?”
过了许久,我没有再说话。他似乎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之后再慢慢吸收。他应该多吃盐,正如我说的,盐能够帮助人们快速思考。他穿靴子和羊皮大衣的速度也很慢。
当我们走在湿湿的雪地上时,我问道:
“那井里的警察局长呢?”
“你想问什么?是想知道他的死因吗?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
当然,他指的是“黑大衣”。
“不,我知道他的死因。”
“是什么?”他问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我们穿过去女作家屋子必经的那座桥。
“一样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他也卡住了喉咙?”
“别开玩笑了,是鹿杀了他们。”
“扶着梯子。”他如此回应。
他爬上梯子,修着引水槽。我则继续阐述我的理论。我引出一个证人——迪迦。迪迦和我,我们两个知道得最清楚,因为我们是第一个到达案发现场的。我们看到了警察后来没有看到的东西。当警察赶到时,又黑暗又潮湿,雪在我们的眼前融化,销毁了所有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井边那些奇怪的脚印。很多很多,成百上千个,甚至更多——小小的圆圆的,好像一群鹿围着一个人。
鬼怪听着,默不作声,因为他嘴里衔着螺丝。于是我继续说道:“情况有可能是这样。他开着车,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停了下来。有可能是杀手之一的鹿伪装成受伤的样子。他一定暗暗高兴,以为又找到了猎物。等他下车时,它们围住他,把他推到井里。”
“他的头满是鲜血。”拧上最后一颗螺丝,鬼怪这才出声。
“是的,因为他撞到了那口井,掉了进去。”
“就这样?”经过长时间沉默以后,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下了梯子。
排水槽被牢牢地固定在铝制软管夹上。原来的那个等一个月后雪完全化了一定也能找到。
“把你的理论藏在心里。这不大可能,而且有可能会害了你。”鬼怪说完就径直离开了,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想他一定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以为我是个疯子,为我感到难过。
太难了。正如布莱克写道的:“反对是真正的友谊。”
邮递员带来了一封挂号信,要求我再次接受问询。他为了送这封信不得不从镇上一直爬到这个高原上来,因此非常生气,且丝毫没有掩饰。
“就不应该让人住在这么远的地方。”他刚到门口就开始说,“你们这么逃避世界,最后会得到什么?无论如何,它都会追上你们。”他的语气里带有一种恶毒的满足。“请在这儿签字。检察院来的信。”
嗯,他从来就不是我家“小姑娘们”的朋友。它们向来总是很明确地表示对他的厌恶。
“住在象牙塔里,在那些渺小凡人的头顶上,鼻子都能够到星星。这是什么感觉呀?”他问。
这是人性中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冷冷的嘲弄。嘲笑、贬低一切,从不热衷于任何事情,没有任何寄托。就像一个无能之人,自己无法体验快乐,却会竭尽所能地毁坏他人的快乐。冷冷的嘲弄是尤里曾最基本的武器,是无能之人的装备。同时,喜爱嘲讽之人总喜欢高傲地宣扬自己的一套世界观,当人们开始探究质疑其中的细节,却发现内里虚无,只有琐碎与平庸。我绝不会冒昧地就称呼别人为愚蠢之人,也不想一上来就谴责邮递员。我让他坐下,给他煮咖啡,就是他喜欢的那种浓烈的、未经过滤装在杯子里咖啡。我还给他递上了一些姜饼。那是我圣诞节前烤的,但愿还没有变得很硬,不会伤到他的牙齿。
他脱下外套坐在桌边。
“最近我送了很多的邀请函。这一定与警察局长的死有关。”他说着。
我很好奇检察院还传唤了谁?但我没有表露出来。邮递员在等着我提问,最后却还是没有等到。他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大口喝着咖啡。然而我却是一个很懂得如何处理沉默的人。
他还是开了口:“这么说吧,我已经给他所有的朋友们都送去了邀请函。”
“哦,这样啊。”我冷漠地说。
“一丘之貉,”他迟疑着慢慢托出,但看得出来,他已经上好了发条,很难停下来了,“他们都手握权力。他们从哪里弄到的这些豪车和房子?像福南特沙克这样的人,您相信他是靠屠宰场发了大财吗?”他下意识地拉下眼睑,露出黏膜,“靠狐狸?这一切都只是掩护,杜舍依科女士。”
又沉默了一阵。
“有人说,他们都是一个圈子的人。他掉进那口井里,少不了有人帮忙。我早就知道了。”他说着,带着一种满足感。
此人说邻居坏话的需求如此之大,以至于根本不用诱导。
“人人都知道他玩扑克玩得很大。还有他那家新开的卡萨布兰卡餐厅,根本就是一个妓院兼活体动物交易所。”
我认为他有些夸大其词。
“他们在做豪车走私的生意,那些车都是在国外被盗的。这是别人跟我说的,我不说是谁,他在黎明时分看到一辆漂亮的宝马在泥泞的道路上行驶。这是哪儿来的?”他反问道。他肯定以为在听了他给的这些提示后,我会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
他所说的这些大部分肯定纯属虚构。
“他们收受了大量贿赂。就说警察局长那辆车好了。一个警察的工资,能买得起这辆车吗?如果您说,这是权力以邪恶的方式令他们上了头,那么您是有道理的。这些人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羞耻心,为了一点点小钱,就把波兰给卖了。我认识警察局长很多年了,他以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民警。他和其他人一样,为了逃避去玻璃厂才去警局的。20年前我就跟他踢过球,现在他竟然都不认识我了。人生轨迹就这样走向了岔路,我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邮递员,他呢,变成警察局长了。我开着一辆菲亚特,他却开始大切诺基。”
“是丰田,”我说道,“丰田霸道。”
邮递员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突然间我为他感到难过。以前他一定也是一个无辜的人,而今他的内心已被胆汁淹没。他的生活肯定很艰难,这样的困苦才使他变得如今这般坏。
“上帝使人幸福、富有,但狡猾使无辜之人变得贫穷。”我引用了一句布莱克的话。不过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上帝这个词我必须加一个引号。
那天下午迪迦来了。他感冒了。我们一起翻译《心灵旅行者》。才刚刚开始,我们就产生了争议,mental一词应该译为心灵,还是精神。迪迦打着喷嚏读道:
I travel'd through a Land of Men,
A land of Men & Women too,
And heard & saw such dreadful things
As cold Earth wanderers never knew.
一开始我们各自翻译自己的版本,之后再拿出来做比较,然后慢慢将我们的想法融合在一起。这有点像逻辑游戏——拼字游戏的复杂版。
我穿越了人的领地,
男人和女人的国家,
听到、看到可怕的事情。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什么。
或者是:
我丈量着人间的领地,
男人和女人的国度。
听见看见这可怕的事情。
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知道。
又或者:
我在这片土地漫步,
丈量着男人和女人的土地。
看见听见可怕的事情。
至今无人知晓。
“我们在结尾为什么一定要坚持用女人这个词?”我问,“如果这样呢?‘男人和女人的国家。’最后,韵脚就在‘国家’这个词上了。比方说raj、maj。”
我不喜欢“领地”这个词,但我们立刻进入了状态,晚上十点已经完成了整首诗。之后,我们吃了橄榄欧芹烤饼和苹果肉桂饭。
这顿丰盛的晚餐过后,我们没有继续探寻诗的奥妙,而是回到了警察局长这个案子。迪迦清楚地了解警察所掌握的信息,他能够访问整个警察局网络。但他也不知道全部,警察局长死亡案件的调查是由上级部门进行的。此外,迪迦要遵守严格的职业保密协议,只是不是对我。即使我知道了最重要的机密又能怎么样呢?我连嚼舌根都不会。所以他通常会向我吐露很多。
比如说,他们现在已经知道警察局长死于头部撞击,最有可能的是他带着冲力摔入半塌陷的井中造成的。他们还发现,酒精还在其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在他摔倒时起到了缓冲的作用,因为喝醉酒的人身体会变得更加柔软。同时,相较于普通的坠井而言,他的头部遭受的打击似乎太大了,要造成这样的伤害他必须是从几米高的高度跌落。除此之外,找不到更多可能的解释。他受到撞击的部位是太阳穴。没有潜在的凶器,没有任何痕迹。他们还找到了一些垃圾,如甜品包装袋、塑料袋、旧罐头、用过的避孕套之类的。那天天气非常糟糕,特别调查组来得太迟,风很大,还下着雨,融雪以闪电般的速度在进行着。我们都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他们给地上的奇怪脚印拍了照片。那些脚印,我坚信是鹿蹄印。但警察不确定这些脚印是否真的在那里存在过。即使真的存在,也不确定是否跟局长的死亡有关。在那种情况下已经无法去证实,就连人类的鞋印都已变得不清晰了。
然而也出现了另外一种说法。局长在裤腰里面藏了一个灰色信封,里面是两万多兹罗提。钱被平均分成两摞,用皮筋绑好。这是令调查人员最为困惑的地方。如果是他杀,凶手为什么没有拿走这些钱?难道不知道这些钱的存在?如果这钱是凶手给他的,为什么要给他这些钱呢?一般犯罪动机不明就肯定是跟钱有关,人们都是这么说的,但我认为这似乎太简单了。
还有一个版本认为这是一个不幸的事故,但未免太牵强。他们认为局长有可能是喝醉酒后想找一个可以藏匿现金的地方,却不小心掉进井里摔死了。
然而,迪迦坚持认为这是谋杀。
“我们是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我的所有直觉都这么告诉我。您还记得当时空气中的犯罪感吗?”
我有着完全一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