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质层

不是雨季,却接连下了几天的雨。几天不在家,马桶里都生出了跟头虫。好像是花粉或蛾子粉尘通过窗户带进来的。按下冲水按钮,蠕动的跟头虫随着旋涡消失了。构成世界的物质出人意料地容易腐烂。擦地,腾空冰箱,往浴室里喷了酸性洗涤剂之后,我躺在地板上。油地毡冰冷的气息直抵脸颊。外面不断传来噪音。那是汽车画着犹如星星轨迹般的长尾巴行驶在公路上的声音。感觉疲劳缓解了,身体里的血液也恢复了正常的速度。我像死了似的趴了会儿,竟然在地板上睡着了。偶尔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和摩托车的噪音。陨石没能进入睡梦深处,只在梦境之外撕破凌乱的星云,一闪而过。我蜷缩起身体。我想,我已经平安地回到了首尔的节奏。

前不久,我去了趟外地。这是我进入公司以来第一次出差。没有旅行箱,就跟住在富川的朋友借了一个。朋友哼哧哼哧地拖着和自己身体差不多大的旅行箱来到钟路,我又带着它来到水踰。没有不行,买又觉得可惜,于是就借来用了。等到要还行李箱的时候,我很后悔。我不能因为旅行箱而乘出租车去富川。有打车的钱,还不如当初自己买个行李箱。我也想过用快递寄给朋友,不过我给朋友带了礼物,只好上了地铁。正好相约见面的前辈也住在富川站附近,我请前辈对我的新药营销计划提提建议。白天的地铁里冷冷清清。硕大的旅行箱和我面面相觑,像初次见面似的。每当列车颠簸的时候,我内心深处和旅行箱里空洞的黑暗也跟着不动声色地摇摆。

出门之前,我在鞋架前纠结了很长时间,手里分别拿着四厘米和九厘米的高跟鞋。想到还要坐地铁,我就放弃了穿高跟鞋的念头。平时我对公交路线不熟悉,经常乘坐地铁。踏着像海螺一样朝地下无限延伸的台阶,需要换乘三次的时候,一天要走一百多级台阶。每当这时,我都怀疑自己是为了攀登几千级台阶才来首尔。纠结了一会儿,最后我选择了四厘米的中跟鞋,很快又换上了九厘米的高跟鞋。那是一双手工鞋,价格很贵,只是因为不舒服,平时很少穿。穿着高跟鞋,沿着台阶走下五楼。每当我小心翼翼地迈出一步,半空中就发出当——当——的声音。我生怕摔倒,内心很是不安,然而鞋跟带来的紧张感却使我感觉到久违的兴奋。鞋跟拉动全身的新鲜感很是刺激,尤其是当我想到不适也是特权的时候,就更加兴奋。紧张的脚步和城市的弹性也很协调。穿着高跟鞋的我,似乎也更得体了。今天,我也尽可能在更多人面前表现自己的“得体”。为了展示知性气质,我穿了黑色的短裙和蓝色的衬衫,腰间夹着无带提包。一点钟,婚礼在明洞举行。

雨水聚积在破裂的柏油里。洁白的樱花漂在黑色的水坑表面。尽管穿着紧身短裙,我还是尽可能迈了一大步,嗖地从水上跨了过去。映在污水里的蓝天支离破碎,轻轻摇曳。不能弄湿皮鞋……泥水总是溅上小腿。信号灯附近,草籽在阳光下飘浮。我的目光追逐着宛如积尘般慵懒却又敏捷地移动的花种。充满种子的季节,仿佛世间所有的植物都在呼喊,我活着!我还要继续活下去!同时向四周分发传单。我抽动鼻翼,呼吸着繁殖的力量,进入肺部深处的却是汽车尾气。那种软绵绵的腥气还是让我心潮澎湃。这也许是因为我对自己今天的打扮很满意。屡屡遭受白眼、经历种种失误之后,我总算拥有了自己的风格。为了得到这个让我安心的基准,我花了很多钱,以至于在商品中间散步的时候,我变成了严格而柔和的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容不迫。我也准确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因此又很苛刻。以前我觉得自己有可能是错的,自从抛弃这份疑虑之后,我对购物就充满了信心,想要的东西也增多了。我的变化很单纯。以前是以装饰或者色彩为主选择物品,现在更多的看质感和线条。最重要的当属线条,经常被人说成“显瘦”的商品的整体姿态。穿好衣服,不仅意味着衣服的价格和质量,还意味着美好的轮廓。前不久我才明白这点。即便不是名牌,至少也有了识别高档货的眼光。等信号灯的时候,我在商店门前的不锈钢柱子上照镜子。不是很惹眼,却表明自己主张的正装;从百货商店特价卖场买来的手提包,不是很贵,也不便宜;质感淡雅的牛皮鞋。四月,我去参加不是特别要好的朋友的婚礼,喜笑颜开,像个书包里装着满意的成绩单回家的孩子。

地铁入口有位老奶奶在摘桔梗。刚刚剥掉外皮的桔梗弥漫着清香,香味痒痒地掠过鼻尖。对面小摊上的白色樟脑丸在阳光下闪烁。春天,每走一步都感觉大腿的肌肉软绵绵的。人造丝绸的内衬席卷腿部时感觉到的猥琐,线头散落,身体松懈的感觉。二十八岁,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我的身体正在适度而充分地成熟。经历过几次恋爱、求职和搬家,我对自己的身体也有了更多的思考时间。比起懵懵懂懂地初到首尔,为自己的购买力而尴尬的二十岁,我的身体更加健康。感觉是自己在照顾自己。消费谨慎而羞涩地进行。去超市不买普通卫生纸,而是买无荧光剂纸巾。拿起碳酸饮料,最后总会换成新鲜果汁。我吃的豆腐价格比普通豆腐贵几百倍,却是用柔软的国产黄豆做成的。出于好奇,我使用比普通卫生巾贵两倍的有机材质的卫生巾。起初我有点儿愧疚。如果不在生活用品方面节约,恐怕很难攒下钱。我怀疑自己出手越来越阔绰,眼光越来越高。每当坐在马桶上撕卫生纸的时候,每当柔软的豆腐碰触食道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兴奋和满足。如果这种“心情”也可以购买的话,我愿意“继续”。这种程度不算浪费,而是经济上的幸福。总比男人们花几十万元喝酒要好吧,我安慰自己。这个要用很久呢,这个也是常用的,我以此为根据,挑选不该买的东西。我贪恋“稍微好点儿的东西”,比如不是普通熨斗的蒸汽熨斗、不是普通吹风机的负离子吹风机、日本生啤、手萃咖啡、用超浓缩精华液浸泡过的面膜……眼光一旦高了,就很难再降低。同事们的建议也促使我这样做。她们都保持着类似于“别的不管,这个必须”的固执和习惯。别的不管,提包必须选贵的。别的不管,化妆品必须用好的。常穿的外套必须是高档品牌。女人的发质是生命。皮肤是名片。“至少什么什么”的目录越来越多。一切都很重要,很多东西都必不可少。我并没有被这样的需要追赶。我依赖这些需要。消费让我感觉到自己正在参与大城市旺盛的生产活动。我也从属于这种新陈代谢的感觉,也就是在我支付账单的时候,我可以得到某种暗示,我可以更好地进行生产活动。大学毕业后,我接连几次在媒体公司的考试中落选。我想做电视台制片人,却又没有勇气长时间学习,赶忙把目光转向外国制药公司。工作三年,没攒下多少钱,容貌却比以前好看了。不单是皮肤整洁,而是包括所处的环境、营养状态、心理安全感、从容、自信等所有因素在内的“总体脸色”。当然,有人天生就是这样的面孔。艺人或名流大抵如此。我憧憬这样的光芒,同时也反感。因为感觉他们健康得过分。不过我终究还算是追随同龄女性潮流和规则的人。进入公司之后,我从银行借了职场人贷款。首先拿这些钱换了房子。虽然只是位于首尔郊区的普通单居室,可是在我以前租过的房子中算是最宽敞、最舒适的了。最初的舒心渐渐变为贪欲。为了重复体会定居的感觉,我经常买各种东西装饰房间。对于薪水发放日期的确定和期待,加重了我对更漂亮物品、更时尚物品和更安全物品的关注。我常常盼望生活质量能够再提高一拃……九厘米也好。奇怪的是,那么多东西当中,竟然没有“恰到好处的一拃”。要么不够,要么超过。也许这世界本来就不是按照欲望的尺度定价。我还年轻,赚钱的日子还很多。怀着盲目的乐观,我总是选择超过一拃。而且我认为自己有资格做出这样的选择。

双臂微张,保持平衡,我沿着地铁台阶走下去。穿高跟鞋的时候,下楼要比上楼更小心。天气很好,胸口和腋窝很快就出汗了。走进地下通道,陈旧的水泥气味扑面而来。那是给人以“避难”感觉的阴影的味道。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看时间。突然,我像预先想好或者假设预感成立似的,视线停留于指尖。

“怎么办?”

我转头看了看地下通道入口。透过方形洞口的阳光刺得眼睛酸痛。或许从提前一小时出门的瞬间开始,我就在思考“手”。明明已经决定了,明明是考虑到各种可能性才出门,可我还是有点儿犹豫。不一会儿,我又朝明亮的光芒走去。

商店外壁全部都是玻璃窗。我像个笨贼似的躲在附近的柱子后面,观察动静。手足基础一万元;常规一万五千元;贵宾;脱毛;文眉……玻璃壁上贴着覆膜纸做成的服务项目列表。基础是什么,常规又是什么?一万元,够买五六块国产豆腐了。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和老板娘目光相遇了。她迅速捕捉到初行者的迟疑,冲我莞尔一笑。我想离开,最后还是推门进去了。那是春天,里面已经开了空调。店里有位姑娘正挽起裤腿洗足浴,还有一位阿姨在美甲。两名稚气的美甲师正殷勤地陪她们聊天。凭借多年的消费经验,我知道自己暴露出了胆怯,于是努力表现得自然,仿佛自己很熟悉这一切。我也不想显得太俗气,于是故作谦虚,像个受过教育的人,告诉对方,我尊重你,我不是傲慢之人。每次老板娘都能立刻看出我是新手,盘算着怎样对付我。时而轻蔑,时而鼓励,促使我完成了登记和消费。“我花的是自己的钱,为什么要受这种折磨?”郁闷之中,我还是出于自尊而打开钱包。这是常有的事。

“这次我不会陷入圈套了。”

我挺直腰板,坐在没有靠背的椅子上。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整个学生时代都和我竞争的朋友结婚了,很多大学同学都会参加。我尽量不让对方感觉我很在意价格,同时缓慢地浏览价目表。如果接受彻底的足部护理需要五万以上,美甲只需五千元,倒是可以一试。反正脚藏在鞋里,谁也看不到。系着棉布围裙的老板娘走了过来,胸口和小腹周围沾了很多污迹。

“以后来要预约。”

这是我第一次来美甲室。两年前,我发现附近开了这家美甲室,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顾客。说实话,我对通过玻璃窗看到的女人怀着隐隐的轻蔑。那时美甲还没普及,看起来她们比花钱买衣服和护肤的女人更懒惰,也更奢侈。价格比高价手提包便宜,只是小小的浪费罢了,不知道我为什么用那么苛刻的眼光打量她们。我在农村长大,在那里生活多年,不由自主地学会了克制。也许是这个缘故,我觉得美甲是极端奢侈的行为。因为指甲最难掩饰,名牌提包和钻戒也无法遮挡。或许是这个缘故吧,虽然我是自愿走进来,可是坐在里面,我总是像犯罪似的忐忑不安。当然了,这也是兴奋和好奇的搏动。

“您要做什么?”

我说,我要美甲。女人拉着我的手看了看,说这样不行,让我先做护理。

“护理?”

女人像背台词,程式化地解释起来。护理就是去除指甲周围的角质,涂抹营养液。“基础”项目指的就是这个过程。如果愿意,还可以增加按摩或者面膜服务。听她的意思,如果不护理而直接美甲,那就等同于不使用洗发水,直接涂抹护发素。

“那就给我做护理吧。”

我在心里暗自庆幸。几天前指甲周围生出很多毛刺,我正为此苦恼不已……酸痛、沉闷,还有种怪怪的瘙痒感。护理加美甲,合起来是一万五千元,超出预算,这让我有点儿郁闷,感觉自己又输了。

“您是第一次来吧?”

我坦率地说,是的。女人面露喜色,劝我办会员卡,说这样更划算。基础护理是十次十万元,如果再加上美甲,也就是常规套餐是十五万,可以自由使用法式印花加渐变、蜜蜡面膜等服务的贵宾套餐是二十五万。她说这里算是便宜的了。如果成为会员,还可以赠送几次面膜或美甲。我极力做出“啊,价格也不是很惊喜”的表情。女人又劝我购买个人专用营养液。她说这里的会员都这样。我看到在她背后摆成一列的两百多瓶营养液。我下定决心,“就今天一次,以后再也不来了”,搪塞着说今天做完了再决定。

“护理几天做一次?”

“营养液两三天搽一次,精油最好经常搽,有空就搽。护理每周来做一次,姐姐是第一次,以后要按时来做。”

这么小的身体部位,竟然需要投入如此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我很吃惊。更让我感觉新奇的是,那么多人心甘情愿,自然而然地享受这种从容和权利。丙烯树脂板上陈列着几十个指甲模型。老板娘突然问我,知不知道指甲这个词从哪儿来。

“据说来自角,角。”

“啊,真的?”

“当然,我学美甲的时候在网上查过。”

尽管这只是老板娘为了讨顾客欢心而随口说说,然而我的脑海里还是浮现出一群女人,像站在河边的小鹿一样虔诚地互相舔舐对方的鹿角,以及从指尖无限延伸的十个美丽的长角。

“营养液,需要吗?”

“啊,是的,嗯,多少钱?”

“四万元。”

女人补充说:

“今天一起做了吧。这里白花花的,还有死皮,都是因为太干燥。”

女人向我展示带玻璃吸管的淡绿色小瓶子。我含糊地笑了。善于察言观色的女人转移了话题:

“对了,您想喝什么茶?”

女人准备咖啡的时候,我往四周看了看。店里装饰成紫色调。深紫色的天鹅绒坐垫和椅子,淡紫色的壁纸,仿水晶吊灯,到处弥漫着的令人愉悦的化学药品的气味,似乎是想营造优雅而高档的氛围。我突然感到疑惑,“紫色会不会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色彩,人家追求的是接近白色或淡绿的颜色?”我为自己沉浸于这种抽象的想法而自惭形秽。女人端来咖啡。我理所当然地期待是现磨咖啡,没想到竟然是去除咖啡奶精的速溶咖啡。

“请把手放在这儿。”

我恭顺地把手放到铺有纸巾的桌子上。

“姐姐的手太干燥了,指甲薄得像纸。”

“哧哧”——女人往外形酷似铁钳的金属工具上面喷洗涤剂。

“要是疼就说一声。这里也是肉,会疼的。”

还在富川的时候,我就想护理指甲周围的部位了。以前我从未关注过手,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像平时从不注意任何人的肚脐眼儿,不能通过肚脐眼儿评价、蔑视和羡慕任何人。可是那天,见过前辈姐姐之后,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关注手,就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性器官,因而感到羞耻的夏娃。一旦知道了什么,就难从中摆脱。这几天我经常不动声色地偷窥别人的指甲。会见客户的时候,和公司同事喝咖啡的时候,站在抓着公交车扶手的女大学生面前的时候也是这样。护理指甲的女人多得超乎想象。有的一看就是在店里做的,还有人坚持不懈地自己护理指甲。对她们来说,护理指甲似乎和洗头发、洗澡一样平常。我对自己过于严肃地看待指甲护理而难为情。起初我也想凭自己的力量护理指甲。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做,而且我的手比较笨,不会一丝不苟地做好某件事,所以没等开始就打起了退堂鼓。我也不想去美甲店。我不具备尝试新事物的性格和勇气。几天之后,这份虚荣心就会消失的。于是我等待……某个瞬间,我不再“思考”指甲,我被指甲“吸引”了。

去富川那天,跟前辈见面之前,我先见了朋友。饭店提供饭后甜点。那是一家意大利空心面店,在附近很受欢迎,餐布和窗帘却又旧又土气。我请朋友吃饭,把从庆州买来的木制工艺品送给朋友做礼物。朋友说,如果以后需要旅行箱,可以随时告诉。我难为情地笑着摆手。一方面是不好意思,一方面也是不想麻烦,再次拖着旅行箱从钟路到水踰,从水踰到富川。朋友看上去有些疲惫。她毕业于专科学校,原来在旅行社工作,后来辞职在南山顶的咖啡厅里打工。前不久还叫“南山塔”,现在已经改名为“N首尔塔”。享受经理级待遇一年多了,不过工资似乎还是很少。她说想攒钱学习图案设计。我和她是高中时代的好友,后来上了不同的大学,稍微有点儿疏远了。朋友喝着饭后送来的咖啡,提议说今年夏天一起旅行。她想去泰国或日本玩几天,散散心。她说提前预订机票的话,可以得到很优惠的价格,然后和盘托出了自己总结的各种旅行常识和省钱方法。她本来就是这样,说起旅行来就魂不守舍。她家里不是很富裕,千方百计打工赚钱,翻看各种折扣网站,制订计划。不过,大部分决定都因为突然发生的灾难、债务、事故而归于破产。即便如此,对于为了赚大学学费而经常休学的朋友来说,旅行依然是仅有的快乐和奢侈。相反,我的性格则是提起旅行就嫌麻烦。与其出门游玩,我更喜欢在家休息。我需要的不是旅游的感觉,而是定居感。但是那天,朋友说起去泰国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辽阔的海滩和蔚蓝的天空浮现在眼前。我第一次在心里想,要不要我也休假?何况是去泰国。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过海外旅行的经历,去一次泰国也可以成为回忆,可以当作名片介绍的回忆。

告别朋友之后,我在附近茶馆和前辈姐姐见面。毕业后一直没有联系,我觉得可惜,主动联系上了前辈。在学校,我们也只是打个招呼,偶尔有几句形式上的对话……这些年来,前辈在广告公司站稳了脚。听我说要见面,前辈有点儿慌张,不过还是马上就让我约时间。也许是因为性子急,也可能是成功人士并不讨厌给别人提建议的机会。进入公司三年,终于以自己的名义担负起一个项目。几天后要举行展示会,到时候我要在会上展示我的新药营销方向和战略。这是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不但影响到我的晋升,还对我的年薪有影响。在公司里也可以学习和获取信息,不过和前辈见面,听她说点儿有帮助的事情也没什么坏处。

她更漂亮了,我几乎认不出来。只是普普通通的成衣,然而气质和线条都与众不同。那是每天在紧张中度过,也得到相应认可和回报的人散发出的气质。她一只手搅拌着掺在咖啡里的冰块,说着广告界的内幕故事和女人在社会生活中的种种困难,以及公司内部的矛盾。那种炫耀的姿态让人感觉不太舒服。有些地方我也深有同感,因此并不觉得无聊。我们很久没见面了,前辈好像也不觉得尴尬。或许是因为她早就明白羞涩是社会生活的敌人吧。说着说着,前辈亲切地责怪我,说我的嘴唇裂了。

“你不是营销部的吗?”

“是的。”

“嘴唇怎么那样?不管多忙多累,都要把自己打扮得生机勃勃,这也是竞争力。这些都是自我管理。”

我舔着嘴唇,点了点头。我把值得记住的几项做了笔记,静静地听她说话。这时,我的视线停留在她的手上。光滑的十指轻轻蠕动,抓着凝结了露珠的杯子。指甲上涂了半透明的杏色指甲油,周围几乎没有茧子。一粒粒镶嵌在指甲上的半月整洁而均匀,显得那么美丽。尽管没有主动炫耀,然而她的手却又那么引人注目。我们谈天说地,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我不停地去瞥前辈的手。不仅是因为华彩和美丽。我之所以总是情不自禁地看她的手,是因为那双手看起来非常“整洁”。

“在上面烘干吧。”

我看到放在桌子上的塑料材质的圆形机器。手一碰到感应器,立刻发出嗡嗡声,同时吹出丝丝暖风。我伸出手,呆呆地坐着等了大约二十分钟。

基础护理比想象的细致和复杂。常规或贵宾套餐应该更具体。女人做的第一件事是拿细线挨个打磨我的指甲。每当她左右移动细线的时候,指甲碎末就如尘土般纷纷扬扬。我憋了几口气,避免吸入指甲末。她在指甲周围涂抹让角质容易脱落的溶液。先在指甲周围涂上精油,再用铁钳形的金属工具推磨和修理角质。需要的时间和精力都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为专业人士的手艺感叹,同时留心观察整个过程。女人用纸巾包好从十个指甲上刮掉的角质,拿给我看。我有些兴奋,像看到自己的大便欣喜不已的小孩子。女人开玩笑似的批评我,你太懒了,疏于手部护理。刚才在玻璃墙外看到里面的女人,我觉得她们懒惰,店里流行的却是相反的逻辑。女人拿棉棒卷起一团棉花,用丙酮浸湿,一丝不苟地擦拭指甲周围的异物,又用磨洗产品去除整个手部的角质,随后在手背放了热毛巾。热毛巾擦过手,女人给我擦了护手霜,利用油分均匀按摩手心和手指。女人把我的手指夹在她的指缝里,逐个轻弹。我感觉到一股刺激的电流。她在我的指甲上涂抹含有蛋白质成分的营养液,问我想要什么颜色。我选择了带亮粉的杏色。女人把同样颜色的指甲油往指甲上涂了两次,然后又涂了称为“护甲油”的透明指甲油。指甲油彻底干透以后,每个指甲又涂了一层精油。加起来,这个“涂脂抹粉”的过程重复了十几次。平时搽在脸上的化妆品也不过五六种,每个过程都令我吃惊。女人的手不是在护理我的“手”,而是“手的细节”。淡淡的困意袭来,某个瞬间,我忽然心生冲动:“我想做护理,我想做保养,我希望有人永远像现在这样照顾我。”有人长时间耐心地摆弄我,装饰我,爱惜我,我感觉自己似乎变小了许多,好像蜷缩起来,睡在这个安乐的世界里。全部过程结束的时候,我张开海星一样的手,忍不住在心里欢呼:

“啊!指甲变得像糖果了!”

我找出钱包,女人说她帮我拿。因为不能让钱包拉链或其他物品划破指甲。她说至少要等一个小时,指甲油才能彻底干透。她嘱咐我今天要小心,同时从我的钱包里拿出一万五千元。自从见过前辈之后再也没修剪的长指甲更加俏丽了。不仅皮鞋、提包、项链,身体也可以成为饰物,这个事实令我新奇。或许身体才是最昂贵的饰物。我高举双手,在灯光下照了照。好漂亮,好整洁。我笑个不停,像个书包里装着优秀成绩单和奖状的孩子。女人安静地笑着说:

“下次您肯定会做出更大胆的尝试。”

说完,她把无带提包递给我,假惺惺地问我:

“怎么样,要不要办会员卡?”

星期六,明洞附近热闹得难以形容。很多通道都没有落脚之地,单是走过地铁入口就花费了很多精力。我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地走向明洞教堂。四月份,热乎乎的天气已经和夏日无异了。大型卖场的麦克风里流出喧嚣的舞曲。小商店也不甘示弱,派出模特讲解员拉客。商人们用蹩脚的日语招徕游客,街头充斥着数千双眼睛,注视着橱窗。我对明洞街道不熟悉,看着附在请柬上的地图摸索前行。商店外面,空调室外机齐齐喷出的热气令人窒息。我做了精心打扮,然而妆已经脱落,腋窝也出汗了。

“在明洞教堂举行婚礼可不容易,她跟谁结婚呢?”

好像新郎是教师吧?朋友在大企业就职,嫁得又好,真令人羡慕。我又想,朋友过得好是好事,幸好不是好得过分。教师还算平凡,听说新郎长得很丑。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相信她一定会嫁给很优秀的男人。她是我周围为数不多的“长得好,学习好,性格也好”的人。出于嫉妒而蒙着被子怀疑和分析她的亲切,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不过,她的确是单纯而乐观的人,所以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缩短。人们摩肩接踵。为了不划破指甲,我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手机。除了拇指和食指,其余的手指敏感地展开。我可能会迟到。提前一小时出发,却因为美甲而迟到。穿过拥挤的人潮,我气喘吁吁地在路上徘徊寻找,终于到达通往明洞教堂的坡路。我用手遮挡阳光,站在原地,注视着十字架。

和所有的婚礼一样,很快就结束了。和所有的婚礼一样,只留下失落心情。其实婚礼结束的瞬间最暧昧。人们大多会没事找事地约会,和在婚礼上遇到的朋友一起喝茶,或者看电影、购物。要不要直接回家?这样想着,不知为什么,我也很想约个人。一方面是心乱,一方面也是因为既然出了家门,就要舞动短裙散散心。

朋友的婚礼无可挑剔。一百多年的哥特式西方建筑、祈祷般直上云霄的教堂姿态、透过五颜六色的彩绘玻璃的阳光、高雅的弦乐三重奏、俊美的嘉宾、从拱形天花板照射下来的温暖灯光和宗教氛围……人们的脸上露出微笑,温柔可亲。新郎和新娘都给人以健康的感觉。几名大学同学和我打了招呼。朋友们的衣服非常大胆,而且时髦。色彩和款式都不常见,那种不显浅薄的华丽和婚礼气氛融为一体。相比之下,我的衣服平凡得令人郁闷。我甚至觉得自己的衣服过于保守了。看到朋友们韵味十足的套装,我立刻垂头丧气,仿佛自己得意扬扬地穿出来的衣服过时了。而且蓝衬衫的两侧腋窝处早已被汗水浸湿,变成了军绿色。偏偏是腋窝部位。我担心自己显得很搞笑,很龌龊。我和同学们礼貌地握手,努力不张开腋窝。内心却期待有人看到我的指甲,可是谁都没有注意。我故意用手捂住嘴巴笑,经常摸头发,也无济于事。女同学们的心思都在别处,有的关注新娘化的妆,有的关注室内装潢。最关心我的手的人只有我自己。巧合的是,我要代替新娘的闺蜜接受花束。因为堵车,她还没到。其他人大多已经结婚,有了孩子。我小声对旁边的朋友说:“啊,你去接,你和新娘更好。”朋友不屑一顾地说:“我是独身主义者。”得以脱身。我像被强拉到舞台上表演节目似的奋力挣扎,千方百计反抗,最后还是被客人们催着站到新娘身旁。人们似乎都觉得我腼腆。新娘的表情好像觉得谁做花束的主人都好。我记得在哪儿听过,花束都是用最新鲜、最美好的鲜花做成,价格很贵。朋友手里的花束也值二十多万元。花蕾尽情绽放的白色郁金香不带任何装饰,只用雅致的丝线束起。花蕾边缘,蕾丝般裂开的白花瓣和延伸很长的淡绿色花茎,都给人以清爽和纯洁的印象。我不知所措地站在新娘身旁,蜷缩着身体。这时,摄影师发出了信号:

“来吧,我数一、二、三,扔!”

人们充满期待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我身上。我努力不展开腋窝,磨磨蹭蹭地跑过去,却把花束掉落在地。客人们宽厚地笑了。摄影师似乎见惯了这种事,继续用洪亮的声音鼓励我:

“来,再来一次,这位朋友要更积极点儿。开始拍了,一、二、三。”

为了不让别人看到腋窝处的污迹,我依然消极地移动。我接连几次没接到花束,新娘脸上露出慌张的微笑。我也为自己耽误了摄影而心急如焚,生怕自己给婚礼添了晦气,心里很歉疚。等到下一次信号发出的时候,我就算献身,也必须接住那束郁金香了。

“好了,大家都看这里。这是最后一次,新娘的好友准备好,新娘,扔!一、二、三!”

“咔嚓——”

那个瞬间,我的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相机捕捉到的我的身影。面色苍白地摆出“万岁”的姿势。我想展示的是漂亮指甲,客人们看到的却是我腋窝下面可笑的污迹。今后在她们的记忆里,我将永远是这个样子。流汗的女人……流汗很多的女人……我紧紧抓着花束,一脸苦相地笑了。客人们雷鸣般的掌声持续了很久。

我朝地铁站走去,手里拿着刚才接到的花束。几名路人瞥了瞥我。穿着高跟鞋快走一上午,脚已经肿了,腰也好痛。过道里到处都有积水。不能弄湿皮鞋,可是每走一步都会溅起脏水。我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掉沾在小腿上的泥水。正在这时,一辆轿车轻轻停了下来。是刚才说自己是独身主义者的朋友。她摇下窗户,探出头问我,我送你吧?她脱下的高跟鞋放在驾驶席旁。朋友穿着看上去无比柔软的拖鞋。我说不用,朋友笑呵呵地走了。婚礼上笑得太多,好累。想喝点儿什么,到南山润润喉咙也不错。正好在明洞,顺便去看看在N首尔塔工作的朋友。等到她下班,我们应该可以一起吃晚饭,去附近公园散步。街头依然闷热而嘈杂。手里的花束有些累赘,却又舍不得抛弃,我就一直拿着。虽然这会儿不方便,但只要插进瓶子,家里连续几天都会焕发生机。走到地下通道口的时候,一名中年妇女大声喊:

“欢迎办理储蓄银行信用卡,赠送礼物!”

经常在大型卖场或百货商店听到这种声音,本来不想理会,可是我看到了堆在店铺角落的蒸锅和旅行箱。中年妇女立刻察觉到了我闪烁的眼神,提高嗓门儿喊道:

“只要办理信用卡,就赠送煮衣物的锅或旅行箱!”

我放慢脚步,缓缓打量旅行箱。很大,很结实,外层是高档布料。

“反正也需要,那就办一张?”

我想起和朋友约好今年夏天要去日本或泰国。

“以后还会频繁出差,总不能每次都借吧?先放着,以后蜜月旅行的时候用也行。”

我知道信用卡公司经常推出各种赠品,旅行箱还是很罕见。如果错过了,不知什么时候还能遇到这么好的条件。可是我总不能一整天都拖着旅行箱走来走去,要不下次再办?我正要转身,中年妇女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

“免费赠送价值二十万元的旅行箱。S公司的赠品,高档旅行箱,等您带走。”

说完,她直接对我说:

“办一张吧。第一年免年费,还可以在电影院和家庭饭店等加盟店享受优惠呢,度假别墅和游乐园门票也可以享受优惠价。”

我嘴巴紧闭,站在原地,衡量着一整天拖着旅行箱走来走去的辛苦和二十万元的价值。

“先办一张,如果以后不需要,再拿剪刀剪断也没关系。”

中年妇女故意用隐秘的语气说道。我已经有三张信用卡了,所以犹豫不决。我不由自主地咬起了指甲,这时,中年妇女用明朗的嗓音说道:

“哎呀,手好漂亮。”

啊,是的。说完,我放下手。记得一个在百货商店工作的朋友曾经说过,女人的消费水平和购买力通过指甲和提包判断,男人则通过镜框和手表。听到中年妇女的称赞,至少在这个瞬间,我看起来不像是因为没钱而犹豫不决。我放心了。

“旅行箱今天要拿走吗?”

“是的,空箱子,很轻的。”

简单而迅速地填完资料。信用卡要经过信用等级审查,几天后才能通过快递送达。我填写个人信息收集同意书的时候,中年妇女亲切地弯着腰,提出种种建议。她搽了厚厚化妆品的鼻梁上凝结着汗珠。她的胸口和腋窝也湿了。闻着她的汗味,我急忙在文件上签名,然后带上旅行箱去了市内。本来想坐地铁,最后还是决定打车。拿着花束、无带提包和旅行箱爬南山,我想都不敢想了。打车要花五千元,就当五千元买了价值二十万元的旅行箱,还剩下十九万五千元的收益。这样想着,我朝着亮“空车”灯的出租车高高举起握有花束的手。


朋友看到我,吓了一跳。她一手拿着托盘,一手拿着带嘴的不锈钢茶壶。

“你怎么来了?”

朋友没像我期待的那样惊喜,这让我有点儿失落。不过她在工作,也情有可原。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来看你了。”

朋友看了看经理的脸色。

“我五点钟下班。”

“没关系,我在那边看书。一起吃晚饭吧,不用管我。”

我在窗边坐下。男服务员在一尘不染的餐桌上铺了杯垫,放下装有凉水的玻璃杯。我点了冰摩卡咖啡,然后从简易书架上拿来几本杂志。窗外是雾霾笼罩的城市全景。灰蒙蒙的汉江,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和房屋,尽管我不是刻意来看风景,却还是感觉在买饮料的同时也购买了视野。今天是周末,咖啡厅里人很多。有人托腮望着窗外,有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坐在邻桌的孩子鼻子贴着玻璃窗,小声嘀咕:

“妈妈,那是什么?”

面相温和的女人脸上露出安静的微笑,回答说:

“那是缆车,里面有人。沿着缆索进入大气。”

孩子瞪大眼睛问道:

“如果升到高处突然停了怎么办?”

女人抚摸着孩子的头,说道:

“不用担心,会有人施救的。”

我拿起玻璃杯喝水。望着优雅地缠绕在透明杯子周围的手,我又一次感到心满意足。朋友一直在小跑着端送饮料,擦桌子。偶尔和我目光相对,尴尬地笑笑。我揉了揉小腿。心里真想使劲揉几下脚心,却又不好意思。

我乘出租车到达南山门口,上了缆车。后来才听出租车司机说,私家车不能进入南山。我在烽火台附近下车,沿着楼梯往上走。我总以为到头了,可是前面还有台阶。中途因为太累,我都想过要放弃。路上积了雨水,溅入旅行箱轮子的缝隙。我带着提包、旅行箱和花束,一路上非常辛苦。全身都是汗,衬衫湿透了。脚上已经起了水泡。我想过把旅行箱和花束扔掉算了。无带提包总是从腰间往下滑。走着走着停下来,走着走着又停下来,我把提包夹紧。后来我把花束塞进了旅行箱。我用旅行箱里的袋子把花束结结实实地固定,拉上拉链,应该没什么问题。只因想见见朋友,我就轻率地来到这里,没想到一路上净是苦难,而且N首尔塔还收门票。我疲惫不堪地乘坐超高速电梯到达N首尔塔顶层。我知道这里的食物和饮料不便宜。那时我已经顾不上价格了,只想随便瘫倒在什么地方喝水。

服务员送来装有冰摩卡的细长玻璃杯,里面加了鲜奶油。我用吸管使劲吸了一口,脑子里豁然开朗,感觉有了精神。我想起很久以前在外卖咖啡店喝冰摩卡时那种深邃悠远的甜味。一杯咖啡几千元,学生时代想都不敢想,但是某个阳光炽热的夏日,我鼓起勇气走进咖啡厅,平生第一次喝了咖啡。当时我很感慨,世上竟然有如此美味的饮料!在富川见面的前辈也说过类似的话。

“你看书吗?”

“是的,正在努力看书。”

“是啊,像我们这些学广告和营销的人,必须坚持学习。最基本的是经典,新书也要多看,要了解时代潮流才行。”

前辈摸着玻璃杯,继续说道:

“在朴婉绪的小说《妈妈的木桩》里,主人公第一次吃菊花饼的时候大吃一惊。”

我挠了挠头。

“哦,是吗?”

“是的,书里有这样的场面。如果有人让我形容不同于糖稀和蜂蜜的红豆沙是什么味道,我觉得是首尔的甜蜜,大都市的秋波。”

“……”

“最近我有时会想,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都市的甜蜜或许就是这杯咖啡,比如特浓咖啡和冰摩卡,比如焦糖玛琪雅朵和混配冰绿茶等。”

前辈用广告公司职员特有的感性语气说道:

“烘焙方法和咖啡豆的种类不同,味道当然是各有千秋。不过比起甜味,我现在更喜欢酸味和苦味。”

听着前辈的话,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当时我不以为然,今天在N首尔塔顶喝咖啡,我再次想起前辈的话。这是几十年前为了发送广播信号而在首尔建设的电子塔。我在塔顶啜饮着冰摩卡咖啡,聚精会神,试图区分酸味和苦味。我还是更喜欢甜味。如果时间充裕,我也想像前辈那样多看书,加以应用。我慵懒地翻着杂志,使劲吸了口咖啡。咖啡因如同蒲公英种子弥漫全身,碰触着我的每个细胞。

太阳一落,风变得凉爽了。朋友和我买了几罐啤酒,来到八角亭附近。朋友穿着垂到脚腕的白色连衣裙,背着伊斯帕背包。朋友的时尚感觉总是令人尴尬。不过,穿着高跟鞋,整整一天像受罚似的拖着旅行箱走来走去的我,恐怕也不是很好看。

“我们喝点儿东西,然后去吃饭吧。”

朋友露出牙齿笑了。四周有拍摄快照的摄影师和坐在石阶上休息的一家人,还有外国游客。我们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日落时分湿漉漉的树木散发着清爽的气息。几只胖乎乎的鸽子在脚边勤快地啄食零食碎屑。朋友从黑塑料袋里拿出两罐啤酒。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瓶子表面还凝结着水珠。朋友打开啤酒罐,递给我说:

“给你。”

我也立刻拿起一罐啤酒,想帮朋友打开。突然,我想起来了,啊,今天做了指甲,不可以的……我拿着啤酒罐犹豫不决,朋友盯着我的脸。

“怎么了?”

“嗯?没事。”

唉,豁出去了。我果断地把手指伸向铝盖,指尖用力,咔嗒,掀起了盖子。哧——伴着碳酸泄漏的清凉声音,我的食指指甲也破了。

“哎呀!”

我赶紧握住手指。第一感觉不是疼,而是惋惜。

“受伤了吗?没事吧?”

揉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我说没事。朋友担心地看着我的伤处,终于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喜形于色。

“哎哟,你做指甲了?”

我紧紧地拳曲起手。

“哦?没有。”

朋友一把抓住我的手,看个不停。

“像是做过的样子呢?”

我更用力地攥起拳头,胡说八道起来:

“啊,这个,我自己染的。”

婚礼上,我是那样渴望有人发现,然而很奇怪,面对着朋友我又很想隐瞒。朋友不可能责怪我,而且美甲也不算多么奢侈的事,可是我不敢说出来。我们干杯。朋友开心地嘿嘿笑了。

“新家好吗?”

“嗯,以前房间大小和被子差不多。搬到这里后第一次铺褥子,感觉褥子好小,太好了。”

朋友听着我说话,熟练地帮我按摩小腿。

“是啊。下次打听一下有没有带浴缸的一居室,还要有鸡尾酒吧台。”

我脱了鞋,抱着腿,蜷缩而坐。

“你怎么样?”

朋友避开我的视线。

“还是老样子呗。”

说完,她幽幽地看了看南山下的首尔。在都市之外的安静之中,山下大都市的风景陌生得就像从异国飞来的明信片。酒精进入身体,一天的紧张不翼而飞,我感觉有些困乏。朋友用刚才揉腿的手拍打我的腰部。破裂的指甲总是带给我异物感。我们默默无语,冷冷清清地抿了口啤酒。

“对了,你真的是为了泰国旅行才选择旅行箱吗?”

我说也不完全是这样,因为需要,所以就要了。过了片刻,朋友接着说道:

“其实我有话对你说。”

看到她严肃的表情,我突然感到不安。她需要钱吗?什么方式、借多少,才不伤感情?短暂的瞬间,我想了好多。

“我恐怕不能去旅行了。”

“啊?”

“是我提出要去旅行的,对不起。”

我想问为什么,最后还是忍着没问。原因一定很简单。要么是家人生病,要么就是遇到什么事故。尽管不了解详细内幕,然而每当朋友想去旅行的时候,总是会发生不好的事情。我没有追问,只是说知道了。朋友怔怔地注视着旅行箱。

“其实……”

“嗯?”

“其实我不喜欢旅行。”

朋友露出怀疑的眼神。

“真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旅行?省钱了,真好。”

说完,我突然想起被我忘到脑后的花束。

“对了,刚才我说的花束,你要不要看一下?”

“嗯,那个耻辱的花束?哈哈哈,在哪儿?”

“在这儿。”

我用脚踢了踢旅行箱。一群鸽子受到惊吓,扑棱棱飞上天空。朋友好奇地探过上身。我蹲在旅行箱前,拉开拉链。箱子豁然打开。

“叮咚——”

“……”

“啊?”

我们面面相觑。箱子里的花束已经严重破损,花瓣也伤痕累累,散落得到处都是。

“碎了。”

朋友淡淡地回答:

“是啊。”

我把箱子留在原地,坐回长椅。周围渐渐暗了下来。朋友喝了口啤酒。我也把啤酒倒进嘴里,然后默默地注视前方。我们就这样在旅行箱旁坐了很久,感觉我们不像是出门或者即将出门,倒像是被驱逐到远方的人。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就拖着如此庞大的旅行箱走来走去。我弯腰拾起破碎的花瓣。边缘已经变成了褐色。抚摸了一会儿,我把花瓣放在手心,呼地吹了一下。一片花瓣乘着四月柔软而凉爽的风,轻飘飘落入都市。一阵强风吹来,花瓣时而降落,时而上升,画着奇怪的曲线飞舞。朋友喝了口酒,我也喝了一口。不知不觉间,我们发现啤酒已经没有了。

“我们走吧?”

我拍了拍屁股,站起身来。

“好吧。”

朋友替我抓起旅行箱的把手。身穿白色连衣裙,背着短带书包的朋友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我穿着九厘米的高跟鞋,像瘸子似的磕磕绊绊,跟在朋友后面。嗒嗒——嗒嗒——旅行箱轮子的声音跟着我们走下山坡,像影子一样,长长地,一刻不停地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