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塔酒店
恩智的旅行箱比瑞允的大两倍。那天早晨,体重不到四十公斤的恩智脸色苍白,哼哧哼哧拖着超大型行李车走来的时候,瑞允手里拿着外卖咖啡,失神地问道:
“你到底带了什么东西?”
瑞允背着一个小单肩包和登山包。恩智瞥了一眼朋友简单的行李,闷闷不乐地说:
“那你究竟带了什么?”
两人自从成为大学同学之后就一直是死党。同系、同龄,还有相似的感性和文化趣味,家庭境况也差不多,有很多相通之处。她们喜欢说些愉快而简短的玩笑,彼此在对话中使用同一语法的感觉让她们很舒心。恩智和瑞允不喜欢女性之间甜蜜的关怀,更喜欢亲切的虐待和驳斥。尽管她们嘴上不说,却都自认为比同龄人聪明。这是那个年纪的年轻人常有的误会,或者说是大多数人到死都保持的错觉。她们也不例外。
“二十多岁的时候如不聪明,究竟何时才能聪明起来?”
喝醉之后习惯使用书面语的大龄复学生前辈重重地放下酒杯,反复说你们的灵气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这时两人也在笑呵呵地思考,怎样才能做出机智的回答。当时她们刚过二十岁,不管别人告诉她们什么事实,她们都相信是的,的确是这样……不过我的情况有所不同。
“我以为自己不会老。”
前不久,瑞允抚摸着啤酒瓶,自言自语。
“嗯,绝对不会……”
恩智轻轻点头。她们已经不再年轻了。就在前不久,她们还泡在阴暗的酒吧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虚张声势地开着玩笑,感觉春天的世界稍显散漫。可是某一天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变成了平庸之辈。一事无成,而且怀揣着今后也可能永远没有起色的焦虑。恩智和瑞允知道了,她们正在失去自己拥有的最夺目的东西。
提议旅行的人是恩智。她要在真正长大成人之前享受最后的奢侈,去济州岛玩三天,吃生鱼片,吹海风。
“我没有钱。”
瑞允把手机贴在下巴上,翻着《跳蚤市场》回答。恩智若无其事地说,我也没有。
“那怎么办?去偷吗?”
瑞允在“全心全意辅导学院,初中三年级国语、社会/有经验者优先”一栏画了个圈,问道。
“不,我去找妈妈要。”
“那我呢?”
“你没有积蓄吗?你不是在辅导学院工作了两年多吗?”
瑞允的确有些钱。那是五年前死于车祸的祖母留下的补偿金。读本科的时候,她频繁休学,打各种零工,然而支付昂贵的私立大学学费还是要依赖这笔补偿金。双方均有过失,支付葬礼费用、处理完各种琐事之后,瑞允手里还剩几千万元。再交完房租、学费和生活费,这笔钱也所剩无几了。瑞允把最后的五百万元祖母遗产存入定期账户。对于孤家寡人的瑞允来说,这是她全部的财产。她下定决心,不管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能动用这笔钱。接连几次,她都守住了这个承诺。恩智也在某种程度上猜出了瑞允的状况。她们之间拒绝过度的亲密和关心。“还是让和瑞允不太亲密的人们去做这些事吧。”她捍卫自己的友情。恩智看出了瑞允的犹豫,假惺惺地说:
“我们不是住在分裂国家嘛!”
“怎么了?”
“随时都可能发生战争。”
“那又怎么样?”
“我是说,我们要尽可能地享受每一天。”
“……”
“去吧?”
瑞允沉默了几秒钟,回答说:
“不去。”
恩智是那种想做什么就要付诸行动的人。想要什么就买,遇到喜欢的男人就尝试着交往。像开着前灯夜间驾驶的人,常常彻底忘记了灯光之外的状况或关系,却不知道这么做会让身边的人多难过。瑞允爱的正是恩智的这份活力和莽撞、浪费和虚荣。也难怪,恩智的举动之中包含着真诚和魅力,如果单纯称为冲动就太可惜了。在瑞允看来,恩智是能够客观看待自己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恩智吹牛的时候知道是吹牛,贪婪的时候知道是贪婪,也懂得自嘲。虽然被甜美的果肉包裹,却有着坚硬的种子,不知道是否可以这样形容?相比之下,瑞允则是大脑优先于身体的类型。做事慎重,责任感强,胆小怕事,更重视语调而不是信息;面对不容易表述的状况,与其放弃细节,还不如中断谈话。她是这样的人。恩智喜欢瑞允的认真和思考,喜欢她的诚实和教养。也难怪,瑞允身上有种低俗和美丽的感觉,不能简单说她是“健康”。换而言之,恩智有着类似自嘲的幽默细胞。她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平衡和杠杆。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本属中产阶层的恩智家变得贫穷,也缩短了两个人的距离。
因为瑞允的拒绝,两人的旅行计划彻底泡汤了。恩智激动的心情也平静下来,报名参加了英文辅导班,准备考研究生。尽管本科阶段的学费贷款还没还清,然而恩智始终坚信,促使人生前进的不是忧愁,而是胆魄。克服恐惧最好的方式就是蔑视恐惧。她常常背诵这句咒语,尽管自己也不相信。瑞允则认为战胜恐惧最好的方式是体验恐惧。不,更好的办法是干脆不要靠近恐惧。真正的恐惧可不是那么容易承受。其实瑞允心里最根本的恐惧是贫困。很长时间以来,瑞允总是像赶苍蝇似的挥舞双臂,连连后退,不让贫困靠近自己的人生。尽管在别人看来很可笑,可是她必须马上这样做,也只能如此。前不久,瑞允因为顶撞院长而被辅导学院解雇,最近正在寻找新的“零工”。主要目标是附近的酒吧、咖啡厅和快餐店。当然,对于二十七岁的女人来说,“零工”并不容易得到。老板们想找更年轻、更温顺的学生。如今瑞允也意识到计时工资已经无法满足自己的要求。她抽空翻看求职网站,为了取得图书管理员资格证而准备考研究生。这时,交往六年的男友提出分手。除了结婚话题外无话不谈,被她视为家人的男人。瑞允在一周时间里几乎粒米未进,躲在房间里谁也不见,什么也不做,只是睡觉。“你喜欢我什么?”“嗯,努力生活的样子很美。”“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哈哈。”打情骂俏的情景清晰如昨,她突然觉得那并不是玩笑。哭闹、责难、求饶,反复几次,蛰居第十五天,瑞允像疯子似的猛地钻出被窝,径直跑向银行,取出了被自己视为生命的定期存款,然后立刻拿出手机,按了3号键。
“恩智啊。”
“哦。”
下午三点,恩智却发出像是被吵醒的声音。
“我们去旅行吧。”
恩智迟疑片刻,回答说,好的。然后,她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不过……
“不去济州岛,去东南亚怎么样?”
“怎么突然要去东南亚?”
“听说同样的价钱在韩国只能玩五天,在那儿可以花半个月。”
“谁说的?”
“多彬。”
多彬和她们两个被称为“国文系三剑客”。虽然不是瑞允和恩智这样的莫逆之交,不过瑞允和恩智都感觉三个人在一起比两个人时更愉快。多彬在三个人中最宽厚,也最独立,经常帮助恩智和瑞允调节矛盾。三个人看电影,喝完茶分手的时候,恩智和瑞允以各自的方式回顾当天的事,而多彬则直接投入另外的事情。成熟又天真,个人主义却又爱交际,这就是多彬。她知道自己的顶点在比她们两个更远的地方,所以三个人无法构成漂亮的正三角形。多彬并不为此苦恼,原因就在这里。目前,多彬正在美国东部某大学攻读比较文学博士学位。一放假就回国和她们见面,平时也经常发邮件。不过,最近很少得到她的消息,看来又和恩智联系上了。恩智把她和多彬的推特对话转达给瑞允。多彬的室友是河内大学毕业生,邀请多彬寒假去她的祖国。她说,如果我们要去济州岛,还不如去那里呢。她有很多话要对我们说,也很想念我们,让我们在机场原地等待。啊!既然如此,我们就彻底享受一回,玩他个昏天黑地。
旅行日程大约二十天,途经泰国、柬埔寨、越南,最后到达老挝。多彬会在河内机场和她们集合。瑞允从一周前开始制作旅行用品清单,购买常备药物、锁、转换插头,翻看东南亚旅游网和旅游小册子。她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很期待这次旅行。这是瑞允的第一次海外旅行。她下了很大的决心,去明洞买了件画有可爱猴子图案的吊带衫。“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穿。”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她冷静地收拾行李。恩智则是出发当天早晨才急匆匆地收拾行李,去了仁川机场。穿着高跟皮鞋,粘了假睫毛。不过在登机之前,她去卫生间换上了运动裤。还带了眼药水、口腔清洁剂和靠枕,一看就是资深驴友。通过出境检查台的时候,恩智的老练也大放光芒。她对迷宫般的机场内部了如指掌,自由自在地穿梭于复杂的卖场之间,像在自家附近的小店里。瑞允乖乖地跟在恩智身后,好奇地看着一切。原以为一个国家和另一个国家之间只有大海和天空,原来还有免税店。跟着朋友,瑞允购买了每分钟卖出几千瓶的精华液。如果换在平时,她要思来想去,几次拿起来又放下。机场里舒适的空气碰到肌肤,人对货币的感觉就变得迟钝,胆量也大了。
经由台湾,飞机在曼谷着陆。当地时间是夜里十点。走到入境审查台,异国的陌生空气迎面扑来。像是香辛料的气味,又像旧地毯的气味。刚刚拿到旅行箱,恩智就说:“哎呀,脸都要裂了。”说着从箱子里拿出喷雾,往脸上喷,也往瑞允脸上唰唰喷了几下。瑞允闭上双眼,像和异性接吻,然后点了点头,“大多数女人之间的友情就是这样子。”两人去卫生间脱下厚厚的外套,换上夏装,兑换外币,走出机场。宾馆还没确定。瑞允远远地看着恩智用不熟练的英语和出租车司机讨价还价。都是基础会话,瑞允能听懂,却说不出来。
“要四百铢。”
“哦?哦。”
瑞允拿出泰国纸币,递给恩智。突然间,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依赖于恩智的英语了。如果单独和外国人在一起,她会千方百计试着说话。可是一想到有韩国人在身边“评价”自己的英语,她就张不开嘴巴了。这为两个人日后的不和埋下了祸根。
深夜的考山路黑暗而阴森。两个人如数接受全世界二流子的秋波,徘徊在异国的小巷。赶上节假日,到达时间又晚,很难订到房间。戴金项链的白人男子悄悄跟在瑞允身后,“你们从哪里来?”还有几个喝醉酒的男人吹着口哨,胡乱说着英语:“你们去哪儿?”“需要帮忙吗?”瑞允每次都点头,说着蹩脚的英语:“No,thank you.”恩智看不惯瑞允的态度,不过没有表露出来。在恩智看来,瑞允从开始就对这些人过于和善了。外国人也是人,必然有坏人。瑞允则认为恩智对他人有些无礼,尤其是对从事服务业的人,看都不看,只顾点餐,多少有些傲慢。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住处。两个人辗转于热得令人窒息的街头,忙着看宾馆招牌。有人大喊:“空尼奇瓦!”恩智撇了撇嘴,“深更半夜的,什么空尼奇瓦?”不一会儿,不远处又有人喊:“小姐好漂亮!”瑞允大吃一惊,像被母语烫着了似的,连忙环顾四周。几名当地青年靠在摩托车旁,抿着嘴笑。瑞允不由自主地紧抓住背包。恩智开玩笑说:“我们真的长了世界上最好欺负的面孔吗?”其实她也同样紧张。两人试图不流露自己的胆怯,加快脚步。恩智的旅行箱被行道砖绊倒了,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旅行箱轮发出巨大的声响,向前滚动,引来不必要的注目。瑞允走在恩智前面,不时配合朋友的步调,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也许以后恩智的旅行箱会成为自己的心病,从而讨厌这个箱子。尽管她也在某种程度上受益于恩智的箱子。
两人花了高价,好不容易住进一家名叫“弗兰德力”的宾馆。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台电风扇和散发着腥味的浴室。她们推开门,两只趴在天花板上的蜥蜴唰地躲藏到窗帘后面。瑞允面如死灰。恩智安慰说,柬埔寨的宾馆里也有蜥蜴啊。两个人首先收拾行李。房间很小,瑞允在地上,恩智在床上打开行囊。不一会儿,瑞允就拿出了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具。恩智不知遇到了什么问题,抓着旅行箱的拉链奋战了许久。当恩智的旅行箱终于叹着气张开大嘴巴的时候,瑞允彻底知道朋友的箱子为什么那么肥胖了。里面装满了各种饰物、鞋子、衣物,还有化妆品。瑞允的包里也不是没有这些,只是恩智的箱子里竟然装了三双款式各异的凉鞋,帽子和衣服也不例外。这是在景点穿的T恤,这是在西餐厅穿的连衣裙,这是在酒吧里披的波蕾若外套……种类和用处各有不同。恩智拿起一件小巧的比基尼上衣。
“漂亮吧?我还给你带了一件。”
她在落地柜上放了两副太阳镜,温柔地说:
“如果你没带,我可以借给你。”
恩智的旅行箱之所以鼓胀,还有另外的原因。里面装着iPad和充电器,还有和iPad对接的大音箱。瑞允失魂落魄,低头打量着像生活必需品一样夹在恩智衣服中间的电子产品。见过带MP3或CD旅行的人,连音箱都带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是巴掌大的音箱,几乎有《国语辞典》那么大,两侧各一个。瑞允不是那种认为旅途中音乐比内裤更重要的人,连张唱片都没带。
“为什么?怎么不把组合音响带来?”
“是吧?CD的音质的确更好。”
以前瑞允说“我不需要音乐”的时候,曾被恩智视为古生代的爬行动物。当时恩智勃然而起,仿佛听到了世上最令人震惊的事情。现在,瑞允微薄的音乐知识也都是来自恩智。恩智有空就帮瑞允拷贝CD,解释各种类型的音乐和歌手的特征及历史。艾略特·史密斯是怎么死的,比莉·荷莉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去找的人是谁,《辛普森一家》中裸体出场的是什么乐队,这些都是听恩智说的。聊起这些事的时候,恩智微微歪着脑袋的样子很是动人。两人结识之初就有音乐陪伴了。那时她们刚入学,没有钱,也无处可去,时间倒是很多,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她们在附近的大学校园里徘徊。在某大学的仿西式圆形剧场里,每人戴一只耳机,紧紧依偎着坐在冰凉的石阶上,用CD机听魔怪乐队的《Summer》。星星缀满天空,夏日微风令人心神荡漾。这样的夜晚,很容易爱上一个人。瑞允坐在黑暗空旷的圆形剧场最边缘,陶醉于《Summer》的电吉他音乐,兴奋不已。
“感觉到了吗?宇宙仿佛落到我们头顶了。”
尽管有点儿不靠谱,不过瑞允也没理由反对恩智带音箱,反而有点儿高兴。声音也是有层次的。优质音箱传出的声音不是音乐,而是建筑。甚至不是普通建筑,而是大教堂。瑞允已经隐隐体验过了。洗完澡后,瑞允的心情好多了。完成音箱设置的恩智同样心情舒畅。两个人喝着泰国啤酒“胜狮”,将自己交给沿着MP3转动的音符的旋涡,开心不已。她们聊天到深夜,天真地炫耀:“我们怎么可能吵架?”
第二天、第三天还是这样。出国后的几天里,她们的关系变得从未有过地亲密。尤其是刚来泰国的那四天,恩智和瑞允每天喝完啤酒,穿着泳装笑嘻嘻地批判对方的身材。有一天,她们误闯进一家颓废业所,马马虎虎、别别扭扭地做了泰式按摩,吃着冬阴功汤味大碗面,喝着西瓜汁,吃着价格三美元的牛排,连连感慨“便宜!便宜!”不仅如此,她们深夜站在异国的桥上,因为别人听不懂而高喊着平时说不出口的脏话。感觉没什么好喊的了,她们努力在脑海里搜索世界上最丑恶最龌龊的单词。最后,不想在低俗方面输给任何人的恩智继续喊道:
“我操!”
“我操——操——操。”回声在陌生国家的夜空里弥漫。瑞允忍不住捧腹大笑,跟着恩智喊了起来:
“我操!”
说完脏话之后,神情豁然开朗的恩智喘着粗气,说道:
“如果有多彬在就好了,是吧?”
瑞允瓮声瓮气地回答:
“嗯,的确。”
每人拿出一百二十万元的共用费。每天夜里瑞允都认真整理当天的开销记录,写日记。恩智给韩国的男友打电话,或者看书。她们俩都没有开通国际漫游,需要打电话的时候,只能使用酒店里的电话,单独支付电话费。不过,瑞允还从未给任何人打过电话。准确地说,她没有需要打电话的人,即使打电话也不确定对方会不会接。有一天,恩智和男友通过电话之后问道:
“你不给敬民打电话吗?”
瑞允翻看着数码相机里的照片,漫不经心地回答:
“嗯。”
“为什么?敬民不伤心吗?”
“嗯,敬民说电话费太贵,让我回国后再打。”
瑞允拿出手册,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我写了日记,你要不要听听?旅途中对你的感受。”
“是吧?你念给我听吧。”
“我眼里的徐恩智,怕冷又怕热。如果食欲得不到满足,她就会变成神经病,懒惰而冲动。不过,一旦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就变得冷静而理智,迅速做出选择,不怕失败。讨厌长时间走路。认路能力强,空间感出众。讨厌手提重物。喜欢肉和咖啡……”
“哦,都对啊!”恩智回应说,“啊,对了,我也写了些东西。”边说边打开笔记本。
“我眼里的李瑞允……”
瑞允充满期待地望着恩智。无论好坏,自己被人客观评价,总是有趣的事。恩智用洪亮的嗓音说道:
“经常换内裤,经常洗内裤。”
“……”
不仅那天,每当心情好的时候,瑞允就像唱歌似的给恩智朗诵自己写的日记。通常是在洗完澡睡觉之前,听音乐的时候。
“我们到了泰国,一有空就说外语。在这里,我们的母语成了外语,真好。以前在韩国,感觉是‘说’韩国语,或者韩国语‘存在’,而来到外国,却是‘随身携带韩国语’的感觉。”
“换了住处,我很开心。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因为冲水式马桶而开心。”
“泰国的神和他们的信徒一样,都很苗条。卖尼龙内裤的露天商贩、骑三轮车的青年、给外国人服务的女按摩师、穿着可爱大短裤的男中学生——都是神之子。”
恩智称赞朋友的观察力和表达能力,对瑞允大加奉承,偶尔提出不同意见或者表达自己的感情。恩智看出瑞允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一旦内心发生变化,必须和别人分享。分享对象正是自己,这让她很高兴。两个人参观曼谷暹罗广场、死亡博物馆和大城寺庙,拍照,喝啤酒。住所换了三次,花去了三分之一的预算。每次旅程的开始和结束都有“仪式”,那就是打包音箱和取出音箱。需要购买的东西越来越多,恩智的旅行箱也膨胀得好像即将爆炸的气球。每天早晨,恩智拉拉链的时候,瑞允就坐到恩智的旅行箱上面,加入自己的重量,使箱子关得更加严实。
柬埔寨之旅也比较顺利。瑞允管钱,恩智负责预订车票和宾馆。恩智的方向感很强,第一次去什么地方也从不紧张。恩智什么地方都能通过地图顺利找到,瑞允对她无比信任,只是跟在她身后讨论路线。矛盾从小事开始。虽然都是些看起来什么都不算的小事,然而堆积起来,逐渐形成了厚厚的壁垒。坐在前往柬埔寨的中巴里,瑞允说错了话。几名身穿白色越式旗袍的越南女大学生问:“你们会说英语吗?”还没等恩智回答,瑞允急忙说:“I'm not English well.”越南姑娘们听了她的回答,轻轻地笑了。恩智的脸立刻涨得通红,瑞允却没有察觉。中巴车疾驰了大约四小时,到达柬埔寨。刚下车,恩智就像长时间憋尿之后终于坐到马桶上似的说道:
“不是‘I'm not English well’,而是‘I can't speak English’。”瑞允羞愧难当。她下定决心,“臭丫头,等我回到韩国,首先要做的就是学英语。”英俊外国人打招呼的时候,她只能以东方女人特有的消极表情轻轻微笑,这样的处境令她无比懊恼。失误依然在继续。三轮车司机说“对不起”,应该说“没关系(That's all right)”才对,她却说成“你说得对(that's right)”;该加“a”的地方用了“the”,动不动就用错时态。而恩智即使说简单的英语,也说得很巧妙。美国男子问:“你是哪里人?”她回答说:“I'm from Heaven.”对方报以笑容。每当这时,瑞允就站在恩智身旁幽幽地微笑。她总是让恩智帮自己翻译,渐渐地,她感觉到恩智不耐烦了。但在那时,这还不算什么大问题。她们的关系变得冷漠,根本原因在于性格和视角的差异。忽然间,瑞允意识到整个旅途中都是自己拿水壶。那是两个人一起喝的水,恩智在整个观光途中几乎都是空着手,从未问过“要不要我来拿?”不知道是她真的没看到,还是装糊涂。瑞允完全可以直接说:“这回你来拿。”转念又想:“难道她还能一直这样?”于是等待。与此同时,瑞允在景区流露出来的感受也让恩智深感疲惫。“这么空洞的话,她怎么说得如此自然?”“这些难道都要说出来吗?”恩智颇为不满。比如说,看到矗立在吴哥通王城的巨大头像,瑞允会感慨:“神的面孔这么凶,会不会因为和人类长得像?”或者“啊!真不错。看来这个国家的人在文化方面很有信心,恐怕根本不把其他民族看在眼里。”同时征求恩智的同意。恩智在心里想:“哎呀,真是的,也就只有我愿意听你说话。”恩智对瑞允的失望还不只这些。有一天,看到瑞允拿出来穿在身上的吊带衫,也就是在首尔买的猴子图案吊带衫,她不假思索地说:“你能不能别穿这个啊?”“为什么?”恩智迟疑片刻,回答说:“我就是觉得有点儿搞笑。”恩智真的是毫无恶意,随口说说而已,然而这句话却对瑞允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从那之后,瑞允再也没穿那件衣服。她开始任由自己的感情膨胀。
“她可怜柬埔寨的孩子,随时随地,拿我俩共有的钱做善事,却对自己身边的人漠不关心。”
瑞允感觉自己越来越拙劣了,心里却无法停止对恩智的抱怨。尤其是恩智每天早晨哼哧哼哧收拾行李的时候,或者脸色苍白受酷刑似的拖着旅行箱的时候,她就气得咬牙切齿。刚开始她觉得恩智拖着大旅行箱的样子很可爱,渐渐觉得累赘,最后竟然被勒住恩智脖子的冲动彻底俘虏了。果然不出所料,到达吴哥窟的时候,恩智的旅行箱轮子咔嚓掉了。箱子承受不了音箱和各种物品的重量,终于坏了。恩智看着瑞允的脸色,请求借点儿公共资金。两人都没有信用卡,而且这种状态她们哪儿也去不了。
“那剩下的开销怎么办?”
恩智说,等见到多彬再说吧。恩智和瑞允从未直截了当地吐露过各自的不满。不过她们都知道,彼此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说出来显得小气、藏着掖着又会憋闷的某种东西。带着这样的感觉,十三世纪高棉式的屋顶、古树的美丽、吴哥女神的乳房、刚刚到达她们脸颊的风,都变得毫无意义了。她们情不自禁地开始期待,“快点儿回韩国算了。”不,还是快点儿见到约好在越南集合的多彬更好。这样一切就能回归原位,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继续愉快地享受旅行。
柬埔寨最后一日。清晨,恩智突然提出换宾馆。瑞允不耐烦地问,为什么要换?恩智说这里韩国人太多,她不喜欢。房间小,服务也不好。瑞允问,你有看好的地方吗?恩智说,附近有不错的宾馆,说完拉起瑞允就走。她说那是有典故的地方,很想去看看。
“什么典故?”
恩智露出神秘的微笑。
“先去看看吧。”
两个人来到名为“尼克塔”的三层旧宾馆。一看就知道,至少有三十多年的历史,散发着阴森森的气息。宾馆周围整洁和宁静得出奇。她们走过矗立在门前的生锈的水牛铜像,走进大厅。温柔而时髦的前台职员面带笑容。明明是柬埔寨人,可是看起来又不像当地人,给人以冰冷却又温柔的感觉。大厅左侧,一个白人青年赤裸着上身,正在看英文报纸。胳膊搭在椅子上,金色的腋毛暴露在阳光之下,闪烁着灿烂的光芒。恩智走到前台,和宾馆职员交谈了几句。女人的英语发音太含糊,起先根本听不懂,不过还是能听出房费比其他地方贵两倍之多。瑞允看出宾馆职员没把恩智放在眼里。不知道是因为打扮,还是因为英语发音。瑞允发牢骚说,哼,怎么说也还是我们国家更富有。过了一会儿,恩智朝站在远处看守旅行箱的瑞允走去。
“一百二十美元。”
瑞允瞪大眼睛。
“怎么这么贵?”
“我不是说了吗?这个建筑物是有典故的。”
瑞允催促道:
“到底是什么典故?”
“昨天听导游姐姐说的,住在这家宾馆,可以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瑞允叹了口气,夹杂着少许的不耐烦。
“什么意思?”
“真的。”
“怎么可能在这里见到想见的人?那个人飞到这里来吗?简直是胡说八道。”
“不,你听我说完。不是胡说,好像经常发生这种事。旅行网站上也经常登载这种故事。”
“喂!不要说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呢。去别处,去别处。”
“瑞允,我真的很想住在这儿,嗯?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吧,就一夜,好不好?”
“我不要。”
“我什么时候这样求过你?”
“恩智,这是财政战略。我们的钱都快花光了。”
“不,是真的。我还听说见到的不是普通人。”
“……那是什么?”
“是这样的,住在这里的人……”
“哦。”
“能见到最想见的,已经死去的人。”
“……”
她们被安排在二楼尽头的房间。瑞允始终坚决反对住进“尼克塔”,恩智却苦苦哀求,她只好投降。本来和恩智的关系就有点儿尴尬,她不想因为这件事徒添烦恼。竟然说什么鬼魂,恩智怎么会相信这种不可思议的谣言呢?瑞允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客房角落。比起外面的天气,房间里的空气有些阴冷,这让她很不高兴,“就忍这一天。”
下午转眼就过去了。她们包了一辆三轮车,游览了距离市区较远的两三个地方,很快就天黑了。瑞允给了比实际年龄显老的三轮车司机一美元小费。这名青年名叫桑梁,接连给她们做了三天向导,已经很熟悉了。看到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韩国女子给自己买烟和饮料,亲切地对待自己,他心存感激。回宾馆之前,他把她们带到一个脏乱的露天店铺,给她们买了传统饮料和鸡肉串。这意味着他把瑞允和恩智当成了“朋友”。回来的路上,恩智指着落日问桑梁,太阳用柬埔寨语怎么说?桑梁露出不规则的黄牙,回答说“科纳伊!”瑞允跟着桑梁小声说“科纳伊”。她想起自己在泰国和柬埔寨从没学过当地的语言。两人回到住处,洗干净粘在鼻孔和耳朵眼,以及全身的灰尘。瑞允裹着浴巾出来的时候,恩智正听着音乐和男友通电话。恩智像小鸟,娇滴滴地说“我想你”。瑞允趴在床上写日记。她不再把日记读给恩智听了。恩智似乎也不想主动要求她读。两个人尴尬地做着各自的事。恩智担心瑞允会不会在日记本上写自己的坏话。她本人对瑞允也满是不快,这才有了这样的疑心。回国之后,恩智迫切要做的就是在男友面前把瑞允骂个狗血喷头。这个决心在某种程度上支撑着恩智。有一次,瑞允想起了分手的男友。他对自己那么狠心,可是自己第一次出国,吃美食、赏美景,却想起了敬民。为什么和敬民都没去过济州岛?瑞允在旅途中给敬民打过一次电话,而且是在深更半夜,瞒着恩智用公共电话打的。也许是觉得电话号码陌生,对方很快就接起了电话。尽管下了无数次决心,“不要这样”,然而听到敬民的声音,瑞允还是问出了平时自己绝对不会问、现在想起来依然面红耳赤的幼稚问题:
“你遇见我,是不是很不幸?”
说完,她立刻就后悔了。对方沉默良久。瑞允急了,正想辩解的刹那,终于听见了敬民低沉的嗓音:
“不是。”
“……”
“不是这样的。”
“……”
“痛苦不是因为不幸……而是因为等待幸福的过程太乏味。”
恩智从MP3里找到《哥德堡变奏曲》,按下播放键,关灯。恩智侧身而卧,蜷缩身体,听着从音箱里流出的变奏曲。“二○○○年代来到柬埔寨的韩国女人听着一九○○年代的格伦·古尔德演奏一七○○年代巴赫创作的音乐”,“好奇怪,好惊人”,她暗自思忖。也许世界早已经设定好了程序,让“不可能相遇”或“没想到会相遇”的事物“相遇”。不过,恩智听这首曲子却是另有原因。她看出瑞允也喜欢。两个人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天花板,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瑞允先开口了。瑞允低声说出了像是暗号的话:
“南新义州柳洞朴时逢方……”
恩智抬起头来。
“什么?”
“白石的诗,在没有妻子、没有家的情况下进入木匠的仓库,看着天棚喃喃自语……”
“我还以为……然后呢?”
“这不是抄写的南新义州什么朴时逢的地址吗?”
“是啊。”
“高中听过解释,当时我就有点儿糊涂,题目竟然是地址。”
“……”
“怎么说的了,什么诗歌叙述人,什么主题,这些我不懂,只是每次想起这首诗,我就想起被关在狭窄黑暗空间里的男人,一个不停地念叨自己躺在简陋场所的男人。”
“……”
“在陌生地方睡觉的时候,我也会不由自主地念起那个地址。南新义州柳洞朴时逢方……南新义州柳洞朴时逢方……”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好奇而念个不停。跟着念出来,感觉很凄凉,心情却会平静下来。”
“你不愧是……”
恩智调皮地嘲笑道:
“国文系学生。”
随之又是漫长的沉默。
“恩智。”
“嗯?”
“我们为什么要住到这里呢?”
恩智豁达而真诚地说:
“嗯?想看看鬼。”
“真的吗?”
“嗯。”
“你想见到什么样的鬼?”
“不知道,会见到白石吗?哈,我没想起什么人,所以更好奇,谁会来呢?”
“不害怕吗?”
“嗯。”
恩智眨着眼睛问道。
“那你想见谁?”
瑞允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
“我谁也不想见。”
深夜,瑞允被奇怪的声音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周围很黑,什么也看不到。不知从哪里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像是有人踩着破旧的木头台阶一步一步走向她们这边的客房。她想叫醒恩智,身体却又不听使唤。嗒嗒——嗒嗒——不明来历的物体继续移动,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越来越大,后来在瑞允面前戛然而止。瑞允浑身寒毛直竖。这时,卧室周围霍然亮起,变成了柬埔寨的村庄。瑞允望着燃烧般的晚霞,自言自语,科纳伊……刚才发出嗒嗒声的物体现出了原形。看出那是什么东西,瑞允立刻陷入了心痛欲裂的悲伤。泪水直流,难以克制。那是……五年前去世的祖母。祖母拉着手推车,根本不知道孙女在注视自己,依然在街头捡废纸。她往前走出几步,弯腰捡起箱子,又走几步,收起几张报纸。祖母一瘸一拐地在小巷里穿梭,和生前一模一样。瑞允的房间立刻变成大型卖场的“自助包装台”。祖母花五百元买了块肥皂,装进大箱子,然后不停地四下里张望,叠起另外的小箱子,塞进大箱子。她装出包装的样子,实际上是在收集纸箱。热乎乎的泪水流下瑞允的双颊。不是因为想起生前捡废纸养活自己的祖母,也不是因为祖母没能认出自己。瑞允哭得那么伤心,是因为祖母去世之后仍然在捡纸箱。瑞允尖叫着坐了起来。恩智大吃一惊,连忙走到瑞允身边。“瑞允?没事吧?嗯?怎么了?”恩智一边问,一边抱住了瑞允。瑞允没有回答,只是硬挺挺地躺在床上,大声哭了很久。
第二天,两个人离开了宾馆,沿着湄公河朝越南走去。淡蓝色的天空深沉悠远,心情变得沉静而从容。恩智没有询问昨天夜里的事情,而是转移话题,说昨天自己的iPad坏了,到河内之后,先要去找苹果服务中心。恩智不了解瑞允的家庭状况。瑞允从未邀请她去过自己的家,也没让她认识自己的父母。只记得学习现代文学的时候,瑞允小声说过:“教授那代人把贫穷当成美德,到了我们这一代,却成了秘密和羞耻。”为了缓解这段时间和瑞允之间的不快,恩智主动跟瑞允聊天:
“越南有个地方叫顺化,和庆州差不多,安静而美丽。你应该会喜欢。等我们见到多彬,一定要去那儿看看。”
“嗯。”
“芽庄也得去,我们还得再穿一次泳装呢,对吧?”
“是的。”
一艘小而狭长的独木舟靠在她们的船旁边。两名柬埔寨男孩坐在上面。一个小男孩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脖子上挂着一条大蛇。旁边的男孩应该是他的哥哥,正在向游客乞讨。小男孩暴露在烈日之下,脖子上缠着蛇,疲惫不堪地打着盹儿。仔细一看,蛇似乎也在打盹儿。几名白人向他们抛钱币。瑞允和恩智在柬埔寨见过的乞丐太多了,于是把视线转向别处。
不一会儿,两人到达越南边境。瑞允背着登山包,嗖地跳下了船。恩智却费了好大的劲才落地。旅行箱很重,带着跳跃和移动都不方便。而且恩智还穿着高跟凉鞋,拿着塑料购物袋。袋子里装的是旅行箱盛不下的生活必需品和纪念品之类的东西。为了去检查站,她们不得不爬上杂草丛生的野山坡。其他游客也一样。恩智在山脚下就摔倒了好几次,全身沾满灰尘。恰在这时,一群越南孩子箭一般冲向刚刚到达国境的游客。他们都是身材瘦小的男孩。湄公河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一群蜻蜓在周围飞来飞去。少年老成的孩子们闹哄哄地帮外国人拿行李。大概是要帮游客把行李提到检查站,赚取小费。瑞允满脸疲惫,呆呆地看着他们。他们之间好像也讲秩序,途中有人抢走了体弱孩子的活计。两个站岗的警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跑了孩子们。每当这时,孩子们就乖乖后退,再像蜻蜓群似的聚集过来。突然,一个看上去有六七岁的男孩子猛地夺过恩智的旅行箱。事情发生在转瞬之间,恩智还没反应过来。男孩眨巴着善良而狡黠的眼睛笑了笑,说我来帮你,然后扛起恩智的旅行箱,生龙活虎地走在前面。面对少年的举动,恩智不知所措。她用混杂着绝望、疲劳和烦躁的语气自言自语:
“唉,你要是帮我拿,我倒是很感谢。”
男孩子们每人背着一个旅行箱。山路泥泞而陡峭,拖着带轮子的旅行箱在上面行走有点儿奇怪。瑞允发现了,夺走恩智行李的男孩似乎举动别扭。找不准重心,摇摇晃晃。仔细一看,原来这孩子的一条腿有点儿瘸。瑞允瞪大眼睛,满脸痛苦。瑞允冷漠地叫恩智:
“喂,徐恩智。”
“嗯?”
“拿回来。”
恩智似乎不相信瑞允说的话,反问道:
“什么?”
“那个箱子,你拿回来。”
恩智的脸红到了耳朵下面。
“你说什么?”
瑞允像疯了似的大喊:
“你的旅行箱!那是你的箱子,应该你提!”
恩智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竟然流下了眼泪!恩智有些鄙视自己,委屈和羞耻也油然而生,身体微微颤抖。
“是吗?你总是对的?只有你是对的?就你了不起,对吧?”
“死丫头,你说什么?”
恩智哽咽着继续说道:
“那又怎么样?你那么善良,桑梁给你鸡肉串的时候,你偷偷扔掉了?你觉得脏,不敢吃?你以为你是偷偷扔掉的,其实桑梁都看到了。你知道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吗?不过我还是都吃掉了,都吃掉了,你这个坏女人!”
恩智一屁股跌坐在地,张开嘴巴,像孩子似的放声大哭。站在检查站门前的男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懵懂地望着她们。不一会儿,男孩用简短的英语大声说道:“嗨!我在这儿,过来。”
这是两人之间最后的直接对话。瑞允和恩智蹲在河内机场,等待多彬。一分钟像十分钟,十分钟漫长得像永恒。约定时间过了很久,多彬还是没有出现在机场。恩智伸长脖子,在出境口挨个打量乘客的脸,还是没有找到。她忍不住打了电话,当然只是想“试试看”。几声信号音之后,那头的多彬接起了电话。
“Hello!”
“喂!”
“Hello!”
“你怎么回事?”
恩智的电话令多彬很惊讶。她说几天前给她们发了邮件,说自己不能去机场了。多彬不知如何是好,问她们有没有看到邮件,然后说对不起。好几天前就发了邮件,多彬确信她们应该看到了。那一刻,恩智不由得怒火中烧,不过还是言不由衷地说了“是吗?”多彬又说对不起,然后解释说自己和越南室友闹僵了,只好改变了行程。恩智想说没关系,却因为生气而挂断了电话。恩智回来的时候,瑞允避开她的视线。尽管很想知道通话内容,却不愿主动开口。恩智和瑞允隔了两三个座位坐下,无精打采地望着远方,不知怎样结束这次旅行。瑞允也噘着嘴,凝视机场天花板。她们的脚步将去往何处,又将停在哪里,还无法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