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995年秋天 七十六岁的玛丽恩
枫树路名副其实——半条街上栽种着几十棵老枫树,只夹杂着少数几棵别的树:一两株橡树、几株观赏用的布拉德福梨树。从东头走过来的行人会对此地留下良好的印象,认为这是一条典型的绿树成荫的小镇街道。
大多数汽车停在车道上——有些居民把车停在街上的树荫下,偶尔出现的滑板和自行车说明这里有小孩,可以看出这里是中产阶级居住区,虽然称不上多么富裕,生活却也舒适,可惜的是狗叫声实在太吵。埃迪家这一带的狗叫此起彼伏,难以停歇,很可能会让路过的人怀疑这些不起眼的房子里其实藏着大笔财宝,需要成群的狗来守护。
从枫树路往西走是通向南边的切斯特街,那条街上的树木和房子更加整齐漂亮,但枫树路与科维丝大道(由此向南连接主街)交界处的西半边则是另一番景象。
街道北侧全是商铺,站在埃迪家的前门廊,看得见NAPA汽车零件店和约翰·迪尔农用机具店,两家店在同一座长条形的丑陋建筑中,门口还有一座毫无美感的工作棚。相较之下旁边的格里高利电器行倒不是那么难看,铁马制图社的现代化建筑也算赏心悦目,还有一座漂亮的砖结构小楼,但门前的空地——以及所有建筑的门前空地——是杂乱的停车区,地面铺着单调的砾石。这些商铺后面是枫树路的地标景观——长岛铁路,铁轨紧挨着街的北侧,几乎与它平行。
空地上胡乱堆放着一段段的铁轨,铁轨堆旁边是沙堆、土堆和砾石堆——这是汉普顿建材公司的堆货场,公司在那里竖了一块显眼的牌子。
枫树路南侧,商铺(包括汉普顿加油站)中间只有几座民宅。过了加油站,路南侧逐渐荒凉,散布着树丛、泥地和更多的砾石堆——特别是夏季和节假日的长周末,这里会停上一长排的汽车,和街道垂直,甚至绵延一百多码。然而现在——在这个凄冷的感恩节周末最后一天,这里只停了几辆车,看上去就像个生意惨淡的二手车市场。如果没有汽车,这里的荒凉景象会更加让人绝望,尤其因为它旁边(更破烂的街道北侧)就是前面提到的布里奇汉普顿火车站的废墟。
车站的地基四处开裂,搭了两个小塑料棚代替原来的候车室,还有两条长凳,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十一月的星期天晚上,长凳上根本没有人。一排缺少照料的水蜡树是用来遮挡这条曾经繁忙的铁路线的颓败气象的,车站唯一留下的东西只有那台未加遮盖的公用电话和五十米长的柏油月台……好吧,这里就是以富裕著称的布里奇汉普顿地区的铁路运输站。
枫树路在这一带的水泥路面上打了许多沥青补丁,碎裂的道旁石歪在路边,连人行道也没有。在这个十一月的晚上,这里并没有车辆经过,枫树路很少出现交通繁忙的景象,即便有,时间也不长。不仅因为停靠在布里奇汉普顿的列车少得惊人,也因为火车本来就是煤炭时代诞生的老旧之物,乘客必须以古老的方式上下车——踩着每节车厢生锈的梯子爬上爬下。
露丝·科尔以及大部分与她收入水平相近的人,一般不会乘火车往返纽约,他们都会坐巴士。埃迪的收入虽然绝对达不到露丝的水平,但他也会乘巴士往返纽约。
以周五傍晚6:07准时抵达的炮弹快车为例,在布里奇汉普顿下车的乘客一般不会超过两三个人,而等在车站的出租车不会超过五六辆。总之,枫树路西段就是这么个破旧肮脏、令人生厌的地方,火车在月台短暂停留后,汽车和出租车会即刻向东飞驰,仿佛等不及要逃离这片荒凉的区域。
所以,埃迪·奥哈尔也想逃离这里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在一年中的所有星期天晚上里——尤其就汉普顿而言——标志着感恩节长周末结束的那个星期天晚上应该是最寂寞的,即使连最有理由觉得快乐的哈利·胡克斯特拉都能体会到其中的寂寞。晚上十一点十五分,哈利正在享受他最爱的、新发现的消遣方式——跑到露丝萨加波纳克的房子后面的草坪上撒尿。退休巡警曾经见过妓女和吸毒者在红灯区街道上撒尿,然而直到他亲自在佛蒙特州的树林、田野以及长岛的草坪上尿过之后,才明白野外撒尿的乐趣所在。
“你又在外面撒尿了吗,哈利?”露丝喊道。
“我在看星星。”哈利说谎。
根本没有星星可看,虽然雨终于停了,天空还是漆黑一片,风变得更冷了。狂风暴雨正在海面上肆虐,陆地上刮起了凛冽的西北风,无论狂风带来什么样的天气,天仍旧阴云密布,不管是谁都会觉得这是个沉闷的夜晚。北方地平线上闪烁的微光是少数还没来得及赶回纽约的汽车的头灯发出的,连蒙托克公路的西行车道上的车辆都比平时的周末少了许多,恶劣的天气让每个人都想早点回家。雨是最好的警察,哈利想。
随后传来火车汽笛的哀鸣——那是11:17的东行列车,最后一班。哈利颤抖着回到室内。
为了等这趟车过去,埃迪·奥哈尔暂时没有上床,因为他受不了躺在颤抖的床上等待火车到达然后离开,埃迪总是会在11:17的东行列车经过后上床。
看到雨已经停了,埃迪穿得厚厚的,站在门廊里。11:17的火车一来,全街区的狗叫成一片,但路上始终不曾出现一辆汽车。谁会在感恩节的周末结束时乘坐东行的火车到汉普顿来呢?没有人,埃迪想,尽管他听到一辆车离开了枫树路西头的停车场,朝巴特巷开去——没有经过埃迪家门口。
埃迪继续站在寒冷的门廊里,聆听火车离站的动静。狗叫结束后,火车声也逐渐听不见了,他稳定心神,享受着难得的安静。
西北风带来了冬天的寒意,冷风掠过枫树路街边尚且带着暖意的大小水洼,带起一阵雾气。透过薄雾,埃迪突然听到轮子转动的声音,但不是汽车,更像小孩的玩具车发出的动静——声音很轻,却也吸引了一两只狗的注意。
一个女人穿过雾气向他走来,身后拖着一只机场中常见的拉杆箱,带着小轮子的那种。鉴于路面破败的状况——坑洼不平的水泥路、碎石堆和水坑——女人吃力地拖着箱子,看来它更适合飞机场,而不是破烂的枫树路。
在黑暗和雾气之中,看不出女人的年龄。她比一般女人高,瘦而不弱,虽然穿着肥大的雨衣,但因为她紧裹着雨衣御寒,看得出她的身材很好,一点不像个老女人。尽管埃迪现在看出她是个老女人,可她漂亮极了。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否看到他站在黑暗中的门廊里,于是小心翼翼地——生怕吓着她——问:“对不起,我可以帮你的忙吗?”
“你好,埃迪,”玛丽恩说,“没错,你当然可以帮我,这么长时间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你的帮忙。”
三十七年后,他们会谈些什么?(如果换成你,你会先说哪件事?)
“悲伤会传染的,埃迪。”玛丽恩对他说,他接过她的雨衣,挂在前厅的衣橱里。这座房子只有两个卧室,唯一的客房又小又闷,位于楼梯顶部——旁边是埃迪用作办公室的同样小的房间。主卧室在楼下,从客厅能看到里面,玛丽恩现在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埃迪要把她的箱子拿到楼上,玛丽恩拦住他,说:“我和你睡,埃迪——如果没关系的话,我不擅长爬楼梯。”
“当然没关系。”埃迪告诉她,他把她的箱子送进他的卧室。
“悲伤会传染,”玛丽恩又说,“我不希望你传染上我的悲伤,埃迪,我真的不希望露丝被传染。”
她是否交往过别的年轻男人?埃迪这样问,没人能为此责备他。年轻男人总是会被玛丽恩吸引,但谁也比不上她记忆中的两个逝去的年轻人,也没有任何一个年轻男人比得上她记忆中的埃迪!对于年轻男人,玛丽恩从埃迪开始,也要从埃迪结束。
也没人能责备埃迪问玛丽恩是否和年纪大的男人交往过(他对这种吸引更熟悉),但玛丽恩在与年纪大的男人——主要是鳏夫,但也有离过婚的和勇敢的单身汉——交往中,发现即使老男人也无法做到单纯的“陪伴”。他们自然会提出性的要求,可玛丽恩不需要性——埃迪之后,她根本不再想要。
“我不是说六十次就够了,”她告诉他,“但你提高了这件事的标准。”
埃迪起初以为,玛丽恩一定是听到露丝再婚的喜讯才从加拿大回来的,但虽然玛丽恩很高兴听到女儿的好消息,但她承认,她今天才从埃迪口中听到这个新闻。
埃迪自然也会问玛丽恩,为什么现在回到汉普顿,他和露丝甚至不相信她还会露面了……为什么现在回来?
“我听说房子要卖掉,”玛丽恩告诉他,“我从来都不想离开那座房子,也不想离开你,埃迪。”
她踢掉脚上的湿鞋,透过光滑的浅褐色连裤袜,可以看到她的脚指甲涂成了艳丽的粉色,如同生长在沃恩夫人的南汉普顿庄园后面的海滩玫瑰。
“你以前的房子现在卖得很贵。”埃迪鼓起勇气说,但他讲不出露丝提到的那个价格。
像过去一样,他爱玛丽恩穿的衣服。她穿着炭灰色的长裙、很有热带风情的橘粉色羊绒圆领毛衣——和埃迪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的那件粉红色羊绒开襟毛衣很像。那件毛衣曾经让他神魂颠倒,后来却被他母亲送给某位教职员的妻子了。
“房子要多少钱?”玛丽恩问。
埃迪告诉了她,她叹了口气。玛丽恩离开汉普顿太久,不知道这里的房子炙手可热。“我赚了不少钱,”她说,“我的事业比我应得的要好——就我写的东西来说。但我也没有那么多钱。”
“我靠写东西也没赚到多少钱,”埃迪承认,“但我可以随时卖掉这座房子。”玛丽恩礼貌地没有打量周围的破败环境。(枫树路就是这样的,埃迪还会把房子租给避暑的人,也给这里带来了一定的破坏。)
玛丽恩依旧漂亮的两条长腿优雅地交叉着,端庄地坐在沙发上。漂亮的围巾是牡蛎的那种珍珠灰色,恰好把她的胸部分成两半,埃迪看到她的乳房的形状仍然很好看(也有可能是胸罩勾勒出来的)。
埃迪深吸了一口气,迅速说出全部心里话:“我们两个合伙买下露丝的房子,怎么样?对半分,”他又连忙补充道,“如果你能出三分之二,我出三分之一的话,会比我出二分之一更实际。”
“我出得起三分之二,”玛丽恩告诉他,“而且,我会死,会离开你,埃迪,我会把我那三分之二留给你!”
“你现在不会死吧,不会吧?”埃迪问她,想到玛丽恩可能自知不久于人世,特意回来和他道别,他不由得惊慌失措。
“上帝,不会的!我很好,起码就我所知,我没得什么要死的病,除了年纪大……”
他们难免要谈到这些,埃迪也预料到了,毕竟这样的对话他写过许多遍,所有对白他都记忆深刻。而玛丽恩读过他所有的书,她知道埃迪·奥哈尔每一本书中那个深情的年轻人会对老女人说什么话,那个年轻人永远令人安心。
“你不老,我不觉得你老。”埃迪说。这么多年——五本小说!他一直在为这个时刻做准备,但他还是觉得紧张。
“你可能很快就需要照顾我了。”玛丽恩警告他。
可埃迪巴不得能够照顾玛丽恩,他已经等了三十七年,如果说他觉得意外,那也是因为他第一次做对了事——没有爱错玛丽恩。现在他不得不相信,玛丽恩一有可能就会回到他身边,尽管这用了她三十七年,也许她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来抚平托马斯和蒂莫西的死带来的伤痛——更不用说特德为了让她心神不宁制造的种种幻象了。
他面前是个完整的女人,正如她的角色一样,玛丽恩将她的整个人生托付给埃迪,成为他一生奋斗和爱恋的目标。还有哪个男人担当得起如此重任?这些年来,五十三岁的作家做到了同时在作品和现实生活中爱她。
谁也不能责怪玛丽恩告诉埃迪她每一天、每一周都在逃避什么,比如孩子们放学,所有博物馆、动物园、天气晴好时的公园,孩子一定会跟着保姆游玩的地方,所有在白天举行的棒球赛,还有所有的圣诞购物活动。
她遗漏了什么?所有的消暑或避寒胜地、春回大地的第一日、秋季最后一个艳阳天——当然还有每一个万圣节,在她的禁忌清单上写着:永远不外出吃早饭,不吃冰淇淋……玛丽恩总是衣着考究地独自在餐馆吃饭——她会在餐馆供餐即将结束时进去要一个座位,点一杯红酒,读着小说进餐。
“我讨厌一个人吃饭。”埃迪对她说。
“有小说读,不算一个人吃饭,埃迪,我有点替你不好意思。”她告诉他。
他不禁问她是否曾想过拿起电话打给他。
“太多次了。”玛丽恩回答。
她从未指望靠出书维持基本生活。“写作只是一种自我治疗。”她说。她的书出版之前,特德就按照律师的要求给了她足够生活的钱,他的唯一条件是让露丝专属于他。
特德死后,玛丽恩很想打电话,但她把电话线拔了。“就这样,我放弃了电话,”她告诉埃迪,“这比放弃周末还难。”放弃电话之前很久,她就放弃了周末外出(会遇到很多小孩)。每次出门旅行,她会尽量在天黑后抵达——这一次也不例外。
玛丽恩在上床前想喝一杯,当然不是喝健怡可乐——埃迪手里总会捏着一罐,哪怕罐子已经空了。埃迪冰箱里有一瓶打开的白葡萄酒、三瓶啤酒(给客人准备的),还有一瓶更好的东西——单一麦芽苏格兰威士忌,藏在厨房水槽底下——是为比较受欢迎的客人和他偶尔的女性同伴准备的。他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喝这样的好东西都是在露丝萨加波纳克的房子里,特德的追悼会结束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很喜欢它的味道(他还有一瓶杜松子酒,虽然闻到它的气味就想吐)。
总之,埃迪用他唯一的那只酒杯——这是他仅有的玻璃器皿——给玛丽恩倒了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甚至自己也喝了一杯。然后,玛丽恩先用了浴室,准备上床,与此同时,埃迪一丝不苟地用热水和洗涤剂清洗了酒杯(然后又多此一举地把杯子放进洗碗机)。
玛丽恩穿着象牙色的衬裙,披散着头发——长度及肩,银灰的发色比埃迪的更白——悄悄来到厨房,突然搂住埃迪的腰,从背后抱紧他。
他们在埃迪床上保持了一阵子这样的姿势,然后玛丽恩伸手摸到埃迪的勃起。“还是个小男孩嘛!”她轻声说,握住佩妮·皮尔斯曾经用“勇敢无畏”来形容的阴茎——很久以前,佩妮还说这东西很“雄伟”,玛丽恩就不会说这种傻话。
然后他们在黑暗中彼此面对,埃迪就像以前和她在一起时那样躺着,头贴着她的胸。她抱紧他,双手摩挲着他的头发。他们就这样睡着了,直到1:26的西行列车将两人惊醒。
“我的天!”玛丽恩叫道。西行的早班车很可能是最吵的一趟车,不只因为它在人们凌晨熟睡时经过,还因为西行列车会在进站前经过埃迪的房子,不仅能感觉到床的震动,听到火车的轰鸣——还能听见刹车的声音。
“不过是一列火车。”埃迪安慰她,把她抱在怀里,即使她的乳房干瘪下垂了又怎么样?根本算不得变化!至少她还有乳房,而且柔软温暖。
“这房子能换到钱吗,埃迪?你觉得能卖出去吗?”玛丽恩问。
“它还在汉普顿,”埃迪提醒她,“汉普顿的东西都卖得出去。”
漆黑的夜里,两人却已经非常清醒。玛丽恩又开始害怕见到露丝。“露丝恨我吗?”她问埃迪,“她有充分的理由……”
“我不认为露丝恨你,”埃迪告诉她,“我觉得她只是生气。”
“生气不要紧,”玛丽恩说,“愤怒比许多其他情绪容易克服得多,可万一露丝不肯把房子卖给我们怎么办?”
“它也还在汉普顿,”埃迪说,“不管她是谁,你又是谁,露丝还是得找个买主。”
“我打呼噜吗,埃迪?”玛丽恩突然问他。
“没有,反正我没听到。”他回答。
“如果我打呼噜,请你告诉我,不——你要踢我,以前都没有人能告诉我是不是打呼噜。”
玛丽恩确实打呼噜,埃迪自然也不会告诉她或者踢她。听着她的鼾声,他幸福地进入梦乡,直到他们再次被3:22的东行列车吵醒。
“上帝,如果露丝不把房子卖给我们,我就带你去多伦多,去哪儿都行,但不能待在这里。”玛丽恩说,“连爱情都不能让我留在这种地方,埃迪,你觉得呢?”
“我的心一直在别的地方,”他承认,“直到现在才回来。”贴在她胸前时,他惊讶地发现她的体香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而这种香味早就从他失去的那件玛丽恩的粉色羊绒开襟毛衣上消失了,他带去上大学的她那件内衣也有同样的香味。
他们又睡熟了,然后被6:12的西行列车吵醒。
“这趟车是西行,对吧?”玛丽恩问。
“对,可以从刹车的声音听出来。”
6:12之后,他们非常小心地做爱,随后又睡着了,直到10:21的东行列车向他们道了早安——那是个晴朗寒冷的早晨。
这天是星期一,露丝和哈利预订了周二早上开往奥连特岬角的轮渡。露丝、哈利和格雷厄姆回佛蒙特后,房产经纪人——那个遭遇挫折爱抹眼泪的大块头女人——会让搬家工人进屋搬东西,然后锁住萨加波纳克的房子。
“只有这个机会了,”早餐时,埃迪对玛丽恩说,“他们明天就走了。”他能从玛丽恩磨蹭着穿衣服的样子看出她的紧张。
“他什么样?”玛丽恩问埃迪。他误解了她,以为她是问哈利什么样,但玛丽恩问的是格雷厄姆。埃迪理解玛丽恩害怕见到露丝,而玛丽恩同样害怕见到格雷厄姆。
幸运的是(埃迪认为),格雷厄姆长得不像狼一样的艾伦,却非常像露丝。
“格雷厄姆像他妈妈。”埃迪说,但玛丽恩也不是这个意思,她想知道格雷厄姆长得像她的哪个儿子,或者是否与他们有相像的地方。她其实并不担心看见格雷厄姆,而是怕他长得太像托马斯或者蒂莫西。
失去孩子的悲伤永远不会消失,只会稍有减弱而已——在过去很长时间之后。“请你说清楚,埃迪,你觉得格雷厄姆长得更像托马斯还是蒂莫西?我只想提前有所准备。”玛丽恩说。
埃迪很想说,他认为格雷厄姆既不像托马斯也不像蒂莫西,但对于死去的两兄弟的照片,他比露丝记得还要清楚。格雷厄姆的圆脸和分得很开的黑眼睛里流露出的婴儿般的好奇与期待,更像年纪较小的蒂莫西。
“格雷厄姆像蒂莫西。”埃迪承认。
“只是有点像,我猜。”玛丽恩说,但埃迪知道她是在问他。
“不,很像,他很像蒂莫西。”埃迪告诉她。
这天上午,玛丽恩穿上了同一条炭灰色长裙和另外一件羊绒圆领毛衣,毛衣是酒红色的,没戴围巾,而是戴了条简单的项链——细白金链上挂着与她眼睛颜色相配的浅色蓝宝石坠子。
她先把头发挽起来,然后又放下,披在肩上,用一只玳瑁发夹箍住,免得遮住脸。(这天风很大,很冷,却是个美丽的晴天。)最后,她终于认为自己准备好会面之后,却又拒绝穿外套,“我们不会在室外站得太久的。”她说。
为了缓解玛丽恩的紧张,埃迪和她讨论如何改造露丝的房子。
“既然你不喜欢楼梯,我们可以把特德以前的工作室改成一楼的卧室,”埃迪说,“前厅对面的浴室可以扩大。如果我们把厨房入口改成房子的正门,楼下的卧室就会变得很有私密性。”他打算不停地说话——只要能分散玛丽恩的心思,不去想格雷厄姆可能长得和蒂莫西有多像。
“是爬楼梯还是睡在特德所谓的工作室里……好吧,我应该考虑一下,”玛丽恩说,“也许感觉很像个人的胜利,睡在我前夫和那么多不幸的女人乱搞——还给她们画画拍照——的房间里,可能会很有趣。”玛丽恩突然产生了兴趣,“在那个房间里被爱——然后在那里被照顾,很好,为什么不这样做呢?甚至死在那里我都觉得很不错,可我们应该怎么处理那个该死的壁球场呢?”她问埃迪。
玛丽恩还不知道露丝已经改造了谷仓二楼——也不知道特德死在那里,只知道他是在谷仓自杀的,一氧化碳中毒。她总以为他死在他的车里,而不是在该死的壁球场。
埃迪给她解释着诸如此类的琐碎细节,开车拐到布里奇汉普顿的大洋路,又从萨加波纳克路来到撒格大街。已经接近中午了,太阳照在玛丽恩的金发上,她的头发还是那么的光滑。她抬起一只手来遮挡阳光,埃迪伸手越过她的身体,放下遮阳板。那块六边形的浅黄色斑块像灯塔一样在她右眼中闪着光,阳光照耀下,这块金子般的斑点把她的右眼从蓝色变成了绿色,埃迪知道,他再也不会和她分开了。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玛丽恩。”他说。
“我刚才也在这么想。”玛丽恩告诉他,埃迪从撒格大街拐进牧师巷,她把纤瘦的左手搁在他的右大腿上。
“上帝啊!”玛丽恩说,“看看那些新房子!”
许多房子并没有那么“新”,但埃迪也记不清1958年之后牧师巷建起了多少所谓的新房子。当他在露丝家的车道上放慢车速时,玛丽恩震惊地看着高耸的水蜡树篱,树篱环绕着房子后面的游泳池,虽然从车道上看不见,但她猜想游泳池就在那边。
“那个混蛋修个了游泳池,对不对?”她问埃迪。
“其实,那是个不错的泳池——没有跳水板。”
“肯定还会有户外淋浴间。”玛丽恩猜测,她的手在埃迪的大腿上颤抖起来。
“没关系的,”他安慰她,“我爱你,玛丽恩。”
玛丽恩坐在副驾驶,等待埃迪为她开门,因为她读了他所有的书,知道他喜欢做这种事。
一个英武粗犷的男人在厨房门口劈木头。“上帝,他真壮!”玛丽恩下了车,挽着埃迪的胳膊,“这就是露丝的警察?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哈利。”埃迪提醒她。
“噢,是的——哈利。听起来很荷兰,但我会试着记住的。孩子叫什么来着?自己的外孙,我竟然记不住他的名字!”玛丽恩大声说。
“格雷厄姆。”埃迪告诉她。
“是的,格雷厄姆——当然。”玛丽恩仍然精致、酷似希腊罗马雕塑的脸上蔓延着无尽的哀伤。埃迪知道玛丽恩想起了儿子们的哪一张照片:四岁的蒂莫西站在一桌子浪费掉的感恩节晚餐前,手里拿着一根没有咬过的火鸡腿,满脸怀疑,和四天前格雷厄姆盯着哈利端出来的那只烤火鸡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从蒂莫西天真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他十一年后会悲惨地死去——更不用说他死的时候还会失去一条腿。他母亲想帮他捡回他的球鞋时,发现了那条腿,这才意识到儿子已经死了。
“来吧,玛丽恩,”埃迪低声说,“外面很冷,我们进去和大家见个面。”
埃迪朝哈利挥挥手,哈利立刻朝他挥手,然后迟疑了——退休警察当然不认识玛丽恩,但他听说埃迪很会讨老女人欢心——露丝告诉他的。哈利也读过埃迪的所有书,所以,他试探性地朝挎着埃迪胳膊的老女人挥挥手。
“我带来一位想要买房的客人!”埃迪对他喊道,“真心想买!”
这句话引起了前巡警胡克斯特拉的注意,他举起斧头,用力斫进砧板里——以防格雷厄姆玩斧头弄伤自己。哈利捡起同样锋利的劈柴楔子,他也不想让它伤到格雷厄姆。大锤他还留在地上,四岁小孩搬不动大锤。
但埃迪和玛丽恩已经进了房子——他们没等哈利。
“有人吗?是我!”埃迪在前厅喊道。
玛丽恩带着全新的热忱打量起特德的工作室——更确切地说,这种热忱她一直都有,只是从未发觉。前厅光秃秃的墙壁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埃迪知道玛丽恩一定记得曾经挂在这里的每一张照片,现在照片和画钩都没有了。玛丽恩还看到地上堆叠的纸箱——这座房子的现状跟她上次和搬家工人离开这里时看到的样子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来了!”露丝在厨房里喊道。
然后,格雷厄姆跑进前厅欢迎他们。见到格雷厄姆,玛丽恩一定百感交集,但埃迪认为她控制得很好。“你一定是格雷厄姆。”玛丽恩说。孩子见到陌生人有些害羞,他站在埃迪身边靠后的位置——至少他认识埃迪。
玛丽恩伸出手来,格雷厄姆一本正经地和她握了握手。埃迪一直看着玛丽恩,她看上去很镇定。
遗憾的是,格雷厄姆从未见过祖父母辈的家人,他对外婆这个概念的理解完全来自书本,书里面的外婆全都很老。“你很老了吗?”男孩问他的外婆。
“噢,没错——我当然很老!”玛丽恩告诉他,“我七十六岁啦!”
“你知道吗?”格雷厄姆问她,“我只有四岁,但我已经有三十五磅重了。”
“我的天!”玛丽恩说,“我过去的体重是一百三十五磅呢,但那是很久以前了,我现在变轻了一点……”
前门在他们身后敞开,流着汗的哈利走进来,拿着他心爱的劈柴楔子,埃迪本想把玛丽恩介绍给他。就在这时,厨房和前厅相连的那扇门突然开了,露丝走了出来,她刚刚洗过了头发。“嗨!”露丝对埃迪说,然后她看到了她的母亲。
哈利站在大门口说:“这是来买房子的客人,真心想买。”然而露丝没有听到他的话。
“你好,亲爱的。”玛丽恩对露丝说。
“妈咪……”露丝嗫嚅道。
格雷厄姆跑向露丝,四岁的他仍然习惯搂着母亲的臀部,露丝本能地想要弯腰抱起他来,可她整个人都僵在那里,甚至没有力量抱起儿子。她一手扶着格雷厄姆稚嫩的肩膀,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茫然地蹭了蹭脸上的泪水。接着,她不再尝试抹掉眼泪,而是让它痛快地流淌出来。
大门口的荷兰人狡猾地站着没动,他很明白,现在不能乱动。
汉娜错了,埃迪知道,时间也会等人,也会暂停,比如现在。所以,我们必须提防这种时刻。
“别哭啦,亲爱的,”玛丽恩对她唯一的女儿说,“不就是埃迪和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