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那天傍晚他去迈榭比大街的时间较晚,因为他有这样的印象:去早了没有用,而且在白天他不止一次询问过看门人,查德还没有回来,也没有留下任何口信。斯特瑞塞感到,显然在这紧要关头他可能有什么要紧事,使得他长留不归。我们的朋友到鲁第雷沃里路的旅馆去问过一次,但得到的答复是,那儿的客人全都出去了。斯特瑞塞考虑到他总会回去睡觉,于是直接走进了他的房间,可是他仍然不在。过了一会儿斯特瑞塞在阳台上听见时钟敲了十一下。这时查德的仆人进来看他是否又回来了。斯特瑞塞了解到,查德曾回来换晚餐礼服,但很快又出去了。斯特瑞塞等了他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奇怪的建议、劝解和认识,这是他在这番奇妙的经历结束时回忆得起来的特别重要的几小时之一。最聪明懂事的仆人巴蒂斯特安排好了光线最柔和的灯和最舒适的椅子供他使用。书页半裁的淡黄色封面的小说,有一柄象牙刀横插其中,在柔和的灯光下,就像农妇头上的刀形发饰。巴蒂斯特说,如果先生不需要别的东西了,他就请求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听他说完之后,斯特瑞塞似乎觉得灯光变得更加柔和。这晚相当闷热,因而一盏灯足够了。城市灯火通明,光芒万丈,一直照耀到很远的地方。从大街上发出的光辉,透过一连串的房间,使那排成长列的室内场景及各样物件隐约可见,并使它们显得更加气派。斯特瑞塞产生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他曾独自一人在这儿逗留过,在这儿翻阅书籍、图画,而且当查德不在时曾呼唤过此处的精灵,但从来不曾在半夜三更待在这儿,也从来不曾有过这种近乎痛苦的欢乐。
他在阳台上逗留了很长的时间。他伏在栏杆上,就像第一天他刚来时看见小彼尔汉姆伏在栏杆上,也像那天小彼尔汉姆从下面往上看见玛米伏在她自己的阳台栏杆上。他重新走回房间——有宽大的房门相通的前面那三个房间。他在室内转来转去,不时坐下歇息,同时尽量回忆三个月前这些房间给他留下的印象,想再次听见它们当时向他倾吐的声音。可是那声音再也听不见了,他以为这是他自己发生了变化的明证。从前他听见的只是他当时能听见的。此时他只好把三个月之前视为遥远过去的一个时刻。一切声音都变得更加混浊,其含义更加丰富,当他走动时,它们一齐朝他袭来——以这种一齐发作的方式不让他得到安宁。奇怪的是,此时他感到悲伤,好像他来此是为了干什么错事;但同时他又感到兴奋,好像他来此是为了获得自由。然而自由是此时此地最重要的东西。正是这自由使他感觉到很久之前他失去的青春。今天他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失去了青春,或为什么数年之后他对他失去青春仍然介意。每一件东西都具有魅力,其主要原因在于每一件东西都代表着他所丧失的东西的实质——它使这东西能被获得,能被接触到,并在其从来不曾达到过的程度上成为一种感觉。这就是他那久已丧失的青春在这独特的时刻里所变成的东西——一种奇怪的具体的存在,充满神秘,但又具有现实性,因而他能接触、品尝、闻味,并能听见它深深呼吸的声息。它不仅在室内,也在户外的空气中。它存在于夏夜里,存在于从阳台上对巴黎夜景的久久观看之中,存在于从下面传来的、明亮的小马车发出的急速而柔和但又连续不断的辘辘声之中。这辘辘声总是使他想起他从前在蒙特卡洛看见的赌客们匆匆奔向赌桌的情形。当这景象浮现在他眼前时,他突然感觉到查德已经出现在他的背后。
“她对我说,你把一切都推到了我的身上。”他很快就谈到这个消息。这表明这年轻人好像愿意暂时让它这样。由于有终夜长谈的有利条件,其他事情便进入他们的话题,而且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效果,使得他们这次谈话一点也不匆忙急躁,而成为斯特瑞塞在他这番经历中最长、最散漫、最轻松的一次漫谈。从一早他就开始寻找查德,直到此时才见到他。不过这耽误终于得到了补偿:他们能如此格外亲切地面对面交谈。当然他们在不同的时间经常会面。自从第一个晚上在剧院会面以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当面谈过他们的问题。然而他们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真正单独在一起,他们的谈话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只涉及他们自己。如果说许多事情都从他们面前掠过的话,那么可以说没有哪一件事能像那个有关查德的事那样给斯特瑞塞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象。斯特瑞塞经常为这桩事而万分感动,于是便将它记录下来:他幸福地回忆起每一件表明他知道如何生活的往事。这事实包含在他那愉快的微笑之中——当他的客人从阳台上转过身来迎接他的到来时,发现那微笑表现的愉快程度恰到好处。他的客人当场就感觉到,他们这次会面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证明这种才能。因此他对这令人赞许的才能心悦诚服。如果有人对这种才能不能心悦诚服,那么这种才能还有什么意思呢?幸运的是,他并不想干扰查德的生活。然而他充分地意识到,即使他要干扰,他也只能落得一个粉身碎骨的结局。事实上,正是因为他把自己个人的生活从属于这个年轻人的生活,他才能够坚强而充实地生活下去。然而尤其重要的一点,表明查德如何完全掌握了上述知识的迹象,便是一个人就这样不仅以适当的欢乐的心情,而且以狂热的发自本能的冲动,投入到他的洪流之中。因此他们的谈话还未到三分钟之久,斯特瑞塞便感到异常兴奋,而这种兴奋正是他在等待时就有的心情。当他观察他的朋友身上与此种兴奋之情相关的任何细枝末节时,这股感情的洪流便充沛得四处泛滥。这位朋友快乐之极的情形是这样的:他“放出”兴奋之情,或与此相关的任何感情,就像送走了待洗的衣物(家务中没有比这更重要的安排了)。简而言之,斯特瑞塞觉得这与洗衣妇把熨平机带回家的喜悦心情有相似之处。
当他详细讲述萨拉来访的情形时,查德十分坦率地回答他的问题。“我主动向她提起你,要她务必见你。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总共只有十分钟的时间。这是我们第一次自由交谈,真正是她第一次与我打交道。她知道我也了解她对你所说的那些话,而且知道你没有做什么使她为难的事。因此我直截了当地为你说好话——让她相信你愿意为她效劳。我也向她保证为她效劳。”这年轻人继续说道,“我还告诉她如何与我随时联系。可她的困难是,她找不到她认为合适的时间。”
“她的困难是,”斯特瑞塞答道,“她发觉她害怕你。可是她一点也不怕我,这个萨拉。正因为她看出我专心思考这情形时如何烦躁不安,她才感到她最好的机会就是尽量弄得我坐立不安。我认为她很高兴看到你尽量把一切都推到我的身上。”
查德不同意这种看法。他问道:“我亲爱的朋友,我究竟做了什么事而使萨拉害怕我呢?”
“你‘好极了,好极了’,确实如我们这些可怜的人们在观看那场戏剧时所说的那样。这就十分有效地使得她害怕你。而使她更加害怕的是,她能看出你并不是有意为之——我的意思是,有意使她感到害怕。”
查德高兴地回忆起他当时可能有的动机。“我只想表示善意和友好,表示礼貌和体贴,而且我仍然只想这样。”
斯特瑞塞对他轻松愉快的说明报以微笑。“可以肯定地说,除了由我来承担责任之外,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这几乎可以完全消除你们之间的个人摩擦和怨恨。”
可是对友好这一概念的理解更趋完善的查德,却不愿意这样!他们一直都待在阳台上。白天的热气消退后,夜晚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他们轮流背靠着栏杆,一切都与椅子、花盆、香烟和星光和谐一致。“在我们同意一道等待和一道做出判断之后,那责任其实并不是你的。我对萨拉的答复是这样的:我们过去和现在都一道做出判断。”
“我不害怕承担责任,”斯特瑞塞解释道,“我来这儿绝不是为了让你来替我承担责任。在我看来,我来这儿就好像负重的骆驼那样屈膝跪腿,以使背部便于接近。我以为你一直在做特殊的、个人的判断——对此我没有打扰你。我只希望从你那里最先得知你做出的结论。我不想要求更多的东西。我正洗耳恭听。”
查德抬头仰望天空,慢慢喷出一口烟气。“好啦,我已经明白了。”
斯特瑞塞等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点也没有干扰你。可以说自从头一两个小时我劝你耐心以来,我几乎没有对你讲过一句话。”
“啊,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那么我们两人都很好——我们的行动光明正大。我们给他们的条件最为宽大。”
“啊,”查德说道,“真是再好不过的条件了!由她们决定吧,由她们决定吧。”他两眼仍然盯着星星,一边吸烟,一边似乎要对此做出结论。他可能一直静静地在用占星术给她们算命。与此同时斯特瑞塞感到疑惑,不知道由她们决定什么,于是查德最终把答案告诉了他:“由她们决定干扰我还是不干扰我。在她们真正了解我的情况下,由她们自行决定,是否让我继续照我的样子生活。”
斯特瑞塞完全明白而且赞成这个看法。他知道他的同伴采用的第三人称代词复数“她们”,指的是纽瑟姆太太和她的女儿,意思一点也不含糊。显然这个代词不是指玛米和吉姆。这更使斯特瑞塞感到查德有他自己的见解。“可是她们已经做出了与此相反的决定,不让你照你的样子生活。”
查德像刚才那样接着说道:“她们绝不会同意。”
斯特瑞塞也一边思索一边吸烟。他们位于高处,仿佛是站在道德评价的高位上,从那里可以俯视过去。“你知道,从来不曾有任何微小的机会使她们同意。”
“当然没有任何真正的机会。不过如果她们愿意考虑有……”
“她们绝不愿意。”斯特瑞塞已经得出了结论,“她们出来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我。她们不是想亲眼看一看你在干什么,而是想看我在干什么。由于我的该遭谴责的拖延,她们感到好奇的第一个方面不可避免地会让位于第二个方面。如果我可以这样说而你又不介意我指出这令人反感的事实,那么她们最近特别感到好奇的是第二个方面,换一句话说,萨拉漂洋过海时,她们要追逐的正是我。”
查德专心地听着,并且心领神会。“看来这真是一桩麻烦事——我使你陷入了困境!”
斯特瑞塞又停顿了片刻,然后做出回答,似乎要一劳永逸地消除这种内疚的因素。无论如何,他们又在一起了,因而查德打算把它当成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你找到我时,我已经‘陷进去了’。”
“哦,可是找到我的人正是你。”这年轻人笑道。
“我只是发现你已经走出去了。正是你发现我陷进去了。反正她们认为她们应该来,这不足为奇。而且她们对此感到很愉快。”斯特瑞塞说道。
“是呀,我设法使她们开心。”查德说。
此时他的同伴也同样为自己说了一句公道话:“我也这样。今天上午波科克太太与我在一起时,我也设法使她开心。例如她几乎像喜欢别的东西那样,对她不用怕我感到喜欢。我认为在这方面我对她颇有帮助。”
查德对此非常感兴趣。“她非常非常讨厌吗?”
斯特瑞塞不同意这看法。“她是最重要的人物——她说话很明确。她——最终看来——容易了解。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知道她们肯定会来。”
“啊,我自己想见她们,因此如果是因为那……”查德仍然不怎么后悔。
这差不多全是斯特瑞塞想要知道的。“那么她们来这里不正是因为你自己想见她们吗?”
看上去查德好像认为他的老朋友这样说真是太好了。“如果你被挫败了,你把这看成是你的失败吗?我亲爱的朋友,你被挫败了吗?”
他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在问他是否受了凉或伤了他的脚。斯特瑞塞不断吸烟,过了片刻才回答道:“我还想再见她。我必须见她。”
“你当然必须见她。”然后查德迟疑不决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见母亲本人?”
“哦,你的母亲——那得看情况。”
仿佛这句话把纽瑟姆太太推到了很远的地方。尽管如此,查德却敢于到这个地方去。“你说那得看情况,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斯特瑞塞一边回答,一边久久地盯着他。“我说的是萨拉。虽然她同我决裂,可是我必须主动去见她。我不能那样与她分手。”
“那么她非常讨厌,是不是?”
斯特瑞塞又喷了一口烟气。“她不得不那样。我的意思是,自从她们感到不高兴时起,她们就只能……她就只能是我所说的那样。”他接着又说,“我们给了机会让她们高兴,她们走上前来四下打量了一阵,却不肯接受。”
“你可以把马牵去饮水呀!”查德建议道。
“正是这样。今天上午萨拉的心情很不愉快。借用你的比喻来说,她拒绝饮水,使得我们站在一旁深感绝望。”
查德稍停片刻后好像是为了安慰而说道:“当然她们一点儿也不大可能会感到‘高兴’。”
“是呀,我毕竟也不知道,”斯特瑞塞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已经尽量做出让步。但是毫无疑问,我的表演太可笑了。”
“有些时候,”查德说道,“我觉得你似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如果你忠实可靠,那似乎正是我所要关心的事。”
“我忠实可靠,但是我令人难以置信。我古怪、可笑——我甚至无法对我自己做出解释。”斯特瑞塞接着问道,“那么她们怎么能理解我呢?所以我不同她们争吵。”
“我明白了。她们与我们争吵。”查德怡然自得地说。斯特瑞塞再次注意到这种舒适的心情,然而这年轻人却继续往下说道:“我照样应当感到万分惭愧,如果我不再次对你直说,你毕竟应该好好想一想。我的意思是,在不可挽回地放弃之前……”他好像出于体贴,不再坚持说下去。可是斯特瑞塞却想听:“把话说完,把话说完。”
“好吧,在你这样的年纪,而且……一切已经说了并且做了……母亲会照顾你,为你料理一切。”
查德说了出来,但自然有些迟疑不安,于是斯特瑞塞在停顿了片刻之后自己接过话头说道:“我的前途没有保障。我不得不表明照顾自己的能力微弱。她肯定会关照我,关照得好极了。她的财富,她的仁慈,以及她随时都愿意创造的奇迹。当然,当然,”他总结道,“还有那些明显的事实。”
与此同时查德仍然在想另一件事。“你真的不介意……”
他的朋友慢慢朝他转过身来。“你要走吗?”
“如果你说你现在认为我应该走。你知道,”他接着说道,“六周前我就准备好了。”
“啊,”斯特瑞塞说道,“那时你并不知道我不这样认为!你现在准备好了,是因为你确实知道了。”
“可能是吧,”查德回答道,“不过我仍然要说实话。你说你全部承担,可是你根据什么认为我会让你受罚呢?”当时他们靠着栏杆站在一起,斯特瑞塞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似乎希望能肯定他有足够的资金。然而正是围绕货物和价格的问题,这年轻人关于公平的观念不断加强了。“请原谅我这样说,实际上你得到的结果是放弃你的钱财,很可能是一大笔钱。”
“啊,”斯特瑞塞笑道,“如果只是足够的数目,那么你仍然有理由这样说。可是我也要提醒你,你放弃的财富,不是‘很可能是’一大笔钱,而是肯定是一大笔钱。”
“相当正确,不过我已有一定数目了,”过了一会儿后查德答道,“但是你,亲爱的朋友,你……”
斯特瑞塞接过他的话头说道:“我一点也说不上有一定或不一定的‘数目’,但我仍然不至于挨饿吧。”
“啊,你绝不能挨饿!”查德冷静地强调道。于是在这愉快的气氛中他们继续交谈,尽管出现过片刻停顿,因为这年轻同伴可能在考虑可否此时此地就对这位年长者许下诺言以表示体贴:为年长者提供资金以避免刚才提到的那种可能性。然而他可能认为最好还是不说,因为又过了一分钟后他们已转到完全不同的话题上去了。斯特瑞塞插话,又提起查德与萨拉的会面,并问他是否在会面过程中出现了“发脾气”的情况。对这个问题查德的回答是,恰恰相反,他们彼此都一直彬彬有礼。他还说,萨拉毕竟不是那种会犯失礼的错误的女人。“你知道,她受到束缚。从一开始我就使她受到束缚。”他颇有远见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她从你那儿得到了那么多?”
“依照一般礼仪我当然不能少给,只是她根本没有想到我会给她那么多,她不知不觉就开始接受了。”
斯特瑞塞说:“一旦她开始接受,她就开始喜欢这样!”
“是的,她很喜欢——出乎她意料地喜欢。”然后查德又说道,“可是她不喜欢我,实际上她恨我。”
斯特瑞塞更加感兴趣了。“那么为什么她要你回家呢?”
“因为你恨人时你就想取胜。如果她把我困在那里,她就得胜了。”
斯特瑞塞紧接着说:“当然——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但是这样取胜却不值得。如果一旦纠缠起来感到她可恶,并且可能到时候还会多少意识到自己可恶,那么你就会当场使她讨厌你。”
“啊,”查德说道,“她能容忍我,至少在家里能容忍我。我在家里就意味着她的胜利。她恨我留在巴黎。”
“换句话说,她恨……”
“是呀,正是这样!”查德立即就明白了他要说什么。就这样,两人几乎都快要道出德·维奥内夫人的名字。然而虽然他们都没有把话挑明,但并不妨碍他们领会对方的意思:波科克太太所恨的正是这位夫人。而且这也进一步加深了他们已有的认识:查德与她的关系极其亲密。他描绘自己被淹没在她在乌勒特制造的感情纠葛之中,从而掀开了罩住这个现象的最后一道轻柔的帷幕。“我要告诉你还有谁恨我。”他马上接着说。
斯特瑞塞马上就明白了他指的是谁,但是立即表示反对。“啊,不!玛米绝不恨……”他及时控制住自己,“任何人。玛米很美丽。”
查德摇了摇头。“这正是我为什么介意的原因。她当然不喜欢我。”
“你介意到了什么程度?你对她怎么办?”
“啊,如果她喜欢我,我就喜欢她。真的,真的。”查德说道。
他的同伴停了片刻后说道:“刚才你问我是否如你所说‘关心’某人。你引诱我因此而问你这同样的问题。难道你不关心其他某个人吗?”
查德在从窗口透过来的灯光下定睛注视着他。“不同之处是我不想关心。”
斯特瑞塞感到迷惑不解。“不想关心?”
“我尽量不关心,这就是说我已经尝试过,我已尽了最大努力。你不应该感到吃惊,”这年轻人颇为轻松地说道,“因为你要我这样做,实际上我已经做了一些,可是你使我更加努力。六周之前我认为我已经走出来了。”
斯特瑞塞对这话完全理解。“可是你并没有走出来!”
“我不知道——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查德说,“如果我自己很想返回的话,那么我认为可能已经找到这条路了。”
“有可能,”斯特瑞塞认为,“但是你所能做到的只是想干、要干!而且即使这样,”他又说道,“也只是在我们的朋友到来之后,你仍然想干、要干吗?”查德两手掩面,以极为古怪的方式擦脸,试图回避这个问题。然后他以既悲哀又滑稽可笑、既模模糊糊又模棱两可的声音,更为尖锐地问道:“你想吗?”
这种态度他保持了一会儿,最后他抬起头来突然说道:“吉姆真可恶!”
“哦,我并没有叫你辱骂或随便说你的亲戚。我只是再一次问你是否准备好了。你说你已经‘明白了’,你所明白的就是你不能抗拒吗?”
查德对他露出了奇怪的微笑——这是他对感到烦恼的人露出的表情。“难道你不能使我不抗拒吗?”
“结果是,”斯特瑞塞好像没有听见他说的话,继续严肃地说道,“我认为结果是,为你所做的事,多于我所看见的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所做的事——这人也许尝试过,但从来不曾做得如此成功。”
“啊,当然做了很多,”查德说得十分公道,“而且你自己也正在贡献力量。”
斯特瑞塞仍然没有注意他说的话,却继续说道:“可是我们那儿的朋友们却不愿意听。”
“对,她们就是不愿意。”
“她们要你回去的理由,可以说是,因为你断然拒绝和忘恩负义。而我的问题是,”他接着说,“我还没有找到与你一起断然拒绝的方法。”
查德对这话很欣赏。“既然你没有找到你的方法,我自然也没有找到我的方法,这就是困难。”说完后他又突然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你说她不恨我吗?”
斯特瑞塞有些犹豫不决。“她……”
“是的,母亲。我们说是萨拉,但结果是一样的。”
“哦,”斯特瑞塞表示不同意,“与她恨你不一样。”
迟疑了片刻后,查德巧妙地答道:“如果她们恨我的好朋友,那么结果是一样了。”话里透露出显而易见的实情,对此查德十分满意,感到别无他求了。在这里年轻人为他的“好朋友”所说的话比他直接说过的多,而且承认他们之间具有如此完全的一致性,以至于他可能会半真半假地加以否认。不过在一定的时候他会被涡流卷吸一样,摆脱不了他们之间这种一致性的关系。他继续说道:“而且她们也恨你,结果也很严重。”
“啊,”斯特瑞塞说道,“你的母亲并不恨。”
然而查德却忠实地坚持这一点——忠实指的是对斯特瑞塞的忠实。“如果你不警惕的话,她会恨你。”
“是呀,我确实很警惕,我现在仍然很警惕。这正是我要再次见她的原因。”我们的朋友解释道。
这话又引起查德提出同样的问题:“去见母亲?”
“目前只是见萨拉。”
“啊,你瞧!我一点也弄不明白的是,”查德疑惑不解而且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样做能获得什么呢?”
啊,这使他的同伴觉得真是说来话长,“我认为,这是因为你缺乏想象力。你有别的特点,但是你一点想象力也没有,难道你看不出来?”
“我想我确实看出来了。”这正是查德感兴趣的想法,“可是你的想象力是不是太丰富了呢?”
“啊,相当丰富……”由于受到这样的责备,而且好像为了逃避事实,片刻之后斯特瑞塞起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