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感恩牢 阿杜瓦堂手记
24
这天下午,贾德大主教又召见我,而且是在一个初级眼目的护送下亲自来见我。贾德大主教完全可以自己拿起电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他和我的办公室之间有内部通话线,专用一部红色电话机——但,和我一样,他也不能肯定还有谁在内线上偷听。而且,出于某些有悖常理、很复杂的原因,我相信他挺享受我们面对面的密谈。他把我视为他的造物:我是他意愿的化身。
“希望你一切都好,丽迪亚嬷嬷。”他说道,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好上加好,宜应称颂。您呢?”
“我本人身体健康,但我担心我太太病了。这让我心事重重。”
我并不惊讶。上次见面时,贾德的现任太太就像风中残烛了。“这消息真让人伤心,”我说,“会是什么病呢?”
“不太清楚。”他说。这事历来不清不楚。“是内部器官的一种隐痛。”
“您需要我们的舒缓诊所派人去看看吗?”
“大概还不需要,”他说,“很可能只是小病,甚至可能是她幻想出来的,事实证明很多女性的这类怨言都源自幻觉。”我们对视时有片刻沉默。我担心,他很快又要成为鳏夫,继而需要下一个少女新娘了。
“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就请直说。”我说。
“谢谢你,丽迪亚嬷嬷。你太了解我了,”他微笑着说道,“但我过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事。对于那位死于加拿大的珍珠女孩,我们已做出了官方表态。”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已经有了答案,但不打算让他知道。
“加拿大官方就此事做出的结论是自杀。”他说。
“这太让我震惊了,”我应声道,“阿德丽安娜嬷嬷可以说是最忠心、最能干的……我对她相当信任。她格外有胆识。”
“我方的说法是加拿大人有所隐瞒,杀死阿德丽安娜嬷嬷的正是加拿大政府对卑鄙的‘五月天’恐怖分子的非法活动的纵容。但私下说说,我们都被蒙在鼓里。谁知道真相?甚至可能是吸毒成瘾的家伙干的,那个颓废的社会里随处可见这种无差别谋杀。事发时,萨丽嬷嬷就在附近买鸡蛋,一回去就发现了这桩惨案,她做出了很明智的决定:最好尽快返回基列。”
“非常明智。”我说。
惊惶的萨丽嬷嬷突然回国后,径直来找我,描述了阿德丽安娜是怎么死的。“她攻击我。突如其来地,就在我们准备出发去领馆前。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她朝我扑过来,想要掐死我,我就反抗。那是自卫。”她呜咽着说完。
“突发的精神崩溃,”我说,“身在一个让人无助的陌生环境里,比如加拿大,压力是会造成那种后果的。你做得对。你别无选择。依我看,没有理由让别人知道这事,你说呢?”
“噢,谢谢您,丽迪亚嬷嬷。我很抱歉发生了这种事。”
“为阿德丽安娜的灵魂祈祷吧,之后就别再想了,”我说,“你还有别的事要告诉我吗?”
“哦,您曾让我们留意妮可宝宝的下落。经营‘寻衣猎犬’二手服装店的那对夫妇有个女儿,看年纪差不多。”
“这个推想很有意思,”我说,“你本来打算向我们汇报吗,通过领馆?而不是等回国后当面跟我说?”
“唉,我当时想的是:应该立刻把这件事通知您。阿德丽安娜嬷嬷说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她强烈反对。我们讨论过这件事。我坚持认为那是很重要的情报。”萨丽嬷嬷用自辩的口气说道。
“确实,”我说,“是很重要。但很冒险。这样的报告有可能引发没有事实依据的谣言,会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我们有过太多虚假警报了,而且,领馆里的每个人都可能是眼目。眼目那些人会很鲁莽,他们缺乏策略。所以才需要我的指示,这总是有原因的。我的指令。珍珠女孩们不能采取未经批准的行动。”
“噢,我没有想到——我没动脑子。可是,无论如何,阿德丽安娜嬷嬷不该——”
“覆水难收,少说为妙。我知道你是好意。”我尽量宽慰她。
萨丽嬷嬷失声哭了起来。“是的,我真的是好意。”
通往地狱的路是用美好的意愿铺就而成的,我忍不住想这样说。但忍住了。“你说的那个女孩现在在哪里?”我问道,“她的父母被清除后,她肯定去了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不该那么快把‘寻衣猎犬’服装店炸掉。要不然我们就可以——”
“我同意。我之前就建议他们千万不要操之过急。可惜,加拿大的眼目组织里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而且对爆炸情有独钟。但他们怎么会知道呢?”我停顿了一下,用我最有洞察力的眼神盯牢她。“你对妮可宝宝身份的猜测,没有对任何人谈起过吧?”
“没有。只跟您说了,丽迪亚嬷嬷。还有阿德丽安娜,在她那样之前……”
“那就让我们继续保守这秘密,好吗?”我说,“没必要来一场审讯。现在,好了,我认为你需要好好休息,恢复过来。我来安排,让你在瓦尔登那座迷人的玛格瑞·凯佩度假屋里住一段日子。你很快就会焕然一新的。半小时之内就会有车送你去。如果加拿大人针对公寓里那起不幸的意外有所动作——如果他们想要审问你,甚或控告你——我们这边会搪塞过去,就说你消失了。”我并不想让萨丽嬷嬷死:我只希望她失去理智,语无伦次,实际上也是如此。玛格瑞·凯佩度假屋里的员工行事滴水不漏。
萨丽嬷嬷越发感激涕零了。“别谢我,”我说,“是我要感谢你。”
“阿德丽安娜嬷嬷不会白白牺牲的,”贾德大主教还在说,“你们的珍珠女孩为我们指明了很有利的行动方向:我们还获得了别的情报。”
我的心一紧。“我很高兴我的姑娘们有所助益。”
“一如往常,感谢你的先见之明。根据你们珍珠女孩的情报,我们突袭了那家二手服装店,因而已能确定,这些年里‘五月天’和他们在基列的秘密联系人是用什么方式传递消息的。”
“什么方式?”
“就用夜盗的手段——备有特殊装备的盗窃——我们找到了一只微点照相机,正在做测试。”
“微点?”我问,“那是什么?”
“一种老古董的科技产品,早就没人用了,但依然很好用。用微型照相机拍摄文件,把图像缩小到微粒尺寸。然后把文件打印在塑料微点上,那种微点几乎能用在任何一种材质表面。接收者只需用专门配备的阅读器就能读取,阅读器也很小,可以藏在——比方说,一支钢笔里。”
“难以置信,”我发出了感叹,“我们在阿杜瓦堂说‘钢笔意味着妒忌’不是没道理的。”
他大笑起来。“没错,”他说,“我们这些‘执笔者’可得小心点,免得挨骂。不过,‘五月天’用这种手段可谓非常聪明:现如今没多少人会觉察到这种方法。就像他们说的:如果你不去看,你就看不到。”
“很巧妙。”我说。
“那只是线索的一端——‘五月天’的那端。我刚才说了,基列这边也有一端——那些在这里接收微点情报、再把这边的消息回复过去的人。我们还无法确定是哪个人,或是哪些人。”
“我已经吩咐过阿杜瓦堂的同事们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说。
“还有谁比嬷嬷们更适合这种任务呢?”他说,“你们选中哪户人家,就能登堂入室,再加上女人的第六感,你们能听到我们这些迟钝的男人根本听不出来的弦外之音。”
“我们定能智取‘五月天’。”我这么说的时候,攥紧了拳头,伸出了下巴。
“我欣赏你的斗志,丽迪亚嬷嬷,”他说,“我们组成了完美的团队!”
“真理必将显现。”我说。我在颤抖,我希望那会被当作义愤填膺的表现。
“愿主明察。”他答道。
我的读者,在这样的会面后我得缓一缓。我走到施拉夫利咖啡馆,喝了杯热牛奶。再到希尔德加德图书馆,继续我和你的旅程。把我当成你的向导吧。把你自己想成迷失在幽黑森林里的漂泊者。天色还将变得更黑。
上次写到的最后一页上,我已带领你去了体育馆,我就从那儿继续。时间悄然流逝,事情陷入了一种模式。如果你睡得着,晚上就睡觉。白天就忍耐。拥抱哭泣的人,哪怕我必须要说,哭泣变得乏味了。吼叫也一样。
前几个晚上的抗争用的是音乐——几个比别人更乐观、精力更充沛的女人自告奋勇担当领唱,尝试了《我们将克服万难》和早已消失在夏令营回忆中的类似的老歌。要想起所有歌词是有点难,但至少让歌声多姿多彩了。
没有哪个守卫叫停这番尝试。然而,三天过去后,充沛的体力和精神都渐渐衰退,只有极少数人还能加入合唱,也出现了另一种低语——“请安静!”“看在上帝的分上,闭嘴吧!”——所以,女童子军的领袖们在几次令人痛心的抗议后——“我只是想帮忙”——停止并终止了歌唱。
我不是合唱者中的一员。为什么要浪费体力呢?我的心绪没有悦耳的旋律,更像是迷宫里的一只老鼠。有出路吗?出路在哪儿?为什么我在这里?这是一种测试吗?他们打算得出什么结果?
有些女人做噩梦,你肯定想象得出来。她们会呻吟,在梦中剧烈地抽搐身体,或是掩饰着尖叫打挺坐起来。这不是在评判她们,我自己也做噩梦。要我描述一个梦给你听吗?不,我不会说。事到如今,我已听过好多次这类梦的重述,因而非常明白:别人的噩梦可以多么轻易地把你搞得心力交瘁。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只有你自己的噩梦才有意义,才最重要。
早上是警铃把人强行唤醒。有些人的手表没被强行取走——有的表被夺走了,有的并没有——她们说铃声是六点整响的。早餐是面包和水。面包简直好吃极了!有些人狼吞虎咽,但我吃得很慢,尽量吃得久一点。咀嚼和吞咽,可以打散周而复始的抽象思维。也能消磨时间。
早餐后,排队去污秽的厕所,如果你进的那间堵塞了,那就祝你好运,因为不会有人去通马桶。我的推断?为了让这种局面越来越糟,夜间巡逻的守卫们还会把各式各样的东西塞进马桶。有些爱干净的人曾试图打扫洗手间,但一旦发现那是多么徒劳无望,她们也就放弃了。放弃是新的常态,我不得不说那是有传染性的。
我有没有说过,里面没有厕纸?那怎么办?用你的手,再把弄脏的手指凑到水龙头下洗干净,水龙头有时能滴出水,有时不能。我敢肯定那也是他们故意设置的,就为了让我们喜忧无常。不管他们指派了哪个喜欢折磨小猫的白痴来干这事,我都能想象出来他随意拨弄水阀总闸时的表情,开开关关,一脸傻笑。
他们说过,不能喝那些水龙头里的水,但有些人很不明智地喝了。随之而来的是呕吐和腹泻,又给这场普天同乐平添了几分热闹。
没有纸巾。没有任何种类的毛巾。我们在自己的裙子上把手蹭干净,不管手有没有洗过。
我很抱歉把设施描述得这么详细,但你会惊讶于这些东西竟然变得如此重要——都是你认为理所应当存在的基础用品,直到把它们从你手边夺走,你才会想到它们的存在。在我的白日梦里——我们都会空想,因为被强迫着无所事事、内心愈加郁积就会导致空想,大脑必须让自己忙活起来——我常常幻见一间漂亮、洁净、雪白的洗手间。哦,还有附带的水槽,有源源不断、水量充足的纯净活水。
我们开始发臭,这是必然的。不仅要忍受厕所里的煎熬,我们还一直穿着职业套装睡觉,没有内衣可以更换。我们中的有些人已绝经了,但另一些人没有,所以,凝血也混杂在汗味、泪水、屎尿和呕吐物的气味中。连呼吸都让人恶心。
他们是在让我们退化为动物——被圈养的动物——退回到我们的动物本性。他们是在提醒我们记住那种本性。我们要把自己认定为次等人类。
每一天剩下的时间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慢慢绽开,一瓣接着一瓣,慢得难以忍受。有时候我们会再次被铐上,也有时候不会,排成一列走出去,走进露天看台狭窄的座椅间,在刺眼的阳光下坐好,只有一次——真是太幸福了——是坐在凉爽的细雨里。那天晚上,我们全都散发出湿衣服的潮臭味,自身的气味倒是弱了点。
一个又一个小时过去,我们眼看着货车开来,卸下车厢里的女人,空车离去。新来的女人们发出同样的哭号声,守卫们也喊出同样的吼叫声。在剧烈挣扎中建立的暴政是多么乏味啊。永远是一个套路。
午餐还是三明治,但有一天——下雨的那天——是一些胡萝卜条。
“没有一顿是营养均衡的。”安妮塔说。大多数日子里,我们都设法坐在一起,睡觉时也离得很近。在这之前,我俩没有私交,顶多只是同行的同事,但仅仅和之前认识的人在一起就能让我有所慰藉;一个能映现我之前的成就、我之前的人生的人。你可以说,我们之间有纽带。
“你以前真他妈是个好法官。”第三天,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谢谢你。你也是。”我也轻声回复。以前,这个时态让人心寒。
对于我们这个分区里的其他人,我所知甚少。有时候会知道她们的名字。她们所在律所的名字。有些律所专门处理家庭法律事务——离婚案、抚养权之类的——如果说现在女人就是敌人,那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们会成为被针对的对象;但在地产、诉讼、房地产法或公司法领域从业也没有任何庇护作用。必需条件只是一种致命的组合:一纸法律专业文凭和一个子宫。
下午被选定为处刑的时间段。同样的列队,走到体育场中央,被判处死刑的女人们都被蒙住了眼睛。随着时间推移,我注意到了更多细节:有些人几乎走不动路,有些人看似已失去知觉。她们经历了什么?为什么选定她们去死?
总是那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人在麦克风里念出规劝的口号:上帝必胜!
接着就是射击,倒下,瘫软的尸体。随后就是清场。有一辆卡车是装尸体的。她们会被埋葬吗?会被火化吗?或是那样做都太麻烦了?也许只会把她们倒进垃圾场,留给乌鸦。
第四天出现了变化:开枪的人里面有三个女人。她们没有穿职业套装,而是换上了浴袍似的棕色长袍,下巴抵着围脖。那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恶魔!”我轻声对安妮塔说道。
“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她也轻声回我。
第五天,执行枪决的人里面有六个穿棕色长袍的女人。还有一场骚动,那六人之一没有瞄准蒙住眼睛的死刑犯,而是调转枪口,射中了一个穿黑制服的男人。她立刻被乱枪射中,倒在地上。看台上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我心想,是有一条出路的。
白天,新来的女人加入我们这个律师和法官的群体。但群体规模还是老样子,因为每天晚上都有些人会被带走。她们都是单独被两个守卫架走的。我们不知道她们被带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回来。
第六天晚上,安妮塔也被偷偷地带走了。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有时候,被带走的人会大喊大叫地反抗,但安妮塔没有,我只能羞愧地说:她被清除的时候,我睡着了。清晨的警铃响起时我醒过来,她已经不在了。
“我为你的朋友感到难过。”站在人满为患的厕所前排队时,有个善良的人在我耳边低语。
“我也很难过。”我轻声回了一句。但我已经为了几乎必将到来的事硬下心肠了。难过,我对自己说,什么都解决不了。多年以后——这么多年啊——我已证实了这话是何其正确。
第七天晚上,轮到我了。安妮塔被带出去时没有发出响动——那种沉默本身就带有丧气的效果,好像一个人可以在无人注意,甚至悄无声息的情况下就彻底消失——但那不代表我也该走得安安静静。
我是被踢醒的,一只靴子踹在屁股上。“闭嘴,起来。”发话的是常常咆哮的那些人之一。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被硬拽起来拖着走。到处都有轻声低语,有个声音说“不”,另一个声音说“操”,还有个声音说“上帝保佑”,还有个声音说“保重”。
“我可以自己走!”我说道,但没什么用,那些手依然扣紧我的上臂,一边一只。就是这样吗,我心想:他们要枪毙我了。但不对,我纠正自己:那是下午的事。白痴,我又反驳自己:枪毙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执行,更何况枪毙不是唯一的死法。
整个过程里我都很镇定,看起来似乎难以置信,而实际上我也不信:我并不是很镇定,而是像个死人般寂定。只要我想着自己已经死了,未来会怎样都无所谓,一切对我来说就容易多了。
他们拽着我走过了几条长廊,然后走出后门,上了一辆车。这次不是厢式货车,而是一辆沃尔沃。后座的坐垫很软,但很皮实,空调的出风俨如天堂里的清风。不幸的是,这样新鲜的空气反而提醒我想起自身积存数日的臭味。无论如何,这种奢侈让我很享受,尽管我依然被扣在两个守卫之间,两人都很壮。谁都没有说话。我只是一个要转运的包裹。
车子停在一间警察局的门外。其实那已经不再是警察局了:招牌上的字被涂掉了,前门上多了一个图案:带着双翼的一只眼睛。我当时还不知道那就是眼目组织的标志。
我们走上前门的台阶,我的两位同伴大步流星,我走得踉踉跄跄。我的双脚很疼:我突然意识到它们很久没走动了,也猛然发现我的鞋子在雨淋、日晒、践踏了各种东西后是多么脏、多么破。
我们沿着走廊走。门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和我身边的两人同样装扮的男人们匆匆走过,他们的眼光炯炯有神,他们的言语声轻快短促。那些制服、徽章、闪闪发亮的胸针让人觉得脊骨僵硬。这儿可没有懒散的家伙!
我们拐弯,进了一个房间。屋子里有一张大桌子,桌边坐着一个有点像圣诞老人的男人:胖乎乎,白胡子,玫瑰色的脸颊,樱桃红的鼻子。他冲着我笑。“你可以坐下来。”他说。
“谢谢。”我答道。说得好像我有选择似的:那两位旅伴把我塞进一把椅子,再用塑胶带把我捆在椅子上,绕着两只胳膊捆。接着,他们走出了房间,轻轻地关上门。我总觉得他们是倒退着走出去的,好像在古代宫廷里面对神一般的国王那样,但我看不到身后的情形。
“我该介绍一下自己,”他说,“我是‘雅各之子’的贾德大主教。”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估计你知道我是谁。”我答。
“说得没错,”他说,笑得更殷勤了,“对于你遭受的种种不便,我致以歉意。”
“那没什么。”我板着面孔说道。
和以强权控制你的人开玩笑是很愚蠢的。他们不喜欢那样;他们会认为你不认同他们无所不能的权力。我现在有自己的权力了,我也不鼓励我的下属们轻浮无礼。但那时候的我没在意。我是后来才有长进的。
他的笑容消失了。“你还活着,你为此感恩吗?”
“嗯,是的。”我说。
“上帝给了你女人的身体,你为此感恩吗?”
“我想是吧,”我说,“我从没想过这一点。”
“我不能肯定你足够感恩。”他说。
“什么叫足够感恩?”我说。
“足够感恩,因而与我们合作。”他说。
我有没有提及他戴椭圆形的半框小眼镜?他现在把眼镜摘下来了,仔细端详。没有了眼镜,他的眼睛就没那么亮了。
“你说‘合作’是什么意思?”我说。
“答案只有是或否。”
“我学的是律师,”我说,“现在是个法官。我不签署空白合约。”
“你不是法官,”他说,“不再是了。”他按下了对讲机上的一个按钮,说道:“感恩牢。”然后,他对我说:“让我们期待你将学会更加感恩。我会为此祈祷的。”
就是这样,我眼看着自己进了感恩牢。那是警察局里改建过的单人牢房,大小约四步乘四步。有床板,但没有床垫。房间里还有只桶,我一眼就认定是装人类食物残渣的,因为里面还有些残余,更何况气味也能佐证。房间里以前是有一盏灯的,但现在没了:现在只有一个灯座,而且不通电。(我当然是用手指插进去试过了。换了你也会这样做。)光线只能透过长方形小槽,从外面的走廊漫射进来,用不了多久,万年不变的三明治也会从槽里塞进来。在黑暗中进食,这就是给我的安排。
我在昏暗中摸索了一圈,摸到了床板,坐了下来。我可以的,我心想。我能挺过去。
我想的没错,但也仅此而已。在没有旁人的环境里,神智会多么迅速地垮掉,那会让你震惊的。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算一个完整的人:我们存在于与他人的联系之中。我是一个人:我冒着变成非人的危险。
我在感恩牢里待了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有多久。每隔一会儿,就会有只眼睛在用于察看的滑门那边看看我。每隔一会儿,附近就会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或一连串尖叫:酷刑正在进行。有时候会有一阵绵延不断的呻吟;有时候是一连串哼哼不断的喘息,听起来像性事,或许就是。没有权利的人就是那么诱人。
我无法知道这些声音是真实发生的,或仅仅是放送的录音,只为让我的神经崩溃,以此消磨我的决心。不管我的决心是什么,那样过了几天后,我就不再肯定了。我的决心不再清晰。
我在幽暗的牢房里不知待了多久,但等我被带出牢房后,根据指甲的长度来判断,实际上可能没过太久。无论如何,当你被单独关在黑暗里,时间就会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更长。你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睡着的,什么时候是醒着的。
有虫子吗?有,有一些昆虫。它们不咬我,所以我认为应该是蟑螂。我可以感觉到它们细小的腿脚爬过我的脸,很轻柔,试探性地,好像我的皮肤是一层薄冰。我没有拍死它们。过了一阵子后,任何一种接触都是你乐于接受的。
有一天,假设是白天,三个男人突然闯进我的牢房,用一盏明晃晃的灯照进我不停眨巴、快被晃瞎的眼睛,他们把我推到地板上,目标精准地踢了一顿,还有别的动作。我发出的声响是我所熟悉的:我听见附近传来过同样的声音。我不想多说细节,只想说明一点:那些别的动作和电击枪有关。
不,我没有被强奸。我猜想,对于那种目的而言,我未免是年老色衰了。也可能,他们是在炫耀自己有崇高的道德准则,但我对此非常怀疑。
这样的电击和踢打又重复了两轮。三是一个神奇的数字。
我哭了吗?是的:泪水从我两只看得见的眼睛里流淌出来,我那双泪湿的人类的眼睛。但我还有第三只眼,在前额的正中央。我可以感觉到它:它是冷的,像块石头。它不会流泪:它看。就在它后面,有个人在思考:我要让你们恶有恶报。我不在乎要用多久,也不在乎那期间我不得不忍辱负重,但我会办到的。
后来,过了不知多久,也没有预警,我的感恩牢门咣当一声打开了,光线涌了进来,两个穿黑制服的男人把我拖了出去。没有言语。我——那时的我俨然是个走不了路的废人,甚至比之前还难闻——被他们拖着或拉着,经过来时的走廊,从我进来的前门出去,然后进了一辆有空调的厢式货车。
接下来我所知道的就是我身在酒店里了——是的,酒店!不是那种豪华的大酒店,更像是连锁的假日旅店,假如你对这个店名有印象的话,但我认为你是不会知道的。昔日的品牌都去哪儿了?随风而逝。或者说,随着漆刷和清拆队而消失不复,因为就在我被拖进酒店大堂时,头顶上就有工人在把以前的字迹全部涂覆掉。
大堂里没有浅笑吟吟的前台服务员欢迎我。只有一个男人,手持一份名单。他和押送我的两个守卫交谈起来,我被推进电梯,然后是铺着地毯的走廊,地毯已开始泄露某些迹象:没有清洁女工了。一扇房门用房卡打开时,我乱成一团的脑子在想的是:再过一两个月,他们就会面临严重的霉菌问题了。
“祝你住得愉快。”我的守卫之一说。我相信他不是在说反话。
“三天休整假,”守卫之二说,“需要什么的话,打电话给前台。”
房门锁上了。小桌上的托盘里有一杯橙汁和一只香蕉,一碗蔬菜沙拉,还配了一块水煮三文鱼!有床单的床!好几条毛巾,好歹还是白的!淋浴!最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一只漂亮的白瓷马桶!我跪跌在地,口中念念有词,是的,诚心诚意的祷告,但我不能告诉你是向谁或什么祈祷的。
吃完所有食物后——食物让我喜出望外,根本不在乎它们会不会被下毒——我花了几小时洗澡。只淋浴一次是不够的:积攒了那么多层污垢,我必须把它们洗干净。我检查了结痂的擦伤、黄紫的淤青。我瘦了:我能看到自己的肋骨,它们竟然在用快餐当午饭的几十年后又再次浮现了。从事法律的这些年里,我的身体一直都仅仅是工具,推动我从一个成就到下一个成就,但现在,我对这具身体重新产生了别样的柔情。我的脚指甲竟是这样的粉红色!我手上的血管竟是这样错综交织!但在浴室镜子里,我不能确凿地认出自己的脸。那个人是谁?五官都好像模糊了。
然后,我睡了很久。一醒来就发现桌上摆好了另一餐美味,俄罗斯酸奶牛肉配芦笋,甜品是加野莓酱的蜜桃冰淇淋,还有,哦太好了!一杯咖啡!我很想来杯马提尼,但我猜,在这个新时代里,女人的菜单上是不会有酒了。
发臭的旧衣服已经被看不见的手取走了:看样子,我就得穿着酒店的白色毛巾浴袍过下去了。
我依然处在神志混乱的状态。我就像一把扔在地板上的拼图碎片。但到了第三天早上,或下午,我醒来时的状态好多了,有了连贯的意识。我好像又能思考了;我好像可以去想我这个词了。
不仅如此,还有一套干净的新衣服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好像是在认可我的想法。那不能说是连帽斗篷,也不能说是棕色粗麻布做的,但也差不多。我之前见过这种衣服,在体育馆里,女枪手穿的。我感到了一阵寒意。
我穿上了这套衣服。我还能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