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狐狸和猫 阿杜瓦堂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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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万物,惟等待者得偿所愿。恶行终有恶报。耐心是一种美德。雪恨之时,我终将等到。

这些被人嚼烂的老话并不总是对的,但有时候是。有一句就永远正确:凡事都要讲求时机。讲笑话也一样。

这倒不是说我们这儿有很多笑话好讲。我们不希望被任何人指控品位低俗、举止轻浮。在一个靠权力等级统治的地方,只有最高层的人有资格开玩笑,而他们只在私下里开玩笑。

还是回到主题吧。

我要保有特权,这对我自己的心态发展来说始终至关重要:我要始终做一只墙上的苍蝇——或更确切地说,墙壁里的耳朵。当年轻女性确信没有外人听到的时候,她们之间流通的秘密是多么有启迪性啊。经过这么多年,我已强化了用以聆听的麦克风的敏感度,哪怕耳语都听得到,我屏住呼吸去观察新招募的女孩中有谁可以提供我所渴求、并不断累积的那种可耻的秘闻。慢慢的,我的档案被填满了,俨如一只热气球做好了腾空飞起的准备。

就贝卡而言,这件事耗费数年。她对自身伤痛的起因始终讳莫如深,哪怕对她的同班同学艾格尼丝都守口如瓶。我不得不等待,等我们之间培养出足够的信任再说。

最终是艾格尼丝率先抛出了这个问题。我在这里用的是她们以前的名字——艾格尼丝,贝卡——因为她们私下还是这样称呼彼此的。要把她们彻底改造成尽善尽美的嬷嬷还早着呢,这倒是正中我的下怀。不过,不到生死攸关时,谁的改造都不算真正完成。

“贝卡,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有一天,她俩在研读《圣经》的时候,艾格尼丝问道,“让你这么反对婚嫁。”沉默。“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求你了,你不愿意让我帮你分担一点吗?”

“我不能说。”

“你可以信任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接着,一词一句地,原委浮出水面。卑鄙的格鲁夫医生一直在猥亵坐在牙医椅上的年轻女病人,多年来从没停过。我知道这件事已有一段时日了。我甚至搜集到了可作证供的照片,但我放了他一马,因为年轻姑娘们的证言——如果能从她们嘴里套出什么的话,我对此深表怀疑——并没有太大的杀伤力,甚至可以说没什么用。就连年长一点的成熟女性也势单力薄,因为在基列,四个女性证人才约等于一个男性证人。

格鲁夫吃定了这一点。而且,这个男人颇受大主教们的信赖:对于那些有本事缓解他们痛苦的专业人士,大主教们不吝宽容,而他刚好是个出类拔萃的牙医。医生、牙医、律师、会计:开天辟地的基列在这一点上和旧世界一个样儿,这些人的罪过常常得到宽容。

但在我看来,格鲁夫对年轻的贝卡——一开始是年幼的贝卡,后来是大一点但仍然年轻的贝卡——所做的事应该得到惩罚。

但没法指望贝卡自己出面。我非常肯定,她不会指证格鲁夫。她和艾格尼丝的对话已证实了这一点。


艾格尼丝:我们必须上报给谁。

贝卡:  不行,谁都不行。

艾格尼丝:我们可以告诉丽迪亚嬷嬷。

贝卡:  她会说,他是我父亲,我们应该服从父旨,这是上帝规定的。我父亲也是这样亲口对我说的。

艾格尼丝:但他根本不算你父亲。都做出那种事了,没法算。你是从亲生母亲身边被夺走的,还是个婴儿时就被送到了他家……

贝卡:  他说上帝赋予了他支配我的权力。

艾格尼丝:你那个所谓的母亲呢?

贝卡:  她不会相信我的。就算信了,她也会说是我主动的。他们都会那么说的。

艾格尼丝:可是你当时才四岁啊!

贝卡:  他们还是会那样说的。你知道他们一定会的。他们不可能把……我这样的人的话当真。如果他们信了,他就会被处死,被使女们在众决大会上分尸,而那将是我的错。我不可能背负着那样的罪名活下去。那和谋杀没两样。


我没有在上文加注流泪、艾格尼丝安慰她、发誓友谊长存、祷告等内容。但对话期间确实有过这些插曲。那足以融化最硬的心肠。连我的心肠也差点儿软下来。

说到最后,贝卡决定把自己这段沉默的受难当作祭品献给上帝。我不确定上帝对这件事有何高见,但这样没法糊弄我。一日是法官,终生是法官。我作出了裁决,念出了判决书。但该如何执行呢?

我思忖了一段时间,上周,我决定采取行动。我邀请伊丽莎白嬷嬷去施拉夫利咖啡馆喝杯薄荷茶。

她满脸堆笑:显然,我是在单独宠幸她。“丽迪亚嬷嬷,”她说,“真让人喜出望外!”每当她决定以礼待人时,礼数准保到位。每当目睹她在红色感化中心把顽强不屈的使女打得痛不欲生时,我时常暗自讥讪她,一日是瓦萨女生,终生是瓦萨女生。

“我认为我们早该私下谈谈机密了。”我说,她立刻倾身向前,等着听八卦。

“洗耳恭听。”她说。妄言——她的耳朵洗干净了也不会恭敬聆听——但我只当没听到。

“我时常琢磨,”我说,“如果让你挑,你想当什么动物?”

她的身子往后靠,一脸困惑。“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她说,“因为上帝没有把我造成动物的样子。”

“就当陪我瞎想一下,”我说,“比方说,你更想当狐狸还是猫?”


对了,我的读者,我该提前跟你解释一下的。小时候我读过一本书,叫作《伊索寓言》。我是在学校图书馆里发现它的:我们家从没在书本上花过一毛钱。那本书里有个小故事,时常让我陷入沉思。故事是这样的:

狐狸和猫在讨论各自用什么办法躲开猎人和猎犬。狐狸说,它有好多好多办法,如果猎人带着猎狗追来,它可以使出一个又一个招数甩掉他们——来回跑动,伪造出两条踪迹,或是从水塘里跑过去,消除自己的气味,或是钻到有很多个出口的地洞里。狐狸的狡诈会让猎人筋疲力尽,就此放弃,任由狐狸继续去偷、去扫荡农场的仓院。“亲爱的小猫,你呢?”它问,“你有什么招儿呀?”

“我只有一招,”猫回答,“被逼急了,我知道怎么爬树。”

狐狸为了这场愉快的餐前闲聊而感谢小猫,然后宣布进入大餐时间,菜单上有猫。狐狸的利齿咬下去,猫毛纷飞。一块名牌被吐了出来。寻找走失爱猫的启事被贴在了电线杆上,字里行间尽是忧愁的孩子们令人心碎的哀求。

对不起。我说岔了。这则寓言的后半部分应该是这样的:

猎人们带着猎犬来到现场。狐狸使尽了看家本领,但终于技穷,被杀死了。与此同时,猫爬上了树,镇定自若地看完了追杀的全程。“说了半天,也没那么聪明嘛!”它奚落了一句,或类似的冷嘲热讽。

基列刚建国那会儿,我曾问过自己是狐狸还是猫。我该极尽手腕、用我掌握的秘密去操控别人呢,还是应该闭紧嘴巴,等别人机关算尽再拍手叫好?显然,我双管齐下了,因为我依然在这里,不像很多人已消失不再。我还有很多招数。而且,我依然高高地待在树上。

但是,伊丽莎白嬷嬷对我私下消遣的故事一无所知。“我真的不知道,”她说,“也许是猫吧。”

“是的,”我说,“我也把你归在猫类了。但现在你可能必须召唤出潜在你心里的狐狸。”我停顿了一下。

“维达拉嬷嬷正在密谋暗算你,”我继续说下去,“她声称,你在我的雕像下供奉鸡蛋和橘子,为了指控我有异端倾向、搞偶像崇拜。”

伊丽莎白嬷嬷大惊失色。“那决不属实!维达拉嬷嬷为什么要那么说?我从没伤害过她!”

“谁能探明人类灵魂的奥秘?”我说,“我们都有罪,谁都不能豁免。维达拉嬷嬷有野心。她可能觉察到你实际上已是我的副手。”话说到此,伊丽莎白的脸色亮堂起来,因为她以前从没听说过这种讲法。“她会据此推断,你将是继任阿杜瓦堂领导人的不二人选。她肯定恨死了这件事,因为她自认比你资历深,实际上比我还资深,是基列国内最早的信徒。我年纪不小了,健康状态也不理想;她肯定想到了,为了确立她该有的地位,必须先除掉你。因此就不难理解,她迫切地想要立下新规,宣布在我雕像下放置供品属于违法行为。作为惩处,”我补了一句,“她肯定会想方设法把我从嬷嬷队伍里驱逐出去,还有你。”

这时,伊丽莎白已流下泪来。“她的报复心怎么可以这么恶毒?”她抽噎着,“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

“友谊,唉,就是如此肤浅。别担心。我会保护你。”

“我的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丽迪亚嬷嬷。您太仗义了!”

“谢谢你,”我说,“但还有一件小事,我反而想要你帮忙。”

“噢,好的!”她说,“什么事?”

“我想让你作伪证。”我说。

这可不是个小要求:伊丽莎白要冒很大的风险。在基列,作伪证被视为重罪,但话说回来,大家都经常作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