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爱国主义还不够。”而且,其他东西也不够。科学不够,宗教不够,艺术不够,政治和经济不够。爱、职责、行动虽然无私,沉思虽然崇高,但都还不够。任何东西,如果有缺陷,都不好。

“注意!”远方一只鸟叫道。

威尔看了看他的手表,还有五分钟就12点了。他合上《真相笔记》,拿起竹制登山手杖,这个竹手杖曾属于杜格尔德·麦克费尔。他动身,去赴维贾雅和罗伯特医生之约。选择走小路的话,实验站主楼到罗伯特家小屋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但是,天气很热。有两段台阶要逾越,考虑到他上夹板的右腿尚处于愈合期,这段路还是很艰辛的。

威尔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走上台阶,很慢,很痛苦。到达第二段台阶顶的时候,他停下来喘气,擦了擦前额上的汗水;选择靠着墙走,还有一小绺的阴凉,他朝着实验室的标识牌走去。

标识牌下面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发现自己站在一间房子的门槛上。房间很长,而且屋顶很高。屋内有典型的洗手池、工作台,装满了各种瓶子和设备的玻璃门柜子,四处弥漫着化学品的味道,还有装在笼子里的小白鼠。这个房子给威尔的印象首先是没有人,但不是——几乎被书架挡住了视野,墙的右直角处,年轻的穆卢干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认真地阅读。威尔故意轻声地往前走——因为开个小玩笑总是很有趣的——他走进了房间。电风扇旋转的声音掩盖了他的脚步声。只有在离书架几步远的时候,穆卢干才意识到威尔的存在。这个男孩面带罪恶感,慌慌张张地把书塞进一个皮革公文包里。然后又取了一本更薄的书,打开,放在书桌上靠着公文包的位置,并将其挪到阅读视野范围内。准备停当,他才开始招呼拜访者。

威尔给了他一个令人放心的微笑:“只有我。”

男孩脸上愤怒的对抗表情消失了,进而露出放心的表情。

“我刚以为是……”男孩停顿了下来,没有把句子说完。

“你刚以为进来的是会斥责你的人,你没有做应该做的事情——对吗?”

穆卢干晃着一头卷发,露齿一笑,点点头。

“其他人在哪儿?”威尔问道。

“他们在外面的田里——修剪或授粉。”他的语调是轻蔑的。

“所以,猫不在,老鼠纵情玩耍。你如此热情地学习什么呢?”

穆卢干显出无辜的样子,举起这本他假装正在阅读的书。“是《基础生态学》。” 穆卢干说道。

“嗯,我知道,”威尔说道,“但是,我想问你的是,刚才在读什么?”

“我读的东西,”穆卢干耸耸肩,“你不会感兴趣的。”

“别人试图隐藏的东西,我都感兴趣,”威尔向他保证,“是黄色书籍吗?”

穆卢干不再有玩笑的神态,看起来像是真被冒犯了:“你把我当什么啦?”

威尔正要说,他把穆卢干当成一个普通的孩子,但是忍住了。对于这位迪帕上校的年轻漂亮的朋友来说,“普通孩子”似乎有侮辱或暗讽的意味。威尔随之故作礼貌地鞠躬。“希望殿下宽宥。但是,我还是好奇,”他又换了一种语调,“我可以吗?”他把手放在鼓起的皮包上。

穆卢干迟疑了一会儿,继而勉强地一笑:“随便。”

“真是鸿篇巨制!”威尔把这部笨重的书从皮包里拉出来,放在书桌上。“西尔斯罗巴克公司,”他大声读,“《春夏商品目录表》。”

“这是去年的,” 穆卢干略带歉意地说道,“但我认为,今年变化应该不大。”

“那,”威尔向穆卢干保证,“你错了。如果每年款式没有发生太大变化,旧东西用烂前,也就没有必要买新的。你没有弄明白现代消费学的第一条原则。”他随意翻看这本书,看到“外德维斯软底坡跟女士鞋”,又打开一个地方,是维斯帕涤纶和皮马棉胸罩,附带图片和描述。翻到这一页,死亡警告,女性二十年后戴什么样的胸罩——可调节的连裤胸罩,束紧下垂腹部。

“真的,没啥有趣的,” 穆卢干说道,“直到接近书的末尾处。”“有一千三百五十八页,” 穆卢干补充道,“想想看!一千三百五十八页!”

威尔跳过了接下来的七百五十页。

“啊,这比较有意思,”他说道,“我们著名的22左轮手枪和自动手枪。这儿,再往下,还有纤维玻璃船,还有大推力船内侧发动机,哦,12马力的舷外发动机,只需234.95美元——还带油箱。超级划算!”

但是,很明显,穆卢干不擅长划船。拿起那本书,穆卢干不耐烦地往下翻了几十页。

“看看这台意大利款式的小摩托车!”威尔正在看的时候,穆卢干大声朗读,“‘这个小家伙,一加仑油可以跑110英里。’想想吧!”他那张平素阴沉的脸被热情点亮:“即使这台14.5马力的摩托车,每加仑油也可以续航高达六十英里。而且,每小时可以保证七十五英里。”

“很棒!”威尔说道。接着,他好奇地问:“这么好的书,是美国的朋友给你寄过来的吗?”

穆卢干摇头:“迪帕上校给我的。”

“迪帕上校?” 哈德良给安提诺乌斯的,多么奇怪的礼物啊!威尔又看了一下摩托车的图片,然后再看着穆卢干被热情点亮的脸。拂晓之光出现,上校的目的很明显。毒蛇引诱我,我当然要吃。花园中间的树叫消费品之树,对伊甸园欠发达地区的居民来说,最小一口苹果,甚至是看到这一千三百五十八片树叶,都足以带来一种令人羞愧的认识:从工业角度来看,他们是赤裸裸的。这件礼物让帕拉岛未来的拉贾认识到,他只不过是野人部落没有穿裤子的统治者。

“你应该,”威尔大声说,“你应该进口一百万套这样的书,把它们无偿地,就像避孕套一样分发给——你所有的子民。”

“目的是?”

“满足他们的占有欲。然后,他们会很渴望取得进步——油井、武器装备、乔·阿德海德、苏维埃技工。”

穆卢干摇头,皱眉:“不会起作用。”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会受到诱惑?甚至是这么漂亮的摩托车和维斯帕胸罩?但,那太不可思议!”

“可能难以置信,”穆卢干痛苦地说,“但,这是一个事实。他们就是不感兴趣。”

“即使是年轻人?”

“我想说,特别是年轻人。”

威尔·法纳比竖起耳朵。他们不感兴趣的确很有意思,令人深思。“你能猜出为什么吗?” 他问道。

“我不猜,”穆卢干回答道,“我知道。”就好像他忽然决定模仿他妈妈的口吻似的,他开始以一种正直愤慨的语调说道,这种语调显得很荒诞,和他的年龄和容貌都不相符。“首先,他们太忙于……”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满是恶心地强调着说出那个令人憎恨的词——“做爱”。

“但是大家都忙着做爱。这也不会阻止他们想要漂亮的摩托车。”

“这里的做爱不同。” 穆卢干坚持道。

“因为瑜伽式的性爱?”威尔问道,想起小护士那张光彩照人的脸。穆卢干点头。

“有些东西,让他们觉得十分满足。他们不想再要其他的东西。”

“受到神佑的国度啊!”

“没有什么受到神佑的,” 穆卢干突然发怒了,“只是愚蠢和让人恶心。没有进步,只是做爱,做爱,做爱。当然,还有给他们野兽般的药剂。”

“药剂?”威尔有些吃惊地重复道。苏茜拉说过这里没有瘾君子,居然有药剂不会上瘾?威尔暗自寻思。他又问:“什么样的药剂?”

“用毒菌做的。毒菌!” 穆卢干说道,就像令人发笑的漫画一样,完全继承了拉尼那种震颤的愤怒腔调的精髓。

“那些通常有地精坐在上面的可爱的红色毒菌?”

“不,这些是黄色的。人们经常出去,到山上去采集。如今,这种东西在自由实验站的特殊真菌床上种植。科学培养的药剂。很棒,不是吗?”

一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然后传来了讲话的声音和走廊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突然,拉尼那种愤怒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穆卢干再次变成学校里那个有良心的孩子,尽力尝试掩盖自己的罪行。一转眼,《基础生态学》取代了那本鸿篇巨制,让人起疑的那个鼓起的皮包也被放到了桌子下面。不一会儿,维贾雅大踏步走进来,上半身赤露,因为中午炽热的太阳,他那赤裸的上半身像刚涂过油的青铜。罗伯特医生随后也走了进来。穆卢干从书本中抬起头来,流露出模范学生般的气质,看起来像是正在专注的阅读,然后被外面浮华世界的闯入者打断了思绪。威尔觉得很有趣,也马上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中。

维贾雅为自己姗姗来迟而道歉,威尔回应道:“是我来得太早,结果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已经无法在这儿好好学习功课。我们就滔滔不绝地聊了很多事情。”

“聊了什么?”罗伯特医生问道。

“所有的东西。白菜、拉贾、摩托车、下垂的腹部。你们刚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好讨论到毒菌。穆卢干告诉我,这里使用的真菌是一种药剂的来源。”

“名称说明什么?”罗伯特医生笑着说道,“答案,是几乎所有的情况。很不幸,穆卢干在欧洲长大,他称其为药剂毒品,并条件反射般地全然否定,都是由这个不干净的名称引起来的。相反,我们给这种东西取了好听的名字——解脱之药,现实揭示者,真美之药。直接体验告诉我们,它配得上这些好名字。然而,我们这位小朋友没有对于这种东西的第一手知识,而且无法说服他尝试一下。对于他来说,这就是药剂。而且从定义来看,药剂就是不体面的人陶醉其中的东西。”

“殿下如何说?” 威尔问道。

穆卢干摇摇头。“它给予你的就是很多幻想,”他嘟囔着说,“为什么我要做不得体的事情,让大家觉得我是个傻瓜呢?”

“的确,为什么?” 维贾雅说道,语调里充满善意幽默的讽刺,“看呐,正常情况下,单单你们这些人从来没有被嘲笑,没有对任何东西产生过幻想!”

“我从没那么说,”穆卢干抗议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尝试任何假的三昧。”

“你怎么知道它是假的?”罗伯特医生询问道。

“因为真实的东西,只有经过多年的冥思和苦行……嗯,你知道——要保持童子之身的人才能获得。”

“穆卢干,是一名清教徒。” 维贾雅向威尔解释道,“他对这一事实很生气,即血液里只流淌四百毫克的解脱之药,甚至是初尝试者——是的,甚至是在一起做爱的姑娘,小伙——都能够一瞥这个世界,看起来就像从自我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人。”

“但是,不是真的能瞥见解脱。” 穆卢干坚持道。

“不是真的!”罗伯特医生重复道,“你也可以说,感觉好的体验也不是真的。”

“你在用未经证实的假定辩论,假定就是。”威尔反对道,“体验,当它和你大脑内的状态有关,而与外部事物完全不相关时,它就是真实的。”

“当然。”罗伯特医生同意道。

“当你服用一次蘑菇制成的药剂之后,你知道大脑里会想些什么吗?”

“我们知道的很少。”

“但是,我们一直在尝试发现更多。” 维贾雅补充道。

“例如,”罗伯特医生说道,“那些放松状态下脑电图上没有显示阿尔法波的人通常对解脱之药反应不大。也就是说,对于大约百分之十五的人而言,我们需要寻找其他的解脱之法。”

“我们刚开始理解的另一件事情,” 维贾雅说道,“是这些经历的神经相关性。当你出现幻觉时,大脑里想些什么?如果你的思维状态从神秘前过渡到真正神秘时,会发生什么呢?”

“你知道吗?”威尔问道。

“说‘知道’有些夸张。更确切地说,我们处在一个可以做出一些可信猜测的阶段。天使、新耶路撒冷、圣母和未来佛祖——他们都和大脑初级投射区的一些异常的兴奋相关,例如视觉皮层。但是,解脱之药如何产生这些超常的刺激,我们尚未弄明白。重要的事实是,在某种程度上,的的确确产生了刺激。某种程度上,它也对大脑中的平静区产生超常作用,而这些区域与具体的感知、运动或感觉不相关。”

“哦,这些平静区域会对什么有所反应?”威尔咨询道。

“首先看看它们不对什么做出反应。它们不对看到的或听到的做出反应,它们不对通灵术、超自然感受力或其他类型的超能力行为做出反应。所有那些有趣的史前神秘,它们都不做出反应。它们对完全的神秘体验做出反应。你知道——我与万物,万物与我。这种基本体验和它的结果——无边无际的同情心,高深莫测的神秘和意义。”

“更不要说快乐了,”罗伯特医生说道,“还有无法言表的快乐。”

“而且,所有这些都在你的大脑里,”威尔说道,“严格的隐私。除了毒菌,不涉及任何外部事实。”

“不真实,”穆卢干插话道,“那正是我想说的。”

“你假设,”罗伯特医生说道,“大脑产生意识。我则假设,大脑传播意识。而且,我的解释不会比你的更强词夺理。属于一种秩序的一系列事情,究竟如何被体验作完全不同且无法比较的另一秩序的一系列事情?没有人知道任何端倪。我们所能够做的就是接受事实和杜撰假说。从哲学角度来说,一种假说会和另一种假说一样好。你说道,解脱之药会对大脑的平静区域产生作用,然后促使大脑产生一系列的主观事件,人们称之为‘神秘体验’。我要说的是,解脱之药会对大脑的平静区域产生作用,进而开启神经的闸门,让更大的宇宙的神圣思维流入个人的小思维中。你无法证明你假说的真实性,我也无法证明我假说的真实性。而且,即使你能证明我的假说是错的,实际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想说,区别很大。”威尔说道。

“你喜欢音乐吗?”罗伯特医生问道。

“非常喜欢。”

“我想问一下,莫扎特的G小调五重奏指什么?指的是真主安拉?还是老子?还是三位一体的第二个人?还是阿特曼—梵天?”

威尔笑道:“我们希望都不是。”

“但是,这样也不会影响到G小调五重奏的体验价值。这种体验,和你服用解脱之药,或通过祷告、斋戒和精神练习所获得的体验是相同的。即使它没有指代本身以外的其他东西,这也是发生在你身上最重要的事情。就像音乐,但音乐也无法与之比拟。而且,如果你给这种体验一个机会,如果你准备与其同行,则效果会更加有治疗性,更加有改造性。或者,也许,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在人的大脑内。也许,它是个人的,除了个体生理机能之外,没有任何统一的知识。谁在乎呢?事实仍然是,体验可以打开一个人的视野,让人受到祝福,并改变人的一生。”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他继续说道,转向穆卢干,“一件我没打算告诉任何人的事情。但现在也许,我认为,我有义务,对于王座的义务,对于帕拉岛和帕拉岛所有子民的义务——告诉你们我的这种非常隐私的经历。也许和你分享,有助于让你更多地理解你的国家和国家的运转方式。”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采用一种平静的陈述语调:“你认识我的妻子。”

穆卢干的脸朝向别处,点点头。“我很遗憾,”他咕哝道,“听说她病得很严重。”

“时日不多了,”罗伯特医生说道,“最多四到五天。但是,她大脑还很清楚,知道她周围发生的事情。昨天,她问我,我们是否可以一起服用解脱之药,我们一起服用了。”他补充说道:“自从我们决定结婚后——过去的三十七年里,每年一到两次。现在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最后,最后一次。这有风险,因为对肝部有伤害。但是,我们决定,冒险一试。而且,事实证明,我们是对的。解脱之药——药剂,就像你喜欢这么叫它——几乎没有让她觉得不安,她所经历的只是精神的改变。”

他陷入沉默,威尔忽然听到笼子里小白鼠发出的四处乱抓和吱吱叫的声音,透过打开的窗户传来的热带生活的嘈杂声和远处八哥的叫声:“此时此地,孩子。此时此地……”

“你就像那只八哥。”罗伯特医生最后说道,“接受培训,重复那些你不理解或说不出缘由的话语,‘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但是,如果你经历过拉克西米和我昨天经历的东西,你会理解得更好。你会知道,那比你所称的现实更真。但是不真实,却是别人教会你说的。不真实,不真实。”罗伯特医生充满爱意地将一只手搭在穆卢干的肩膀上,“有人告诉你,我们只是自我陶醉的瘾君子,沉浸在幻想和虚假的三昧之中。听着,穆卢干——忘记所有灌输到你大脑里的那些不好的语言。忘记它们,并至少可以体验一次:服用四百毫克的解脱之药,看看对你有什么影响,对你自己的习性,对这个你所生活的、学习的、遭受痛苦的以及最终死在这里的世界,看看解脱之药能告诉你什么。是的,尽管有一天你必须死去——也许是五十年后,也许是明天。谁知道呢?但是死亡是必然的,如果不做准备,则是傻瓜。”

他转向威尔:“我们要去洗澡,换些干净的衣服,你要一起去吗?”

他没有等待回答就走出了门,门通向这座宽大建筑的中心走廊。威尔拿起竹手杖,和维贾雅一起走出房间。

“你认为,那番话会对穆卢干产生影响吗?”门从背后关上的时候,他问维贾雅。

维贾雅耸耸肩:“我表示怀疑。”

“有其母必有其子,”威尔说道,“而且,他对内燃机才感兴趣。你们这些人说的,也许对他而言只是耳旁风。你本应该听听他对摩托车的看法!”

“我们听他说过,”罗伯特医生说道,在一扇蓝色的门前停下,等着他们赶上来,“经常听到。等他长大后,摩托车会成为一个很大的政治问题。”

维贾雅大笑起来:“要摩托车或不要摩托车,这是一个问题。”

“而且,这个问题还不仅仅是在帕拉岛,”罗伯特医生补充道,“每一个不发达的国家都会在某种程度上面临这个问题。”

“而且,答案,”威尔说道,“总是一样的。无论我到哪儿——几乎我去过的所有地方——他们都全心全意地选择摩托车。所有人。”

“毫无例外,”维贾雅同意道,“为摩托车而摩托车,让所有成就、自我认识和解放这些思想都见鬼吧。更不要提平常的健康或幸福。”

“然而我们,”罗伯特医生说道,“总是选择让经济和科技适应人类的福祉——而不是让人类的福祉适应其他人的经济和科技。”“我们无法制造的东西,我们选择进口;但是,我们只进口我们能够买得起的东西。我们能够买得起的不仅受我们的英镑、马克和美元的储备的影响,而且主要地——主要,”他坚持道,“受我们对快乐的渴望,和成为一个完整人的抱负的影响。摩托车,我们经过仔细研究之后认定,这东西我们负担不起。这些东西,可怜的小穆卢干必须要以一种艰难的方式去学——但他却没有学,也不愿意以简单的方式去学。”

“有没有简单的方式?”威尔问道。

“教育和让他诚实的人。小穆卢干都没有。或者,甚至,他有的是这两种渠道的对立面。他在欧洲接受了误导性教育——瑞士治理、英国导师、美国电影、大众广告——他所知道的现实都是在他妈妈的精神教条下那种黯然失色的现实。所以,他渴望摩托车也就不奇怪啦。

“但是我觉得,他的子民,不会渴望摩托车。”

“为什么会呢?从婴儿起,社会就教育他们要充分了解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是,在启蒙阶段,向他们展示了整个世界。他们自己还有周围的人,这些都受到现实揭示者的启发和净化。因此,他们的意识更清醒,他们也更容易得到快乐。对于他们来说,越是普通的东西,越是琐碎的事情,就越像珠宝和奇迹一般。珠宝和奇迹,”他强调着重复道,“所以,我们为什么要依赖摩托车、威士忌、电视、葛培理或其他分散注意力或补偿性的东西呢?”

“‘不完整的东西,总不会太好,’”威尔引用道,“我现在明白了,老拉贾当时在讲什么。如果你不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学家,你也不可能是一个很好的经济学家。或者,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玄学家,又怎么会成为一名资深的工程师?”

“而且,不要忘记其他科学,”罗伯特医生说道,“医学、社会学、生理学,更不要提应用物学、神经学、原子结构化学、菌类神秘学和终极科学。”他看着远方,好像那样更助于对医院病床上的拉克西米进行思念:“我们迟早要学的科学——死亡学——必然会被验证。”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换了一种语调,“那,让我们去洗洗吧。”他说着,打开了那扇蓝色的门,然后领我们进入更衣室。房间很长,一端有一排喷头和很多洗脸盆。墙的另一面,有一层层更衣柜和一个很大的悬吊橱柜。

威尔坐在那儿,同伴们都在洗脸盆处往身上涂抹肥皂。谈话还在继续。

“是否允许,”他问道,“一个接受着错误教育的老外尝试解脱之药?”

回答却涉及另一个问题。“你的肝运转正常吗?”罗伯特医生询问道。

“很棒。”

“而且,你的精神分裂好像也不严重。所以,我没有看到有任何不适的情况。”

“那么,我可以尝试?”

“随时都可以。”

他走向最靠近自己的那个喷头,打开水。维贾雅紧随其后。

“你不应该是知识分子吗?”当两个男人洗完澡,开始擦干身上水的时候,威尔问道。

“我们做知识分子的工作。” 维贾雅回答。

“那么,为什么做那些很累的体力活呢?”

“原因很简单:今天早上我有空。”

“我也是。”罗伯特医生说道。

“所以,你们去田里干活,像托尔斯泰所做的那样。”

维贾雅大笑:“你似乎认为,我们是出于道德原因这么做的。”

“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做体力活,因为我四肢发达;如果我不干体力活,光坐着,我的脾气会很暴躁。”

“皮层和臀部之间没有任何联系,”罗伯特医生说道,“或者说很有联系——但是建立在绝对无意识和中毒的情况下。西方的知识分子都是坐着的瘾君子。所以,你们中很多都是不健康的,让人厌恶。过去,即使是公爵,也会经常散步,甚至包括放高利贷者和形而上学家。他们即使不走路的时候,也会骑马。然而,现在,从大腕到打字员,从逻辑实证家到积极思考者,都把九成的时间用在泡沫橡胶上。在家里、办公室里、车上、酒吧里、飞机上、火车上和公交车上,肥大的屁股经常坐在海绵座椅上。腿脚不运动,不和距离、重力作斗争——动不动就是电梯、飞机和汽车。身体里原本需要通过肌肉释放的能量,进入内脏和神经系统,进而慢慢地摧毁他们。”

“所以,你把挖掘看成一种治疗方式?”

“进行预防——规避治疗。在帕拉岛,即使是教授,甚至是政府官员,也要每天抽出两个小时挖掘。”

“作为他工作的一部分?”

“是他娱乐的一部分。”

威尔做了个鬼脸:“我不会采取这种娱乐方式的。”

“那是因为,没有人教你以正确的方式使用身心,” 维贾雅解释道,“如果有人告诉你如何以最小的消耗和最大的注意力干活,即使是很苦的体力活,你也会很享受。”

“你们这些孩子都受过这种教育?”

“从他们能够做事的第一刻起。例如,什么是最合适的扣扣子的方法?”把语言诉诸行动,维贾雅开始给自己刚套在身上的衬衫扣扣子,“我们回答那个问题时,实际上需要把他们的身体和脑袋调节至生理的最佳位置。同时,鼓励他们注意处于生理最佳位置时的感受,注意扣扣子的过程实际包括接触、按压和用力。等他们到了十四岁的时候,他们都能够最好、最高效地——从主观到客观——完成他们所从事的活动。那个时候,也就是他们开始干活的时候,每天花九十分钟干一些体力活。”

“又回到古老美好的童工劳作时期!”

“或者,最好说是,”罗伯特医生说道,“结束新时代青少年无所事事的糟糕状态。你不让孩子们干活,他们就会通过犯罪释放能量,或者减低能量,直到他们被驯养成为坐着的瘾君子。现在,到出发的时间了。我来带路。”

他们到实验室的时候,穆卢干正在所有窥探的眼光中锁上自己的公文包。“我准备好了。”他说道,胳膊下夹着那本一千三百五十八页的鸿篇巨制——他的最新《新约》,跟在他们后面走到阳光灿烂的室外。几分钟后,四个人挤在一辆老式的吉普车上上路了。他们经过白色公牛围场,经过莲池那尊巨大的石佛,经合成区站的大门来到公路上。“不能提供更舒适的交通方式,我感到抱歉。” 维贾雅说道,此时车子正在颠簸吱嘎着前进。

威尔拍了一下穆卢干的膝盖。“你应该对这个男人表示歉意,”他说道,“这个男人的灵魂深处都是捷豹和福特雷鸟。”

“我恐怕,是渴望,”坐在后排的罗伯特说道,“这种渴望还无法满足。”

穆卢干不置评论,对于这么智慧的发言,他轻蔑地一笑,其隐蔽性只有熟悉他的人才了解。

“我们不能进口玩具,”罗伯特医生继续说道,“只进口必需品。”

“诸如?”

“一会儿你会看到。”他们转过了一个弯。下面出现一个相当大的村庄:茅草屋顶,树木掩映的菜园和果园。维贾雅把车停在路边,关掉了发动机。“你看到的是新的洛桑农研所,”他说道,“别称曼陀罗。有水稻、蔬菜、家禽和水果,更不用提还有两个瓷器厂,一个家具厂,还有那些电线。”他挥手指向一长排的电缆塔。这一排铁塔顺着村庄后面的梯田往上升,到达山边的时候,从视野中消失。然后,又在较远处出现,顺着下一个山谷的底部往大山绿色森林地带走,直达山顶的云层,还在往上延伸。“那就是其中一种必需的进口商品——电气设备。借助瀑布的水能,建设输电线路,这件事情意义重大。”他用手指指向一座没有窗户的水泥建筑物。这座建筑物位于村子上面的入口处,和四周的木屋显得不太协调。

“那是什么?”威尔问道,“一种电炉?”

“不,砖窑在村子的另一侧。这个是社区冷库。”

“过去,”罗伯特医生解释道,“我们生产的易腐烂食品通常会坏掉一半左右。现在,我们的损失几乎为零。我们只为自己种植食物,而不是周围的细菌。”

“那么,你们吃的已经足够了。”

“还有多余的。我们比亚洲其他国家吃得都好,多余的还会出口。列宁曾经说过,电力加社会主义等于共产主义。我们采用的方程则更加复杂一些。电力减去重工业加上计划生育等于民主和更多的东西。电力加上重工业减去计划生育等于苦难、极权政治和战争。”

“顺便问一下,”威尔问道,“谁拥有这一切?你们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

“都不是。大多数时候,我们是合作者。帕拉岛的农业一直受地形和灌溉的制约。解决地形和灌溉问题需要集合众力并达成友好协议。一个在山区种植水稻的国度并不适合残酷竞争。这里的人们发现,通过建立村庄社区方便互相帮助、买卖、利润共享和融资。”

“甚至是融资合作?”

罗伯特医生点头:“绝对不是印度农村那些随处可见的吸血的放高利贷者,也不像西方那种商业银行。我们这儿的借贷系统是模仿德国威廉·来富埃森于一个世纪之前建立的信贷联盟而建。安德鲁医生说服拉贾邀请来富埃森的一个年轻骨干到这儿,组建我们的合作银行制度。这一制度运行得很好。”

“那,你们用什么作为货币?”威尔问道。

罗伯特医生把手插入裤子口袋,掏出一把金子、银子和铜。

“以一种节省的方式使用,”他解释道,“帕拉岛是一个产黄金的国度。我们开采了很多,以便为纸币提供牢固的金属支撑。而且,黄金也是我们的出口对象。进口输电线路和发电机等昂贵的设备时,我们可以当场支付现金。”

“好像,你们的经济问题解决得很成功。”

“解决经济问题不困难。首先,我们结合粮食产量、衣服和住房来控制人口出生率,并教育他们成为人格健全的公民。尽管我们人口很多,但没有到过度拥挤的程度。尽管我们这儿人口多,但我们还是抵制了已经让西方国度屈服的诱惑——过度消费的诱惑。我们吃饭的时候,摄入的饱和脂肪绝对不会超过身体能够承受的六倍而造成冠心病。我们也不会被盲目地误导,认为和一台电视相比,购买两台电视,幸福指数可以翻倍。最终,我们不会花费国民生产总值的四分之一,用于准备第三次世界大战,或者是小规模的世界战争——地区战争第3333次。武器装备、全球债务和计划报废——支撑西方世界繁荣的三大支柱。没有了战争、浪费和借贷,你们的世界也就坍塌了。你们这些人在过度消费的时候,全球其他地方也就陷入了更深的慢性灾难。无知、军国主义和生育,这三大要素——最重要的就是生育问题。除非处于可控的状态,否则没有希望,没有丝毫能够解决经济问题的可能性。随着人口的攀升,繁荣度就会下降。”他用手指画了一道下滑的曲线,“繁荣度下滑时,就会出现不满和叛乱(食指再次上扬),政治残暴和一党专政,民族主义和好斗心理开始抬头。再经过十到十五年肆意的人口繁殖,整个世界,经非洲和中东,到秘鲁,将会对伟大的领袖顶礼膜拜。他们全都致力于压制自由,被俄罗斯或美国武装到牙齿,或者最坏的是两国同时都挥舞旗帜,高呼争取国家生存空间。”

“帕拉岛呢?”威尔问道,“再过十年,你们将会得到伟大领袖的祝福吗?”

“不会,只要我们还能控制,”罗伯特医生回答道,“我们已经尽了一切努力,以防影响力过大的领袖出现。”

透过眼角的余光,威尔看到穆卢干的脸上流露出愤怒、轻蔑和厌恶。在他的想象里,安提诺乌斯明显地把自己视作卡莱尔式的英雄。威尔转向罗伯特。

“告诉我你怎样做。”他说道。

“那么,首先我们不会打仗也不会为发动战争作任何准备。因此,我们不需要征兵或建立军事阶层,或统一的命令。然后,是我们的经济制度:禁止任何人的财富超出平均数的四到五倍以上。也就是说,我们没有产业的大亨或无所不能的金融家。更好的是,我们没有无所不能的政治家或贵族。帕拉岛是自治单元、地理单元、专业单元和经济单元的联邦——所以,会有很多小规模的倡议和民主领导,但我们不允许出现任何类型的中央集权独裁者。另外一点:我们没有权威的教堂,而且,我们的宗教强调直接体验,谴责从无法验证的教条中获得信仰,以及这样的信仰激发的情感。所以我们可以一方面规避罗马教皇主义的瘟疫,另一方面规避基础复兴主义。随着超脱体验,我们还系统地培养怀疑精神。不鼓励孩子把事情太当真,教导他们对所见、所看进行分析——这是学校教育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结果是:能言善辩、蛊惑人心者如希特勒或者我们跨海峡的邻居——迪帕上校,在帕拉岛这里找不到机会实行他们所想的。”

这些话对穆卢干来说太不中听了。他无法再控制自己。“但是看看迪帕上校带给那些人的能量,”他大声说,“看看所有那些忠诚和自我牺牲。诸如那些东西,我们这里一点都没有。”

“谢谢上帝。”罗伯特医生虔诚地说道。

“谢谢上帝。”维贾雅附和道。

“但这些品德都是优良的,”穆卢干抗议道,“我钦佩这些品质。”

“我也敬佩这些品质,”罗伯特医生说道,“敬佩它们,就像我敬佩台风一样。但很不幸地,那种能量、忠诚和自我牺牲完全和自由不相容,更不用说理智和人类的尊严。尊严、理智和自由是帕拉岛一直致力于实现的,从你的祖辈,改革家穆卢干开始。”

维贾雅从座位底下取出一个锡盒,打开盖,给大家发奶酪和鳄梨三明治。“我们边走边吃。”他用一只手开启发动机,另一只手忙着拿三明治,把小车开到公路上。“明天,”他对威尔说,“我带你看看村庄,还有我和家人吃午餐那种盛大的景象。今天,我们在山中有约。”

靠近村口的时候,他把吉普车转向一个岔道。这条岔道很长,弯弯曲曲的。道路两边是梯田,田里种着水稻和蔬菜。梯田中间,还间歇地点缀着一片片的果园。罗伯特医生解释道,这些小树注定要为希瓦普莱姆的纸浆厂提供原材料。

“帕拉岛有多少家报社?”威尔询问道,得到的答案是只有一家。威尔很吃惊:“谁进行垄断呢?政府?执政党?当地类似乔·阿德海德的人物?”

“没有人享有垄断地位,”罗伯特医生向他保证,“有一个编辑小组,这个编辑组代表六个不同派别。每个派别都有相应的版面可以发表评论和批评。读者可以进行比较,并自主作决定。我还记得,当我第一次读到你们其中的一份主流报纸时的那种惊讶。带有偏见的标题,完全一边倒的报告和评论、流行语和口号,而不是论证。没有深刻而理智的探讨。相反,完全想在投票者的大脑里树立条件反射。剩下的,都是犯罪、离婚、逸闻趣事、胡说八道、分散大众注意力的东西,不会引发大众思考的东西。”

汽车缓慢前进。现在,他们到达两个陡坡的边缘处。左侧,有一个峡谷,峡谷下面是一潭湖水,湖边绿树环绕;右边,是一个宽一点的山谷。山谷的两边是树林掩映的村庄,中间卧着一家很大的工厂,俨然一个纯粹不对称的几何体。

“水泥厂?”威尔询问。

罗伯特医生点头: “必需的工业之一。我们的生产以满足使用需求为目的,生产多出的部分则出口。”

“劳动力由这些村庄提供?”

“是的,他们主要从事农业、林业和木工的兼职。”

“这种兼职体系运转得好吗?”

“取决于你对‘好’的定义。当然,这种工作制度,效率不是最高的。但是,和你们那儿的运转体系不同的是,帕拉岛不以工作效率最高为目的。你们总是希望用最短的时间取得最大的产出。我们首先考虑的是人和他们的满足感。变换工作不会在最短的时间里取得最大的产出。但是,很多人一生可以从事多种工作,他们活得会更快乐。如果需要在机械效率和人类满足感之间做出选择的话,我们选择后者。”

“在我二十岁的时候,” 维贾雅插话说,“我在那家水泥厂干过四个月,然后在过磷酸钙制造厂待了十周时间,之后六个月待在一片森林里,做伐木工人。”

“多么繁重的劳作啊!”

“二十年前,”罗伯特医生说道,“我在冶铜厂干过一段时间。之后,我又乘渔船出海捕鱼。尝试不同种类的工作——这是每个人接受教育的一部分。尝试不同工作,人们可以获得很多——可以了解其过程、技巧和组织,了解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的思维方式。”

威尔摇摇头:“我更愿从书上去学。”

“你从书上学得的知识不是知识本身。从本质来看,”罗伯特医生补充道,“你们都是柏拉图主义者。你们崇尚语言,轻视物质!”

“应该和牧师讲讲这些,”威尔说道,“牧师总是责备我们,说我们是愚蠢的唯物主义者。”

“愚蠢,”罗伯特医生同意道,“愚蠢,根本原因是你们在唯物主义方面做得不充分。抽象唯物主义者——指的就是你们。然后,我们需要做的是具体的唯物主义者——不是口头层面的唯物主义,而是去看,去嗅闻,去触摸,肌肉绷紧,弄脏双手,进行劳作。抽象唯物主义,就像抽象理想主义一样糟糕,它使得直接的精神体验变得几乎不可能。在具体唯物主义的层面,尝试不同的工作,是进行具体精神层面教育的第一步,也是必需的一步。”

“但是,即使是最具体的唯物主义,” 维贾雅阐释道,“也不会帮助你走得很远,除非你完全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经历的是什么。你必须对所处理事情的细节都非常了解,还有所需要的技能,和你一起工作的人。”

“很对,”罗伯特医生说道,“我应该说得更清楚些,具体的唯物主义只是成就完整人生的原材料。只有通过意识,完整和永恒的意识,才能升华为具体的精神。完全明白你在做什么,工作也成为瑜伽式的工作,玩耍也成为瑜伽式的玩耍,日常生活也成为瑜伽式的日常生活。”

威尔想到兰加和小护士:“那么,性爱呢?”

罗伯特医生点头:“那也一样。靠意识升华,做爱成为瑜伽式的做爱。”

穆卢干看起来很吃惊,同他妈妈那种表情如出一辙。

“心理与身体指向超脱的目的,” 维贾雅说道,随着汽车切换至低挡位时发出的噪音,维贾雅抬高了声音,“那,主要也是这些瑜伽的目的。但是,它们还是其他的东西,还是应对权力问题的工具。”他把汽车切换至更安静的挡位运行,然后说话也恢复了正常聊天时的音调。“权力问题,”他重复道,“权力问题存在于组织机构的各个层面——上至国家政府下至幼儿园和度蜜月的夫妇。权力问题不光是伟大领袖面临的问题。还有几百万的不知名的独裁者和迫害者,那些默默无闻的‘希特勒’,村里的‘拿破仑’‘加尔文’和家庭里的‘托尔克马达’。更不用提那些愚蠢到被标注为罪犯的强盗和恶霸。对于这些人产生的巨大能量和权力,应该如何驾驭,并使之归于正途——或至少可以防止其造成破坏?”

“这就是我想让你给我讲的,”威尔说道,“从哪儿讲起呢?”

“我们马上都会涉及,” 维贾雅回答,“但是,因为一次只可以讲一件事情,所以我们首先讨论权力解剖学和生理学。罗伯特医生,你从生物化学的角度就这一话题说说看法吧。”

“这要从四十多年前说起,”罗伯特医生说道,“那时我在伦敦学习。缘起于我周末探监和晚上抽空阅读历史的时候。历史和监狱,我发现它们紧密相关。历史是人类犯罪、愚蠢和不幸的记录(爱德华·吉本说的,对吧?),监狱则是关押特别不幸的、没有成功逃脱的罪犯和傻瓜的地方。通过读书和与监狱里的罪犯谈话,我开始思考一些问题。哪种人会成为危险的罪犯——历史书上记录的大罪犯,本顿维尔监狱的小罪犯?哪种人会渴望权力——热衷于欺凌和主宰?残忍的人,那些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达目的不惜伤害或杀害同胞丝毫不感到内疚的男男女女,那种不是为了利益,纯粹为杀人而杀人的恶魔。对于他们来说,无端残杀别人可以带来快乐——他们是谁?我经常和专家们讨论这些问题——包括医生、心理学家、社会科学家和教师。曼特各查和高尔顿再次受到欢迎。很多专家向我保证,必须从文化、经济和家庭的角度分析,才能找出这些问题的有效答案。这实际上是母婴关系和如厕训练的问题,早期塑造的局限性和创伤性环境的问题。我半信半疑。母婴关系、如厕教育和周围环境的理论——这些固然重要。但是有那么重要吗?在探监的过程中,我开始找到某种内在模式的证据——或者甚至说,两种内在的模式。因为危险的罪犯和热衷权力的问题制造者不属于同一类人。他们中的大多数,我当时开始意识到,属于明显不同的两种类型,非此即彼——四肢发达的人和彼得潘。我擅长治疗彼得潘。”

“那些从来长不大的孩子?”威尔询问道。

“‘从来长不大’是错误的。现实生活中,彼得潘都以长大而告终。他们只是成长得太晚啦——相比于岁月,他们成长得更慢。”

“女性彼得潘呢?”

“很少见。男性彼得潘就像黑莓一样常见。每五到六个男孩子里面,你就可以找到一个彼得潘。在那些问题孩子中间,那些不能读书、不能学习,无法和其他人相处,最终甚至会走向暴力犯罪的男孩中间,通过对手腕骨进行X光扫描发现,十个中间有七个属于彼得潘。其他的大多数都属于某种四肢发达的类型。”

“我努力在想出,”威尔说道,“一个历史上很典型的彼得潘罪犯的范例。”

“不用想得太远。最近的,也是最典型的,莫过于阿道夫·希特勒。”

“希特勒?”穆卢干的语气满是吃惊。希特勒明显是他崇拜的英雄之一。

“读读元首传记,”罗伯特医生说道,“如果历史上只有一个彼得潘的话,那绝对是他。他在学校里的表现一塌糊涂,属于竞争和合作方面的低能儿。嫉妒所有正常取得成功的孩子们——而且,因为他嫉妒、憎恨其他孩子,为了让自己觉得好受一些,他便将这些孩子贬为劣等人。到了青春期的时候,阿道夫在异性问题上一无所知。其他男孩子向女孩求爱,女孩会回应。阿道夫太害羞,对自己的男性魅力一点也不自信。阿道夫一直无法稳定地工作,总是躲在家里,沉浸在自己幻想的另一个得意世界里,至少,他也应该是米开朗琪罗。很不幸的是,他不会画画。他唯一的天赋就是仇恨,卑鄙狡猾,拥有一副不知疲倦的好嗓子,讲起话来,抬高声音,滔滔不绝,这是彼得潘偏执狂的典型表现。三千万到四千万的尸体,天知道还耗费了几十亿美元——那是整个世界为发育迟缓的小阿道夫付出的代价。很幸运的是,很多成长很慢的男孩子只不过是小罪犯。但是,即使是小罪犯,集腋成裘,也会造成很大的破坏。因此,我们尝试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或者甚至,自从我们开始关注彼得潘问题后,我们希望把彼得潘要素铲除掉,帮助孩子健康成长。”

“你成功了吗?”

罗伯特医生点头:“并不难。特别是如果处理得早的话。四岁半到五岁之间,我们这里的所有孩子都要接受彻底的检查——血液测试,心理测试,体型测试。然后,扫描他们的腕骨,拍脑电图。所有可爱的小彼得潘都能够找出来,然后立即着手提供合理的治疗。大约一年以后,他们都会正常起来。罪犯、潜在的暴君和虐待狂、潜在的反人类者和为革命而革命的革命者,都被转化为有用的公民,接受无酷刑利剑制度的制约——没有惩罚,没有杀戮,就如同拯救了要歉收的庄稼。在你们那边的世界里,罪犯还是交给牧师、公务员和警察处理,他们会无休止地布道并采取配合性治疗,还大量囚禁罪犯。结果如何?犯罪率稳步上升。这一点也不奇怪。手足相争、地狱和耶稣的人格这些概念无法代替生物化学。坐一年牢无法消除彼得潘内分泌的不平衡或者帮助前彼得潘摆脱心理阴影。对于彼得潘型的罪犯,你需要做的是及早诊断并让其每天饭前服三颗粉红色胶囊。如果周围环境允许,坚持十八个月,孩子就会恢复正常的理智,表现出少许基本品德。从最终的般若波罗蜜多,卡鲁纳,大智慧和大悲悯来看,不要说公平的机会啦,之前,一点儿可能都没有。现在,让维贾雅和你们讲讲四肢发达的人吧。或者你们已经注意到,他就是一位四肢发达的人。”罗伯特医生身体前倾,拍打了一下这位巨人宽阔的后背。“多结实的肌肉!”他补充道,“而且这头雄狮不野蛮,对于我们这些小虾米来说,多么幸运啊!”

维贾雅从方向盘上腾出一只手,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脯,雄狮般怒吼了一声。“不要招惹金刚。”他说道,然后充满幽默感地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对威尔说道:“想想其他伟大的独裁者,想想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希特勒是罪犯彼得潘的最典型的范例。斯大林则是四肢发达的最典型的范例。从体形来看,斯大林命中注定是外向性格者,但他绝不和你们这些外向性格者相同,你们软弱、圆滑、藏不住话,仅仅渴望不分彼此的融洽。斯大林则是好强的外向性格者,总是喜欢践踏,干劲十足,常常觉得有必要做些改变,且不受迟疑、不安、同情或感性等因素的阻碍。就像上帝处于唱诗班天使中一样,斯大林总是独自并舒适地待在一个小天堂里,周围都是阿谀奉承和唯命是从的人。而且,他总是很忙,使富农破产,组织集体主义,发展军工业,迫使数百万本不情愿进工厂的农民到工厂做工。虽然他很顽强,也有德国彼得潘的效率,但考虑到他天启般的幻想和阴晴不定的情绪,我认为他其实是无能的统治者。在战争的最后阶段,比较一下斯大林和希特勒的战略。一个冷静地盘算,一个得意地做着白日梦;一个信奉有洞察力的现实主义,一个热衷于修辞性胡说,这些胡说最终也欺骗了希特勒自己。两个都是暴君,但是性情、潜在动机和效率完全不同。彼得潘特别擅长发动战争和革命,但是,需要肌肉发达的人将战争和革命进行到底,并获得满意的结果。”

“这儿是森林。” 维贾雅换了一种语调,朝前面长满树木的大悬崖方向挥手,悬崖似乎挡住了他们的上坡路。

不久之后,他们离开了空旷刺眼的山坡,一头扎进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曲曲折折,两旁是一排排枝叶繁茂的热带树木,上空透着微弱的绿光。攀爬在拱状树枝顶部的蔓生植物垂落下来。参天大树之间丛生着蕨类植物和有着深色叶片的杜鹃花,还有茂密的灌木丛和草丛。威尔环顾四周,叫不上这些植物的名字。空气潮湿得令人窒息,密不透风的绿色植物肆意生长的气味混合着动物尸体腐烂的闷腥味。这些厚厚的树叶似乎有隔音效果,但威尔还是听到远处传来叮叮的斧头声,锯子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道路又转了一个弯,通道微弱的绿光被普照的阳光所取代。他们走到了树林里的一片空地上,看到六七个肩膀宽阔的高大的伐木工,这些伐木工光着膀子,近乎全裸,正忙着把新砍倒的树的枝丫砍掉。阳光照射下,成百上千的蓝色和紫晶色的蝴蝶竞相追逐,拍打着翅膀,在天空中自由飞舞。林中空地的另一头点着火,一位老人正慢慢地搅动着铁锅中的食物。旁边,一头温顺的小鹿在安静地吃草。小鹿的腿很修长,身上的斑纹很漂亮。

“老朋友。”维贾雅说道,然后用帕拉岛语喊了一些什么话。伐木工也挥舞着手,大叫了几句。然后,汽车沿道路急速左转。他们再一次走进树林所形成的绿色通道之中。

“说到四肢发达者,”他们离开林中空地的时候,威尔说道,“刚才那些人是多么完美的范例。”

“那种体魄,”维贾雅说道,“有着永恒的吸引力。但是,在所有这些男人中——他们中的很多都和我一起工作过——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喜欢欺负别人的人,或者一个危险的潜在的权力爱好者。”

“换种方式说,”穆卢干用轻蔑的语气插话道,“这里的人,都没有抱负。”

“怎么解释?”威尔问道。

“很简单,从彼得潘的角度来看,他们从来就没有对权力产生欲望的机会。他们的犯罪欲望在有机会实现前,已被我们治愈。四肢发达的人则不同。他们和你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展示了健壮的一面,而外向型欺凌的性格遭到压制。所以,为什么他们没有发展为大独裁者或至少成为国内的暴君?首先,从我们的社会制度来讲,他们很少有机会欺凌家人;从政治制度上说,他们不可能获得主宰的机会。其次,我们教育四肢发达的人要意知周围事物并保持敏感,学着享受每天的平常生活。也就是说,他们总是有别的选择——无数的选择机会——来取代主宰的快感。最后,我们直接面对权力和主宰的欲望,而这种欲望在各种健硕体魄的人身上很常见。我们会疏散这种对权力的欲望,或进行转移——从人身上转移到事物上。我们向他们提供多种具有挑战性的任务——艰苦而剧烈的任务,以锻炼他们的肌肉并满足他们想主宰的欲望,而且满足这种欲望,不会让任何人付出代价,且所采用的方式都是无害或有正面影响的。”

“所以,让这些四肢发达的人把树砍倒,而不是把人砍倒——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而且,如果他们砍树厌倦了,可以选择出海,或者尝试采矿,或者相对来说稍微轻松的活儿,比如在稻田里干活儿。”

威尔·法纳比忽然大笑起来。

“什么这么好笑?”

“我想到了我的父亲。如果他做的是一些砍伐树木的活儿,也许就能获得救赎——当然也能挽救他那可怜的家庭了。很不幸的是,他是一位英国绅士,不太有机会砍伐树木。”

“那他体内的能量有其他释放的途径吗?”

威尔摇头:“不仅仅是一位绅士,我的父亲还认为他是一位知识分子,一位不打猎、不开枪、不玩高尔夫的知识分子;他就是喜欢思考和喝酒。除了白兰地,我父亲的其他乐趣就是漫谈政治理论。他认为自己是二十世纪阿克顿勋爵的翻版——最后一位孤独的自由主义哲学家。你应该听说过他对现代全能国家不公正的论述吧!‘权力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使人腐败。绝对的。’然后他又喝上一杯白兰地,并开始最让他引以为乐的休闲时光——欺凌老婆和孩子。”

罗伯特医生说:“对于四肢发达的罪犯或只要有机会就喜欢四处蹂躏人的彼得潘,阿克顿的理论里没有提及任何应对措施。这是阿克顿的一个致命错误。作为一位政治理论家,他绝对值得敬佩。但他完全谈不上是一位真正的心理学家。他似乎认为,权力问题可以通过良好的社会制度来解决。此外,高尚的道德和一些启蒙的宗教因素可以提供很好的补充作用。但是权力问题植根于解剖学、生物化学和人的性情,需要从法律和政治的层面上去抑制,这一点显而易见。此外,还必须从个体层面采取措施,具体涉及的是本能和情感的层面、腺体和内脏的层面、肌肉和血液的层面。等我空闲的时候,我会就人类生理和伦理道德、宗教、政治和法律之间的关系写一本小书。”

“法律,”威尔回应道,“我正打算从法律层面向你提问题。你们完全不需要刀剑和惩罚吗?还是你们仍然需要法官和警察?”

“我们仍然需要,”罗伯特医生说道,“但是,我们需要的数量相对不如你们的多。首先,由于预防性医疗和预防性教育,我们这里没有太多犯罪。其次,仅有的少数犯罪都将由互助领养俱乐部处理。俱乐部内的集体治疗会对罪犯承担集体责任。对于很棘手的案子,集体治疗会和医疗相结合,或者由非常有远见的人负责提供解脱之药体验课。”

“那么,法官负责做什么呢?”

“法官倾听证据,判决受指控的人有罪或无罪。如果有罪,就将罪犯押回互助俱乐部,如有必要,还会把罪犯交给当地医疗和菌类神秘学专家组。专家和互助俱乐部会定期向法官提交报告。报告令人满意,案件才算结束。”

“如果报告一直不能令人满意呢?”

“长期来看,”罗伯特医生说道,“总会满意的。”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你尝试过攀岩吗?” 维贾雅突然问道。

威尔笑了起来:“看看我这瘸腿,你觉得我是怎么来的?”

“那是强制性攀爬。你会为了乐趣而攀爬吗?”

“我爬过一次,”威尔说道,“一次就足以让自己明白,我不是那块儿料。”

维贾雅扫了一眼穆卢干:“你呢,你在瑞士的时候怎么样?”

穆卢干的脸一下子红了,摇摇头。“如果一个人得了肺结核的话,”他嘟囔着,“根本做不了这些事。”

“多遗憾啊!” 维贾雅说道,“攀岩本是对你很好的运动。”

威尔问道:“这里的人会经常来爬山?”

“攀爬是学校教育的一部分。”

“对于所有人?”

“所有人都要学一些。四肢发达的人会有更高级的攀岩活动——大概十二个男孩子中间有一个,二十七个女孩子中间有一个,能参加高级攀岩。我们很快会看到一些年轻人在结束初级训练后,进行首次高级攀爬。”

绿色通道变得宽阔、明亮起来。突然之间,他们走出了青翠欲滴的森林,来到一块很平、很宽的磴台上。三面都是石壁,高达两千英尺,连接着绵延不断的锯齿状山脊和孤耸的顶峰。空气特别新鲜。随后,一片浮岛般的积云飘过来,天气忽然阴凉起来。罗伯特医生身体前倾,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用手指着高原中心附近小圆丘上的一排白色房子。

“那就是自由实验站,”他说道,“有七千英尺高,五千多亩优质平地,能在南欧生长的所有东西,我们几乎都可以种植:小麦、大麦;绿豆、白菜、莴苣和西红柿(水果不行,因为晚上温度会下降到华氏六十八度);醋栗、草莓、核桃、青梅、桃子、杏子。还有很多适合高山生长的珍贵的当地作物——包括我们这里有位年轻朋友极力反对的蘑菇。”

“我们就是要来这儿吗?”威尔问道。

“不,我们要去更高的地方。”罗伯特医生指向视野内最后一个岗哨,它在深红色岩石的山脊上。它的一侧山麓通向丛林,另一侧则陡然升高,险峻挺拔,倚向另一座消失在云端的山峰。“我们要去的那座古老的湿婆庙,每年春分和秋分的时候,会有很多朝圣者。这里是整个岛屿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当我们的孩子还小的时候,我和拉克西米几乎每周都去那儿野餐……多少年前的事情啦!”他语气里透着一丝丝忧伤,随后叹了口气,倚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他们离开了那条通向自由实验站的路,车子再次爬坡。

“最后一圈啦,路况也是最差的,” 维贾雅说道,“七个惊心动魄的转弯,还有半英里不透风的隧道。”

维贾雅把车换至一挡,噪音很大,无法继续交谈。十分钟后,他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