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打根八号 惨死——富美的生涯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这几天常吃的很简单的晚饭后,我很随意地对阿崎婆说我去大江有点事要办,又加了一句:“妈妈您若要给富美带口信儿的话,我可以去她家一趟的。”于是阿崎婆照例不问我去大江有什么事,只说:“我和富美已经很久没见了……”又追问:“你去过大江吗?”

我含糊地回答说我没去过,但是我朋友的朋友在那里住。阿崎婆考虑了一会儿说:“一个人去很难找的,如果你去大江的话,我也去瞧瞧吧。”她又像自言自语似地嘟囔说:“富美可不是能把去过外国的事对人讲的人。”我感到我的内心世界被她看穿了,不由得心怦怦跳起来。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如果您去大江的话,富美不知该有多高兴啊,然后迅速地变了话题。

很快,天就黑了,我躺在那个婆罗洲棉的褥子上,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很快入睡。阿崎婆对我说她也想与我同行这倒没什么,可她为什么说“富美可不是能把去过外国的事对人讲的人”呢?我心中感到不安,阿崎婆是把我当做背景复杂的风俗女,出于对同类的怜悯收容了我,或许,她觉察我有不对劲的地方了?我多少也是一个能读书的女人,她是不是知道我是来调查像她那样的在外国卖身挣钱的女人历史的呢?

后来我知道了,她从直觉上早已悟到我来访问她的隐蔽目的,而且打算帮助我。可那时候阿崎婆的这一句话让我紧张了好一阵子。

关于这件事下边还要提到。总之,第二天从早晨起就晴空万里。早晨十时我们出了家门,过了河,到下游的杂货店——店主洋子也曾是海外日本妓女——买了一袋点心做礼品,向着大江方向出发了。我们从阿崎婆的村子走到崎津镇。崎津虽有公共汽车通往大江,但阿崎婆晕车,所以只好继续步行了。

阿崎婆走惯了路,她个子小,一个劲儿地迈着小碎步疾步前进。我这个大个子走起路来反而累得够呛。“好容易离开了崎津镇,接着要沿着海走了。”我刚这样一寻思,阿崎婆在一条小路的岔路口招手叫我:“朋子要不要走这边山路,这边要近得多。”我们选了右边小道。这山只三、四百米高,是天草特有的小山,在到达山顶要下山时我可来了神儿,登山时不曾望见的天草的海,在秋日湛蓝的天空下出现了,纵目远眺,一片蔚蓝。

我被这美丽的风景迷住了,不由得高声欢呼起来,阿崎婆像是守护幼儿园的孩子一样,目光慈爱地看着我。我们继续走,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山脚下的某处说:“你看,那边不是有瓦房和红、白两色的旗子吗?那就是军浦大师的庙。”我按着她手指的方向找到那杆充满乡村风味的粗鄙的旗帜之时,她已把双手合在胸前,没忘记做一次短暂的祷告。

祷告结束、阿崎婆对我说:“重要的事,比如关于勇治、我的孙儿们的事我都向大师祈祷。每次来参拜时,我也替富美祷告。”她就顺着这个话头儿断断续续地谈起了富美。关于吉本富美《阿崎》那一节谈到过,下面尽量避免重复,将阿崎婆在路上对我讲的话记录如下——

……富美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人呀,住同村一天到晚在一起也有不对缘的。可是住得很远,三五年见一面的人彼此还是息息相通。富美和我就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啦。

富美的确姓吉本,是大江人,她父母是干什么的,我不晓得,过去好像听说过,叫我给忘记了。她九岁的时候,被由中太郎造卖到山打根,当时与岛原出身的八重乘的是同一条船。我到三号馆的时候,富美与八重每晚都擦上白粉、抹上口红去接客。因为都是天草人,富美老护着我们。从那时认识她算起,已经是六十年的朋友啦。我在做妓女的人里头算多福的人啦,富美年轻的时候长得可标致啦,真想让你亲眼见见。接客时她挑肥拣瘦的,接洋人、日本人、华人的客,很少接士人客。太郎造得了气喘病死了以后,老板妹妹登代来把三号馆卖了。那时已经还清债务的富美与八重一起转到邻近的四号馆。我被卖到斗湖。后来我们逃了回来,我央告着进了木下邦的八号馆。四号馆与八号馆在一条街上,早早晚晚都能遇到富美。

富美与安谷喜代治相好也就在那个时候,富美生了两个孩子,男孩松男确实是安谷的儿子。我认为女孩也是安谷的,是不是真的呢?我也说不准。安谷有很大的一座椰子园,有妻子也有孩子,所以他不能让富美到他家去。即使没有妻子,安谷是那么大的椰子园的主人,娶富美也是不可能的,他怕人家戳他后脊梁说他娶了个妓女当老婆。

富美不得不带着还是婴儿的松男。但是带孩子影响接客,她白天把孩子放在自己屋里,给点奶吃,傍晚动不动托给老板娘,孩子就哭起来,富美老担心孩子的事,不能静下心来,嫖客们就抱怨了,弄得很败兴。于是,富美就每月花钱把还在吃奶的松男托在阿霜处。下田出身的阿霜在我认识富美之前就是富美的好朋友,和我一起在八号馆呆过。不久被马来人船长娶为妾搬到克扎特克,那时已不出来应客了——你问是哪年?大正天皇驾崩明治天皇即位那年吧。

又过了不久,富美生下了第二个孩子,这次不是男孩是女孩。富美这回可真着急了。还想托出去,可又支付不起两个孩子的托儿费。那孩子叫什么来着?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想不起来了——于是,富美就把孩子给了八重。那孩子生下来的时候,八重已嫁给洋人。洋人都很有钱,八重生活优越。但她因不能生孩子所以很寂寞。富美想八重是自己从日本出发时的同伴,彼此脾气秉性也了解,现在她家生活条件也好,与其让孩子在妓院长大,不如养在弥惠那里更有前途,所以她才把孩子给了八重。

那个女孩是活着,还是在南洋死了,谁也说不清。八重是岛原人,去岛原问八重说不定会知道下落,可是,八重的老家是岛原的什么地方呢?四年前见到富美时还提起这件事,富美说:“那个女孩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已经给了人啦,再没想重逢,也许成了西洋人的老婆,生下两、三个孩子了呢。”富美的脸很平静,但是她的心在哭,在恳求上苍保佑她的女儿。这一点我很清楚。

富美与安谷好了几年?我记不清了。大概三、四年吧!后来我也回老家探亲,给霍姆先生做了妾,因病回到天草又嫁了人,最后还去了满洲。富美是怎么生活过来的,详情我不知道。不过,据人们传说她嫁过两、三次人。

战后我遇到富美聊说起过去的事情时,听她说在松男十岁的时候,她才从南洋回到日本来的——是啊,大概是昭和十年(一九三六年)吧。因松男是自己骨肉,所以富美到阿霜那里去想领回孩子,而松男呢无论如何也不肯从阿霜身边离开。富美对松男说:“我是你的亲妈妈,咱们一起回日本吧!”松男十分害怕,连忙藏到阿霜身后一句话也不说。没办法,富美就说:“你把阿霜当成自己的亲妈,离不开她的话,我就不接你走了,这样对阿霜妈妈对你都更好些。”于是富美就一个人回到天草。富美真是和她的亲生儿女无缘啊,你不这么想吗?

后来,富美回国一、二年之后,不巧阿霜的马来丈夫得了病突然去世了。我见过阿霜的丈夫,不愧是个当船长的,真是个好人。那里人能娶到日本老婆或妾都是很自豪的。那个马来人也是叫阿霜穿绸裹缎的,她尽是好衣裳。他一死,工资也停了,生活马上就变苦了。阿霜就到橡胶园、椰子园去当雇工,养家糊口,松男也在英语学校停了学,到椰子国劳动,母子二人艰难度日!战争开始后,日本军队也到了婆罗洲,在那里放过枪炮没有,我不知道。后来日本战败,阿霜带着松男回到出生地下田,能照顾自己的亲人一个也没有,黑市的米、麦、红薯都太贵,买不起。好容易回到自己的老家,却不得不在柳树上检根绳子上吊了。死前的晚上,阿霜对松男说:“你已经二十岁了,而且咱们也回到日本了,有一件事要让你明白,实际上我不是你亲生母亲,你的生母叫富美,住在大江村。”这是阿霜打定主意要死了才说的。他们在婆罗洲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回到天草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这幕惨剧。

阿霜死了以后。阿霜的亲戚自然不收留松男,松男也不想留,刚刚办完丧事就按阿霜说的去大江找亲母了。他到处打听:“您认识吉本家的富美吗?她家在哪儿?”他是婆罗洲出生、长大的,只会说马来语和英语。日语只会讲只言片语,费了老大劲儿才找到母亲。

好容易找到富美——富美该多么高兴啊,就一起生活了。起初因他不会说日语,只好干些体力活儿。也娶了媳妇——是富美姐姐的女儿,她姐姐叫什么名字不知道,曾去朝鲜挣钱来着。

按富美的话说,松男对她挺好的,媳妇又是亲上加亲。可她娘家老来找麻烦,她不大喜欢儿媳妇娘家,今天你去大江看看就会明白了。松男的媳妇瞎了一只眼,人也挺厉害的。她总冲松男发脾气说,“只生不养,你还拿她当妈。”松男是个好孩子,把妈妈照顾得挺好。从小富美就把他托给阿霜,后来干脆不管了。上次富美流着泪对我说:“这孩子是给了人的,可长大成人之后来找我,我只不过是生了他而已,他竟对我这么好!”瞧那儿,朋子,你瞧那儿。隐隐约约看得见一排房子不是?那就是大江镇。我只记得富美的家好像离邮局挺近的,有条路向东走还是往西拐,我就是记不住路。

我们来到了大江。它徒有镇的虚名,主要街道上有个邮局,横向走不远,是发散腥味儿的泥路,两侧是铅皮屋顶上放石头的杂院,因临海泥路难走,地面也较高,而且每家的屋都比我的个头儿矮,可能为了防海风想出这办法。门户都敞开着,家家户户内部光线都很暗,整个村庄的赤贫显而易见。

阿崎婆拉住正在玩耍的孩子问:“富美的家在哪儿?”孩子们只是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于是,她走进一户敞着的门大叫:“有人吗?富美的家是不是在这一带呀?是哪家能告诉我吗?”

从里边出来的是一位面貌端正的五十岁左右的渔妇,她说“富美的家就在附近……”之后停住了,上下打量着我们,意思是你们是她什么人呢。阿崎婆体会了她的用意,连忙自报家门,说我是阿崎,是从某村来的,我和富美在国外是朋友。村妇立刻不再见外,亲切地说:“哎呀原来你就是阿崎呀!富美多想见你一面呀!可是,富美她……她三年前得重病去世了!”阿崎婆和我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样呆立不动。我们一直以为富美活着,可她已经于几年前离开了这个世界。

从大江村到阿崎婆的村子也就十公里的路程,对于城里人说,十公里算什么?像眼和鼻子一样的距离那么近。纵是远隔千里也可以用打电话、写信等方式互相联络。然而,曾经当过海外妓女的老人们呢——想寄封信也写不了,想打电话,家里又没有,想乘车去见见老朋友,既无时间也无经济能力。仅隔十公里就像远在天涯,不用说重叙六十年友谊了,连生死离别的消息都得不到,我深深地体会到她们的悲惨命运。

那位五十岁上下的渔妇一边反复说阿崎婆的来访太迟了,一边带我们去富美家——也就是她儿子松男的家。他的家也在路旁渔民杂院里,房间只一间,居室为六铺席,又加盖了一间三铺席的。昏暗的房里有一个煤烟熏黑的灶。

村妇一招呼,从里边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高个子男人,脸膛被太阳晒得红中透紫,这就是松男。他即刻把我们让进了屋。阿崎婆寒暄几句就蹲着靠近佛龛,一屁股坐下。她双手合什,像是对活人说话似地大说道:“富美,你怎么死得这样早啊!我一直以为你健在呢!我来晚了!原谅我吧!”她要烧香,我在她身后帮她点上火,我也点燃了香,双手合什。佛龛里只有一个白术的牌位和一张女人的照片。

啊,这就是阿崎婆的挚友富美呀。照片上的女人不到三十岁,大约是婆罗洲时代拍的照片吧!穿着和服的她,亭亭玉立,圆睁的秀眼水灵灵的,与梳的日本发式十分相配。如果是今天,也无疑是一位回头率极高的美人。

在富美的灵前拜过之后,我照例被介绍成是阿崎婆的儿媳。阿崎婆与松男边喝茶边谈起富美的事情。不久,松男媳妇也回家来了。回到日本时才二十岁的松男只会讲英语和马来语,现在讲的竟是一口地道的天草土话了。

据松男说,富美是三年前——昭和四十年二月六十五岁时逝世的。战后二十年富美一直跟着松男在这里生活,身体没什么毛病。逝世前一年春天开始不断地诉苦说:“头痛,脑袋发重,压得难受。啊,简直要发疯。”这前后,从手脚开始长的疥癣一点点地蔓延到全身。用高价从药店买来的药物,怎么也治不好头痛和疥癣。富美终于在痛苦之中死去了。松男说起他母亲时说:“老太太躺倒之后,每天端屎端尿的都是我,我妈像是口头禅似地每天都说谢谢啦,谢谢啦。我对得起母亲,她死而无憾。”

松男和他老婆还有正与他们交谈的阿崎婆,都确信富美的病单纯是头痛和皮肤病。可我,听着听着一阵凄枪的感觉袭来,止不住地想流泪。夺去富美生命的病既不是头痛也不是皮肤病,实际上是梅毒。她诉说头痛,像要发疯,也许是梅毒螺旋体侵入了大脑,被人们看做是疥癣的皮肤病也许是螺旋体在皮肤上的反映。事实上,回到东京以后,我向母子爱育会附属爱育医院妇科的野末悦子询问过,其结果是富美的病大约是脑性及皮肤梅毒。

我感到精神上受到严重的打击。过去我一直认为,比起在偷渡中丧失性命,或远离家乡客死异国的海外妓女,那些经过种种曲折归国的人更幸福,现实却完全不是这样。

大家知道感染梅毒之后,不会立即发病,往往有十年、二十年的潜伏期,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病。如病毒侵入脑和脊髓,症状就像精神病一样出现妄想,随着脑细胞的麻痹会导致死亡。如在皮肤上发病的话,被全身起的肿物百般折磨,不久也会惨不忍睹地死亡。在抗生素大量发明的现代,只要病不被耽误,还是有治愈的可能。即便如此,它依然是一种令人恐怖的病。

如果富美的死因是梅毒,那病菌就是在她长期的卖身生涯中侵入的。据阿崎婆讲,她们害怕得病,每每毫不倦怠地用大夫给的药水洗下身。可是梅毒螺旋体是用显微镜才能看到的极小的细菌,所以无论是医生还是本人都不会发觉病菌已潜入体内,这是完全可能的。经过千辛万苦回到日本的海外妓女之中,一定有无数人年轻时在异乡感染了梅毒,经过几十年后发病致死或现在还挣扎在死亡线上。不仅如此,现在看还很健康的人,体内梅毒螺旋体侵噬不知何时突然闹起来也未可知。阿崎婆就是其中的一个——对于原子弹受害者来说他们不知何时发病,发了病也没办法治,在他们眼里,二战结束二十七年的今天,战争还没有结束。同样面对过去曾是海外妓女的人来讲,海外妓女的生活也仍未结束。那天下午四时,我们告辞了松男又徒步回到阿崎婆的家。过了一两天,我想再次访问松男,听听他讲北婆罗洲,更重要的理由是阿崎婆手头上当妓女时的照片一张也没有,而富美遗物之中却有很多。于是,我就跟阿崎婆商量,给松男寄了一张明信片,上边写道:“我母亲想看旧时的照片,几天后我将再一次访问你家。”几天后的下午,我一个人去他家访问了。

我抵达的时候,松男出去干活了,家里只有他老婆在。她说:“不到六点他不会回来的。”我就坐在三铺席小屋等。他老婆给我泡了一杯茶之后,就在狭小的屋里干这干那,我煞费苦心地和她拉些家常打发时间,她只用那充满警惕的眼光来瞧我——是不是她右眼瞎了,总让人看见她翻白眼,才让我有那种感觉呢?

过了六点,松男回来了,洗手洗脚后上了铺着席子的里屋,立刻拉开壁柜拿出一本老相册。他说:“这就是母亲的照片,因为放在壁柜的深处,找出来好费劲。”说着,把相册放到我面前。

阿崎婆是日本战败后从中国东北回到日本的,所以不用说带回相册啦,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而富美就和她不一样了,在富美的大相册里贴着许许多多山打根时代的照片。我一打开相册,有东西哗地落了地,拣起来看,那是两本写着富美名字的护照。我把它们放回原处,继续翻看。有山打根街道、港口的照片,也有富美与朋友们的合影。一位富美的朋友穿着贵妇的洋装与白人男性的合影,不知是在几号馆门前,很明显是在妓院门前拍的。花费时间仔细看一看,那照片中的一张一个年轻女人长得很像阿崎婆,另外一张是年轻漂亮的富美抱着一个一岁不到的男孩坐在椅子上。如果阿崎婆在场,她一定会从中认出哪位是岛原的八重,哪位是阿霜,哪个是人贩子由中太郎造,哪位是松男的父亲安谷喜代治。

旧相册很重,但它在我心中的份量更重。她们在山打根生活的一鳞半爪,已经以图像的形式定格了。想到这,我的心情十分虔敬。下边该考虑的是如何把照片搞到手。

于是,我把一张阿崎婆青年时代的照片挑了出来说,“如果我妈看到这照片该多高兴啊!”得到松男的允许,我可以拿走照片了。我知道能借出照相册是最佳方案,但我与松男夫妇是第二次见面,谈不上深交,而且这个要求也不好说出口。

时间过得很快,末班公共汽车早已经发出了,我本打算完事后下一站去高滨——由中太郎造这个人贩子的老家,这回也搭不上车了。松男劝我在他家住下。吃过晚饭休息一会儿,松男说:“还有钓乌贼鱼的活儿,还得出去一趟。”就走了。他老婆还有住在近处的堂妹,刨根问底地盘问我说,什么你看上去不是天草人啦,那你是哪儿人呐,阿崎婆的生活怎么样啦,我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十二点睡了觉。但是我心里惦记着相册,怎么也睡不着。因我找借口说阿崎婆要看,富美去世之后被扔在壁柜里垫在各种杂物底下的相册,才被找了出来,明天早晨我一离去,它又会被扔进壁柜永不见天日。可是,对我来说——更应该说对日本海外妓女的历史,进而言之对近代日本女性史来说,富美的相册是最贵重的证言之一。当时我们能见到的海外日本妓女的照片,是在《村冈伊平治自传》中所收纳的。除此之外则没有了,那样的话,我是不是有义务让这些照片不被埋没,让世人了解这段历史呢?

辗转反侧的我,心中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就是把这些照片和护照偷走。这辜负了留宿的松男夫妇的好意,简直是恩将仇报。如果事发,我还可能会被天草警察拘留,但这是不得已的事情,是为了将埋没了的日本海外妓女的历史恢复其本来的面目才做的。松男夜里打工钓乌贼鱼的活儿听说要到夜半三点才能结束,在这之前,我抱着那本相册逃出这个家,在野外露宿,或不停地赶夜路吧!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在六铺席的大屋里放着三套被褥,我睡在里边。我偷偷地在昏暗的灯光下窥探邻近的松男老婆的动静,仰面朝天睡着的她还微微地打着鼾。很明显她睡得很熟。我把叠起来放在枕下的裤子拿出来,在被窝里穿好后鼓励自己说:“是时候了,现在开始动手吧!”

可是,尽管我不止一次地想是时候了现在开始动手,还是没能站起来把放在房间角落的相册拿到手。如前所述,那女人右眼瞎了,为此,她的右眼不能完全闭上,睡着了也和醒着一样半睁着,反射了不大强烈的灯光,她的眼发出白光。毫无疑问她正在熟睡,但我却总觉得她那半睁的眼正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终于写到我不好意思写的一段了——一夜无眠,当天大亮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机会。在松男的老婆去厨房做饭,松男去洗脸的当儿,我装做看相册,把几张特别希望到手的照片撕下来又加上两本护照放在一起,藏到了衣服底下的胸口处。我旅行时下身穿长裤,上身穿着我丈夫的男式旧毛衣,所以可以把它们藏在毛衣里。

听说向高浜、下田去的公共汽车八点多出发,我就做了出发准备。这时让我心惊胆颤的事情发生了,仿佛我血管里的血全凝结了。松男拿起相册说:“啊,该把它收起来了。我母亲也不在世了,没有人看了。”然后他就一页一页地迅速地翻着相册,几个地方都扎眼地留有取下旧照片的痕迹,两本护照也没夹在里边。松男结结巴巴地说:“啊,照片呢……护照也……”然后,抬眼看着我。为掩饰自己的惊恐,我已经竭尽全力,所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松男也相对无语。对我来说,这几秒钟竟是那样漫长。正在这时,原来在厨房的松男老婆用围裙擦着手带着那深表怀疑的眼神进屋了,边进来边问:“当家的,怎么了,发生啥事儿了吗?”已经不能蒙混过关了,我做好了瞬间之后被众人围打送到警察那里去的精神准备。可是,松男出乎意外地对他老婆说:“啥事儿也没有。”然后他就手拿了张报纸,胡乱地将相册包起来,打开壁柜向深处扔了进去。

我向松男夫妇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了些道别的话,头也不回,疾步向汽车站去。照片和护照在我胸前隆起部位之间摇晃,它们的边角刺得我好疼,然而我的心更感到刺痛——我终于犯下了罪。离汽车到站还有十五分钟,我在车站的硬椅子上落了座。直到这时,我才察觉我的手脚在抖,全身也在止不住地微微颤动。

不久,汽车来了,我于是站起来。此时,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一看是松男,他穿着工作服,脚下穿着日本式布袜子,像是要出去干活的样子。他只说了“一路小心”,就疾步向海滨走去了。

今天回忆起来,当时松男肯定察觉了我偷走了几张照片和富美的护照。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家人面前袒护了我。到了汽车站,他也没有责备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理由只有一个——松男知道我有不道德行为,却又原谅了我。我心中的秘密未曾向他吐露半分,所以,松男不会知道我需要山打根的照片。即便如此,松男也理解了我的最终目的,原谅了我。我想再现海外日本妓女的真实状况,将照片作为日本近代史的一个实证。而松男的母亲正是这些妓女中的一个。松男被这样的母亲带到人世,尝遍了各种痛苦,这些痛苦并不亚于他母亲所经受过的。只有苦熬过来的松男才能通过直觉了解我的心情,立刻原谅了我。

我乘坐的小公共汽车经过天草下岛的西岸一直向北驶去。从早晨起,天空就不大晴朗,现在云就更加多了。向窗外望去,所见到的风景只给人阴郁的感觉。虽然我给自己找了听起来理直气壮的理由,毕竟我犯了偷窃罪,所以这阴郁的天气特别适于我。如果窗外是秋高气爽的景象倒跟我此时的心境格格不入呢!正当我沉思的时候,公共汽车已经驶进了高浜镇——人贩子由中太郎造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