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难翻身

  (英)P.G.伍德豪斯著

  孙仲旭译

  有时候在俱乐部里,好心好意的家伙会晃到我跟前,捣捣我的胸口说:“雷吉老兄,”——我叫雷吉·佩珀——“你该成家了,哥们儿。”我想说的是,他们都是一片好心,我明白他们的意思,这种事情我都懂,但是成家需要两个人才行,而至今我碰到的女孩无不觉得嫁给我兹体甚大,未便接受。

  回想起来,我觉得跟和绝大多数别的女孩比起来,我跟安·塞尔比最接近于大功告成。事实上,要不是活见鬼情况失控,我倾向认为我们俩本来是能够成功的。但我一定要说,时至今日,正是写诗的伙计所谓的头一个极为狂躁不安的阶段凉下来有一阵子了,让我得以冷静考虑这件事,我现在很高兴我们没能成功,她是那种特别有主见的女孩,我不愿意去想她会怎样对待我。

  可是当时,我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在她跟我一刀两断后很久,我完全失去了打高尔夫的球感,以至于连一个小孩子都能在每洞让我一杆的情况下打败我。当时我完全垮掉了,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她那样对待我,是天大的不公。

  我给你陈述一下人们所称的事实资料吧。

  有一天我在跟安吃饭,正像以往一样向她求婚,这次她没照样拒绝我,而是沉思着瞄了我一眼,有点打开了心扉:

  “你知道吗,雷吉,我不放心。”

  “赏脸给我说说吧。”我说。我现在还认为彼时彼景,这话说得很得体,可是她不为所动,只当没听见,接着她又说:

  “有时候,”她说,“我觉得从根本上说来,你很乏味,没头脑。别的时候,就凭你说的或者做的,又说明你还有救,也就是说在经过适当刺激和鼓励的情况下,你也许能够克服拥有巨额非工资性收入的缺陷,去做一些值得做的事。我想这只是我的想像?”她一边说,一边牢牢盯着我。

  “完全不是,你绝对把我总结完了。有你在我旁边,激励我还有什么什么样的废话,你别说,我会突飞猛进的,把你吓坏。”

  “我真希望我能拿得准。”

  “冒次险吧。”

  她摇摇头。

  “我一定得拿准,结婚是一场豪赌。我刚刚去跟我姐姐希尔达和她丈夫住了一段——”

  “可爱的哈罗德·博德金啊,我跟他很熟,事实上,他们早晚都欢迎我过去,想住多久住多久。哈罗德是我的铁哥们儿,是个了不起的家伙,老不赖的哈罗德他——”

  “我不想听你对他歌昨晚刚洗的衣功颂昨晚刚洗的衣德,雷吉。我很生哈罗德的气,他让希尔达过得痛苦不堪。”

  “你这话什么意思?哈罗德做梦也不会想伤害一只苍蝇。他是那种爱空想、多愁善感的笨蛋,他——”

  “正是他的多愁善感,要命就要命在这儿。你当然知道,他先娶的不是希尔达。”

  “对,他的第一位太太几年前去世了。”

  “他还对她还念念不忘。”

  “有情有义啊。”

  “亏你这样说!换了你是个女的,让你嫁给一个人,他却总是让你牢牢记着在他的感情方面,你只是排第二,他心目中愉快地聊聊天,就是用一连串趣闻轶事来说明他的第一位太太有多么可爱,在你的计划跟他的前一次婚姻的什么纪念日有冲突时,指望你会全盘更改计划,你会感觉怎么样?”

  “好像很糟糕,这都是哈罗德做出来的?”

  “这还只是他所做的一小部分而已。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每天晚上七点钟,他都去把自己关到房子最高处的一个小房间里沉思。”

  “他到底干吗要那么做?”

  “显然他的第一位太太是晚上七点钟去世的。房间里有一幅她的画像,我相信他在画像前献花。他回来时,希尔达按说还得用高兴的微笑来迎接他。”

  “她干吗不反对?”

  “我一直在劝她反对,可是她不肯,只是装作不介意。她生性容易紧张,还敏感,这件事慢慢压垮了她。别跟我提哈罗德。”

  考虑到是她先提起哈罗德的,我觉得这样说很不公平。我不想提哈罗德,只想提我自己。

  “好吧,可是这一切跟你不想嫁给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说。

  “一点也没有,只是说明了一个女的嫁给某一类人时,会冒着什么样的危险。”

  “天哪!你肯定不是把我跟哈罗德看成一类人了吧?”

  “是这样,某种程度上说,你们两个人很像,都一直拥有巨额的非工资性收入,从来没得到过有益身心的工作培训。”

  “要命,照你所说,哈罗德绝对是疯了。你怎么以为我也会那样?”

  “这种危险总是有的。”

  我想到一个新点子。

  “你看,安,”我说,“如果我完成一件壮举,是只有脑子特灵的人才能做到的,那样的话,你嫁不嫁给我?”

  “当然嫁。你打算干吗?”

  “干吗?我打算干吗?嗯,老实跟你说,这会儿我还不是很清楚。”

  “你永远不会清楚的,雷吉。你是那种无所事事的有钱人,你的脑子——如果你竟然有过的话——也已经萎缩了。”

  好了,不用再往下说了,我不介意开诚布公地谈谈,可这纯粹是侮辱人而已,我岔开话题。

  “这条鱼吃完了你还想点什么?”我冷冷地说。

  你知道想到一个主意时会有什么感觉。有一阵子,它可以说在你心里慢慢炖着,突然就像火箭一样哧啦啦往上冒,好了,主意一下子就找到了。当时就是这种情况。吃完那顿午餐后我走了,模模糊糊地决心去完成一件壮举,这将证明我还是有脑子的,但是我根本不清楚要干什么。我心里同时在想的,是可爱的哈罗德这家伙,没考虑那件壮举时,我考虑的是哈罗德。我喜欢这个老不赖的家伙,不愿意看他一味愚蠢下去,一步步毁了这个家。突然,两件事就像两种化学物一样挂上了钩,嘿,我有了个一箭双雕的绝妙点子——完成这样一件事会让安震惊,让她对我刮目相看,同时还能弥合哈罗德和希尔达之间的裂痕。

  我的想法是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反对他那样做是没用的。需要做的,是用计让这家伙自己主动放弃,要鼓动他做得过了头,直到他对自己说:“够了!再也不要了!”哈罗德就会是这种情况。

  要想做一件事,最好就是说干就干。我立即给哈罗德写了封信,说我要去他家做客,哈罗德回信让我马上去。

  哈罗德和希尔达住在一幢大房子里,没有别的家人。我想他们偶尔会招待很多人来,可这次只有我一位客人。这里另外一位重要的人只有管家庞森比。

  当然,如果哈罗德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伙,我来这儿想做的事就会万分棘手。很多事情我都不在乎,可是如果去打听款待我的主人的高度隐私,我的确感到犹豫。不过哈罗德此人头脑很简单,向他表示一点点同情,给他提出一点点建议,他都感恩戴德,因此我的工作不会很难做。

  看起来他好像不介意谈阿米莉亚——那是他头一位太太的名字,难的是让他也谈谈别的。安所说的他让希尔达过得难受,我开始看出了原因。

  我得说这家伙完全在我掌握之中。大家说我是个笨蛋,可哈罗德是个超级笨蛋,我想把他怎么样就能把他怎么样。我去的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他抓住我的胳膊。

  “这边来,雷吉。我一定要给雷吉老弟看看阿米莉亚的画像。”

  顶楼那层有个孤零零的小房间,他跟我解释说这原先是他的画室。有段时间,哈罗德经常稍微画点画,业余水平。

  “你看!”他指着那幅画像说,“我画的,雷吉,你上次来之后清洗过。画得像可爱的阿米莉亚,不是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觉得的确像。不管怎么样,别人跟你说了画的是谁,还是能看出相似之处的。

  他坐到画像前,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

  “你知道吗,雷吉老弟,有时候我坐在这儿,觉得阿米莉亚又活过来了。”

  “她活过来的话,你可就有点尴尬了。”

  “你什么意思?”

  “老兄,你刚好又娶了别人。”

  他脸上浮现出小孩一般的热情劲儿。

  “雷吉,我想跟你说说希尔达有多么了不起。我对阿米莉亚念念不忘,换了很多别的女的,就可能不愿意,可是从一开始,希尔达就表现得很大度,她完全理解。”

  这番话让我缓不上来气,我用仅剩的一口气说:“她不反对?”

  “一点也不,”哈罗德说,“这让一切都称心如意。”

  恢复了一点后,我说:“你说一切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他说,“比方说,每天晚上七点钟我来这儿——嗯——想上几分钟。”

  “几分钟?”

  “你什么意思?”

  “哎,几分钟不算久啊。”

  “可我总是在七点十五分喝鸡尾酒。”

  “可以往后推嘛。”

  “庞森比想让我们七点半开饭。”

  “这到底又关庞森比什么事?”

  “嗯,他想九点钟下班,你知道。我想他下了班去那种乱糟糟的地方玩保龄球。你看,雷吉老弟,我们一定得为庞森比着想。他总是马上要辞职的样子——事实上,已经有一两次了,只是我们哄着他,才让他留了下来——他真的是一宝,如果没有他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待久一点?”

  “当然我是这样想的,这种事你要做就做得像样,要么根本别做。”

  他叹了口气。

  “这样做很冒险,不过从今往后,我们八点钟吃晚餐。”

  在向庞森比宣布了这一消息,以后他不能再像平常那么早就放纵自己去跟当地的保龄球好手切蹉时,在他一大早精神焕发的脸上,我好像看到涌起了怀疑的乌云,不过他没抱怨,新秩序开始了。

  我把我的下一项攻势归结为天才的灵光一现。当时我正在客厅里翻看一本相册,突然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是那种宽阔而松驰的面孔,眼睛往外突着,不知怎么我看着眼熟。我问哈罗德,他那会儿刚好进来。

  “那张?”哈罗德说,“那是帕西。”他略微耸了一下肩膀。“阿米莉亚的哥哥,你知道,要命的家伙,好几年没见过了。”

  我这才想起了帕西。以前我见过他一两次,我突然灵机一动。在每一方面,帕西都是哈罗德最讨厌的。他早餐开始就胃口极佳,喜欢拍人家的脊背,跟你说话时,会用手指捣你的肩膀。

  “你好几年没见过他了!”我用一副万万没想到的腔调说。

  “谢天谢地!”哈罗德由衷地说。

  我放下相册,无比严肃地看着他。“那你绝对应该邀请他来这儿了。”

  哈罗德脸都白了。“雷吉老弟,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可能记得帕西,我真希望你没说这种话,即使是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当然,这跟我无关,可是你给我面子,说了阿米莉亚的事,我觉得我这样说合情合理。我只能说,如果像你所说,你对阿米莉亚念念不忘,那么你表现得很奇怪啊。你声称对阿米莉亚一往情深,却对帕西不管不问,这怎么说得过去,我想不明白。照我看你别无选择,你一定要么全拉倒,承认你对阿米莉亚的爱已经不复存在,要么你一定别再这样残酷对待阿米莉亚最喜欢的哥哥了。你不能既这样,又那样。”

  他像是头被追猎的鹿一样看着我。“可是,雷吉老弟!帕西这人!他不按时下来吃早餐。”

  “我不管。”

  “希尔达受不了他。”

  “没关系,你一定要邀请他,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你的责任。”

  他跟自己的感情斗争了一下。“很好。”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被打败后的痛苦。

  当天晚上吃饭时,他跟希尔达说:“我要邀请阿米莉亚的哥哥来住几天,很久没见过他了。”

  希尔达没有马上回答,她看着哈罗德,大惑不解,我想是这样。

  我对这个可怜的女孩极感同情,但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外科医生。以后她会高兴的,因为我相信用不了多久,可怜的哈罗德这家伙肯定会撑不住,特别在我的妙计实施之后,计划是在第二天晚上。

  很简单,简单,也就是说原理简单,可是能想出来,脑子可得绝顶聪明才行。如果那次午餐时安所说的不是开玩笑,在我乍然表现出聪明才智后马上说到做到,二话不说就嫁给我,那她就是我的了。

  结果会是这样:如果亲爱的哈罗德这家伙喜欢在阿米莉亚的画像前沉思,那他尽可以爱沉思多久就沉思多久,而且有点过度,因为我简单的计划是先溜出去,直到他进了顶楼那个小房间,然后用那种很小的楔子,用来防止窗户咔嗒咔嗒作响的,保证能让这家伙一直待在房间里,直到他们派人去搜寻他。

  我的推理很完美:敲过晚餐钟而哈罗德没露面时,希尔达想当然会以为他那天晚上要多沉思一会儿,出于自尊,她不能马上让人去叫他。至于哈罗德,等他发现那扇门完全不对劲儿时,他可能扯着嗓子喊,但不会有人听见。至于我,你可能觉得既然晚餐大概会推迟,我要吃点苦头。不会这样的,而是完全相反,因为我选定执行妙计的当天晚上,我要去跟上大学时的铁哥们儿弗雷迪·梅多斯在附近的旅馆吃饭,事实上,那天晚上弗雷迪离那里至少有五十英里以外,但是哈罗德一家谁都不知道。

  那个挂画像的顶楼房间与房子的其他部分隔绝,我对这一点形容过没有?我想没有。事实上,那一片只有这一个房间,因为在业余画画那段时间里,哈罗德这家伙坚持搞艺术需要独处,讨厌有杂声,在顶层,经常用的只有他那间画室。

  总而言之,这件事十拿九稳。

  不多不少差十分钟七点时,我准备好随时行动。离那扇门几码远有个凹处,前面有帘子挡着,我就在那里等,手里把玩着小楔子,等哈罗德上来,好开始行动。那里几乎漆黑一片,让等待的时间似乎拖长了。不久——我好像在那儿待得超过十分钟——我听到上来的脚步声。脚步经过我站的地方,然后进了房间。门关上了,我跳将出来开始行动,马上把楔子这个好玩意儿塞到木门下面——干得漂亮之极。然后我轻轻松松走下楼,溜达着去了那间旅馆。

  我吃饭吃得不急不躁,部分是因为对一间路边店来说,这间旅馆的餐饮水平高得惊人,部分是我想给哈罗德很多时间来沉思。等我最后回到房子的前门时,我想我肯定已经出去了两个钟头乃至更久。有人在客厅弹钢琴,只可能是希尔达,我怀疑那会儿她想不想让人在旁边——不管怎么样,想不想让我在旁边。

  最后我决定冒冒险,因为我想听听亲爱的哈罗德这家伙的最新消息,就进去了,根本不是希尔达,而是安·塞尔比。

  “哎,”我说,“我不晓得你要来。”这好像很不正常,真的,她上次来做客,还只是差不多十天前的事。

  “晚上好,雷吉。”她说。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你怎么知道有事?”

  “我猜的。”

  “好,你刚好猜得很对,雷吉。发生了很多事。”她走到门口,往外看看,又听了听。然后她关上门回来。“希尔达造反了!”

  “造反?”

  “对,表示反对——表明立场——不肯再懦弱地忍受哈罗德的疯狂行为。”

  “我不懂。”

  她怜惜地看了我一眼:“你总是这么迟钝,雷吉。我从头跟你说说吧。有一天我们共进午餐时,我跟你说过一些事,记得吗?好了,我想你没留意——我了解你这人——可是情况慢慢变得越来越严重。首先,哈罗德非要延长他待在顶楼房间里的时间,当然庞森比有意见。希尔达跟我说她只能恳求庞森比,才让他留了下来。接下来的事最过份。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阿米莉亚的哥哥帕西?阿米莉亚在世时,你肯定见过她哥哥,这个人糟糕透顶,说话嗓门很大,行为特别讨人厌。突然,无缘无故地,哈罗德宣布要邀请他过来住一段时间。这让人忍无可忍。今天下午,我收到一份电报,可怜的希尔达发来的,说她要离开哈罗德,来跟我住,几个钟头后,这个可怜的人就到了我家。”

  你千万别以为我当时一声不吭听完了这番话,每次她好像要停下来换口气时,我都想插句嘴,告诉她所有这些事情并非像她似乎以为的,只是碰巧出现,而是我处心积虑制定的计划的一部分。每次我想插嘴时,安总是摆摆手让我别说,一点不打顿地接着往下说。

  不过到这时我总算插了句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干的,是我向哈罗德建议延长沉思时间,还非要他邀请帕西来住。”

  我几乎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我的话并未产生预期效果。她看着我,带着极度嘲弄的表情,千真万确。

  “噢,真的啊,雷吉。”她最后说,“你也知道,我从来没有很高估你的智力,不过这回你让我开了眼了。你能有什么动机,除了是你完全想捣蛋——”她停了下来,她眼光里有十足的厌恶。“雷吉!我不相信!天底下我最讨厌的,就是爱搞恶作剧的人。你是想告诉我一切这都是恶作剧?”

  “要命,不是!是这样的——”

  我只停了一秒钟来整理自己的思路,好给她说清楚。我本来应该能料到的,她马上又抢过话头:

  “好了,没关系,因为结果是没造成什么危害,事实上恰恰相反。希尔达给哈罗德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自己做了什么,去了哪里,为什么走了,哈罗德看到了纸条。结果是,希尔达来跟我待了一会儿后,哈罗德就惊慌失措地赶来了,在这个可爱的孩子面前,绝对是低声下气。好像令人难以置信,不过显然哈罗德原先绝对没想到,他荒唐的行为会遭到希尔达的反对。哈罗德说啊说啊,好像是疯掉了,有点失常。他扯着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脚步登登响地走来走去,最后冲到电话前给他家里打电话,庞森比接的电话,哈罗德要他马上去顶楼那个小房间把阿米莉亚的画像取下来。我自己觉得有点没必要,可是他懊悔万分,想让他别冲动是白费力气。所以希尔达消了气,哈罗德也平静下来,我们都坐汽车来了。所以你看——”

  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哈罗德。

  “我说——你好,雷吉老弟——我说,怪了,可是我们哪儿也找不到庞森比。”

  千真万确,人的一辈子里,会有一些时候,理性好像在它的破宝座上摇摇欲坠,这次又逢这种时候。看来不知怎么着,形势已经不复在我的控制之下。严格说来,在此关头,我想我应该清清喉咙,用别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哈罗德老兄,我知道庞森比在哪儿。”可是不知何故,我说不出来,像是有什么堵住了我的嘴。我只是站在那儿,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像谁都没见他,”哈罗德说。“不知道他能去了哪儿。”

  希尔达进来了,喜气洋洋的,我几乎认不出她。我记得那会儿我觉得有人竟能如此高兴,真是稀奇。

  “我知道,”她说,“肯定是!这时候他不是总去酒馆打保龄球吗?”

  “嗯!当然,”哈罗德说,“他是这样的。”

  他请安在钢琴上弹点什么,很快,我们都坐下来过一个普普通通的有音乐的晚上。安肯定弹了有两三千首曲子后,哈罗德突然站起身。

  “对了,”他说,“我交代庞森比那幅画的事,我想他出门前做了吧。我们去看看。”

  “哦,哈罗德,有什么关系呢?”希尔达问。

  “别傻了,哈罗德。”安说。

  本来我也会那样说,只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说都拦不住哈罗德。他带着走出房间然后上楼,我们一溜跟在后面。刚上到顶楼,希尔达突然停下脚步说:“听!”

  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嗨!”那个声音说,“嗨!”

  哈罗德判断出声音来自画室的门那边。“庞森比?”

  里面又传出声音,我从来没听过有谁能像这样,把痛苦、尊严和愤慨几种感情浓缩到两个词里。

  “怎么,先生?”

  “你到底在里面干什么?”

  “先生,我按照你在电话上交代的来了这儿,然后就——”

  哈罗德把门推得格格响。“这个破东西卡住了。”

  “是的,先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先生。”

  “门怎么会卡得这样死?”安说。

  有人——我想是我,不过那个声音听着不熟悉——说:

  “可能下面有个楔子。”那个家伙说。

  “楔子?你什么意思?”

  “用来防止窗户响的那种小楔子,你知道的。”

  “怎么回事?你说得对极了,雷吉老弟,在这儿!”

  他把楔子拽出来,猛的把门打开,庞森比出来了,神色像是麦克白夫人(注:指莎士比亚名剧《麦克白》中麦克白的夫人,死前精神失常)。

  “我要辞职,先生,”他说,“如果允许我去配膳间吃点东西,我将不胜感激,因为我饿极了。”

  他从我们中间穿过,希尔达跟着他说:“哎,庞森比!冷静点,庞森比!”

  安刷的一下转身看着我。“雷吉,”她说,“是你把庞森比关到里边的?”

  “嗯,事实上,是我。”

  “为什么?”哈罗德问。

  “嗯,说实话,老兄,我以为是你。”

  “你以为是我?可是为什么——你干吗想把我关到里边?”

  我犹豫了,跟他说说那个主意真是难以张口。我正犹豫的当儿,安等不及了:

  “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哈罗德。这是因为雷吉属于人类中的一个次种,爱搞恶作剧的那一类,这种事是他眼里的幽默。”

  “幽默!失去了一个极其难得的管家,”哈罗德说,“如果这是你对——”

  希尔达回来了,脸色苍白,样子焦急。“哈罗德,亲爱的,你得来帮我劝劝庞森比。他在配膳室里啃一块凉的鸡肉,只停了一下说:‘我要辞职。’”

  “对,”安说,“去吧,你们都去,我想单独跟雷吉谈谈。”

  就是那样,我失去了安。在她说话的间歇,我想从我的立场解释这件事,可是根本没用。她不肯听。不一会儿,好像有什么告诉我这时应该去我的房间收拾行李了。半个钟头后,我悄悄溜进了夜色中。

  莎士比亚还是谁不是说过吗?通往地狱之路——要么大概是这个意思吧——是以好心好意铺就的。如果此话的确出自莎士比亚之口,这件事只是证明了他们所谈的他——此人懂点道理。听我一句吧,我是个明白过来的人,这个老家伙说得一点都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