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天使

  (英)P.G.伍德豪斯著

  孙仲旭译

  任何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跟你说他不怕英国的管家,那都是在吹牛。表面上看他可能勇敢——甚至咄咄逼人,也许甚至会叫那位了不起的人“过来!”或者“嗨!”,然而在他的内心,在看到那双带着内省的冷冷蓝色眼睛时,他吓得发抖。

  凯格斯——基斯家的管家——对马丁·罗西特的影响,就是让马丁感觉好像自己被逮到在大教堂里嘻笑。他极力排斥这种感觉,问自己说到底凯格斯又算老几,然后不服气地回答凯格斯是个下人,而且是个吃得太多的下人,尽管如此,他知道这种逻辑完全无用。

  基思夫妇邀请他去他们的乡间别墅做客时,他挺高兴。基思夫妇属于他交往最久的朋友,他喜欢基思先生,喜欢基思太太,他爱埃尔莎·基思,从孩提时就开始了。

  但是出了岔子。第一个星期的周末,在准备穿好衣服去吃晚餐时,他把身子伸出卧室窗户,很想找什么借口第二天马上离开这里,凯格斯温和中带着威严的样子让他完全没了好心情。

  也不是凯格斯一个人让他有了逃跑的念头。凯格斯只是个不主动出击的魔鬼,就像牙疼或者下雨天。开始起了活跃作用,让他不堪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的,是一个极其令人讨厌的年轻人,名叫巴斯托。

  在马丁看来,基思夫妇办的连日聚会一开始几乎尽善尽美。别的都是不说什么话,怡然自乐的那类人,他们是来打猎的,就去打猎,不打猎时,都聚集在台球室,把他们过人的聪明才智全部贡献给打斯诺克,让马丁得以不受打扰地跟埃尔莎说话。他这样心满意足地过了五天,可是这时奥布里·巴斯托来了。基思太太最近心血来潮地喜欢上了文化,星期四下午时,一群无名之辈从各个方向杀到她家里,每次都会带来一位诗人、小说家或者画家,奥布里·巴斯托——创作了《灵魂之蚀》还有别的诗作——是这群人里的常客。这个年轻人惯会曲意奉承,一开始就博得了基思太太的欢心,不幸的是,这种病毒也扩散到了埃尔莎身上。对马丁而言,本来星期四下午挺愉快,可是因为看到奥布里和埃尔莎情投意合地一起避开众人,坐在一张靠背长椅上,让他的好心情几乎全没了。余下的时间太难熬,他吃了大败仗。那位诗人不打猎,所以当马丁傍晚回来时,他的情敌已经跟埃尔莎做了五个钟头左右的倾心之谈,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玩。餐后的两个钟头曾是马丁满心渴望的,现在却全然是折磨。

  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一声有礼貌的咳嗽才让他想到卧室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在他身后拎了个小罐子的,是凯格斯。

  “您的热水,先生。”这位管家说,语气严肃,但又不算不友好。

  凯格斯这位男士——一定要使用这个词,尽管这个词总的说来远远不够——中等个头,走路内八字,中部开始变得浑圆,顶秃。他的举止拘束中带着尊严,声音轻柔又严肃。

  然而是他的眼晴镇住了马丁。那双冷冰冰的蓝色眼睛里,有着“连公爵都跟我称兄道弟”的神气。

  这时他盯着马丁,一边把罐子放到地上,一边又说:“这是弗里德里克的活,不过今天晚上我替他做。”

  马丁没有回答,他茫然不知如何开口。凯格斯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位时运不济而被迫擦皮鞋的皇帝,既傲气,又恭顺。

  “可以跟您说句话吗,先生?”

  “可——可以,可以。”马丁结结巴巴地说,“你坐——我是说,可以,当然。”

  “也许是冒昧了。”凯格斯说。他停了一下,用一双看过正在进餐的公爵的眼睛仔细看了一遍马丁。

  “没关系。”马丁马上说。

  凯格斯鞠了一躬说:“我想跟您谈谈有点隐私的话题——埃尔莎小姐。”

  马丁的眼睛和嘴巴慢慢张大了。

  “您的追求方式错了,如果您能允许我这样说的话,先生。”

  马丁的下巴又张开了一英寸。

  “什——什么——”

  “先生,女人,”凯格斯接着说,“年轻的小姐——是与众不同的。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我有过一些机会观察她们的做事方式。在某些方面,埃尔莎小姐让我想到了安杰莉卡·芬德尔,我为她父亲斯托克利爵爷当管家时,有幸认识了芬德尔小姐。这位小姐生性浪漫,她喜欢诗歌,就像埃尔莎小姐一样。先生,她会一坐就是一个钟头,听年轻的诺克斯先生读丁尼生的诗,这根本不是诺克斯先生的份内事,爵爷请他是教伯蒂少爷拉丁文和希腊文之类。您也许已经注意到,年轻的小姐经常会喜欢上丁尼生,特别在夏天。我刚才经过走廊时,巴斯托先生正在给埃尔莎小姐读丁尼生。《公主》,如果我没弄错的话。”

  “我不知道是什么,”马丁呻吟着说,“她好像喜欢听。”

  “安杰莉卡小姐特别着迷《公主》,年轻的诺克斯先生正在给她读那首诗的片段时,爵爷大人走到他们面前,一时火起,当面斥责了他们,第二天就解雇了诺克斯先生。我没资格提建议,不过我本来是能够告诉他后来会发生什么事的。两天后,小姐一大早溜去伦敦,他们在一间登记处结婚了。所以我说您追求埃尔莎小姐的方式不对。对某些性情活跃的年轻小姐而言,强攻是没用的。您看,就像我提到的,巴斯托先生正在给埃尔莎小姐读诗时,您坐在旁边,想吸引埃尔莎小姐的注意。不是这样做的,先生。您应该让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让埃尔莎小姐见他见得很多,除了他谁都见不到,然后就会见够了。先生,喜欢诗歌很像习惯了喝威士忌,您想让一个人戒酒不能硬着来。如果您允许我提一句建议的话,我说,就让埃尔莎小姐想听多久诗歌就听多久吧。”

  这段话说完,马丁有种适如其分的感情,也就是吃惊中带着感激。换了个逊色一点的人,如果走进马丁的房间跟他讨论起他的私生活,会有理由赶快溜掉,可是这位凯格斯竟会降尊纡贵,对马丁的琐碎之事感起兴趣来,那就完全不一样。

  “我很感激——”他结结巴巴说了一半,管家摆摆手制止了他。

  “我之所以对这件事有兴趣,”他温和地说,“并非完全出自无私。事实上,自从几年前埃尔莎小姐进入社交界以来,每次在开连日聚会时,在用人活动区都会举行婚事大奖赛。参加聚会的男士们的名字都放进一个帽子,然后抽签。如果埃尔莎跟来参加聚会的任何一位先生订婚,谁抽到那位先生的名字,赌注就归谁。如果没订婚,钱就一直由我保管,直到第二年滚到新凑的赌注里面。以前我运气一直不好,只会抽到结了婚的先生,可是这次我抽到了您,先生。我也许可以告诉您,先生,”他又庄重有礼地说,“在用人活动区那里,大家觉得您的机会很大——很大。赌注现在已经很可观,而我最近在赛马上有点损失,特别想赢。所以我想,如果能原谅我冒昧的话,先生,我会把我关于两性交往的知识提供给您,您会发现在各方面都很完备。就这些了,谢谢您,先生。”

  马丁的感觉完全变了个样。在刚刚过去的几分钟内,这位管家卸下翅膀,头上长出了角,脚变成了蹄子,还长出了开叉的尾巴。马丁气愤之极,以至于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咯咯响的声音。

  “不用感谢我,先生。”管家大度地说,“我不求感谢。我们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我所提供的小小帮助,都是免费的。”

  “你这个老流氓!”马丁喊道,他的愤慨甚至让他不再害怕那双蓝眼睛。“你竟敢无礼得来我跟前——”

  他说不出话。想到这些小人、这些魔鬼在楼下对埃尔莎漠不关心、嚼舌头、妄加猜测,让埃尔莎成为一场小小赌博的对象,以此减轻乡间生活的单调,这让他噎得说不出话。

  “我去告诉基思先生。”他说。

  管家严肃地摇摇他的秃头。

  “换了我就不会,先生。这是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我想他不会相信。”

  “那我要——噢,出去!”

  凯格斯恭恭敬敬鞠了个躬。

  “如果您想这样,先生,”他说,“我会退下的。如果我可以提点建议,先生,我想您应该开始穿衣服,晚餐再过几分钟就要开始了。谢谢您,先生。”

  他轻轻走出房间。

  第二天早餐后,马丁走到埃尔莎跟前,与其说是希望有什么结果,倒不如说他是以此表示不把凯格斯放在眼里。埃尔莎当时正在别墅前面的露台上跟诗人散步,可是马丁在他们谈话中间硬是插了一杠子,其决心像蒸气钻机一样,不达目地誓不罢休。

  “今天去打猎吗,埃尔莎?”

  埃尔莎抬起眼睛,她的眼神里显得心不在焉。

  “打猎?”她说,“哦,不去。我讨厌看男的开枪。”

  “你以前喜欢。”

  “我以前还喜欢洋娃娃呢。”她不耐烦地说。

  巴斯托先生发话了。他是个又高又瘦,漂亮得令人起腻的年轻人,眼睛又黑又大,眼神里感情丰富。

  “我们会成长的。”他说,“岁月流逝,我们成长。我们的心灵延展——一开始胆怯,如同羽毛半成的小鸟,悄悄溜出——”

  “我看我自己也不是特别想去打猎。”马丁说,“你打高尔夫吗?”

  “我要跟巴斯托先生坐汽车出去。”埃尔莎说。

  “汽车!”巴斯托先生叫道,“啊,罗西特,这正是运动的诗意之处。我每次坐汽车,莎士比亚的话总是萦绕在心头:‘我可以在四十分钟内环绕世界一周。’”

  “我要是你,就不会由着性子那样做。”马丁说,“在这一带,警昨晚刚洗的衣察对开车横冲直撞管得很严。”

  “巴斯托先生用的是比喻。”埃尔莎不屑地说。

  “是吗?”马丁咕哝着说,他的懊恼正日复一日地让他越来越像是个闷闷不乐的校童。“恐怕我缺少一颗诗意的心灵。”

  “恐怕你是缺少。”埃尔莎说。

  接下来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附近一棵树上传来鸟叫的声音。

  “古老的榆树上鸽子咕咕叫。”巴斯托先生轻声引用别人的诗。

  “只不过刚好是一只乌鸦落在山毛榉树上。”那只鸟飞出来时,马丁说。

  埃尔莎嘲笑地歪着脑袋。马丁转身走了。

  “方式不对,先生,方式不对。”一个声音说,“我在窗户那里观察您,先生。又是一位安杰莉卡小姐。强攻是没用的,相信我,先生。”

  马丁转过脸,他脸色通红,满面怒气。那位管家不为所动地接着说:“埃尔莎小姐今天要坐车出去,先生。”

  “我知道!”

  “汽车是种很麻烦的玩意儿。我听到埃尔莎小姐要跟巴斯托先生出去,刚才我也跟司机罗伯茨这样说。我说:‘罗伯茨,汽车是很麻烦的玩意儿,一旦你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坏掉,罗伯茨,’我说着给他塞了一镑钱。‘如果今天车坏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方,那可就糟糕透了!’”

  马丁瞪大眼睛。

  “你买通罗伯茨去——”

  “先生!我给罗伯茨一镑钱,是因为我同情他。他是个可怜人,有家有口,都要他养活。”

  “很好,”马丁厉声说,“我去给基思小姐提个醒。”

  “给她提个醒?!”

  “我会跟她说你买通罗伯茨让车坏掉,好让——”

  凯格斯摇摇头。

  “恐怕她很难相信这种话,先生。她甚至可能以为是你为了自己的目的,想拦住不让她去。”

  “我相信你是魔鬼。”马丁说。

  “我希望到了最后,”凯格斯虚情假意地说,“你会把我看作是你的好天使。”

  那天马丁打猎打得特别糟糕,晚上回来情绪低落,怒气冲冲,直奔他的房间,到晚餐时候才下来。埃尔莎让一位怡然自乐的家伙带入席。马丁发现自己坐在埃尔莎的另一旁,坐在她旁边真叫人愉快,再加上那位诗人远远坐在桌子另一端,这种感觉让马丁暂时又有了精神。

  “哎,你们坐车坐得怎么样?”他微笑着问,“你们绕了地球一圈吗?”

  埃尔莎看了他一眼——只此一眼,接下来马丁一直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另外还能听到她跟另一旁的人谈笑风生。

  他心里猛的一动,这时他明白了,那个魔鬼管家使了坏。天哪,埃尔莎以为他在挖苦她!他必须马上解释一下,他——

  “白葡萄酒还是雪利酒?”

  他抬眼看到了凯格斯全无感情天它都区别其色彩的眼睛。此时的管家戴上了公事公办的面具,一点看不出有欣喜的样子。

  “噢,雪利酒吧,我是说白葡萄酒,不,雪利。都不要了。”

  真要命,他一定得澄清一下。

  “埃尔莎。”他说。

  她却只顾跟邻座聊天。

  谈话突然有了间歇,从桌子那头,传来了巴斯托先生的声音,他好像正在讲什么事。

  “幸好,”他说,“我带着一本雪莱和一本拙作。司机说车又可以开时,我跟基思小姐读完了后一本书,还有前一本书的一大半——”

  “埃尔莎,”这个可怜的人说,“我不知道——你不是以为——”

  她转过脸看他。

  “你说什么?”她很亲切地问。

  “我发誓我不知道——我是说,我忘了——我是说——”

  她皱起眉头。

  “恐怕我真的听不懂你的话。”

  “我是说,关于汽车坏了那件事。”

  “汽车?哦,没错,是坏了。我们耽搁了好大一会儿,巴斯托先生给我读了他的一些诗作,漂亮极了。罗伯茨跟我们说又可以开时,我感到很可惜。兰博特先生,你真正想告诉我的,是——”

  再一次,马丁看到的只有肩膀。

  等到那些男士在冲去台球室前礼仪所需,没精打采地和女士们短短待一阵子时,埃尔莎却不见了。

  “埃尔莎呢?”马丁问基思太太,后者说:“她去睡觉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头疼。恐怕她今天过得很累。”

  第二天一大早,打猎的人就走了,因为早餐时埃尔莎没露面,马丁只能没见到她就走了。他的枪法比前一天还要糟糕。

  直到那天晚上晚些时候,一帮人才回来。马丁去房间的路上遇到了基思太太,她看样子有点焦虑。

  “哦,马丁,”她说,“很高兴你回来了。你看见埃尔莎没有?”

  “埃尔莎?”

  “她没跟打猎的在一起吗?”

  “跟打猎的?”马丁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

  “我今天一整天都没见到她,我开始担心了,我想像不出她会遇到什么事。你肯定她没跟打猎的在一起吗?”

  “绝对肯定。她没吃午餐吗?”

  “没有,汤姆,”基思先生走过来时,她说,“我很担心埃尔莎,我一整天没见到她了。我本来以为她肯定跟打猎的去了。”

  基思先生之所以发了大财,主要靠的是始终坚持不为任何事焦虑,他也把这一方针运用到了他的个人生活中。

  “午餐时候她在吗?”他平静地问。

  “我跟你说,我一整天都没见过她。她在房间里吃的早餐——”

  “吃得晚?”

  “对,她累了,可怜的姑娘。”

  “如果她早餐吃得晚,”基思先生说,“她就根本不需要吃午餐。她是去哪儿散步了。”

  “你觉得可以把晚餐往后推迟吗?”基思太太着急地问。

  “猜谜语我不行,”基思先生语气轻松地说,“可是这一条我可以回答。我不会推迟晚餐的,就算为了国王也不行。”

  晚餐时埃尔莎没回来,空位子还不只她的一个,巴斯托先生也不见了。这一发现,甚至让基思先生的平静心情也一时受到了干扰。那位诗人不是他最喜欢的——他只是勉强同意,才邀请他来,想到连日聚会时两个人同时失踪,他们很可能在一起,基思先生感到恼火。埃尔莎不是那种会出乖露丑的姑娘,可是——晚餐时,他极其沉默。

  基思太太的焦虑表现得不一样。她是真的担心,而且说了出来。等到鱼端上来时,餐桌上的谈话已经完全集中到一个话题上。

  “反正这次不会是汽车出问题,”基思先生说,“今天没有开出去过。”

  “我不明白。”基思太太第二十次说。在对这件神秘之事的调查上,最深入的就是到了这种程度。

  等到晚餐吃完时,一种不安的情绪弥漫开来。一群人三三两两不自在地坐着。斯诺克如果说没给忘了,反正是搁置起来。有人建议派人去找,一两个怡然自乐的家伙很是漫无目标地走进了黑暗中。

  马克和基思先生站在走廊上时,凯格斯走上前来。马丁的眼光落到他身上后,意识到自己脑子里一直存在的一丝模模糊糊的怀疑突然确定下来。但这种怀疑似乎很荒唐,就算凯格斯一肚子坏水,又怎么会跟这种事有干系?他不可能强行把失踪的两个人带出去,把他们关到哪里,也不可能把他们打晕后扔进沟里。但是,看着他站在那里,恭敬中又带着尊严,灯光透过打开的门照在他的光头上,马丁觉得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凯格斯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导演了整件事情。

  “您有空的话,我可以跟您说句话吗,先生?”

  “什么,凯格斯?”

  “埃尔莎小姐,先生。”

  “什么?”

  凯格斯的声音温柔中带着同情。

  “先生,我没资格在餐厅讲话,可是我忍不住听到了谈话。根据您所说的,我猜你对埃尔莎小姐不见了不明所以,先生。”

  基思先生轻笑一声。

  “你猜的,嗯?”

  凯格斯鞠了个躬。

  “先生,我想我有可能给这件事提点线索。”

  “什么?!”基思先生叫道,“天哪,要命!你干吗不早说?她在哪儿?”

  “先生,我没资格加入餐桌上的谈话。”管家的话里带了点责备语气,“我现在可以说吗,先生?”

  基思先生抓着自己的前额头发。

  “老天!你想要一份签字的许可,允许你告诉我的女儿在哪儿吗?快说,快说!”

  “先生,我想埃尔莎小姐和巴斯托先生很可能在湖中心的小岛上。”离住宅半英里有一带风影如画的水面,长约一百五十码,宽度稍窄一点。水面中间有个小岛,树木繁茂。在没有别的事情吸引注意力时,来此大宅做客的人喜欢来这个岛上,然而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因为整天都在打猎,大家都忽视了这个小岛。

  “在岛上?”基思先生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今天早上刚好在湖上划船,先生。我经常早上划船,先生,在没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让我不得不待在住宅里时,我发现这种锻练对健康极为有益。我快步走到船屋——”

  “好了,好了,我不想听你每天锻练的日程表。少回忆你运动的事儿,别绕圈子。”

  “我今天早上在湖上划船时,先生,刚好看到一条小船绑在岛上的一棵树上。我想埃尔莎小姐和巴斯托先生有可能划船去了那儿。巴斯托先生性格浪漫,会想看看这个小岛的。”

  “你说你今天上午看到过那条小船?”

  “对,先生。”

  “嗯,看完一个小岛不需要一整天。是什么让他们在那儿待那么久?”

  “先生,有可能那条绳子松掉了。先生,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巴斯托先生是那种会做事冲动的搞文学的人,他有可能忘了看绳结打得够不够结实。要么,”他的眼神严肃而高深莫测,有一会儿落在马丁的身上。“也可能有人故意去把绳子解开了。”

  “故意解开?”基思先生说,“究竟为什么?”

  凯格斯不赞成地摇摇头,就像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能力有限,拒绝再试图查明人们行动中有什么隐藏的动机。

  “我觉得应该让您知道。”他说。

  “应该?可不是嘛。要是那个长头发的家伙让埃尔莎在那个小岛上饿了一整天——来吧,快点,马丁。”

  他激动地冲进了夜色。马丁有一会儿一眼不眨地盯着管家。

  “先生,”凯格斯诚恳地说,“我希望结果会发现我的消息真的有用。”

  “你知道我会拿你怎么办?”马丁一字一顿地说。

  “我想我听到基思先生在叫您,先生。”

  “我想抓住你的后脖根,然后——”

  “听,先生!您难道听不见吗?很清晰呢。”

  马丁带着徒劳一场的感觉放弃了再跟他斗争。你能拿这种人怎么办?这就好像跟西敏寺吵架。

  “如果是我就会快点,先生。”凯格斯恭恭敬敬地建议道,“我想基思先生肯定出了什么事。”

  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马丁过来时,发现男主人坐在地上,显然感到疼痛。

  “踩到洞里扭了脚。”他简短地解释道。“扶我到屋里,好人哪,你赶快跑到湖那边看凯格斯说得对不对。”

  马丁按要求的去做了——也就是说,就有关委托事项的第一部分而言。至于第二部分,他擅自决定做些改变。把基思先生送到他的房间后,他把派船救人的事妥善地委托给了他在走廊上找到的一群客人。埃尔莎对来救他的人或许抱着纯粹的感激,可是另一方面,也有可能是憎恨。他不希望埃尔莎在心里以任何方式把他跟这一插曲联系起来。有一次,马丁把一条狗从陷阱里放了出来,那条狗却咬了他。本来他是做了件善事,可是那条狗却把他跟自己所受的苦联系起来,所以咬了他。马丁想到埃尔莎的心思会和狗的一样,很罕见。

  搜索队派出去了,马丁点了根烟在走廊上等。

  好像过了很久才有动静,但是到了最后,他点燃第五根烟时,从黑暗里传来了说话声,而且越来越近。有人说:

  “没事了,找到他们了。”

  马丁把烟扔掉,进了屋。

  她妈妈走进房间时,埃尔莎·基思坐了起来。她上提上裤子,光床后,已经过去了一天两夜。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亲爱的?”

  “他走了吗,妈妈?”

  “谁?”

  “巴斯托先生?”

  “对,亲爱的,他今天早上走的,说他跟在伦敦的出版商有点事。”

  “那我可以起床了。”埃尔莎松了一口气说。

  “我想你对可怜的巴斯托先生有点太苛刻了,这只是件小事故嘛,你也知道。船漂走了也不怨他。”

  “怨他,怨他,就怨他!”埃尔莎生气地砸着枕头大声说,“我觉得是他故意的,好让他给我读他那些烂透了的诗,而我根本没机会跑掉。我想他只能用这个办法找到人听。”

  “可是你以前喜欢听,亲爱的,你说过他的声音很悦耳。”

  “声音悦耳!”那个枕头成了不辨形状的一堆。“妈妈,这就像是一场恶梦!如果我再看到他,我会疯掉的。要命极了!如果他自己有一点点不高兴,我想我还是能忍受的,可是他喜欢这样!他乐开了花!他说这就像在荒原上的莪默·伽亚谟和雪莱的《埃皮普锡乞狄翁》——管他是什么呢。他说呀说呀,念呀念呀,直到我的头都快要炸开了。妈妈,”她压低了声音说,“我打了他!”

  “埃尔莎!”

  “我打了!”她不服气地接着说,“我用尽力气打他,他——他——”她说不去了,笑得格格响。“他绊在一块矮树丛那儿,马上摔倒了。我一点也不惭愧,没觉得不像淑女还是怎么样,只是感到十分自豪。这一下让他住嘴了。”

  “可是,埃尔莎,亲爱的!为什么?”

  “当时太阳刚刚落下,很漂亮的日落,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漂亮的和煮得嫩嫩的牛肉,我这样跟他说了,他嗤之以鼻,说他恐怕看不出有什么相似之处。我问他难道他不饿吗,他说不饿,通常他只是需要一点成熟的水果。就在这时我打了他。”

  “埃尔莎!”

  “哦,我知道这样很不对,可我只能那样做。现在我要起床了,外面看样子很漂亮。”

  马丁那天没跟打猎的人一起出去,基思太太已经让他放心,埃尔莎一点事也没有,只是累了,可他还是担心,就留在家里,这样可以听到消息。他在庄园上散完步回来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看到埃尔莎躺在露台附近树下的吊床上。

  “咦,马丁,你怎么不去打猎?”她说。

  “我想留在这里,好知道你怎么样了。”

  “你真好!你干吗不坐下来?”

  “可以吗?”

  埃尔莎翻着手里的杂志。

  “你知道,你是个很安静的人,马丁。你这么魁梧,应该喜欢在室外。你读会儿杂志给我听好吗?我感觉很懒。”

  马丁接过杂志。

  “我该读什么?这儿有首诗,作者——”

  埃尔莎发抖了。

  “哦,请别读。”她大声说,“我受不了。我跟你说我最喜欢的——广告。有一则关于沙丁鱼的,我从那儿先读的,好像很棒。在后面哪儿。”

  “是这则吗?——朗格利—菲尔丁沙丁鱼。”

  “就是那则。”

  “‘朗格利—菲尔丁沙丁鱼。您想吃最爽口、最美味的沙丁鱼,就去食品店说:“请来一罐朗格利—菲尔丁!”您就肯定会吃到最优质的挪威烟熏沙丁鱼,浸以最纯正的橄榄油。’”

  埃尔莎眼睛闭着坐在那儿,一丝愉快的笑容浮现在她嘴角。

  “继续读。”她做梦一般说。

  “‘无与伦比,’”马丁接着读道,随着这一主题的深入,读得也带上了点感情天它都区别其色彩。‘适合早、午、晚三餐佐食。很可能您去的食品店有存货,如果没有,写信给我们。价格每罐五便士。顶级沙丁鱼,顶级橄榄油!’”

  “好听极了是吧?”埃尔莎喃喃地说。

  她的手晃动时,碰到了马丁的手。马丁抓住她的手,她睁开眼睛。

  “别停下来,”她说,“我从来没听过这么让人听着舒服的东西。”

  “埃尔莎!”

  马丁弯腰向着她,她回以微笑。她的眼神在跳舞。

  “埃尔莎,我——”

  一个平静的声音说:“基思先生想让我说——”

  马丁猛地闪开,火冒三丈地抬眼怒目而视。站在那儿居高临下盯着他看的,是凯格斯,这位管家的脸上闪着一层温和的和善光芒。

  “基思先生要我传话,如果埃尔莎能去跟他坐一会儿,他会很高兴的。”

  “我马上就来。”埃尔莎一边从吊床上下来一边说。

  管家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就转身走了。他走过露台时,埃尔莎和马丁两人站在那里望着他。

  “凯格斯真是个圣人般的老人,”埃尔莎说,“你难道不觉得吗?他看样子像是从来没想过干任何不应该的事。我想知道他有没有想过?”

  “我也想知道!”马丁说。

  “他看着像是个矮矮胖胖的天使。他来的那会儿,你正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