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现在为了最后摸清基本情况,需要靠拢一位人物。笔者对此颇费踌躇,之所以犹犹豫豫,是因为虽然有不少此人的照片,还有大量人证,多于莱尼的,但是,因为———或者说尽管有这么多人证,却产生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形象。此人就是莱尼的父亲胡贝特格鲁伊滕,他在一九四九年死去的,终年四十九岁。除了直接和他有关的人—如马尔娅范多尔恩、霍伊泽、洛蒂霍伊泽、莱尼、莱尼的公婆和小叔子———以外,还将二十二个人找到了,这些人都是在他处于种种不同的境况下与他相处的,大部分与他共事过,他的上级是其中的一个,大多数是他的下级。有十八人来自建筑业,四人担任了公职:建筑师、律师,以及一个退休的狱吏。由于他们除一人外都在他手下工作过,有技术员、绘图员、土木工程师、设计师,他们如今已是四十五岁至八十岁的人了。因此,也许最好先听取他们的介绍。在这之前,先提供了有关格鲁伊滕的基本情况:胡贝特格鲁伊滕,生于一八九九年,学过泥瓦匠手艺,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一年(“普通一兵,无精打采”———老霍伊泽语),战后短期内升任了领班,一九一九年跟“比自己身份高”的莱尼的母亲结婚。她名叫海伦妮巴尔克尔,父亲是一位职位相当高的官方建筑师(建筑专员)。她结婚时给他带来一包早已一文不值的土耳其铁路股票,但主要的是一幢地段很好的坚固的公寓楼房,也就是后来莱尼出生的那幢房子。此外,是她发现“他有才能”(老霍伊泽语),劝他去攻读土木工程,有三年之久。老格鲁伊滕很不喜欢听别人说他上过三年大学,他的妻子则喜欢谈到“这段大学生活”,“虽然艰苦,却美好”。这使老格鲁伊滕感到难堪,他显然没有把自己看成是大学生。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二九年大学毕业后,他当了一名倍受欢迎的建筑工程承包人,较大的工程也承包(并非没有岳父的帮助)。一九二九年,他创办了一家建筑公司,一九三三年以前一直惨淡经营,从一九三三年起开始扩大经营规模,一九四三年初达到成功的顶峰;接着有两年时间坐牢,强制劳动,直至战争结束,一九四五年回到家里,所有抱负已荡然无存,满足于组织一个小小的瓦工队,就这样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去世,“过着不错的日子”(莱尼语)。此外他还当过“包拆废屋者”(莱尼语)。
如果向家庭以外的证人问到他在事业上雄心勃勃的动机是什么,有些人完全否认他有这种雄心,另一些人则把这种雄心说成是“他的天生特性”。十二人否认他有雄心,十人主张“天生特性”论。所有的人都否认,连霍伊泽这把岁数的老人也否认他有一丝一毫的建筑师才能。甚至说他连一个“普通建筑匠”的才能都没有。有一点大家没有争议:他是一个优秀的组织者和调度者,他的公司即使拥有近万名职工时,他也“全局在胸”(霍伊泽语)。值得注意的是:这二十二名家庭外的证人中有五人(两名“否认有雄心”派,三名“天生特性”派)不约而同地称他为“爱冥思苦想的人”。问他们何以会想到这个出人意料的定义,三人简单地说:“是啊,正是一个爱冥思苦想的人———爱冥思苦想的人就是爱冥思苦想的人呗。”只有两人对他可能想些什么这个问题作了补充说明。已退体的建筑高级工程师海因肯(如今住在农村,种花,养蜂。奇怪的是,没有问他,他就说讨厌鸡———“我讨厌鸡”每说两句就插进一句)把格鲁伊滕的冥思苦想说成是“一清二楚的关于存在的思考———你要是问我,存在主义的冥思苦想者,他就是一个,总是同某种阻碍他前进的道德观念发生冲突”。另一个名叫克尔恩,五十岁上下,干劲仍然很足,是个土木工程师,如今在联邦政府供职。他这样说:“嗯,当年我们都认为他生气勃勃,他也确实如此。由于我自己完全缺乏朝气(这是他不打自招,确实如此———笔者),我对他当然十分钦佩,尤其是他这样平平常常出身的人却善于同那些要人打交道,巧妙地把他们对付,做得头头是道。不过,每当我有事找他———我常有事找他———经常发现他在写字台前坐着出神,正在冥思苦想,如果你要问的话,确实是在冥思苦想,不是想自己的生意。他引起我深思:我们这些缺乏朝气的人,对待生气勃勃的人是多么不公正啊。”
向老霍伊泽最后谈到“爱冥思苦想的人”时,他惊讶地抬起头来说:“我决不会想到这个字眼的,不过,现在听到这个词,我要说:不仅有道理,而且完全恰当。我毕竟是胡贝特的教父,他是我的表弟。战后(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笔者)我曾帮过他一点忙,他后来极其慷慨地帮助过我。他创办建筑公司那年,我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可他还是立即聘请我当总会计师,当他的代理人,后来成了他的合伙经营者———是啊,他很少笑,不错,他不仅有点像赌徒,而且很像赌徒。后来大祸临头,他为什么干那事我不知道,也许‘爱冥思苦想的人’这个字眼可以说明这一点。只是(他不怀好意地一笑)他后来跟我们的洛蒂干的那种事,恐怕没有经过冥思苦想吧。”至今健在的二十二名前同事中,没有一个否认格鲁伊滕慷慨大方,都说他“待人和蔼,头脑冷静,讨人喜欢。”格鲁伊滕在一九三二年濒临破产时说过一句话,笔者分别询问过的两名证人都提到了它。时间一定是在布吕宁下台后的数星期。马尔娅范多尔恩引用的这句话如下:“我闻到了混凝土的气味,孩子们,我闻到几十亿吨水泥的气味,闻到地堡和兵营的气味。”而霍伊泽却是这么说的:“我闻到了地堡和兵营的气味,孩子们,至少可供两百万军队使用的兵营。只要我们挺过这半年,就能取得了成功。”
鉴于有关老格鲁伊滕的材料十分丰富,此处不能一一列举每个提供情况的人。可以担保,笔者不辞辛劳去收集相当客观的材料,即使是对只在幕后起重要作用的次要人物也是如此。有关老格鲁伊滕对于马尔娅范多尔恩谈到的情况,人们得留点神,因为她和他岁数相差不多,又来自同一个村子,所以不能排除她曾爱过他,对他至少有过意思,因此先入为主。不管怎么说,她是在十九岁那年来到新婚的格鲁伊滕家当女仆的。半年前,在海伦妮的父亲邀请他参加的一次建筑师舞会上,格鲁伊滕使刚满十七岁的海伦妮巴尔克尔一见倾心。至于他自己是否也对她一见倾心,那就不得而知了。小两口儿将一个十九岁的农村姑娘雇佣———人人都说她生气勃勃、青春年少———是否合适,也许值得怀疑。无可怀疑的是,马尔娅谈到莱尼的母亲时几乎没有一句好话,对莱尼的父亲则顶礼膜拜,不减当年,几乎像是站在长明灯前,在蜡烛光或电灯或霓虹灯下瞻仰慈悲的耶稣或圣约瑟的画像。甚至范多尔恩的一些话使人认为,也许她愿意同胡贝特格鲁伊滕私通。比如她说,他们夫妇关系从一九二七年起就“岌岌可危”了,而把他妻子不能或不愿再给他的一切都奉献给他她都愿意。这已是相当清楚的暗示,再加上她还羞答答地低声补了一句:“我当时毕竟还是个年轻的女人。”这就再清楚不过了。当直截了当地问,她的暗示是否指那种被认为是夫妻关系核心的同床共枕关系已经终止时,范多尔恩以其惊人的坦率方式说:“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接着,她那双仍富于表情的褐色眼睛———当然是默默地———告诉笔者,她掌握这一点,因为她不仅是家庭生活的旁观者,而且也是床上用品的管理者。当进一步问是否她相信格鲁伊滕“在另外寻求安慰”时,她斩钉截铁地断然否定,并补充说(笔者几乎确有把握,在她的声音中听出了抑制的呜咽声):“他像修道士一样生活,可他并不是修道士。”将胡贝特格鲁伊滕生前的照片看一看———在此不予考虑孩提时期的照片,需要认真观察的第一张照片是毕业照———在一九一三年他是个又高又瘦的孩子,高鼻子,金黄色的头发,深色的眼睛,有那么一股“牛劲”,,不像照片上他的同学们那样死板,犹如刚入伍的新兵。人们马上就会相信那种只是口头流传而被教师、神甫和家庭说得有些神乎其神的众口一词的猜测:“这孩子一定会有出息的。”有什么出息呢?第二张照片是他学徒满师时的照片,那是一九一七年,他十八岁。后来在这张照片上,可以找到用于他身上的“爱冥思苦想的人”这个字眼的心理依据。他是个严肃的小伙子,一眼就能看出,他那显而易见的善良只是在表面上与他明显的坚强果断不相称。由于他总是拍正面照———莱尼的小叔即上面提到过的海因里希普法伊弗,用一架蹩脚的方盒子照相机在一九四九年给他拍摄的最后几张照片除外———因此,从来他的鼻子的长度与脸部其余部分的比例就难以看清或弄清。就连一九四一年用自然主义手法给他画像(一幅油画,真不赖,色彩虽然太淡———在显然使人不快的环境中,笔者从一个私人手中仅瞅过这幅画一眼)的那位著名的肖像画家也没有趁此机会,至少给格鲁伊滕画一幅大半面侧身像,因此只能推测:他身上的时髦服饰如果脱掉,他的样子很可能像布什油画中的人物。
对于床上用品的秘密,马尔娅只是作了暗示,而谈到厨房秘密时她则毫不隐讳:“她不喜欢味浓的香料,而他什么都要加足香料———这就带来了麻烦,因为什么菜都往往得分开调味:给她的一份做得淡些,给他的一份味要浓些。后来到了这种地步:他在桌上还要给一切都亲手加佐料;他小时候村里人就都知道,给他一条泡黄瓜比给他一块蛋糕还要使他高兴。”其次值得一提的照片是他们在卢塞恩照的蜜月旅行照。毫无疑问,海伦妮格鲁伊滕太太(娘家姓巴尔克尔)显得很可爱:娇媚温柔,和蔼可亲。可以看出———所有知情人,马尔娅甚至也不否认:她会弹舒曼和肖邦的作品,法语说得相当流利,会钩织、刺绣等,而且———必须指出,她看来有可能是一个被埋没的知识分子,也许甚至是一个潜在的左派知识分子。当然,正如她所受到的教导那样,她从未“接触”过左拉的作品,而且可想而知,她女儿莱尼八年后向她询问自己(莱尼)的大便时,她是多么吃惊。左拉和粪便很有可能对她来说是一码事。她也许不是当医生的材料,但如果去搞一个艺术史博士学位,那肯定不会有困难。说句公道话,如果能为她创造一些她所不具备的条件,多给点分析性的教育,少来一点伤感的东西,多来点理智,少来点感情,那么,她的寄宿学校生活造成的那种忸忸怩怩、多愁善感的毛病就不会有了,也许有可能成为一个好医生。有一点可以肯定:假如那种无聊的作品落到她手里,哪怕是作为有可能阅读的作品,那么,她更有可能成为普鲁斯特的读者,而不是乔伊斯的读者。反正她阅读汉德尔—策蒂和艾伯纳—艾申巴赫的作品,并且大量阅读如今已成为珍贵古籍的有插图的那份天主教周刊,当年这份周刊是这类期刊中最最时髦的读物,类似一九一四至一九二○年前后的《公众》杂志。此外在她十六岁那一年,父母亲还给她订了一份《高原》杂志。这说明她不仅有进步的读物,而且还有最进步的读物。她很有可能通过阅读《高原》熟悉了爱尔兰的今昔,对皮尔斯、康纳利以至拉金和切斯物顿等名字她并不陌生,而且据她至今仍健在的姐姐伊伦妮施威格特———娘家姓巴尔克尔,现年七十五岁,在一家高级养老院里住着,与婉转鸣唱的虎皮鹦鹉做伴,“从容不迫地等待死神的来临”(她自己的话)———介绍,莱尼的母亲年轻时就是“叶芝作品德译本的最早读者之一,如果不说是最最早的读者的话,千真万确———我自己知道,因为是我送给她书的———她读过一九一二年出版的叶芝散文集,当然还读过切斯特顿的作品”。这里并不是想要用一个人的文学修养高低来对他进行褒贬,只是借以说明在一九二七年前后就已显示出悲惨阴影的背景。看一看这张一九一九年的蜜月旅行照片,毫无疑问的一点就是:无论莱尼的母亲失意到何种程度,也决不至于是一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她看来不像一个耽于肉欲的人,谈不上有丰富的荷尔蒙,而他却是个荷尔蒙很丰富的人。完全有可能,他们俩———他们相亲相爱是不容怀疑的———在性爱方面毫无经验就从事了婚姻的冒险。格鲁伊滕在最初几夜可能动作虽然谈不上粗野,却有点操之过急吧。十日谈
至于他和书的关系,笔者决不想听信一位有“建筑界大亨”之称的仍健在的业务竞争者的判断。他是这样说的:“这个人和书嘛———他的总账簿也许是他感兴趣的一本书。”的确,有据可查,胡贝特格鲁伊滕没有读过多少书,在他学工科时不得已读过专业书;此外,有据可查,他还读过一本通俗的拿破仑传记;再者,据马尔娅和霍伊泽两人一致提供的证词,“后来看看报,听听收音机,他就满足了。”
找到施威格特老太太之后,也就弄清楚了在此之前一直搞不清楚而且没有得到解释的一句话。这句话是马尔娅说的,一直记在笔者的笔记本上没有划掉,险些成为了不耐烦的牺牲品。她责怪格鲁伊滕太太“对她的芬兰人完全入了迷”。由于她所说的“芬兰人”决不可能指的是同名皮肤病(马尔娅:“皮肤?不,不,她的皮肤棒极了,我指的是真正的芬兰人”),而且在得到的证词中也没能发现她与芬兰有什么牵连,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因此,它指的一定是“芬尼亚人”,因为格鲁伊滕太太对爱尔兰罗曼蒂克的偏爱后来竟达到了伤感的地步。反正叶芝是并且始终是她所喜爱的诗人。
由于格鲁伊滕和他妻子之间从来不写信,只有范多尔恩提供的情况(在这一方面她的话十分令人怀疑),因此只得根据那张在卢塞恩湖畔林荫道上拍摄的蜜月旅行照作出了肤浅的分析。从反面说,这对夫妇看来在情爱甚或性爱上并不和谐。确实如此。在后来的许多照片上得到证实的情况从这张早期照片上也可以清楚看到:莱尼更像父亲,海因里希更像母亲,莱尼尽管在香料以至小面包等方面更像母亲,而且在对诗歌和音乐的爱好上确实像母亲。假定问马尔娅和格鲁伊滕如果成为夫妇,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那么,反面回答比正面回答要容易:决不可能是羊皮纸皮肤的修女和耶稣会教士在数十年之后还能马上想得起来的那种孩子。
这对夫妇之间不管有过什么不顺心或误会,最了解格鲁伊滕家庭生活的人,甚至连有醋意的范多尔恩也证明:他对她从不粗野无礼或者不温存体贴;她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看来是有案可查的。
那位施威格特老太太,娘家姓巴尔克尔,但叶芝或切斯特顿看上去一点也不欣赏。她坦率承认,自从妹妹和妹夫结婚之后,她就“不大愿意”同他们往来:她宁愿看到自己的妹妹嫁给一位诗人、画家、雕塑家,或至少同一个建筑师结婚。她没有直率地说格鲁伊滕太粗俗,而是从反面说:“不够文雅”;她问到莱尼的情况时,仅仅说了声“嗯啊”。恳求她再多谈一些莱尼的情况,她始终是那一声“嗯啊”。相反,她却毫不犹豫地声称海因里希像巴尔克尔家的人,就连海因里希对她儿子艾哈德之死“实际上是负有责任的,那种事他自己决不会干出”,也未能减少她对海因里希的好感。她说他“过激,非常过激,但有才华,几乎是天才”。而笔者有一种模糊的印象:对自己儿子的早死她并不十分伤心,只是说什么“命中注定,在劫难逃。”尤其是谈到她儿子以及海因里希时,她竟说出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这句话需要多方面核实和历史的纠正。她是这样说的:“他们两人好像是在朗热马尔克阵亡的。”考虑到没头没脑地提起朗热马尔克、朗热马乐克神话,考虑到一九一四年和一九四○年的区别,再考虑到在此一一无需澄清的四五十个复杂的误会,那么,也许就不难理解,笔者在与施威格特太太告别时虽然彬彬有礼,却很冷淡,尽管不是永别。他后来从证人霍伊泽处得知,迄今一直不明不白的施老太太的丈夫就是在朗热马尔克身负重伤的,住了三年在野战医院。“他简直被子弹打得体无完肤”(霍伊泽语),他一九一九年同义务护理他的伊伦妮巴尔克尔结婚,生了儿子艾哈德,但施威格特先生———“吗啡瘾很大,瘦弱不堪,在身上几乎连打针的地方也找不到”(霍伊泽语)———在一九二三年去世,终年二十七岁,职业名称是大学生。因此也许有人会想,这位异常优雅的施威格特太太心里巴不得她的丈夫战死在朗热马尔克呢。她靠当地产经纪人为生。
格鲁伊滕的买卖从一九三三年起开始发展,起初稳步上升,一九三五年起大幅度增长;一九三七年起直线上升。据从前的同事和一些专家说,靠修建齐格菲防线他发了一笔“大财”,但据霍伊泽讲,他从一九三五年起就“以重金购进可以收买的最优秀的要塞地堡专家”,“派上用场”是过了很久以后的事。“我们总是使用贷款,其数额之大,使我今天仍晕头转向。”格鲁伊滕干脆把赌注押在他所说的一切政治家的“马其诺情结”上。“马其诺神话即使破灭多年之后,它仍将(霍伊泽引述格鲁伊滕的话)继续起作用并将永远起着作用。只有俄国人没有这种情绪,因为他们的边界太长,他们负担不起,但这一点对他们究竟是祸是福,尚待日后见分晓。反正希特勒有这种情结,他尽管宣传运动战,实行运动战,要塞地堡情结他自己就有,这你会看到”(1940年初,讲于法国和丹麦被占领之前)。
不管怎么说格鲁伊滕公司到了一九三八年,规模已相当于一九三六年的六倍,而一九三六年则是一九三二年的六倍;一九四○年更增为一九三八年的两倍;“到了一九四三年增长的比例就根本无法确定了”(霍伊泽语)。
老格鲁伊滕有个特点得到大家公认,尽管用了不同的字眼:有人说他“胆大”,有人说他“无畏”,少数两三个人说他“狂妄”。今天专家们仍证实,无疑很早格鲁伊滕就招聘和挖来了最优秀的地堡专家,后来还毫无顾忌地将曾参加过修筑马其诺防线的法国工程技术人员雇佣了,而且他“十分清楚,在通货膨胀时期对职工工资抠抠唆唆是荒谬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负责军工生产的前高级官员语)。大价钱是格鲁伊滕肯出的。那年他四十一岁。穿上“用贵重但又不是贵得扎眼的料子”(洛蒂霍伊泽语)定做的服装,使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成了一位“仪表堂堂的绅士”。他对自己成为暴发户也毫不感到羞愧,甚至对一名工作人员(维尔纳封霍夫高,出身名门望族的建筑师)说:“一切财富都是从无到有,府上的财富也是如此,当年刚发家的时候也不是很富足嘛。”格鲁伊滕拒绝在当时专供富裕起来的人大兴土木的一段市区内修建别墅(他至死屡教不改,念“别墅”成“别野”)。
如果把格鲁伊滕看成一个头脑简单、在事业上取得成功的粗人,那就不太合适了。他具有一种既学不会也无法继承的本领是:知人之明。他的所有工作员,建筑师、技术人员、商人,都钦佩他,大多数人都敬仰他。他对儿子的培养教育作了精心安排并对之进行密切注意和监督,他的孩子,他经常去看望,很少接他回家,因为他———据霍伊泽证实的惊人说法———不想让生意经玷污孩子。“孩子成为一名学者,是他想要的,不是当什么教授,而是当一个我们曾为之修建别墅的那样的人。”(据霍伊泽说,这里指的是一位颇有名气的罗马语语言学家,见识此人的藏书和“对人坦率真诚的态度”,曾使格鲁伊滕一定敬佩不已。)他对他儿子十五岁时“西班牙语还没有说得像我所期望的那么好”感到焦急。
有一点他从来不干:看莱尼作“蠢货”。莱尼初领圣体时发火一事决没有惹他生气,他听说后哈哈大笑(据了解,这在他一生中实属罕见),他的评论是:“这孩子完全明白自己想干什么。”(洛蒂霍伊泽语)
当他妻子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变得有点愁眉苦脸,甚至有点假慈假悲的时候,他进入了“年富力强的时期。他有一样东西从来没有而且一直到生命终了也不会有,那就是自卑感。他也许有过梦想———对他儿子肯定有过,甚至完全可以肯定,抱有很大的希望他曾对儿子掌握西班牙语。十三年后他和妻子之间不再有夫妻关系(据马尔娅范多尔恩说),他始终没有欺骗过她,反正没有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下流的笑话,他出人意外地厌恶,有时迫不得已参加“男子社交集会”,到了半夜两三点钟难免有人要求找个“热情奔放的切尔克斯女郎”来的时候,他就会公开表示厌恶。格鲁伊滕对下流话和“切尔克斯女郎”的克制态度遭到一些嘲笑,他听之任之,毫不介意(维尔纳封霍夫高语,此人曾经有一年之久,时常陪他参加这种男子社交集会)。
越来越不耐烦的读者一定会问,究竟这是个什么人啊?他过着可说是清心寡欲的生活,靠战备和已经爆发的战争发财,营业额(据霍伊泽讲)由一九三五年全年一百万左右上升到一九四三年每月一百万,就在一九三九年每个季度的营业额肯定已达一百万时,他本人赖以发财致富的买卖,千方百计不让自己的儿子卷进。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年间在父亲和归来的儿子之间产生了紧张乃至怨恨情绪。海因里希那时已从西方世界三座名山上下来,在距离有四小时火车路程的某地参加沼泽排水工程。此时尽管他在父亲的迫切要求下已能读懂塞万提斯的原著,为此父亲付给了一位西班牙耶稣会教士一笔优厚的特别酬金。儿子在一九三九年六月至九月间,回家探亲约七次,九月底到一九四○年四月初,回家约五次。他拒绝了父亲公开向他提出的“后门关系”;父亲“可以轻而易举地”(均系老霍伊泽和洛蒂语)把他“调到合适的环境中去”,或让他退役充当重要的军工生产人员。用早餐时父亲,问起他的身体情况和在部队的生活情况,他从口袋儿掏出来一本书:雷贝特原著,少校阿尔门迪格博士改编的《军队服役教程,反坦克炮兵版》将其中一篇将近五页长的论文(他在信中没有提到过它)朗读了:《敬礼》。该文详尽地阐述了各种军人敬礼方式:行进中的,躺着的,站着的,坐着的,骑在马上的,坐在汽车上的,该谁对谁如何敬礼。要知道,这里说的不是一个整天呆在家里等候儿子探亲的父亲,而是一个此刻已拥有政府提供的一架专机(莱尼非常喜欢乘飞机!),不仅是十分忙碌,而且过分忙碌,忙于处理极端重要事务的父亲,有时不得不勉强抽出时间,取消重要的约会,常常用破绽百出的借口(看牙等等)取消与部长们(!)的约会,为的是不将与心爱的儿子会面的机会错过———爱子却对他朗读由雷贝特原著、某个阿尔门迪格博士改编的敬礼条例,而他是多么希望儿子能在罗马或佛罗伦萨的艺术史研究所(或至少是考古研究所)当所长啊!
不言而喻,这种在一起喝咖啡、吃早饭和午饭的活动,“对所有参加者不仅不愉快,而且越来越恼人,越来越使人心烦,最后使人感到可怕”(洛蒂霍伊泽语)。当时二十六岁的洛蒂霍伊泽,娘家姓伯恩特根,是已多次引用其话的那位代理人兼总会计师奥托霍伊泽的儿媳,她给格鲁伊滕当女秘书,她的丈夫威廉霍伊泽也曾有一段时间当过他的制图员。
由于在一九三九年关键的几个月里洛蒂在格鲁伊滕身边工作,有时还参加“咖啡聚会”,回家度假的儿子也在场,因此她对格鲁伊滕本人———她说他“十分迷人,不过毕竟当时是在犯法”———的看法,也许应当在这里捎带提一笔。老霍伊泽喜欢谈儿媳妇同格鲁伊滕的“恋情”,“不过当然是柏拉图式的”,他们年龄相差不到十四岁,完全符合他的谈情说爱范畴”。甚至还有这样的说法(奇怪的是它出自莱尼之口,但没有得到直接证实,只由靠不住的海因里希普法伊的意思并不是说她是勾引人的女人’。洛蒂不管怎么说把全家团圆喝咖啡———有时老格鲁伊滕从柏林或慕尼黑,甚至从华沙飞回来参加———说成是“实在可怕”,“简直受不了”。把一天三餐马尔娅范多尔恩说成“可怕,十分可怕”,而莱尼的评论只是“糟,糟,糟”。
确有其事,甚至像马尔娅范多尔恩这样成见很深的证人也证实,儿子回家度假,简直使格鲁伊滕太太活受罪:她受不了这一切。洛蒂霍伊泽明确地说,这是“聪明人变相的弑父行为”,并且断言,将上述雷贝特作品中的话引用,其目的是在政治上起破坏作用,“刺痛了格鲁伊滕,因为他参预政治,甚至掌握和事先了解高级政治机密,例如早在占领莱菌兰之前很久就在该地区建造兵营,计划修建大型地下防空工事。正因为如此,他不愿在家里听到有人谈政治。”
对这痛苦的九个月莱尼倒没有太深切的体会,可能她不完全像其他观察者那样留心吧。在这期间———大约一九三九年七月———她答应了一个男人的要求。不,应当说:假如他提出要求的话,她是会答应的。虽然她并不知道他是否真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意中人,但她明白,只有在他提出要求之后,这一点,她才会知道。此人就是她的表兄艾哈德施威格特,他好像朗热马尔克牺牲者和声称是在朗热马尔克阵亡的那位女士的儿子。艾哈德“由于生性极端神经过敏”(其母语),在高中毕业考试这样一个严格的关口前败下阵来,甚至连德国青年义务劳动军这样一个铁面无私的部门也暂时打发他回家。为了得到一个他所“讨厌”(马尔娅范多尔恩引用他本人的话)的小学教师工作,起初他偷偷地准备参加拔尖生考试,后来却出乎意料地被征召入伍,与表弟海因里希在那个冷酷无情的机构里相遇了。表弟庇护他,并在回家探亲期间相当明目张胆地帮他同妹妹牵线,他给他们买电影票,“把他们打发走”(马尔娅范多尔恩语),他同他们约好看完电影后碰头,“到时候却不去”(同上)。就这样在格鲁伊滕家艾哈德度过了他的大部分假期,不,是他的全部假期;对自己的母亲只是偶尔去探望片刻,母亲时至今日因此仍耿耿于怀。她愤愤不平地驳斥这种说法:可能她儿子和莱尼之间存在“有结婚意图”的恋爱关系。
“不,不,再说一遍,不———这个嗯啊姑娘———不!”不过,有一点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即艾哈德从第一次休假———一九三九年五月前后———起就拜倒在莱尼的石榴裙下;在这一点上有完全可靠的证人,特别是洛蒂霍伊泽,她直言不讳:“艾哈德肯定要比后来那样子好,无论如何要比一九四一年好。也许不比一九四三年好。”她自己承认曾多次设法把莱尼和艾哈德引到她家去,让他们单独在那里待着,”以便———真该死———终于成就好事。天哪,小伙子二十二岁,身体健康,非常讨人喜欢。莱尼刚十七岁出头,已经———坦率地对你讲吧———情窦初开,她是一个女人,当时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了,可是那个艾哈德的羞怯劲儿就没法提了。”
为了不再引起误解,或者说,由于已经产生了误解,这里有必要描述一下洛蒂霍伊泽。她生于一九一三年,身高一米六四,体重六十公斤,一头褐发已经斑白,枯瘦焦黄的脸,尽管未受过正规训练,却能言善辩,可说是个爽快人,比玛格蕾特还要爽快。由于在艾哈德时期她同格鲁伊滕关系相当密切,看来她这个证人要比范多尔恩可靠得多。在涉及莱尼的所有事情上,范多尔恩都倾向于对她顶礼膜拜。问到她和老格鲁伊滕的暧昧关系,洛蒂也坦率地说:“嗯,我们两个当时本来是能有所作为的。我承认,后来在一九四五年做到的那一步他是可以做到的:他的所作所为我几乎都不赞成,但是我能理解,我的意思你明白。他的妻子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被那些军备玩意吓怕了,简直是吓破了胆。她如果是个积极坚定的女人,不那么沉湎于幻想,她就会把儿子藏到西班牙的什么地方去,或是藏在一个修道院里,或是送到芬尼亚国家去,她自己也可以去那里游览观光,当然同样也可以使我的丈夫和艾哈德躲过德国的这段历史。请别误解:海伦妮格鲁伊滕不仅可爱,而且聪明善良。不过她呀,我的意思你明白吧,她跟不上历史的步伐,跟不上,无论是对政治、生意还是对那孩子骇人听闻的自我毁灭,都是如此。别人告诉你的情况确实不错(没有透露玛格蕾特的名字———笔者)。他吞下了整个西方世界———而究竟他掌握了什么呢?一小堆臭屎,要是你问我的话,他面临的是这种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尽是些班贝格骑士,很少提到农民战争。一九二七年,我十四岁那年在夜校听过关于农民战争社会政治背景的课,并且作了大量笔记———我当然知道班贝格骑士和农民战争,风马牛不相及———不过,如果剪掉他的鬈发,剃掉他的胡子,那他会是什么样子,还会有什么剩下呢?一个相当蹩脚的、俗不可耐的圣约瑟。换句话说:儿子受班贝格骑士影响太深,母亲受《神秘的玫瑰》影响太深———她曾把这本书给我看过,确实发极了,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毫无疑问,她也许只需要注射几针荷尔蒙。儿子海因里希呢,是个迷人的小伙子,远近的女人见到他,没有一个不发出奇怪的微笑。诗人的味道,只有几个聪明的同性恋者和女人才能闻出。当然,他所干的完全是自杀,一清二楚,不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把艾哈德也拉进去呢?———也许是艾哈德自己愿意被拉进去。人们不得而知,两位班贝格骑士愿意一起死,他们做到了这一点:他们被枪毙了。你知道,在被枪决前海因里喊了句什么?“去他妈的德国!”这就是独一无二的教育培养的结果。不过,他既然已参加那个该死的国防军,这也许倒是一件好事:在一九四○年四月到一九四三年五月之间,死亡的可能性还多着呢。他老子门路很多,把档案弄到了手,是某位将军给他弄来的,但他自己从未翻阅过,只是请我把要点讲给他听:这两个年轻人竟想把一门完整的高射炮卖给丹麦人。不过,他们只想要假定的废铁价钱,收它四五个马克。你知道,在审讯中这个文静腼腆的艾哈德说了什么?“我们是为一项高尚的职业,为贩卖军火而死的。”
笔者觉得有必要再次把维尔纳封霍夫高先生拜访,此人五十五岁,“在联邦国防军工作过一段时间,我凭着建筑行家的经验为之效劳”。如今在他祖传的湖中堡垒侧翼开了一个小小的建筑师事务所,“只为和平目的及建造住房服务”。封霍夫高(要知道,他没有主动说自己死气沉沉,不过有可能这样做)是个温文尔雅、头发花白的老光棍,据笔者浅见,他开办这个“建筑师事务所”只是好有一个借口,可以一连数小时观赏城堡池塘里的天鹅,观看佃户们地里地外的活动,在田间散步(确切地说:在甜菜田里)。每逢有一架星式战斗机飞过时,他才抬头朝天空恶狠狠地瞪上一眼。他避而不与住在府中的弟弟交往,“因为他背着我用我的名义在我当时领导的部门里搞了几笔交易”。封霍夫高稍微发胖而敏感的脸上显出愤懑的表情,不是个人恩怨,而是一种抽象的义愤。笔者觉得他是在借酒浇愁,他喝的那种酒如果喝多了,是最危险的:陈雪利酒。至少笔者发现垃圾堆里的空雪利酒瓶多得惊人,而且在封霍夫高的“图纸框”里未开封的雪利酒瓶子的令人不安。
有必要去几次乡村酒店,至少可以道听途说地了解到封霍夫高以“我的口被封住了”为由拒绝提供的情况。伊利亚特
笔者三次去酒店同十来个霍夫高森村民谈话的概括在下面:村民们明确地同情死气沉沉的维尔纳,尊敬他那个显然生气勃勃的弟弟阿诺德,谈起后者时几乎肃然起敬。显然———据村民们说———在他哥哥领导的联邦国防军机场筹建处,阿诺德依仗基督教民主联盟议员、银行家、国防委员会各派院外活动集团成员的支持,甚至通过对国防部长施加压力终于争取到让“数百年来有名的霍夫高森森林”及其周围的大片农田被选中,用于修建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一个机场。这笔交易———按村民们的说法———“有五千万、四千万,三千万起码也有”,而这是“在他领导的部门里,违背他的意愿,在国防委员会的同意下成交的”(村民、农场主伯恩哈德赫克尔语)。
在谈到神秘的海因里希—艾哈德事件之前,霍夫高犹豫了一会儿:“对格鲁伊滕我永远感恩不尽,因为他让我当他的私人助理,使我这个年轻人得以逃避参加德国国防军,救了我一命。后来他境遇不佳,作为回报。至少我可以帮他一把,既然你看来很关心此事,我就向你吐露了实情吧。霍伊泽太太并没有看到全部卷宗,也不了解来龙去脉。她看到的只是法院审讯案卷,而且也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还有行刑队少尉的报告的,事实上这件事错综复杂,我得费好大的劲才能够交待清楚。情况是这样的:格鲁伊滕的儿子拒绝父亲的庇护,但格鲁伊滕却不顾他的反对保护他,设法———对他来说这不费吹灰之力———把他和他的表兄暂且调到吕贝克某军需处去,那是在占领丹麦两天以后。他———我指的是老格鲁伊滕先生———没有料到儿子的倔强。儿子虽然同表兄一起到了吕贝克,但当他看到自己到了什么部门时便立即返回丹麦,既无行军命令,又无调令———说得轻一点,这是离队;说得重一点,这是开小差。这倒还可以补救;无法补救的是这两个年轻人企图把一门反坦克炮卖给一个丹麦人,虽然这个丹麦人并没有买下———买下也等于自杀。荒唐透顶———这仍是一种犯罪行为,任何庇护都无济于事,什么办法都无济于事,必然的事情发生了。明白对你说吧,虽然我们当时正在丹麦承包大工程,几乎所有的将领都认识,但我作为格鲁伊滕的私人助理,要想搞到卷宗是困难的。
等我看到卷宗时,我就把它———清理、删改或———如果你要那么说的话———审订,整理出一份给格鲁伊滕的女秘书霍伊泽太太,因为那里面大谈特谈‘肮脏的交易’,而我不想让他看到这些。”
想到将自己在市中心的那套有屋顶花园的漂亮的小公寓住宅放弃只是难过地叹一口气的洛蒂霍伊泽,谈起“这件事”来却连声叹息,一支接一支抽烟,动不动就摸一下她那光滑的、剪短的花白头发,从杯中频频地抿一口咖啡。“是啊,是啊,他们死啦,这毫无疑问,不管是因为开小差也好,还是因为企图盗卖那门大炮也好———他们死啦,他们是否真的愿意死我不知道。我始终有一种印象,这件事带有相当浓厚的浪漫色彩,而且可以想象,他们站在墙根下听到‘瞄准!’的口令时一定又惊又怕。毕竟艾哈德有了莱尼;海因里希呢,他可以得到任何一个姑娘。这两个小伙子干的事,我觉得颇有德国人的风度,而且恰恰是在当时我们正开始承建大型工程的丹麦。好吧。我们可以称之为象征手法,请注意,有三个Ⅰ。数日后在亚眠阵亡的我的丈夫就不是这样,他是宁愿活着的,即使是象征性地活着,也不愿象征性地死去。他害怕,仅此而已。他有许多长处他有,但他们在教会寄宿学校里把这些都毁了,在那个学校他一直待到十六岁,本想当教士,直到他终于认识到了这一切统统是乱弹琴时已经太晚了。从此他背上没有高中毕业的思想负担———他们灌输的结果是这个。后来我们在自由青年联盟里相识,我们那时唱的歌有《同志们向太阳,向自由》最后一段甚至也会唱———‘同志们拿起枪来,勇敢地投入决战。光荣属于共产主义,未来权力属于它’———当然人们没有教导我们,一九二七年和一九二八年之交的共产主义已经不是一八九七年的那种共产主义了———我的威廉,会拿起枪的人,不会,决不会,后来他为了这些白痴不得不拿起了枪,他们让他为这种乱弹琴送了命———甚至公司有人说,他的亲老子在格鲁伊滕同意下把威廉从因公免服兵役的职工名单上勾掉了。还有人甚至嘀咕什么乌利亚的妻子,可我哪能干那种事呢?我可不会那样干———像威廉这样忠诚的人,你怎么能背叛他呢?即使在他死后,我也没有马上能做到。至于老格鲁伊滕,不错,他和我当时就能有所作为;我感到他的迷人之处就是这个又高又瘦、长相像无产者的农民儿子,如何成了一个身材颀长、瘦骨嶙峋的大人,一位气度不凡的绅士,建筑商不是的,也不是建筑师———而是个战略家。你如果问我的话,这就是除了又高又瘦的身材以外他使我着迷的地方:这种战略天才。即使对理财‘一窃不通’,他也完全可以成为一个银行家,我的意见你明白吧。他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欧洲地图,插着大头针,有些地方插上小旗,只要看上一眼就够了———他从不为鸡毛蒜皮的事情操心。当然,他有非常灵的一着,这完全是从拿破仑那儿看来的———我相信,一部相当乏味的《拿破仑传》是他读过的唯一的一本书———这一着其实很简单,也许谈不上是什么招数,甚至还有一点感情用事。他一九二九开始经营时有点自命不凡,雇了四十名工人、工头等———尽管遇上经济危机,他仍然同舟共济,把大家拉扯着,没有裁减一个人。他不惜对银行耍花招,交换和倒卖汇票,甚至借高利贷———就这样一九三三年,他手下约有四十人,他们绝对不许别人说他的坏话,连其中的共产党人也是如此;而他也不许别人说他们的坏话,帮助他们把一切困难克服,包括政治上的困难。你可以想象,在以后这几年中,他们全都飞黄腾达起来,就像拿破仑的军曹一样。他把整个工程都交给他们,他熟悉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妻子儿女的名字也知道,见到他们就问长问短———例如,他知道谁家的孩子留级,等等。他来到工地,看到哪里人手紧张,他就会抄起铁锹或斧头,急需时也开卡车———什么地方真正需要人手,他总是帮一把。就可想而知其他方面了。另外一个秘密:他从不见钱眼开。他当然需要钱支撑门面:衣服,汽车,交际应酬,时而举行一次酒会,但到手的大笔钱又用于投资,除此之外,甚至还借债。他曾对我说:‘洛蒂,借债,多借债,是唯一的办法。’至于他的妻子,不错,‘他有两下子’她是觉察到了———不错,可是他究竟有哪两下子以及由此产生的结果,却把她吓坏了。她本想使他飞黄腾达,帮他掌管家政,等等,但她并不想同一位总参谋长结为伉丽。奇怪的字眼如果你允许我用个,也许你甚至会理解:他是个抽象派,她是个务实派,看起来尽管也许正相反。天啊,我觉得他干的事是犯罪:为那些人修建地堡、机场和总部,我如今去荷兰或丹麦,在海滨就会看见我们修建的地堡,我会感到恶心———不过那是个强权时代,恃强凌弱的时代,他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他对权势本身并不看重,正如他并不看重金钱一样。赌博,是他喜欢的,不错,他是个赌徒———不过他太脆弱了。他们有个儿子,这个儿子不愿被拉出泥坑。”
笔者想要让洛蒂回到采访的第二个题目,即莱尼与艾哈德的关系上来,在起初没有成功。她又点燃一支香烟,不耐烦地挥一下手:“这还会谈到的,先让我把话讲完。只是要说清楚一点:我们俩当时我们就合得来,亲昵的动作甚至有一些,或者不管你怎么说,这些对于和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呆在一起的四十岁男人来说是动人的。鲜花当然送过,还吻过两次小臂,而真正令人激动的是:有一次,在汉堡一家旅馆里,他甚至陪我跳了半宿舞,这根本不像是他干的事情。你是否发觉,‘大人物’总是蹩脚的舞伴?是啊,除了同我自己的丈夫在一起以外,与其他男人在一起,我是一个相当冷漠的女人,我有一种糟糕的性格,长期摆脱不了:我至死不变心。这可真要命。不是什么美德,其实还不如说是一种耻辱———他们让我的威廉、我的丈夫为了那种乱弹琴在亚眠阵亡以后,孩子们夜里睡觉去了,我独守着空床,你想过那种滋味吗?一九四五年以前,没有一个人,我没有一个人能碰———其实这完全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根本不把守节放在心上。到了一九四五年,已经五年了,我们俩,他和我,才搬到一起住。好吧,莱尼和艾哈德现在就谈吧:我已经对你说过,这个艾哈德腼腆得没法提———再说,莱尼也是如此,这你要知道。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她对他来说,就是一个神秘复活的佛罗伦萨金发美女或类似的美人,连莱尼那一口极端单调乏味的莱茵地方话,连她那索然无味的表达方式,也都不能使他头脑清醒。她在他看来,十足是个没有知识的人:从前和现在她脑子里有的那一点玄而又玄的分泌知识,即使她讲出来,我想也不会给他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但他对此毫不介意。是啊,我们尽了最大努力,我们———我是指海因里希、玛格蕾特和我三个人———尽最大努力成全他们俩的好事。要知道,那时候的时间并不多:一九三九年五月至一九四○年四月,也许他总共回来过八次。当然,此事,海因里希和我之间并没有明确谈过,只是彼此心照不宣而已,因为我们看到他们俩多么相爱。看到他们俩在一起,真叫人喜欢,不错,我再说一遍,真叫人喜欢。他们没有在一起睡过觉,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电影票我买了,如《海上战友》这种破片子,或是像《谨防敌人偷听》这种蹩脚货,我甚至让他们去看《俾斯麦》这部电影,因为我想:真见鬼,电影要放三个小时,电影院里又黑又暖和,像是在娘肚子里一样,他们一定会手拉手,或许还会想到(一声苦笑!———笔者)亲亲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就会继续发展。可是一事无成,显而易见一事无成。他带她去参观博物馆,向她说明如何区分布什油画的真伪。他试图让她放弃乱弹舒伯特的作品;改弹莫扎特的作品。他给她看诗,可能是里尔克的诗,我记不清了;他后来做了一件起了作用的事:他写诗赞颂她并把诗寄给她。是啊,莱尼是个迷人的姑娘———如果你问我,今天她仍然是这样———连我也有点爱上她了:比方说,有时我们一起外出,我丈夫、我、海因里希、玛格蕾特和他们俩,要是你能看到她和那个艾哈德跳舞的样子,大家真希望能为这两个人准备好一张有天盖的大床,在床上使他们能春霄一度。他后来写诗给她,而最令人惊异的是,她把这些诗拿给我看。我不得不说,诗写得相当大胆。他相当露骨地歌颂她的胸脯,称之为‘沉默的大白花’,说他要‘一片一片剥去花瓣’。他还写了一首确实不错的妒忌诗,也许甚至可以发表哩:‘我妒忌你喝的咖啡,妒忌你抹在面包上的黄油,妒忌你的牙刷和你睡觉的床。’我的意思是说,已相当清楚了这些事,好了,不过纸啊,纸啊”
当问起是否莱尼和艾哈德可能背着她、海因里希和其他人发生了关系时,洛蒂出人意外地脸红起来(笔者承认,在进行常常很吃力的采访时,脸红的洛蒂使他心花怒放),并说:“不,这我很清楚,因为在一年多以后她和那个阿洛伊斯普法伊弗私奔,接着又愚蠢地与他结婚,阿洛伊斯后来对弟弟海因里希夸口说———海因里希向我又傻乎乎地转述———他‘发现莱尼是个黄花闺女’。”洛蒂仍然脸红不止。问她这个阿洛伊斯普法伊弗是否可能向弟弟海因里希吹牛,就像显摆一件绝非他取得的战利品那样,洛蒂第一次变得不那么肯定,并说:“他爱吹牛,这倒是差不离———你倒启发了我。”她摇了摇头说,“不,我认为这绝不可能,他们俩尽管有的是机会———不,不。”她说着脸又红了,这使笔者感到惊异。“他死后莱尼的表现不像寡妇,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吧———她的表现,说得具体点,像个精神恋爱的寡妇。”笔者觉得话已说得够清楚了,她的坦率笔者很欣赏,不过仍然不完全相信,他尽管感到惋惜,这么晚才发现证人洛蒂霍伊泽(娘家姓伯恩特根)的作证能力。他感到惊讶的是,莱尼在她一生的这个时期变得爱说话,几乎可以说很健谈。对此,洛蒂霍伊泽———现在变得更加沉思、更加平静,不再那样滔滔不绝了,有时几乎是在冥思苦想地看着笔者———作出说明:“显而易见,她爱上了艾哈德,她充满期望地把他爱着,你可以想到其中的含义吧,有时我觉得她正想采取主动。嗯,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或透露给你,有一次,我看到了莱尼如何疏通堵塞的抽水马桶,这姑娘真叫我吃惊。那是一九四○年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我们在玛格蕾特的家里玩,喝啊跳啊———我丈夫威廉也在场———突然发现马桶堵了,这事真教人恶心,实话对你说。有人把什么东西扔进里面———后来发现是一个相当大的烂苹果,堵住了排水管,于是男人们都来排除这个不尴不尬的故障:先是海因里希,他用一根通条捅了半天,毫无结果。接着是艾哈德,他采用的方法一点也不笨:从洗衣间拿来一根水管,一头塞进令人作呕的污水中,满不在乎,然后从另一头拼命往管子里吹气,用物理方法试图产生压力冲掉堵塞物———我的丈夫威廉当过管道安装工,后来又先后当过技术员和绘图员,他由于非常怕脏,由于我和玛格蕾特恶心得难受———你知道是谁解决的问题?是莱尼。干脆她用手去掏,用的是右手,我还清楚记得她那好看白净的手臂一直到肘部以上都沾满黄色污物,她掏出苹果向垃圾箱里丢———全部可怕的污水立即都流走了,莱尼去洗手了———当然洗得很仔细,而且洗了又洗,使劲用科隆香水搓手臂,还说了———我现在想起来了———一句话,使我目瞪口呆:‘我们的诗人都是最勇敢的厕所清洁工。’我现在认为,她是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我的意思是说,她会一把抓住这个艾哈德,他肯定不会反对。再者我还想起:我们当中谁也没有见过玛格蕾特的丈夫。”
洛蒂霍伊泽的说法由于同玛格蕾特不尽一致,所以还得再找后者核实一下:她是否在自己家里曾几次同洛蒂所说的那些人跳舞?是否有可能在所谓“弗伦斯堡事件”的那次经历之前很久,就已同海因里希发生过更亲密的关系了?玛格蕾特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变得温柔愉快,带着一点忧郁的神色说:“我可以明确否定后一个问题,这事我应当知道而且没有理由不承认。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把我的丈夫介绍给了海因里希。施勒默很少在家,他究竟是个军火商还是个密探,我从来没有弄清楚,反正他有的是钱。他要求我的不过是要我接到他的电报后‘为他准备好’。他岁数比我大,当时三十五岁上下,人并不坏,穿着讲究等等,可以说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们俩很投机。海因里希嘛,他是个情场老手,但不一定是奸夫———当时他还不是这种人。我一直是个淫妇,但他还不是———他由于遇见我丈夫之后就缩手缩脚,因此当时没有得手。不过另外那件事———这只能是洛蒂告诉您的,我见过他不止两次,也和他跳过舞,在我家里和其他人跳过舞———这确有其事,我们见面次数肯定不超过四次。”
问到艾哈德和莱尼的情况时,玛格蕾特笑了笑说:“我根本不想刨根问底,当时也不想刨根问底。这与我有什么相干?那些细节肯定与我无关。过去也好,现在也好,我都不想知道,他们有没有接过吻,有没有至少亲亲热热地动手动脚,有没有上床睡过觉。我是说,就在我家里,或是在洛蒂家里,或是在格鲁伊滕家里———他们俩在一起我觉得真是珠联璧合,还有他写她并寄给她的那些诗,莱尼忍不住拿给别人看,在那几个月里,她第一次打破了沉默寡言的状况,之后又变得不爱开口了。第一个究竟是艾哈德还是那个愚蠢的阿洛伊斯,难道这就那么重要吗?那有什么区别?您还是算了吧。她爱他,脉脉含情,如火如荼,如果说到那时还没有成事的话,那么到下一次休假时就会成功,这我可以打保票。事情的结局您知道,在丹麦一个墓地的墙下,一命呜呼了。您去问问莱尼吧!”去问问莱尼吧!说起这事来容易。莱尼不让人提问,如果问她,她也拒不回答。老霍伊泽把艾哈德事件说成是“动人的、完完全全具有浪漫色彩的事件,结局虽然很悲惨。仅此而已”。拉黑尔已死,那个B.H.T.对艾哈德之事当然一无所知。由于莱尼经常去修道院,拉黑尔定然知道一些情况。普法伊弗一家是后来才闯入她的生活的,她肯定不会把自己认为“宝贵的”大事告诉他们。笔者叹息着向马尔娅范多尔恩去请教,原来“宝贵的”是指艾哈德事件。
根据她对格鲁伊滕夫人的言论而对她产生的一些过于仓促的看法,笔者自己需要纠正。只要不涉及格鲁伊滕夫人及其丈夫,范多尔恩表明,提供完全精确乃至细致入微的情况,她是能的。在她的乡下退休处笔者找到了她。周围是一片紫菀、天竺葵和秋海棠。她一边给鸽子喂食,一边抚摸着她的狗———一条相当老的杂种长鬈毛狗———说:“嘿,莱尼一生中这件宝贵的事,您可别提,这就像一个童话故事,那两个人,简直像童话故事。他们显然已相爱,彼此非常知已,我曾有好几次看见他们坐在起居室里,就是莱尼现在租给葡萄牙人住的那间屋子,从橱柜里取出最好的瓷器和茶叶,喝茶———莱尼从来不爱喝茶,但和他在一起就喝。他没有具体抱怨当兵的事,厌倦和反感但显而易见流露出了,以致莱尼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安慰他,可以看出,单是这种接触就使他心绪不宁,或者也可以说使他心荡神移。机会他有的是,可以完完全全占有她,她已准备好,她站着———既然要我说,请原谅我说句粗话———在那里她已躺着等他,只是莱尼有点性急,是啊,是啊,性急———生理上也按捺不住。没有恼火,不,没有生他的气———他如果能有接连两三天呆在那里,那么,情况就会不同。我是个老姑娘,没有和男人在一起的直接体会,但我对男人的观察相当仔细。我来问您,一个男人回家休假,口袋里装着回程车票,心里老是惦记着列车时刻表,惦记着按时返回营房,或是惦念前线指挥部,那会是什么样子呀!我这个老姑娘,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是个少女,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作为目光敏锐的女人有所体会,我告诉你吧:对丈夫和妻子来说休假都是活受罪。人人都知道,男人回来休假,什么是夫妻俩要干的———每次都像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度过新婚之夜———而人们是不大懂得体谅别人的,旁敲侧击,飞短流长,我们村子反正是这样,城里也一样,比如洛蒂的丈夫威廉总是被弄得满脸通红,他可是个懂得体谅别人的人。也许您以为我不知道,我父亲在战时休假回家要干什么吗?———至于艾哈德嘛,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征服莱尼———他该怎么办?匆匆忙忙、冒冒失失地行事,他可不会干,他写的诗已经够明白了,几乎太露骨了。‘你是大地,我未来的归宿’———还有比这更清楚的?不,他就是没有时间,他没有时间。想想看,他和莱尼单独呆在一起的时间总共也许只有二十小时———而且他又不是冒失鬼。莱尼并不怪他,只是感到伤心,可是她已经作好准备啦。甚至她母亲也知道这一点,我告诉您吧,这是她所希望的。我曾看见她怎样关心莱尼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那件桔黄色大开领连衣裙,将合适的首饰配上:她给她戴上一对珊瑚耳环,看上去就像刚摘下来的樱桃,她还给了她时髦的轻便皮鞋和香水,把她打扮得像个新娘子,连她也知道并且希望他们俩能成———但是没有时间,只是没有时间———只要再有一天,莱尼就会成为他的妻子,而不是———咳!莱尼真倒霉。”
没有办法,只好再次去拜访施威格特太太。门房打电话去问,说“她有请”,不是很不乐意,显然不太耐烦,喝着茶,却不向客人敬一杯,同意“再回答几个问题”;是的,她儿子曾引着这个“嗯啊”姑娘来见她,她强调介绍和引见这两个词的不同:也没有必要进行介绍,她早就认识这个姑娘,对她所受过的教育情况和经历也有所了解。他们当然,是“在谈情说爱”,但要说曾打算永结同心即所谓结婚,她再次认为决无可能,不会像她妹妹和这个姑娘的父亲那样永久结合。她主动提到,这个姑娘有一次也单独来看过她,并且———说句公道话———在喝茶时落落大方,唯一的话题是———不错,听起来奇怪,但确实如此———石楠。姑娘问她何时何地石楠开花———现在是不是开花?“那是三月末,您要知道,我觉得好像是在和一个低能儿谈话”。居然会问三月底———那是在一九四○年的战争时期———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石楠是否开花。对大西洋石楠和岩石楠的区别这姑娘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它们不同的土壤要求,最后,施威格特老太太说,万事大吉———她显然认为,儿子死于德国国防军行刑队之手要比他有可能与莱尼结婚好一点。
必须承认,施威格特老太太以极其简要的方式揭示了某些内幕,那个暧昧费解的“芬兰人”之谜她澄清了,或者至少有助于弄清这个问题———考虑到莱尼在一九四○年三月底竟登门拜访艾哈德的母亲,和她谈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石楠。再者,据范多尔恩说她已作好了准备,洛蒂霍伊泽认为她甚至打算采取主动,她再一次回忆于仲夏夜躺在石楠丛中仰望星空的那段经历,那么,甚至可以客观地得出结论:她是打算去北方找艾哈德,与他在石楠丛中成就好事。我们根据植物生长和气象条件客观地断定,这种打算注定要受挫于潮湿和寒冷,但也无可否认,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的某些石楠丛生的荒野,至少就笔者所知,有时三月间确实是温暖干燥的,即使时间很短。
玛格蕾特经过反复追问,终于透露,莱尼曾请教过她,如果想和一个男人相会,该怎么办才好。玛格蕾特提到她父母宽敞的、有时十分安静的七居室住时,说这话时脸红的倒不是莱尼,而是玛格蕾特,莱尼听了把头摇摇,后来又提到在这套住宅里有她自己的一间屋子,可以锁上门不让人进来,莱尼听了又摇摇头。玛格蕾特最后,变得不耐烦了,干脆直截了当地对她讲明,毕竟还有旅馆可租。莱尼提到了,她同年轻建筑师的那次失败的冒险(刚过去不久),说出了一种想法。玛格蕾特认为这是“莱尼迄今最秘密的心里话”,勉勉强强才告诉笔者。她的想法是“那事”不一定而且也不允许“在床上”干,而是在室外干。“到野外去,到野外去。一起上床,这一套我才不希罕呢。”莱尼承认,对于夫妻生活来说,有时床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和艾哈德,她可不愿头一回就上床。她本想到弗伦斯堡去,后来又决定推迟到五月才去———因此,由于战争风云她与艾哈德的幽会才成了画饼。是否如此?无人确切知晓。
据所有亲属和非亲属证人反映,一九四○年四月至一九四一年六月这一年多,可以一言以蔽之:阴郁。不但莱尼的好心情已消失,而且又变得不爱讲话,食欲甚至也减退了。开汽车的兴致暂时消失了,乘飞机的乐趣———她曾同父亲和洛蒂霍伊泽三次飞往柏林———也消失了。只是每周驾驶汽车一次,开上几公里去将拉黑尔修女找到。有时一坐就是半天,她和拉黑尔谈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B.H.T.也不知道。拉黑尔从一九四一年五月起,再也不曾进过他的旧书店,而他———显然由于懒惰或不动脑筋———也没有想到去看她。一位年轻姑娘,十八岁半,只穿黑色衣服,她那外分泌的唯一产品是一样复杂的东西:眼泪。她一九四○年的夏、秋、冬三季,出入修道院的大果园。数周后,洛蒂的丈夫威廉霍伊泽的噩耗又传来了,因此,哀悼者中间又增加了老霍伊泽、他的妻子(当时还健在)、洛蒂及其五岁幼子维尔纳,当时还在娘肚子里的小儿子库特是否也哭过,那就不得而知了。
对眼泪笔者无能为力而且也认为自己不适宜进行探索,因此手头现有的参考书,最好翻一翻,查阅眼泪产生的原因及其化学和物理成分。一家有争议的出版公司出的一九六六年版七卷本百科词典对眼泪作了如下的解释:
眼泪,拉丁语为Iacrimae,泪腺分泌的液体,能润泽眼结膜囊,防止眼球干燥,不断将眼球表面的微量异物清洗。它(大根指液体———笔者注)经眼眶内下角的泪道流入鼻腔。受刺激(发炎、异物)或情绪激动时,泪液的分泌量增多(哭)。
“哭”的释义在同一本参考书中可以看到:
哭,与笑均为危象即悲伤、感动、愤怒或快乐的表现形式,心理学上(着重点非笔者所加)讲是一种精神解放企图。有眼泪分泌、啜泣或剧烈震动相伴,与植物性神经系统和脑干有关。分强制性哭和不能控制的啼泣痉挛两种,后者在心情抑郁、躁狂抑郁症、多发性硬化症时发生。
这一小段简明资料也许会使可能感兴趣的人哑然失笑,这种反射(“笑”)的解释他们或许也想看到,因此,这里也将有关条目抄录于后,以免除购买百科词典之烦,必要时也免除了查阅之劳。
笑,人类学上(所有着重点均非笔者所加,下同)指危机情况下精神状况的身体反应的表达方式(`哭)。哲学上分智者的笑、如来佛的微笑、蒙娜丽莎充满对存在的自信的微笑。在心理学上表示了,愉快、欢乐、喜悦的面部表情,分为天真的笑、冷笑、自命不凡的笑、感情冲动的笑、开怀大笑、苦笑、狞笑、媚笑等,反映不同的心境和性格。在病理学上有神经系统疾病和精神病引起的不由自主的笑,即阵笑、冷笑(伴有脸部变形)和歇斯底里的笑(作为痉挛性狂笑)。笑,社会上,有传染性(通过想象产生的观念运动)。
由于我们这里不得不进入或多或少是感情冲动的、不可避免是悲剧性的阶段,因此,最好是把概念条目安排得更完整并指出:“幸福”这一词条这本词典没有收,在“幸臣”和“幸田露伴”之间只有“幸福升起”这个矿工用语,词典中倒有“至福”,其释义为:
完美持久的个人完成的典范,人人都出于本性追求实现这种境界。到何处去寻求这种最终完成,取决于每个人自己的选择,将由这决定,他的整个生活内容。按照基督教教义,真正的至福唯有在永恒的真福中才能实现。
真福,毫无烦恼和永恒的、罪过的、完美的幸福完成状态,一切宗教均以真福为世界历史的理想目标。天主教教义指的首先是上帝永恒自我存在的真福,世人(和天使)被恩准与上帝共享其赐福于人的生活是其次,这种真福始于世俗生活中与基督亲近(虔诚),终于永恒的真福(包括复活和末世论对整个现实的改造)。在于与上帝的意旨新教认为完全一致、人类的真正命运、人类的拯救和超度。
详尽的解释由于对T、W、L和G已作了,这些解释作为资料随时可供查阅,因此本文无需再描写种种心境,只是偶尔指出词典中这方面的定义,并且就可以采用相应的缩写了。T、L和W仅仅在危机情况下出现,因此这里也许应当向所有在一生中没有遇到过危机、不受危机影响或者能抵抗危机的人,向从来不曾流过一滴T,与W无缘,从来没有为什么人哭过以及按照规定忍住任何L的人表示祝贺。结膜囊从未发挥过作用,历尽艰险从不掉泪,从来不曾动用过泪管的人是有福的。自己的能牢牢控制脑干,对存在始终充满自信,除发出智慧之笑外从不忍俊不禁的人也是有福的!对自己的存在充满自信的如来佛和蒙娜丽莎万岁!
由于必然会发生痛苦,这里也得提到,不过无需摘引词典的整个词条就可以了,只引用其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感受S的程度因人而异,尤其是因为继肉体的S之后还会出现精神上的S,二者一起产生主观的S。
莱尼和所有当事人由于不仅有S,还有烦恼,这里因此再迅速摘引词典中有关烦恼的主要释义,以充实我们的资料:人们的烦恼程度是与生活中美好的事物受到的触动的程度和天生的敏感程度成正比的。
第一字母,笑和烦恼的相同,今后就以缩略语L1(笑)和L2(烦恼)来说明人们的心境。
确凿无疑的有一点:格鲁伊腾和霍伊泽两家的所有有关人员,包括与两家关系同样密切的马尔娅范多尔恩在内,他们一定是受到了生活中一些十分美好的事物触动。莱尼的情况令人担忧:她日见消瘦,不了解内情的人称她为爱哭的姑娘。她那一头美丽的头发虽未脱落,却逐渐失去了光泽,连马尔娅的高超的烹汤手艺———这种手艺尽管她总是含着T施展,天天给莱尼变换花样,烹煮名目繁多的汤菜,并买来刚出炉的新鲜小面包———莱尼的食欲不振也未能消除。从莱尼父亲手下的一名职员当年偷拍的、后来由马尔娅收藏的照片上可以看出,莱尼显得憔悴,由于S和L2而脸色苍白,是W和T使她变得虚弱不堪,毫无L1的意思。莱尼是个寡妇,洛蒂霍伊泽否认了,难道这话不完全属实?莫非莱尼在向洛蒂隐瞒的更深一层上确实是寡妇,而不仅仅是精神恋爱?不管怎样,莱尼主观上的S一定很厉害。其他人也不稍好一些。这时她父亲不再只是冥思苦索,他变得忧郁起来(据所有接近他的人介绍),他“变得精神恍惚”。老霍伊泽由于同样意志的消沉,洛蒂(据她自己介绍)也“早就和从前不一样了”,格鲁伊滕太太反正整天在卧室里呆着,“有时喝几口汤,吃半片烤面包”(马范多尔思语),昏昏沉沉地等待死神光临。而这个时期公司的业务不仅继续欣欣向荣,而且还在扩展,老霍伊泽的说法因此是比较可信的:“公司根底很好,安排得井井有条。他雇用的审计师、设计师和建筑师都忠心耿耿,业务因此得以照常开展,至少在胡贝特完全不工作(我也一样)的那一年是如此。
不过,主要是有公司的元老们充当顶梁柱———此时他们已有好几百人,公司由他们掌管!”
如果偏要由洛蒂霍伊泽来为老格鲁伊滕一生中没有澄清的一段时间将材料提供,那就未免太尴尬了。因此只好割爱,放弃她那出色的不加渲染的简练的陈述。
她用个比较时髦的字眼说,在随后这一年的时间里(得从一九四○年四月算起,大概到一九四一年六月止)成了他的“长期伴侣”。他可能也是她的长期伴侣,因为他们两人都需要寻找安慰,不过到头来显然都没有找到安慰。
他们周游各地:一个是怀孕的寡妇,一个是郁郁寡欢的男人。有关儿子和外甥的不幸事件的档案材料他不看,只是叫洛蒂和霍夫高向他作简要介绍,有时他自言自语咕哝几声“去她妈的德国”,名义上是从一个工地跑到另一个工地,从一家旅馆跑到另一家旅馆,在任何地方实际上都没有看过一眼图纸、帐册、档案或工地。他坐火车或汽车,有时也乘飞机,对五岁的维尔纳霍伊泽宠得要命。维尔纳今天,已经三十五岁了,住一套漂亮的私有房,陈设入时,崇拜沃霍尔,对自己没有及时购买他的画“后悔得要死”。他是个流行艺术迷和色情迷,又是一家赛马赌券经营所的老板。他们当年在斯赫费宁根、梅尔莱班、布洛涅海滩上长时间散步的情景,他至今还记忆犹新,还记得“格鲁伊滕爷爷”同别人握手,记得洛蒂哭泣的情景,记得建筑工地、T形钢梁、穿着“奇装异服”的工人(很可能是因犯———笔者)。不再让洛蒂离开自己身边的格鲁伊滕,在自己家里有时待上几个星期,坐在妻子的床边,换下莱尼,拚命想做莱尼也想做的事情:妻子读一些爱尔兰作品,童话、传说、诗歌———但也像莱尼一样枉费心机。格鲁伊滕太太厌烦地摇摇头,莞尔而笑。老霍伊泽看来已很快地把自己的S克服了,到九月已不再流T,又“上班”了。时不时听到这个令人惊讶的问题:“公司还没有倒闭么?”没有,甚至还在继续发展:元老们在顶着,他们抱成一团。
这个格鲁伊滕年方四十一岁就已未老先衰了吗?周围其他的人并未因为自己的子弟大量死亡而意志消沉,对自己儿子的死难道他就耿耿于怀,想不开吗?他是否开始读书了?是的。读一本书。他翻出了一本一九一三年出版的祈祷书———这是他初领圣体时得到的礼物———并且“从宗教中寻求安慰”(“他从来就不信教”———老霍伊泽语)。阅读此书的唯一结果是,他把钱送给别人,据霍伊泽及其儿媳洛蒂一致证实,是“大把大把地”送,这一点范多尔恩也证实了,不过她没有说“大把大把地”,而是说“成包地”送(“他也成包地送给我,我当时赎回了我父母的小田庄和一些地。”)———他上教堂,但最多“在里面待一两分种”(洛蒂语)。他“看上去像七十岁了,而他的妻子刚刚三十九岁,看上去像有六十岁”(范多尔恩语)。他吻妻子,有时吻莱尼,洛蒂从不吻。
是否未老先衰呢?八十高龄的温德伦大夫———他当年的家庭医生———在自己还保留着从前诊所的一些白橱白椅的老式住宅里,正热中于将眼下时兴的药物迷信揭露,早已不再相信医生保密的神话。他说,格鲁伊滕“当时很健康,肝、心、肾、血、尿全都正常———而且,这家伙不怎么抽烟,每天也许抽一支雪茄,也许一星期才喝一瓶葡萄酒。他有病吗?不,绝不可能———听我说,怎么一回事,他是知道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要说他有时看上去像七十岁,那也不说明什么问题———当然罗,他身心受到严重打击,但器官未受影响。他记得的《圣经》中的唯一一句话是:‘要借着那不义的钱财结交朋友。’这使情绪很受到影响”。
是否莱尼仍然在钻研自己的消化器官排泄物?大概不钻研了。她更加频繁地去找拉黑尔,甚至谈论这些事。“真奇怪,”玛格蕾特证实说。“我也不信什么,有一天就同她一起去看看是否属实。肠卜僧已不担任了任何职务,连‘厕所管理员’也不当了,并且只有不举行正式合唱和礼拜仪式时才能进教堂。原来她住的那个小房间也不给她用了,搬到过去堆放扫帚、地板刷、清洁剂和抹布的一个小阁楼里去住。她向我们两人要什么您知道吗?香烟!那时我不抽烟,可莱尼给了她几支。她马上就点了一支烟大口地抽起来,然后掐掉烟头———不少人掐烟头我见过,可她简直绝了!分毫不差,熟练准确,就像坐牢的犯人或住院的病人躲在厕所里一样,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将点燃的烟头剪下,在掉下的烟头中拨来拨去,看看还有没有一根烟丝———然后统统装进一只空火柴盒里。同时她嘴里一直喃喃有词:‘主降临了,主降临了,他来了。’不是精神错乱,也不是讽刺,而是一本正经说的———发疯她并没有,只是有点邋遢,好像舍不得用肥皂似的。后来我就没有再去过,实话实说,我怕———本来我的神经已经快垮了,因为小伙子死了,他表兄也死了。每当不在时施勒默,我就到军人酒吧去鬼混,随便找一个伴:我完了,十九岁那时才———我简直看不下去那个修女的事,就像一只被判处死刑的老鼠一样关在笼子里,真是这样;她变得更干瘪松弛,大口咬着莱尼带给她的面包,一再对我说:‘玛格蕾特,别这样,别这样。’我问道:‘你说什么呀?’‘你干的那些事情。’我已鼓不起勇气了,我受不了,神经快垮了———莱尼仍一直去看她,有数年之久。她说的话很可笑,比如:‘他们干吗不干脆弄死我,倒看我藏起来?’她对莱尼总是说:‘天哪,你应当活,你应当活,听见了吗?’———莱尼哭了。她是莱尼很喜欢的。喔,后来才知道(‘知道什么?’),她是犹太人,修道会根本就没有把她申报,干脆装作她在调动中失踪了,把她藏起来,却又不让她吃饱。他们说,因为她没有食品配给证,他们其实有果园,还养肥猪。不,我真受不了。她像一只瘦小干瘪的老鼠蹲在那里———而莱尼之所以被放进去看她,只是因为她态度十分强硬,而且因为他们知道她非常幼稚。她以为那个修女只是在受处分。直到最后,犹太人是怎么一回事莱尼也没有明白。即使她明白并且知道有多么危险,她也会说:‘是啊,那又怎么样?’并且会继续去,这我可以肯定。莱尼有胆量———今天仍然如此。真可怕,那修女说:‘主降临了,主降临了’,用眼睛看着门口,好像主正在进门,这可把我吓坏了。但莱尼没有,她马上朝门口看去,充满期望,好像主如果进来,她也不会感到奇怪似的。不过这已是一九四一年初的事了,我那时已经在野战医院工作,后来她注视着我说:‘不仅仅你干的事情不好———你服用的东西更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服用的?’我说:‘两周前。’她说:‘那还来得及。’我说:‘不,再也戒不掉了我。’当然,是吗啡———您知不知道?至少已猜到了吧?”
施威格特太太是唯一看来不需要慰藉的人。这段时间,她经常出入格鲁伊滕的家,看望卧床不起的妹妹,试图使她明白:“使人消沉,命运不会的,只会使人坚强起来”。她的丈夫格鲁伊滕“如此萎靡不振”,说明他是孬种。她竟然教训起久病不起的妹妹:“想想自豪的芬尼亚勇士吧。”她谈到朗热马尔克,问莱尼为何显得闷闷不乐,听到范多尔恩说———她是所有这些言论的提供者———恐怕莱尼是在哀悼她的儿子艾哈德,她感到不快,十分不快。这个“石楠姑娘”(至少是“嗯啊姑娘”的另一种说法———笔者)“居然”胆敢哀悼她的儿子,而她自己却不为儿子伤心,这事真叫她生气。将这个“令人生气的消息听了”,她停止探视,离开屋子,临走时说了一句:“真是岂有此理———石楠!”
不用说,这一年也放映电影,莱尼有时去电影院。她看了《海上战友》、《通宵舞会》,又看了一遍《俾斯麦》。笔者怀疑,这些影片中是否会有一部给了她什么安慰,哪怕只是使她分心也好。
当年风行一时的流行歌曲《勇敢娇小的军人之妻》、《我们向英国进军》,曾经是否使她感到安慰?这始终搞不清楚。我是猫
格鲁伊滕一家三口———父亲、母亲、女儿———有时躺在窗户被遮蔽的房间里,有空袭警报也不离开自己的房间,“整天甚至一连几个星期只是盯着天花板出神”(范多尔恩语)。霍伊泽全家老小———奥托、他的妻子、洛蒂、洛蒂之子维尔纳———在这期间都搬到格鲁伊滕家去住。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虽然可以料到,甚至可以准确地预计,却仍被视为奇迹,甚至有助于治好病人:在一次空袭中,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夜里,洛蒂的孩子呱呱坠地了,是个男孩,重六磅半,由于他出世略早于预产期,产婆没有做准备,正在“别处忙活”(后来知道,在接生一个女孩),而出人意外地精明强干的洛蒂又显得软弱无能,就像范多尔恩那样。这时又发生了一个奇迹:格鲁伊滕太太下床来,以精确、果断而又亲切的语气向莱尼布置工作。在洛蒂临产时把热水烧好,将剪刀消毒,预先加热把尿布和被子,磨好咖啡,准备好法国白兰地。那是一个冰冷漆黑的夜晚,是一年中最黑的一夜,瘦弱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范多尔恩语)的格鲁伊滕太太大显身手,她穿着那件天蓝色浴衣,反复检查放在五斗柜上的必要器械,用科隆香水轻擦洛蒂前额,把她的双手按住,毫不为难地掰开她的两腿,扶着她采取所要求的半蹲姿势,毫不畏惧地接生婴儿,用醋水擦洗产妇,剪断脐带,让孩子“暖暖和和”地躺到莱尼铺上褥子的洗衣筐里。她一点也没有因为炸弹在不远处落下而受影响;一个名叫霍斯特的民间防空员再三要求熄灯,叫大家进地下室,被她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这件事的目击者(洛蒂、马尔娅范多尔恩、老霍伊泽)不约而同地说,她当时的神气“真像个宪兵”哩。
她很可惜没有成为医生。不管怎么说,她“清洗了产妇的下身”(老霍伊泽引用格鲁伊滕太太的话),检查了胞衣排出,同莱尼和洛蒂一起喝咖啡和白兰地。精力旺盛的范多尔恩出人意料的,却是个“银样枪头”(洛蒂语),用一些站不住脚的借口老是呆在厨房里,用咖啡把格鲁伊滕和霍伊泽两位男士款待,嘴上老是说“我们”(“我们会干的,我们会干好的,我们不会气馁的,嗯,我们怎么怎么样”———对格鲁伊滕太太带着一点批评:“但愿她能顶住,天啊,就怕她受不了哩。”),但却远离现场———洛蒂的卧室,等到最紧急的时刻过去之后才露面。当格鲁伊滕太太东张西望,似乎不相信自己能干时这种事,她领着小维尔纳走进卧室,小声对他说:“我们来看看小弟弟好吗?”好像有人不相信似的,对老霍伊泽老格鲁伊滕说:“我早就知道并且早就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几天后,当洛蒂硬要格鲁伊滕太太做孩子的教母,却又不肯让孩子(她想给他取名库特:“这是威廉的意思,男孩子叫这个名字,女孩就叫海伦妮。”)受洗时,气氛有些紧张。她对教会出言不逊,“特别是对那些人”(此话始终未能完全搞清楚,十有八九指的是罗马天主教会,因为她并不熟悉其他教会———笔者)。格鲁伊滕太太对此并没有生气,只是“非常、非常悲伤”,同意当孩子的教母,并且十分重视将一份正经八百的、看得见的、经久耐用的见面礼送了。她把父母死后她继承的位于市郊的一块空地赠给孩子,一切照章办理,办好公证手续,而且老格鲁伊滕还许愿说:“在那儿,我给他盖一幢房子。”他肯定会做到的,可是后来却未能如愿。
看来忧愁悲伤的阶段已经过去,消极冷淡、忧郁悲伤的老格鲁伊滕迄今已变得活跃起来。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六日清晨,他的办公楼中了两枚炸弹。他听到这一消息后“得意洋洋,甚至可以说是幸灾乐祸”(老霍伊泽语)。由于投下的不是燃烧弹,爆炸时未引起火灾,未能实现,“把烂摊子烧个精光”的希望。经过一周清理———这一工作,莱尼不太带劲地参加了———发现档案材料几乎完好无损,又过了四星期,办公楼就完全修复了。
格鲁伊滕再也没有进过办公楼。出乎周围所有人的意料,他一反常态,“变得爱交际了———即使他年轻时也从来不曾这样过”(洛蒂霍伊泽语)。洛蒂霍伊泽还说:“他变得十分和蔼,真叫人想不到。每天他都一定要大家在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到他家去喝咖啡,莱尼一定在场,全都参加,我婆婆、孩子们。五点以后,他和我公公单独留下来,让他汇报‘铺子’的详细情况,帐面情况、来往帐目、计划、建筑工地———他要求做资金平衡表,并找律师以及官方法律专家长谈,打听如何将只是以他一个人名义经营的营业所改成一家公司。将一份‘元老名单’提出了。他够机灵的,明白自己四十二岁———并且身体还非常健康———仍有服兵役的义务,想给自己弄一个经理级顾问职位。根据他的客户———都是达官贵人,也有几位将军在其中,看来全都为他着想———的建议,他把自己的头衔改为‘规划处长’。我成了人事处长,我公公成了财务处长。莱尼刚满了十八岁半,他没法让她当处长,她不愿意。他面面具到,唯独把一件事忘了:在经济上为莱尼提供保障。后来出了事情以后,我们当然全都心里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干———不过这就苦了他的妻子和莱尼。嗯,他很和蔼———还有一件事更出人意外:他谈起了自己的儿子。将近有一年之久,他不曾提到自己的儿子,也不让别人提,现在他提起儿子来了,他并不傻,没有讲什么命中注定之类的废话,而是说,海因里希不是‘被动地’而是‘主动地’去死,好事,他认为是的。当时我没有完全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事过一年多以后再谈丹麦那桩公案我已难以启齿,觉得有点傻———或者说,如果这两个人不是为此而死,我会觉得他们傻的。今天我认为,就是‘为此而死’也谈不上什么好不好、妙不妙或傻不傻,我实在感到难以启齿,再多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后来,格鲁伊滕终于完成了营业所的‘改组’,六月举行了开业十二周年庆祝会,他打算在会上宣布这一切。那天是十五日,正好在两次空袭之间———好像他已料到似的。什么我们都没有料到。一无所知。”
莱尼又开始练习弹钢琴了,专心致志,“突然脸上表情变得十分固执”(老霍伊泽语)。而上文已提到过的那位席尔滕施泰因站在窗前沉思时,(均系本人语)“并非是完全不感兴趣,但多少感到乏味地”听莱尼弹奏,“突然侧耳细听起来。之后,在六月的一个黄昏所听过的最惊人的演奏我听到了。突然,琴声王争王争,凛若冰霜,过去我闻所未闻。请允许我这个不讲情面地狠狠批评过不少人的老头子说句可能会使您感到意外的话:我听到的舒伯特作品令人耳目一新,好像是第一次听,弹琴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我说不上———不仅会弹,而且心领神会———这一点非专业人员能做到,真是难能可贵。那不是人在弹钢琴,那———那是音乐本身在显示其魅力,我总是不由自主站在窗前等待,经常在晚上六点到八点之间。不久以后,我就应征入伍了。离家多年———回来时房子已被人占用,那是一九五二年———是啊,我离家十一载,被俘———在俄国人那里,我胡乱弹奏,水平远远不如从前———不错还过得去———舞曲、流行歌曲———下里巴人。一个‘令人敬畏的音乐评论家’《莉莉玛莲》每天大约弹奏六次,您想这是什么滋味?———回国四年以后,想必是一九五六年吧,我终于又得到了我的故居———我就是喜欢院子里的这些树木和高高的天花板———我过了十五年又听到和听出了什么———a小调奏鸣曲中板和G大调奏鸣曲小快板,那么严谨,那么清脆,那么深沉,我还从未听到过,我一九四一年开始注意的时候也没有听到过。世界水平,那可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