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导游小声说，“在那里……在岩石旁边……”

二十名游客屏住了呼吸。

河流很浅，附近都布满了岩石。河床约有两条路那么宽。河水的声音在充斥着无数鸟鸣和昆虫叫声的雨林中显得尤其温和。河的两岸是10米高的树林，浓密的树枝和树叶完全遮盖住了天空。树干上的藤蔓仿佛是垂下的电线，几乎让人难以分辨出究竟哪些是托举着林冠的藤蔓，哪些是从其中垂落下来的枝条。

在河岸的另一端，突然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一只橘棕色皮毛的小型动物从岩石后面来到了河边。动物长得像是人类和蜘蛛的结合体，体形和小孩相仿，但胳膊和腿却异乎寻常的长。红毛猩猩在水边的绿荫处开始洗澡。

游客们不约而同地呼了口气，异口同声地叫道：“啊……”

贝克听到自己耳后传来旋转的声音。那是彼得的照相机正在对焦。

“它还带了个孩子！”彼得兴奋地说，“看！”

彼得把照相机递给了贝克，让他有机会看到镜头中的景象。贝克早就看到母红毛猩猩背后还有一团小小的橘黄色。母红毛猩猩手脚并用，迅速跑离了河流和对岸的游客群。

“嘿！猴子！看这里！”一名游客喊道。之前虔诚的气氛仿佛一瞬间如气泡般被打破。红毛猩猩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了看游客。它的脸很长，脸上露出了庄严肃穆的表情，仿佛在想怎么会有人如此愚蠢。之后，它又转过了头，瞬间就消失在树林之中。

“哈哈！”刚才喊叫的男人拍了拍手，仿佛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怎么了？”他看到了周围人们异样的眼神，“我让它回头了，对吧？我们搭乘着这么热的巴士，走了三个小时的路程才来到这里。我们不能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

贝克轻轻推了下彼得。“但你考虑过它们想见你吗？”

彼得笑了。

他们的导游是一名叫作纳库拉的中年马来男子。穿着制服的纳库拉看起来就像一名超年龄的童子军。纳库拉有着棱角分明的脸形，喜怒不形于色。但在游客下车的时候，贝克捕捉到了纳库拉脸上一闪而过的明显的厌恶之情。贝克可以理解纳库拉的心情。一名红毛猩猩保护区的员工更愿意去照顾红毛猩猩而不是这些富有的西方游客。不幸的是，保护区需要依靠游客带来的利润才能去照顾红毛猩猩……

比如刚才那名喊叫的男子——正是这样的人让西方游客背上了恶名。

“红毛猩猩每天会被喂食两次，先生。”纳库拉用冰冷但客气的口气说，“那是近距离观察红毛猩猩的最好机会。接下来，我们会……”

“我们就像它们的客人，不是吗？”跟在纳库拉身后的彼得对着自己的父亲说，“我们应该尽量表现得良好一些。它们没有义务改变自己。”

在贝克和彼得的身后，刚才喊叫的那名游客不断抱怨着这次旅行太得不偿失了。彼得愤怒地摇了摇头。纳库拉注意到了彼得和贝克对那位游客的反感之情。在一瞬间，他对这两位西方游客的反感仿佛减少了一点。

“红毛猩猩喜欢独居，重视隐私。”纳库拉解释说，“它们为什么要迎合我们？这可是它们的家园——”纳库拉微微向彼得点了点头。彼得的脸有些发红，他觉得自己好像刚刚被夸奖了。“而人类正在破坏它们的家园。”

“是污染吗？”有人问。

“伐木者。”纳库拉回答，他充满鄙夷的口气让这个词听起来仿佛是世间最恶毒的咒骂，一个即使你直面最仇恨的敌人时你都不愿意说出的称呼。“我们雨林中的树木在你们所居住的西方社会里十分受欢迎。红毛猩猩们就在雨林中生活。当树木被砍倒后，它们又能去哪里？最后，它们只有死路一条。试想一下，如果红毛猩猩突然推倒我们的居所，我们又能活多久呢？”

“但在这里，它们是受到保护的。”一位女士指出。

“是的，在这里——它们是受到保护的，但在除此之外的野外区域却没有人保护它们。红毛猩猩的数量正在逐年减少。”

纳库拉带领着众人开始穿越雨林。贝克很高兴地看到，保护区内的自然环境几乎被完美地保存了下来。用碎石和木片制作的道路是整个雨林中唯一的人工痕迹。除此之外，整个雨林都保持了它炎热、潮湿、生机勃勃的原生态气象。贝克上一次来到雨林已经是一两年之前的事情了。他很高兴自己能有机会再次体验雨林环境。

在雨林中，不时会有红毛猩猩从树上经过，但游客们几乎看不见它们。虽然红毛猩猩身上皮毛的颜色本该让它们十分显眼，但实际上它们的颜色和树顶阴影的颜色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游客能够听到上方枝叶发出的响声，但只能隐约瞥见人形动物在树林之中轻松穿梭。彼得想为红毛猩猩拍一些照片，但是它们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

彼得碰了一下贝克的胳膊。“我们能够离开这条道路另辟蹊径吗？”

贝克笑着摇了摇头。“离开这条路可不是个好主意，彼得。”彼得看上去很失望，这让贝克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吓唬彼得的机会，“每棵树后都可能藏着老虎呢，它们都在等着把离开道路的人吃掉。”贝克刻意添油加醋，“但在老虎吃掉你之前，还有毒蛇和毒虫在等着你呢。另外，就算你很走运，老虎、毒蛇、毒虫因为相互纠缠而让你成功逃脱的话，那么你还要面对那些会吃人的植物……”

说到这里，彼得已经明白贝克的意图了。他歪着头，充满质疑地看着贝克。

“当然，你可以离开道路自行探索。”贝克说，“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想拍几张照片。”

在不远的地方，盛开着几朵鲜艳的红花，有盘子那么大，并不时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这股味道引来了数只虫子自投罗网。彼得离开了道路，开始在花前对焦。

“树林中是不是真的有老虎和其他动物啊？”彼得一边专心地拍照一边问，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有，但除非它们走投无路，不然它们是不会主动接近人类的。”

贝克趁机拿出了背包中的水瓶喝了一口水。在出发之前，他礼貌地拒绝了彼得母亲为他们准备饮料的建议。贝克知道，补充水分的最好方法就是喝水。只有水才是最好的饮料，特别是在雨林这样潮湿的环境中。

彼得拍完了照。他站了起来，但在转身时差点摔倒。“这是什么——”

彼得的脚被一条藤蔓绊住了，他本能地抽了下脚，但差点又要摔倒。他又用力地试了一次，但再次失败了。不知为什么，藤蔓似乎缠得越来越紧。

“不要挣扎了，彼得。”贝克说，“你只有放松才能脱身。”贝克拿过了彼得手中的照相机，让他能弯下腰揭开藤蔓，“记住，雨林中所有的植物都想攀爬，它们都十分结实，而且大多数植物都带有刺、钩或吸盘……”

“我懂了。”彼得一边直起身一边嘟囔着。他终于摆脱了藤蔓的纠缠，“不要试图和雨林植物对抗，因为你注定会输。”彼得拿回了照相机。

“没错！”贝克说，“我是在婆罗洲学到这一课的。当时，‘绿色力量’把我爸爸和我妈妈派到了那里——”

“绿色力量？”纳库拉一直在他们附近，他不想有人被落下。纳库拉没有刻意聆听贝克和彼得的对话，但他显然听到了“绿色力量”一词。这个话题让纳库拉立刻产生了兴趣，他已经无法保持自己之前那彬彬有礼的态度了：“你们是‘绿色力量’的一员？”

“我父母曾为‘绿色力量’工作过。”贝克回答。面对纳库拉突然产生的兴趣，他有些不知所措。实际上，婆罗洲是父母带着他一起前往的最后一个地方。在那之后，飞机就发生事故了……

纳库拉解释说：“在我小时候，偷猎者经常会在我居住的村庄附近活动。我们知道偷猎者的身份，但腐败的警局局长却拒绝逮捕他们。‘绿色力量’为我们提供了资金，让我们有能力独立起诉那些偷猎者。”

面对纳库拉眼中流露出来的对‘绿色力量’的热情与赞许，贝克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我很高兴‘绿色力量’帮到了你们。”他尴尬地回答。

“你的父母一定是好人。”纳库拉说。

“嗯……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可以说，他们影响了我的人生观。”贝克笑了。

纳库拉笑了。笑容改变了他的表情，让他看起来既温暖又友善。但很快，其他的游客来到了他们周围，想知道为什么有人会掉队。纳库拉很快又恢复到之前的那种态度。

“快到喂食的时间了。”纳库拉说，“请往这边走……”

喂食红毛猩猩的平台在一片空地中。这里有几样很明显的人造物——攀登架、绳索，以及在空地四周和背景融为一体的几间小屋。除此之外，空地附近的环境和保护区的其他地方一模一样，都尽量保持了大自然的原汁原味。

在平台附近，红毛猩猩的数量足以让最挑剔的游客也感到十分满足。红毛猩猩知道现在正是喂食的时间，所以现在它们集体出现在了工作人员的身边。空地中有小红毛猩猩，有大红毛猩猩，也有一些随父母一起出现的婴儿红毛猩猩。贝克连头都没转就看到了八只，不，可能是十只红毛猩猩。

贝克记得，他曾认为河边那只红毛猩猩就像是人类和蜘蛛的混合体。在近距离看到红毛猩猩之后，它们看起来就更像了。红毛猩猩的身体很粗壮，鼓鼓的肚子十分明显。红毛猩猩的胳膊看起来像来自一个完全不同的物种。它们的胳膊至少比腿长一倍，而且十分灵活。当红毛猩猩用腿走路的时候，它们会举起双臂，不然双臂就会像水中的桨一样在地面拖着。红毛猩猩的手也很大——看起来好像毛茸茸的巨大棒球皮手套。

红毛猩猩的脸上没有毛发，整张脸都布满了皱皮。它们丰富的表情让贝克感到吃惊。红毛猩猩会笑——它们可以露出牙齿，然后左右摇摆肩膀。红毛猩猩也会沉思或露出高兴的表情。在其他红毛猩猩的言行让它不悦时，它甚至会变得愤怒。

坐下的红毛猩猩会耸起肩膀，动作几乎和人类一模一样，这个动作也让它们瞬间显得老了好几岁。贝克觉得，如果进化史略微有变化，那么人类说不定也就是现在红毛猩猩的样子了。红毛猩猩的眼神看起来很悲伤，但眼睛中却又充满了智慧，它们仿佛知道人类——自己的近亲——正在毁灭雨林，正在毁灭它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贝克蹲在一只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香蕉的年轻红毛猩猩面前。红毛猩猩抬起头，和贝克对视了一眼。这一眼，让贝克仿佛洞穿了红毛猩猩的想法：“听着，伙计，人类其实也不怎么样。现在就请让我安心享用这只香蕉吧，它可比你有趣得多了。”

一名工作人员把一只木桶递给了一只毛色灰白的老红毛猩猩。老红毛猩猩叼着木桶，来到了伙伴们的身边。它在木桶旁坐了下来，然后将手伸进木桶中拿食物。另一只红毛猩猩用单手单脚握住一根树枝，用另一只手伸进了木桶中找吃的。第三只红毛猩猩倒挂在树上，也把手伸进了木桶中。

彼得看到这样的场景，笑得直不起腰来，更别说拍照了。“它们喜欢吃什么？”他问。

站在旁边的纳库拉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把手插在兜里，脸上露出了和蔼的微笑。“在野外，它们喜欢吃水果——各种各样的水果。在保护区内，我们只为它们提供香蕉和牛奶。我们不希望它们食物的花样太多，这样它们才会主动去野外觅食。”

“它们看上去似乎对食物十分满意。”

“我知道。”纳库拉叹了口气，“也许我们还是对它们太好了。我更希望红毛猩猩能够完全不需要依赖人类——它们应该自由自在地在雨林中生活，不受到人类的威胁。它们可以决定自己是否愿意见人类。当然，我也很高兴红毛猩猩喜欢这个保护区。如果它们走了，我会很想念它们的。”

“如果它们不留在这里，它们还能去哪里？”

“哦，红毛猩猩喜欢独来独往。在夜里，它们会睡在巢里……”

“巢？”

“对。”纳库拉被彼得吃惊的表情逗笑了，“看到那上面了吗？”

纳库拉把两个男孩带到了空地的边缘，然后指向了一棵树。彼得用照相机对着树顶聚焦。那里看起来的确像是一个巨大的鸟巢。在离地面10米高的一根树干上，有一座用树枝和树叶堆砌而成的巢。

“红毛猩猩很少会在同一个地方待两夜以上。它们会很快搬到另一个空巢中，或者干脆自己再重新搭建一个。红毛猩猩——怎么说来着——它们真的都很懒。看到那里的植物了吗？”纳库拉指向巢上方的一串果子，“它们最喜欢舒服地躺在巢中，摘着手边的果子吃。它们真的很懒。”

纳库拉把头扭向了另一侧，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个男孩。看上去，他仿佛正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你们是这个旅行团中唯一的年轻人，对吧？我认识一个年轻人，它会很高兴认识你们的。来这里……”

纳库拉把两个男孩带到了一间小屋旁。贝克转过头去，看到彼得的爸爸正在空地的另一端和一对美国情侣聊天。贝克朝他们挥了挥手，让彼得爸爸知道他和彼得现在的位置。

在小屋内，一名工作人员背对着他们坐在椅子上。贝克和彼得通过工作人员的姿势判断，他正用奶瓶给一个婴儿喂奶。纳库拉喊了他的名字，工作人员抬起了头。这时候，贝克和彼得看到他的腿上的确躺着一个婴儿——一只红毛猩猩的婴儿。

在用马来语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之后，工作人员站了起来，把婴儿交给了纳库拉。他对贝克和彼得笑了笑，然后离开了小屋。

“这是爱伊莎。”纳库拉一边抱着小红毛猩猩一边解释，“它是在它妈妈的尸体旁边被发现的。当时，它被吓坏了，既不敢移动也不敢找吃的。爱伊莎几乎都快被饿死了，是我们救了它……”

纳库拉笑盈盈地看着两个男孩，他仿佛已经猜到他们想说什么：“你们想抱抱它吗？”

贝克第一个接过了爱伊莎和奶瓶，因为彼得想为他们拍张照。贝克不由自主地把爱伊莎与留在酒店的婴儿汉娜进行了对比。她们的大小和重量都很相似——她们都出乎意料的沉——但汉娜并不是一团被柔软光滑皮肤包裹着的结实肉球。抱着爱伊莎的感觉就仿佛是抱着一只实心橡皮球。在第一次接过汉娜的时候，贝克小心翼翼，担心汉娜不小心就受伤了。但这次贝克确信，即使他不小心把爱伊莎掉到地上，这个小家伙也会毫发无损。

汉娜的小手正好能够握住贝克的一根手指。爱伊莎的大手却可以完全握住贝克的手了。汉娜身上散发出的是婴儿油的味道，而爱伊莎身上则散发出某种动物特有的、就像一直有着良好卫生习惯的家猫那样的温暖体香。贝克直视着爱伊莎的眼睛。他明白自己所看到的眼神意味着什么。那是红毛猩猩常见的哀伤，混合着百分之百的信任：“你会照顾我的，对吧？你会确保我的安全。”

“当然。”贝克低声说，“当然……”

“你们在里面吗，孩子们？”格雷先生把头探了进来，“巴士再有5分钟就要——哦，你们结交了新朋友！”

“我们现在就要走了吗？”彼得的语气听起来充满悲伤，“我们刚刚来到这里……”

纳库拉再次变得面无表情就像之前他与游客交涉时一样。贝克认为，这个表情的含义是：“我非常不同意你的观点，但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礼貌对待你。”虽然刚刚进入小屋不久，但贝克和彼得已经见到了纳库拉性格的另一面。他爱这些红毛猩猩，同时，他也能感到贝克和彼得对这里的动物有着同样的感情。纳库拉很喜欢和他们分享关于红毛猩猩的知识。但现在，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又回到了自己的职业状态。

“但是，我们还有遗迹要——”格雷先生指出。

“非常古老的遗迹吗？”贝克问。

“哦，是的，有超过千年的历史——”

“所以这些遗迹不会到处乱跑，对吧？”彼得笑着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对。”格雷先生很有耐心，“但我们要走了，还有5分钟的时间。”

“你是要回棉兰吗，先生？”纳库拉突然问道。

“是的，在参观了遗迹之后。怎么了？”

“哦。”纳库拉耸了耸肩。他的口气听起来很随意，但人们只有在下定决心之后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我可以在今晚驾车前往棉兰。现在我可以替你照顾他们，晚上再开车把他们送回去。你看——”他指着躺在贝克怀中正在玩奶瓶的爱伊莎，“开始喂奶后就很难被打断了。”爱伊莎用力咬着奶瓶，使劲吸吮着。

“说得对！”贝克笑着说。

“这也有道理。”格雷先生嘟囔道，他想起了把奶瓶从汉娜手中夺走后她的反应，“那就麻烦你了。”他转过头来对两个男孩说，“你们对有着千年历史的古迹一点都不感兴趣，对吧？”

“和一个刚出生的红毛猩猩比？”彼得沉思，“的确不怎么感兴趣。”

格雷先生叹了口气。他看了看两个男孩，看了看爱伊莎，看了看纳库拉，又看了看手表。最终，他决定妥协，不再在此事上与男孩们针锋相对。

“我觉得在这里也是个不错的体验——但你们要听话，知道吗？”格雷先生说。

“好的。”贝克和彼得听起来同样很兴奋。

格雷先生又转过头对纳库拉说道：

“那么，今晚你大概什么时候会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