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冬天降临,严冬围攻起环绕着乱言塔的群山,寒气也让乱言塔里的居民们变得懈怠,忠诚度似乎也在降低。冰冷刺骨的寒风穿过了坚实的塔壁,在蜿蜒的长廊上叫嚣着、拍击着,又从门缝钻进石墙围成的居室,或顺着螺旋似的令人晕眩的阶梯,溜入角楼或地下室内。乱言塔的居民们裹着羊毛毡和兽皮,新的肉体享受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值得多么期待,没了什么乐子。洛绮丝女士的脸色显现出一种瓷质的苍白,她的嘴唇也不是丁香花般的粉色,而是变成仙客来那样的紫红色,泛着蓝意。人们还是每天都聚集在一起,要听别人讲一天中发生的令人振奋的故事,用以发明出一些惩罚方式,或微妙地借此补偿互相伤害造成的痛感,表扬对疼痛的忍受。不过这些聚会场所实在是又冷又潮湿,很多人决定不再挣扎着起身,他们继续睡,或者爬起来到塔的南边,晒晒太阳或看看明亮的海洋。

考沃特在塔里巡视着,每一个房间都探视一番。他总是能寻到一扇从未推开过的门,或一个从未被打开、不知其中内容物的箱柜,或一个只闻得到腐臭气的壁炉,又或一个阁楼——阁楼里满是倒挂着的蝙蝠和层层叠叠令人作呕的蜘蛛网。

他也从一个小教堂穿行至另一个小教堂,检视小教堂里的壁画对人性和生命的刻画,墙壁上、屏风上满是阴幽的四肢、爆裂的眼球,或者是因雕刻过而扭曲的身体,以及天使空洞凝望的眼神。他第一次造访的时候,占据他内心的是对人类理性和激情火花进行探研的鼓胀热血,因此他在失望之下,命人把那些作为奉献物的画作撤下带走,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绘制的壁画,是更讨人喜爱的幻想画面,是对美丽形貌和自由欲望的赞誉,是对交媾欢愉和狂饮暴食的称颂。事实上,他还对他的一些居民说,他此举是为了杜绝压抑人心的谎言和晦暗幽闭的想象。但转眼之间,已是隆冬,他又怀揣着疑虑或烦闷带给他的第一丝躁动,造访了曾经来过的小教堂。他扪心自问:为什么这些荒唐的画面会出现在这里?是什么创作欲望使得它们被画出来?这些画到底能拨动人们心上哪根病态的弦?

“我们伟大的‘设计师’似乎发现了宗教。”图尔德斯·坎托对格里姆上校说道。他们两人穿裘皮大氅,站在阳台上,脚下是气定神闲、信步游弋的乱言塔居民们。

“但他对宗教深恶痛绝,”格里姆上校说,“在他很年轻的时候,他曾经说过:‘神父与囚犯无异,神父是思想的禁锢者,也是年轻人和敏感、纤细直觉的迫害者。’”

“但是,物极必反,当一种激情到了极端,必然走向它的对立面,”参孙·奥里金表达了看法,他站得离两人有点远,披着一件暗色斗篷,暗到几乎让人不辨他的存在,“恨可能转变成爱,只有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中立才能稳固保持其本质。”

“所以我们得预期一些变化的发生?”图尔德斯·坎托问。

“我们的设计师只是对于剖析和激发人类本性很有兴趣,”格里姆上校说,“宗教本来就是人类本性固有的一部分。”

参孙·奥里金说:“我也行游过许多地方,但我没行经过任何一个缺失宗教的社会,任何社会无一例外,都有宗教的存在。”

“那么你本人呢?”格里姆上校问参孙·奥里金,“你是否有任何信仰?遵从任何宗教礼仪,或是向任何神祇祈祷过?”

“都没有。对人类来说,去探求幻象、讲述故事、编造神力,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却正付出着不自然的努力——我审度着黑暗,抗拒着想象。这是很具毁灭性的生存方式,生活对我的回馈是相当贫乏的,但是我的本性迫使我这样生活。”

在他们几人交谈的同时,考沃特已经从玛丽小教堂移步去了名为“滴血之心”的空荡荡的神殿。他手持蜡烛,破译着神殿中可视可感的一切。比如出自各路艺术家之手的耶稣受难像。它们风格迥异,有的精工细制,有的粗犷质朴,有的在视觉上扣人心弦,有的则充满洛可可装饰感。考沃特相信自己是个有理性的人,是一个研究人类幸福感的勤勉学生,是一个解析人类天性的细腻学者。在他深层次的信念中,那些宗教的故事不过是肥腻臃肿、利欲熏心的神父们、主教们,或红衣主教们强加给轻信大众的谎言而已,考沃特明白人类渴求权势、操控欲望、鼓弄人心的心理根源。在他反叛的年少岁月里,他曾一度着迷于荒淫、脱序的希腊神话故事,有感于希腊神话体系中的神人们淫荡、残忍、善变,他想说无论希腊诸神多么强词夺理、吹毛求疵,也比不上一个神的用心险恶,那个神居然能自满地将对一个人——或者说对他的儿子,某种隐秘程度上也是对他自己的缓慢折磨——与几个世纪以来所有施虐者对人类族群和人类家庭所作的恶等量齐观,并把所有罪恶一笔勾销,不究罪责!但是此刻,在这阴冷黯淡的岁月里,考沃特重审自己对宗教的理解,他认为现在的自己过于轻率,也太年轻鲁莽。他在一幅幅鞭笞、流血、桎梏、赤裸的画面中穿行,他问自己:在普世人性里,多么深的淫欲才能与这些画面呼应。他不认为这是以负罪感来换取粉饰过的纯洁,用溅血来夺回宛若新生的自由这么简单的事。不、不,他想:我们意图用疼痛的施加,来消解疼痛本身所带有的迷思,借此来强化我们的意志力,并对未来需要经历的痛苦保有一份警惕戒慎。当我们真正能直面疼痛的时候,绝对可以派上用场。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对疼痛的这番感悟,也同样是肤浅不堪的。因为实话实说,在观察痛感的产生时,当刀锋轻巧地划破鼻孔、臀、腕上的血管、后庭的玫瑰时,当斧刃沉重地劈开发肤、软骨、肌肉、筋时,当生肉绽放、鲜血磅礴,白骨闪出珠光,浅淡棕红色的骨髓现于眼前时,无可否认的,这种视觉刺激的确引发快感。考沃特接着想:不,也并不完全,除了观看,我们也满心欢喜地去畅想、期待,我们身上新切开的伤口涌出了我们自己的血液,温热的血浆呈现片状流经我们的胸骨和大腿,那种微微的灼痛感,那种敏锐的、充满趣味的神经末梢的扭动翻滚——这不正也是我们渴求的吗——如果我能说出真相的话。我们嫉妒那个满是刀痕和一脸血迹的温顺的人,我们嫉妒他独有的、我们没有的——新知。

考沃特继续着他的探求,从一个又一个特殊的角度构建着他的认知空间。古老皲裂的木板上画着日耳曼的受虐者,嘴唇紧绷,露齿咆哮,头发上沾着脓血,和荆棘纠结在一起,掩盖着头皮上黑色的血块,胸腔被撕裂,滴着暗色血液,双股和膝盖沉重,因移位而倾斜,小腿肚上也凝结着极痛楚的化不开的淤血。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甜美、无邪、秀气的意大利式画像,画中人脸色绯红,与背景中的象牙、雪和亚麻布相映,皮肤流光溢彩,就像系着明亮的丝带,全是一张张俯看着的美妙而自傲的脸庞;还有用狂放的巴洛克风格画成的像是刚加入某个宗教的两个新人,他们是一对兄弟,面朝复杂的天空揉着发烫的眼睛,伸着红色的舌头喘着粗气,臂膀和双腿张开,连腋窝和腹股沟的皱褶也看得一清二楚,直面施虐者的怒瞪和皮鞭,那些施虐者不是神情凝重、冷漠超然,就是面色贪婪、大腹便便,又或者矮如精怪、不具牙齿,还有的暴跳如雷、狂吼乱叫,也有的寡无人性、凶残如兽,但无论是哪种形貌,施虐者们最终都是满足的——满足于鲜血四射带来的狂喜,满足于虐打的任务顺利完成。考沃特自言自语:“这个艺术家显然从创作当中得到了快感吧?”他因为灵光一现得到答案的兴奋、刺激和惊惧,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穿的皮裘。考沃特想:“画家的快感是用不计其数的方法来刻画受伤的红色嘴唇或皮鞭鞭打造成的青肿。”考沃特又问自己:“这难道不也是对人性本能的一种分析?不过,这是对死亡的崇拜,还是对美丽与快感的膜拜?”考沃特自问自答,满足着自己的求知欲:“其实所有的问题都在互相回应和解答。”他如此想着,一种暗黑的愉悦,带着令人颤抖的热力、冰冻和蒸腾,侵入了他的身心。

他继续走着,欣赏也享受着宗教的种种酷刑,或者说像酷刑一般的宗教,他来到一个虬曲的旋转阶梯,顺着阶梯不断地下楼,闻到了古老、潮湿的石头散发出的腐臭气味,他继续走着,拾级而下,绕转回旋,手中的蜡烛烛焰摇曳,时而昏昏欲灭,时而没入暗影。在石阶的终端,是一扇嵌在石墙上的能够被轻易打开的圆形门。门锁看起来因年久而被遗忘,却被上了油。推门入内,才知道来到了一间女士寝居,尽管看起来像闭锁在地球的深处,但房间因污迹斑斑的玻璃透进来的光,被时明时暗地点亮。窗上描画的是一位握有王权的女人,身穿湛蓝欲滴的袍子,戴着一顶金冠,脸上挂着微笑,心脏部位却插着七把巨大的利剑,她宽阔的裙裾上,是伤口中汩汩流淌的血,血液覆盖了她的胸前和大腿位置,流到她蓝色袍子的深红色滚边,也溅到她坐着的开满鲜花的草地上。房间里左边墙上是另一幅很大的女人肖像,那女人有着像白石一样的肤色,瞪着眼睛,在她膝盖上的是她浑身是伤、残肢断骨的儿子,儿子的嘴是裂开的,肩膀也移位,肋骨部位肿胀,手和脚皆被刺穿,惨况令人不忍卒睹。而这幅画居然以鲜花的图案装边,有红色的玫瑰花、白色的百合花、蓝色的鸢尾花,这是整幅画中仅有的几种色彩,剩下的全都是石白的颜色和层层叠叠、不同深浅的灰色。房间的右边挂着一幅油画,手法细腻轻巧,画的是一个年轻女孩俯首照料偎在她裸着的胸前的新生儿。婴儿用绷带紧紧包裹,瘀伤的双目也紧紧闭着,露在绷带之外的皮肤竟然是紫色的,长着斑点,也似乎湿乎乎的,这小生命既像才呱呱坠地,也像刚死不久。

在女人们“身前”,这三个女人“身前”,这几位悲苦之母“身前”,是成排成排奋勇燃烧着的光芒。当考沃特仔细审视这些光芒时,才发现那是蜗牛的螺旋壳中盛满了灯油,灯芯吸着油,卖力烧着。

这间女士寝居里,全都是摞起来的长椅子,还堆放着一些可以用来躺的稻草,现在它完全被当成了一个储藏室,墙上也吊着一捆一捆的麦秆。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在祭坛前面,是一个坐在只剩三条腿的小凳上的老年妇女,借着插在绚丽银烛台上的三根粗壮蜡烛所发出来的光,正纺着线。她的脸就像夹胡桃的瘪嘴钳一样干瘪。老妪双目泫然,眼神像疯人,眼窝凹陷,一只眼睛旁边的皮肤经过了缝合,她喃喃自语喋喋不休,嘴巴也是向里面瘪着的。手指比正常人多了几节似的,像七扭八拐的树枝,但它却因劳作磨损而红得发亮,似快要吐露的花苞。尽管考沃特已经下令(或者说建议,毕竟理论上,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拒绝他的号令),乱言塔的居民们应该该穿明亮、清澈的颜色,以昭示新的社会秩序,但是眼前这个老太婆不仅包着黑色的围巾,还穿着黑色的长袍,简直像他童年见到的贫困农人——在他父亲童年里,甚至他祖父的童年里,农妇都是这样的打扮。老妪正在一个精巧的小纺车上,织着猩红色和白色混合的线。

她毫不陌生地向他问候:“日安,小主人。”

“日安。”他下意识地回答,但面有疑色。

她说:“您可能觉得您并不认识我,我可以因为您这样的错觉而感到被冒犯。我曾经是您的保姆,您的小嘴曾从我如今干枯的乳房上狂饮暴食,其实更早之前我还见证过您的降生。我曾经是您母亲的助产士、产妇,用这双手拯救了您,把浑身是血、不愿离开母体的您,从您温柔母亲血淋淋的阴道中拉拽出来,然后我一只手轻拍您的臀部,把生气注入您的体内。您俯卧在我另一只手上,终于晃动起小腿,先是嘤嘤地啜泣,再是号啕大哭。”

她接着说:“我的名字叫格利瓦。”她看上去有点愠色,因为考沃特没有任何认出她的迹象。

对于考沃特来说,他记得是晴天丽日里她穿上刚晒干的贴身内衣上那股甜美的气息,但是他不太能确定自己真闻过这股气味。他在自己的几个口袋里到处翻找,想找到一点东西送给她,却只找到一个表皮已经起皱的小苹果,他看着苹果,有点迟疑,但她却从他手里拿走了那个苹果。“谢谢你。”她说完便用力地咬了一口苹果,苹果汁喷到她下巴上。

“那么您究竟在乱言塔里这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做什么?”她问他,继续用她那没有牙齿的牙龈噬咬、咀嚼着苹果。

考沃特在一个长凳的末端坐下,脚边是落满了灰尘的干草堆。

“我在思考,”他说,“我在思考宗教,以及宗教的含义,还有人们从事宗教活动的倾向,这些我都没思考得特别清楚。”

“思考?”她说,“思考可不会让你走得多远。不过,就你所说的,我的小主,你到底思考了一些什么?我的宝贝,你沉思到底带你去向了何处?”

“我的思考带我去到了那些庆典,”他说,“带我去到了那些表演一般的仪式,带我问出:为什么?还有更深层的问题:我们需要这么做的真相是什么?我的观察是,所有的人都能从一些庆典中得到观察,比如对智慧的省思,对新年伊始的寄望,对亡灵盛宴的敬畏,对死而复生的渴求,等等。我还记得对土地进行祝祷的仪式相当盛大壮观,仪式上为祭奠故人而点燃的蜡烛,摇曳闪烁、光芒耀眼。”

“我可以告诉你的事情很多,”她说,“我可以告诉你,你祖先那一代人在这些殿堂里的庆典过程,那些舞蹈、那些盛宴、那些面具表演,还有其他的仪式。”

“请告诉我,”考沃特说,“这些都是我在探寻的。是天赐的偶然把我带至你身边,你又将带我至你的记忆里。”

“偶然?”她说,“或者是名字不同的一种东西,一如偶然般强而有力,是偶然的姐妹——命运。”

他们一老一少,坐在昏沉的日落时分,坐在郁积的隆冬寒意里,伴着灯光,闻着蜡味。她讲述起暴政年代里在这座塔的旧殿堂里为迎接新年将近时所举办的宴会和盛典,她讲述起在暴君指示下,一位“主祭”,如何在王室侍从官或男仆之中甄选出来——“有的时候,选出来那个人实在不太像样,因为选不出来,所以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只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在亲信中指派一个,也有些时候选出的那个人的确因有些气焰而能把人唬住,可能是个自负的小人,或高傲的有钱人,或自我膨胀的阉人。不管怎样,选出来之后,那个傻瓜会下达一些愚蠢的指令,比如:让女人们用酒渣来洗脸,用黑色鸟类的生肉做馅儿饼,或者用牛的阴茎和猪的膀胱来装饰礼堂,无论他下了什么指令,都必须完成,因为主祭是王,尽管只是一天的王——就那么可怜的一天。但主祭头顶上的君主们更加不可一世,他们带来的报应更加凶暴残忍。我年轻的小主人啊,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未来将要领受怎样的命运,所以他们一定要确保自己将来所受的痛苦今日必须被偿还,就像他们在神的宣判前提前免除了自己的罪责一样。所以他们要在众人面前做戏,做一场让更多的年轻的君主忍受炙烤、鞭打的戏,当然这场戏要由当天的主祭来执导,脱掉那些‘小君主’的裤子,痛打他们的臀。还有更多设计巧妙的惩罚,比如悬空、垂吊、吐唾沫、戳弄等,我看得花上我一个月的时间来对你详述。”

“但我愿意听你慢慢细讲。”

“好吧,那就满足你,我的可人儿,我今天就满足你。不管惩罚的形式为何,也不管当天的王——那位主祭到底是傻瓜还是恶棍,在祭奠那天即将结束时,某些事情肯定会发生,就像日夜交替生死轮回一般不可违抗,那就是——从主祭的身体中诞生出一轮新的太阳——主祭会大量进食豆类和其他会引起肠胃气胀的东西,以胀大他的肚子。然后便是所有民众的混乱的开始,男人们穿上裙子和女人的紧身胸衣,跳起舞来,女人们则享有了穿裤子和猎装上衣的自由,跟着男人们一同舞蹈,最后演变成众人戴着面具在乱言塔的楼梯上和厅堂里互相追逐的景象,这一切要在一年中白日最短的那天的夜幕降临时分开始,在预示最长的一夜即将完结的第一道晨光洒下时停止。于是,大家就知道:这是新一年了,新一年就是主祭的裙袍上那个染血的新生儿。”

格利瓦继续说着:“接下来就是圆木桩登场——那根圆木桩被埋没在炉膛中的柴火深处,被闷烧了整整一年,现在被拖了出来。在圆木桩之后,公猪的猪头紧接着登场了,嘴上衔着用香料腌制过的苹果,还滴滴答答地淌着猪油。再就是大馅饼也被端上来了,这块大馅饼的馅料有蜗牛和猪尾巴,美味的馅饼做成螺旋盘绕的塔形,塔尖上以鸟类形状的糕点作为点缀。众人把炉膛里的那根旧的圆木桩点燃,再放进去一根新的,围绕着火焰跳着舞。人们在铁桶皮上烤更多蜗牛,把油淋到蜗牛壳上,你会听到那些小生物用尽最大气力逃缩、哀叹、尖叫的声音。我的宝贝啊,你知道吗,乱言塔的农人们还曾经在年终之火上活生生地烤了像一座塔那么高的猫,但他们不是在塔里烤的,因为塔里的女人们易受惊吓。不过后来,塔民们的确不用真的蜗牛来烘烤了,他们用栗子面和杏仁蛋白糖膏捏成蜗牛,柔软也甜美,成了仿冒的蜗牛——因为蜗牛是有灵气的,而那结实的杏仁蛋白糖膏,只能说是蜗牛那多汁肉身的替代品。”

“为什么是蜗牛?为什么要烤蜗牛呢,老太太?”考沃特问——倒不是因为考沃特天真地猜想这种古老的生物知晓一切问题的答案——考沃特认为当代的或新派的农人所做的很多事情,其原始意涵在一代一代的传承中已经遗失。不过,他仍觉得这些像玩杂耍一样的人在他们重复不断的蹈习中,说不定也保留了远古世界的智慧结晶,和人类之间和谐相处时所奏出的弦音,以及人、兽、植物皆一起共有、分享的自然天性,而这种自然天性可能极其近似于一种灵性。考沃特突然有一种想法:如果将先人这些民俗仪式重新介绍给乱言塔里的居民,也许会催生一种更有血亲感的新生活,这种生活更加细腻也更加深刻,几乎像是能量的泉源,这比头脑冷静地在狭隘的说理和运作上要高明得太多太多了。

“蜗牛有怎样的灵气?”考沃特问年老的格利瓦,一边问一边靠近她,靠近她那黑漆漆的衣装,靠近她黑衣散发出的浑浊窒息味道——还融合着她吃苹果时飞溅的果汁香气。

“人们都说蜗牛穿梭在我们的世界和地下长眠者的世界,”老女人娓娓而道,“它们不停地为死人哭泣着,它们爬过留下的痕迹因混入了它们的泪而更加光亮,它们以腹触地而行,就像在花园中受到了惩处的神人。但它们也不是邪恶的物种,它们不过是行者,行过此生与来世。要知道,最肥硕的蜗牛总能被发现于墓地中——这些肥硕的蜗牛我们一般是不会抓的,只有那些顽皮的小孩子会秘密地去抓——肥大的蜗牛吊悬在小茴香上,那是死人的植株,因此大蜗牛也带有死人味,炖了或烤了后都吃得出来。它们是夜间的行者,星光下它们留下月亮的影迹,它们也是太阳的子民。当人早早入睡时,它们也陷入长眠,只在它们驮着的壳、它们螺旋形的房屋上,开一扇半透明的窗。当人醒来时,它们也从死寂一样的睡眠中醒来,它们的肉身翻动,将身体抽出壳外,它们冷血的身体仍渴望一丝太阳的温度。它们往来两界,你看,我亲爱的男孩儿,它们总是在两个世界之间行弋,地与天之间、火与水之间、雄与雌之间——因为它们既可化身成王,亦可变换为后,而它们的子嗣像是琉璃或珍珠一样晶莹剔透。当我们把它们从栖身之所里吮吸出来时,也为它们死气沉沉的壳带来了光明,因为它们惯于生活在阴湿中,从未看到真正的光——它们生时在悲悼的路上洒下一线银光,死时遇见一道炸裂炙热的火光。它们不是鱼,不是畜,不是禽,所以才如此神奇,不确定的事物最是神奇,因为它们不被定型。”

考沃特说:“那么今年,我们应该在塔内再次举办嘉年华。我们应该制作华丽的服装和奇趣的面具,而且应该有一个迎接初升太阳的典礼,我们要迎接我们血液中的太阳,我们也得有一个主祭和一个捧着太阳的华服女子,还要有野兽和人类的角色。我会派人去采集蜗牛。对了,老太太,你需要指点我们的厨师,教他们如何烹制大馅饼。”

“我已经在纺织猩红色和白色的羊毛,为你做一件大袍子。”格利瓦说。

“你怎么知道我会扮成那个穿着华服、捧着太阳的女人?”考沃特问。

“我就是知道。”纺着线的格利瓦说,她摇着头。考沃特无从知晓她摇头的原因,是悲郁,还是麻痹,又或是冷幽默。

老妪又说:“我知道你的手指会被刺伤——如果你继续像现在一样,把玩着我的卷线杆儿。”

“胡说。”考沃特嘟哝道,挥舞着卷线杆儿,卷着她纺好的线。“我只不过是对世间万物的运作机理有着无法满足的欲望。”

于是,他就刺伤了自己的手指,一如格利瓦所预言的。

她拉过他的血淋淋的手指,放在她的口中,她衰老、棕色、布满纹路的嘴唇轻轻地锁住了他的血肉,她的舌头舔着他粗糙的皮肤,温柔地吸着他的血。他的血就这样和黏湿的口水与果汁一起,在她的舌尖上混合,也就在此时,他想起了所有事情,他想起他的鼻子触抵着她温热的乳房,他想起她乳汁的味道,他想起自己小小的双手揉捏着她,像揉捏甜蜜的油酥糕点那样,他想起自己的胯间那发烫的濡湿的襁褓束带。眼泪从他的脸颊上滚落,他哭的是一往无前的匆促时光,哭的是碎裂的干枯的血肉躯体,哭的是当岁月吸干了他骨头中的精髓后,他就是被囚禁在皮囊中一个单一的奇特的“人”。

“这太吊诡了,”格里姆上校说,“为什么在即将到来的嘉年华上必须有在数量上占上风的猩红色戏服或衣装?我们尊敬的首领的名号应该是常青的,但是首领的品位却在火焰和血浆里打滚。”

“你完全不必对此惊讶,”参孙·奥里金说,“因为士兵在游行时总是爱穿色彩艳丽的衣饰。你看你自己,不也穿着猩红色的外衣,披着猩红色镶金边的斗篷?”

格里姆说:“我的确听过这样的说法,因为衣服是红色的,所以伤口流出的血液就能被掩盖。我对此不置可否,毕竟我们贴身的小衣物像落雪一样是白色的,而且绿色衣装的士兵也不少见,绿得像冬青树一样,还有黑衣裹身的士兵,穿黑色便于隐匿于夜色中行军。所以,你说红色是炫耀的颜色,这是不对的,我们穿上红色是为了把一种我们正血脉贲张、正杀红了眼的威慑注入敌人心目,穿上黄铜色是为了进发时发出像太阳一样耀眼灼目的金光!我们是如此热爱我们的军服,我们是如此珍惜军服之下的肉体。”

“法官们也是穿猩红色的衣服,”图尔德斯·坎托说到自己的观察,“还有红衣主教们,也没来由地把那种富丽的颜色加诸自己身上。”

“别忘了,巴比伦大淫妇穿的也是红色。”参孙·奥里金提醒道,“那个如假包换的血红色女人骑着她血红色的七头十角兽,吞噬星辰。”

图尔德斯·坎托说:“尽管我们的罪孽与猩红同色,却可以被羊的鲜血荡涤清白。献祭的羊羔周身纯白,流着可以漂白的血液,真是一种矛盾的生物。”

参孙·奥里金说:“穿军服的人,或穿礼服、法衣的人,明明都是人,却不是同样的人,因为衣装不同,衣装是一串暗语,是一个功能,是一种行走着的思想。人的衣装证明着人的游历,代替着人的言语。同时也是一种隐藏,只有委身其中的人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做过什么。”

考沃特生气勃勃、热情迸发,他加入了图尔德斯·坎托、格里姆上校、参孙·奥里金三人的对话,并请求他们三人一起加入他即将在一年中白昼最短那天举办的庆祝典礼——或说是新年表演。考沃特希望格里姆上校能扮演助“新年”的产妇或稳婆、接生婆一类的角色,并且戴一个经过特殊设计的镶边儿面具,还有一块巨大无比的裹头巾。图尔德斯·坎托在考沃特设想中,是“新年”这个新生儿的教母,打扮成一个戴着黑色面具、顶着羊毛假发的老祖母。而洛绮丝女士则是图尔德斯·坎托扮演的教母的教父,洛绮丝女士的角色名字为“洛戈斯”,图尔德斯·坎托为“安纳金”,他们俩得在新生儿降世时一起甜美咏唱。

“甜美吟唱可不是我的强项啊,”图尔德斯·坎托说,“我这把嗓子早就裂了。”

“没关系,我们会以排箫伴奏,”考沃特说,“除了排箫,还有锣、钹、摇铃、齐特琴和笛。”

参孙·奥里金问考沃特:“那么你究竟想从中得到怎样的效用?”

考沃特于是向参孙·奥里金解释说,他想让乱言塔的居民们的血脉、心弦,与地球的运转和初生太阳的新焰一起,随之跃动、和鸣。接着,考沃特说,想让参孙·奥里金在典礼上扮演一位巫婆,戴上前脸和脑后都有的双面具。参孙·奥里金说自己不想参与演出,不想上台,也不想舞蹈、演讲、咏唱,或演哑剧。“我只想观看。”参孙·奥里金说。他补充道:“只要有一个人在观看,而且是纯粹地观看,那么这一切就可升华为艺术,是有智慧的,这一切将与宗教、劣质的东西相反。”

“但我不想让你仅仅是观看。”考沃特说。

他们四目怒对、紧锁。

“但你也不能违背我的意愿,强迫我行事。”参孙·奥里金提出了有力反驳,“我的意愿就是观看,我的快感来源便是观看——仅仅是观看,而不包括其他任何事情。我相信超然和客观,在孤立、强悍的心智中所能起到的作用,我觉得这一点你也清楚,考沃特。我观看过克雷布斯人的新生之舞,那与美没有一丝关联,也没有任何教化意义。”

“快告诉我,他们是怎么跳舞的?”考沃特急切地问,眼睛放光。

参孙·奥里金,以平和的语调,用恬静又经过修饰的语句,一边喝着加了肉桂的温酒,一边向他眼前三位同伴讲述克雷布斯人的盛大筵席,讲述点燃篝火和捆缚囚犯的过程,讲述用酸麦和猪血发酵而成的牛奶,讲述窸窸窣窣的女人、她们的哀叫和转头回避的脸,讲述巨大号角的一记轰响和蹩脚的噗噗声以及接下来的平稳吹奏,讲述锣、钹、响板、铃鼓、动物膀胱和动物将死时的嘶叫,讲述过长的蛇行舞蹈队伍的动作何以以平足踏地并越来越快地晃动着他们油腻腻的臀,讲述受惊吓的野兽也被驱赶进绕着篝火环行的舞蹈队伍,最终被人们的指甲和牙齿撕碎,腰腿肉叠着腰腿肉,肋骨叠着肋骨,内脏叠着另一坨血淋淋的内脏,直到克雷布斯人周身被兽血涂满,把死兽的犄角像王冠一样戴在自己的头顶上,或者把狼、野猫、熊崽、雌鹿、野驴、猫鼬的头放在头上。篝火越烧越旺,因为动物被烤而流出的脂肪滴到火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然后囚犯被带到篝火前,领受像野兽一样的命运,被撕裂和炙烤,被舔舐和分食。参孙·奥里金说,那天被选出来的“一日之王”必须掌控全局、有王者风范,一日之王在火光之下坐在克雷布斯人黝黑的肩膀上,被扛到木制的王座上,被戴上各种珠宝,然后以美酒和蜜糖喂食。一日之王的手脚被吻了个遍,沾满了人们的口水,他还穿上一件以猩红色和金色丝绸刺绣的大袍子。参孙·奥里金还讲到,当第一缕晨曦洒向克雷布斯人盘踞的黑暗山岭,只触到平原的边缘,还没笼罩住整个山谷时,一日之王会被鞭打、烧烤,然后被撕成碎块,供众人享用。讲述这一切时,参孙·奥里金语气冷淡,有条不紊地组织着语言、陈述着事实,参孙·奥里金看到考沃特的眼睛明亮又湿润,也看到图尔德斯·坎托老眼中流淌着的黏液。而他发现格里姆上校的眼睛一如自己的眼睛一般干涩,格里姆上校颈上和额前的脉动则像往常一般沉着稳健。

“克雷布斯人有没有一个他们供奉的神?”考沃特问,“他们是否以神的名义来火烤和分食那个可怜的人?”

“他们的确有自己的神,”参孙·奥里金答道,“但是克雷布斯人从不说出神的名字,即使是承受着将死的痛苦也不说,所以我不知道他们的神的名字。但是他们的神戴的面具名目可不少:有一个面具上是黑马,有一个画的是火焰,另一个画着一条大虫,还有一个是一个白色孩童的形象,他们在舞蹈的不同阶段请出并祭拜不同的神,另外他们自己也打扮成所供神明的样子,模仿致敬。”

考沃特问:“所以你看过那些神的样子?”

参孙·奥里金说:“是的,我看过,看到的时候尽力让自己不感到恐惧或兴奋。”

“那么你有没有观察一日之王的神情?他有没有透露出一丝恐惧?”

“他一整张脸都呈现一种空洞的假笑,到底是惊吓过度,还是他被下了药以致神志不清,这些我都不清楚。”

“或者他是真的感到快乐?在那一片混沌的神秘中?”

“我不这么认为,您尽可这样去设想,但我并不觉得实情如您所想。”

乱言塔有了宴会和舞会,笑语喧哗,歌声缭绕,气氛热烈,群情激昂。楼梯上下、长廊远近,都有人群起舞的身影,他们蛇行游移,如鳗鱼一般,可是舞蹈的队伍中不仅有人,还有熊和野猪,长角的山羊和愚蠢的绵羊,慧黠的猫和狡猾的狐狸,贪婪的狼和小嘴的乌鸦都在跳动着,当然不是真的动物,它们全长着汗涔涔的人腿,戴着假的尾巴,除了伪装成动物的人之外,还有身上挂着葫芦、穿着男用遮阴布的女人,以及戴着苹果塞成的假乳房、穿着漂亮裙子的男人,而塔内塔外也全都装点着蜗牛形的灯饰。当天并没有指派主祭,但宴会桌前端的是穿着女祭司猩红袍子、扮演“大淫妇”一角的考沃特,他的头上还戴着很长的黄色卷发的假发,嘴唇涂成红色,手指也五颜六色。在他旁边的是类似主教、神父、红衣主教的一个角色,戴着主教冠和镀金面具;格里姆上校打扮成老婆婆的样子,洛绮丝和图尔德斯·坎托则分别是“洛戈斯”和“安纳金”,洛绮丝身穿一袭黑色的男士套装,脸上是黑色的鹰嘴面具,图尔德斯·坎托的一套女士长袍颜色五彩缤纷,面具上是一条金色绿色两种颜色相间的蛇。当最长的这一夜就要达到子夜时分时,一根圆木桩在众人欢呼中被点燃,一大盘一大盘的蜗牛被送到火上烤着,热油溅入、滴进它们赖以为生的小洞中,上百只小蜗牛无骨的身体一起扭动翻滚、忍受煎熬。当晨曦降临时,庆典达到了最高点……那真是一个冗长乏味的庆典,因为考沃特还没找到举办庆典的门道,他也不明白如果要用一个庆典把全体人员凝聚起来——一定数量的人肯定得感动、欢跃、投入,甚至如果有必要的话,还得集体遭罪或尖叫。考沃特的设想是,作为乱言塔的总规划师,自己应该是所有人心目中需要和想要的角色,得既是替罪羊,也是大淫妇;既是父亲,也是母亲;既是活仙,也是死神;既是受刑者,也是惩罚者;按照他自己的思维结构,他更通过这次庆典意识到无比明晰的一件事:他乱言塔里的子民们既没有全身心地投入他充满象征意义的昂首阔步和低回沉吟,也无法从那种参与现代农神节般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这种情绪对带有宗教美学的群体激情而言,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它体现在尴尬的讪笑上。

考沃特又想出另一个仪式,仪式上他双目被布蒙住,袍子也被掀开,他的臀部被像是主教、神父、红衣主教之职的人凶残鞭打,当然赋予那个人职权的人也是考沃特。考沃特给了那个人一整袋的白柳条,让那个人将白柳条染得血红,在授命之下,那个人狠狠地将白柳条鞭打在考沃特臀部上——这并不是装腔作势,考沃特让那个人倾尽全力地狠鞭,也不准使用假血来蒙蔽众人,因为在他们真实的新世界里,假血这种东西是不允许存在的。戴着一顶乳房形状的有角主教冠的主教大人不是别人,正是梅维丝女士,对于演戏这件事,梅维丝女士跟拒绝在嘉年华庆典上扮演任何角色的参孙·奥里金一样心不甘情不愿,但作为女性,梅维丝女士就没有像参孙·奥里金这位先生一样不留情面的冷血决绝,或他那般斩钉截铁的无动于衷。考沃特轻而易举地拒绝了梅维丝女士的异议,否定了她缺乏自信的态度,他强制她参与的理由是指责她不愿以大局和集体生活为重,不愿牺牲蝇蝇小我。梅维丝女士的反驳是:整个新世界的规则当中没有强制任何人舍弃个人意愿以成全集体的细项,并且新世界的建立本来就是为了让个人意志与集体利益和谐共存。考沃特继而说她含糊其词、语焉不详,观点有偏差。他说,梅维丝女士很明显是思维守旧,固守布尔乔亚的腐臭思想,期望得到仆从们卑躬屈膝的尊崇,可是在新世界的秩序之下,一切伪善、体面和虚情假意都被人类的开放性、真实性取代。他又对梅维丝女士说:“另外,同样真实的是,你仍然不愿从家庭这个既徒劳无益又充满损害性的社会制度中解脱出来。或许,你应该考虑离开这里,回到外面的那个世界中去。”梅维丝女士想到曾经的家园中那已烧成焦土的农田和寸草不生的盐碱地,想到害人的绞刑架和阴森的死囚牢房,想到流浪的游民和饥饿的士兵,忍不住心酸流泪。她眼前更浮现出在乱言塔的小花园中,在树荫底下那些园游会和女子们缎带飘飘的遮阳帽,不知怎么就抽泣得更厉害了。她感到惧怕,她的社会经验和生活经历告诉她:在这种情况下,惧怕是合情合理的。于是,她答应了考沃特,她将扮演一个小角色,还有她的一个孩子也将出演,考沃特坚持让她最小的女儿费利西塔丝参与,让费利西塔丝扮演“新年”——这是意象化的一个角色,费利西塔丝的出现将代表太阳的诞生,预示着指引乱言塔全体居民迎向光明新生的一道光芒。像考沃特期待的那样,梅维丝女士的惊恐让他自鸣得意,因为以前洛绮丝女士总用一种客套、纵容,有时甚至是批评性的眼神来看他,就好像在她眼里,他可能在不远的将来成长成一个优秀的男人,前提是他得摆脱一些特定的愚行。当然,更令考沃特感到称心如意的是梅维丝女士终于能人尽其用,被派上用场,成为执行他新创的惩罚仪式的一分子,因为他知道梅维丝女士原则上反对任何人因任何原因遭到鞭打,可是这时,他感到梅维丝女士现在已经有一种渴求了——去鞭打他的渴望,因为她为考沃特对待她的方式不满,也对自己会产生鞭打人的欲望,觉得太过自咎。

梅维丝女士的这些感受一一得以证实,她举起那只要朝“大淫妇”雪白臀肉上鞭打的手时,手竟然抖个不停,而后极其轻柔地挥下。“狠狠打我!”考沃特从紧闭的牙齿间挤出声音,“否则我可是会对你不利的。”装扮成接生老妪的格里姆上校也催促她:“狠狠打下去!不要停!只有这样你才会得到解脱,尊敬的女士,你可以打得心安理得,因为你们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狠狠地打下去吧!”洛绮丝女士也对她喊,洛绮丝女士还在鹰嘴面具之下狂笑着,高声嚷着:“让男人看看一个冒着火的女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来!谁让女人的正义怒火被点燃了!”

所以,“主教大人”继续打下去了,先是轻缓地、犹豫地,后来,考沃特的血溅开了花,梅维丝女士被激着,打得越来越愤怒,把考沃特的臀部划出一道道交横的血痕,考沃特沉浸在快感和痛感交织的癫狂中,叹息着松懈下身心,达至了兴奋的高潮,梅维丝女士依然不停地鞭打着他,直到图尔德斯·坎托和洛绮丝女士不得不上前阻止她,把她从另一种癫狂中拉回来。梅维丝女士瘫坐在舞台上,她戴着主教冠,无法自抑地点着头,像一个挨了揍的孩子一样号叫。图尔德斯·坎托和洛绮丝女士搬来一桶红酒糟,倒在考沃特已经发紫的臀上,整个舞台汇成一片血和酒的海洋。从考沃特敞开的胯间,蹑手蹑脚地爬出一个浑身赤裸的小孩子,在舞台上红色的液体中爬行着,手中还举着一根蜡烛。那是年幼的费利西塔丝,她在王座之下瑟瑟发抖——置身于发臭的秽物、喧扰的混乱和血红的汁液里,谁能不颤抖?不过她牢牢地记住了自己被安排好的戏份,她是一个血红的赤裸婴儿,将一根点燃的蜡烛高举空中,只是她一边演着戏,一边因过度受惊而忍不住哭出来。台下的观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因为不单是“主教”,还有“新生”,样子实在是太惨不忍睹了,而且都在高声号哭。考沃特重新披上袍子,好不容易坐了起来,却像泄了气的皮囊,唯有两眼能射出锋刃一般可怕的厉光。就在这时,一双手突然拍了起来,是参孙·奥里金的手,他轻轻拍了两次。参孙·奥里金转头向窗外,此时,新年的第一轮太阳穿透浓密丛林,投下第一缕红色晨曦,考沃特的时机也把握得太巧了!

这一章故事的一开始,就叙述了由考沃特亲自划分的不同寝室里那些见得光的和见不得光的行径。考沃特这位智者对童年的概念是惊人的,基本上接近于天堂神话的理想主义,他把那些居住在穹形睡房中的小生命视为纯净的活力之光,因为他们拥有纯善、温暖、无污的肉身和直觉,充满了启发性善意、高度创造力和玩心十足的随意性,而且他们没有被来自病态社会、邪欲丛生的成年人的世俗节仪、道貌岸然所困阻、扭曲和致残。事实上,这些被称为“清污者”的公厕清理人头领们,他们的玩乐心、随机性和创造力,确实在小小寝室中的床榻和睡椅上茁壮成长着。“即便他们有过失,我们把他们留给他们的同伴们自由评断即可,”考沃特说,“我们所有人都应该相信这些不起眼的小漏洞、疏忽和疑虑都能自我更正,也都应该赞同幼小心灵对自由无拘的追求,因为只有他们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所谓的合宜,只有他们才能以救赎为名义权衡责罚,这些责罚可能是不痛不痒的,比如说被禁食巧克力一次,或提供小的服务一次,又或是帮其他小孩子清理一下鞋。”

作为作者,如果我能说的话,其实“清污者”们在夜里设想出来的责罚方式已经让人时有耳闻了。乔乔、阿道弗斯、卡波、格里纳这四个孩子,因为他们想出趣味十足的羞辱方法,制造出焦虑不安的气氛,表现出霸道恣意的气质,而在年幼的居民之间备受称道,他们的奇思妙想让男孩儿们和女孩儿们被引诱着去互相惩罚,比如散布邪魅的恐惧感,无休止地随机恫吓,任何人都不知道有趣的作弄何时会发生,也说不出责罚的实施到了怎样的一个过程,可以说是没日没夜地摧残受罚和娱乐观看。这些聪明的男孩儿擅于操控封闭在年轻头颅里柔软灰色物质的精华,以及幼小脆弱心灵中血液涌动的旋律,这简单得就像他们夜里侵袭睡床上孩子们的嘴巴和下体一样。就在节日疯狂庆典的第二天,乔乔、阿道弗斯、卡波、格里纳几个“清污者”声称他们对费利西塔丝在庆典上的行为极为不满,他们的不满主要有两项控诉:其一,她通过奉承的不正当手段争取到了重大庆典中的主要角色,得到露脸表现的机会,可是她的表演却拙劣至极,而且她令自己蒙羞——竟然在明亮的烛光之下,以继续表演为名,把自己的裸体纵情展示;其二,在以故意炫耀的心态,展示了她羸弱不堪、毫无亮点的小身体之后,她竟然像个婴儿一样哇哇大哭,完全破坏了盛大庆典的欢乐快活气氛,此举令在场所有人都失望不已。

所以,“清污者”让费利西塔丝站在寝室中央,扯掉了她的睡衣,对着她的裸体狂笑不止。每个孩子都戴上了他们在庆典舞蹈上所戴的动物图案面具,有猫头鹰、猫、蝌蚪、蝾螈、露齿兔、大鼻子熊、咄咄逼人的小山羊之类的动物,孩子们在可爱面具之下,围绕着费利西塔丝跳起舞来,边跳舞边对着费利西塔丝小小的肚子、大腿和瑟瑟发抖的双膝指指点点,甚至戳她和言语尖酸地数落她。跳了一会儿舞之后,乔乔宣布费利西塔丝不用被她的行差踏错受惩罚,至少现在不用,她需要被给予时间做深刻的思考和反省,惩罚会在她身心全准备好的时候降临到她身上,他们可任意对她实施惩罚,她无法反对或抗拒,但“清污者”此时拒绝说出惩罚的具体内容。

孩子们咯咯笑着散去,可怜又瘦小的费利西塔丝拾起自己的睡衣,赶紧钻进角落的一张小床上,她像绝望的蜗牛缩进壳里一般,蜷缩在被窝里。乔乔却从她身后袭来,抢走了她的衣物,跟她说:“既然你喜欢赤身裸体,那么你就赤身裸体吧。”费利西塔丝爬进毯子底下,牙齿像毛线针一样互相敲击,发出嗒嗒的声响,这个噪声又激怒了阿道弗斯,硬掰开她的嘴,一手撬着她的上颌,一手捏着她的下颌,狠狠地用外力让她的嘴张开、闭合,发出更大的嗒嗒声,让所有人看得大笑。

夜里,费利西塔丝先是抽泣,又是痛哭,尽管听得出她在哭,不过她躲在枕头和毯子之下,哭声听起来是微弱的。但乔乔、阿道弗斯、卡波声称被她的大哭大闹吵得不可忍受,他们从床上爬起来,把费利西塔丝从她的小床上拖下来,把她头朝下关进了放扫把的橱柜里。“看你现在还能不能又哭又喊了!”他们朝橱柜里的费利西塔丝说,橱柜里什么回答也没有,因为费利西塔丝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早上,待所有孩子都去吃早餐时,费利西塔丝的哥哥弗洛里安悄悄地打开了橱柜的门。费利西塔丝跌了出来,身体像木板一样僵硬,摸起来冰得像块石头。弗洛里安发现她还没死,他用自己的脸去触碰费利西塔丝已经发灰的嘴唇,感到她仍能对他的脸吐出一丝微温的气息。弗洛里安立即用毯子把她包裹起来,照看着她,哄着她,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始颤动,血液重新在她的四肢间流动,她缓缓地站起来。她只喃喃说着:“但——但——但——但——但”或“可——可——可——可——可”之类的字眼,没有其他的完整的词。她再也没说出过一句话,就只是在乱言塔里无声地慢行着——但必须紧紧贴着墙,因为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立。她也不看任何人的眼神,只是从嘴角不断流着口水。

弗洛里安问自己是否应该对塔里的任何居民说一说发生在他小妹妹身上的事情。他考虑过后,还是觉得最好只字不提,这是他保全自己的方法,所以在一段时间内,他的确保持了缄默。但是有一天,他发现他们的母亲梅维丝女士对着她近似喑哑的小女儿悲伤垂泪,他再也无法隐忍,他将费利西塔丝经历的事说了出来,但是没有透露始作俑者的名字。梅维丝女士听了他的话,哭得更加痛心,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或许在一般人看来,她应该在居民的议事会上公开这件事,请议长为自己的孩子讨回一个公道,她思前想后,认为最好的办法是不引起争执,因为即使犯错的人是孩子,却全都是她几乎舍弃性命,从大革命的士兵们手中救出来的孩子,她想:“他们再怎么样也都是孩子,他们哪知道他们犯下的是如此之大的过错呢?”于是,她私下里把乔乔、阿道弗斯、卡波叫到自己的房间,对他们说:“互相指责和报复是没有益处的,在我的信仰中,不管是怒火中烧还是恨意如霜,我都不认为需要用挖眼或拔牙的方式来惩罚别人。我们必须互相施以爱,无论爱有多难。”梅维丝女士对这几个显得温顺又有些情绪低落的男孩子说了那番话。几个“清污者”说很认同梅维丝女士的话,他们还说梅维丝女士对他们伤害费利西塔丝的推测是不正确的,即使费利西塔丝对“新年”一角的塑造既过分又令人失望,“但是,”他们说,“一定有人在您耳边说了闲话,而且说了些谎言吧。不过,正如您所言,宽恕是群体生活和群体情感的核心所在,我们也自然会原谅在背后中伤我们的人。”

第二天,早餐过后,弗洛里安就失踪了。在他消失大约一整个白天后,乱言塔进行了一次搜寻行动,因为这对塔民来说算是挺紧急的一件事。但是乱言塔太大了,坑窑、水井、孔道、地窖又很多,护城河又那么深,防御墙又那么高,上哪儿能找到一个鲁莽的男孩儿?于是这个男孩就此从乱言塔里行迹无寻、不知所终了,没人再见过他的毛发、骨头,也没有一滴血或一个甜蜜的微笑。

自从弗洛里安消失和乱言塔的寻人行动后,梅维丝女士变得愈加沉默和离群了,但是她在社群中还做着以前就做的事务,比如:削土豆皮、缝缝补补、烤制小蛋糕、做风味小点心或杏仁挞之类的,这些事情她最拿手,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她唯一提出的要求,是卸下育婴的职责。在一些人看来,她的卸职在合乎情理之余又有一份优雅的气质——尽管大体上,塔民们仍觉得就这件事而言,个人情感不应被牵涉进来,但显然,母性中偏袒的一面占了上风,让梅维丝女士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又过了一段时间,乱言塔的塔民们相继收到了一些漂亮的小字条,被邀请参加一个宴会,地点是乱言塔的白塔塔顶上刚铺好的庭院里,“白塔”又叫“尖塔”,这两个名称在塔民间并行不悖,称其为“白塔”的人,多指的是那座塔塔石的颜色,叫“尖塔”的,则是偏重这栋建筑物在装饰格调上的风格——因为它有很多尖顶拱式的设计和披针状的窗户。漂亮小字条上所说的宴会,充其量是个园游会。不过称之为“园游会”又有点不适合,因为白塔或说叫尖塔的这座塔楼,被显露出残垣断壁之貌的城垛环绕,而且周边杂草丛生,庭院四周像是铺了一圈镶了边的壁毯,那“壁毯”是由恣意生长的野草、石缝间顽强不屈的低矮无花果树、俗艳的千里光花、金鱼草、蒲公英等植物一起编织出的。另外,即使塔民们亦多多少少觉得梅维丝女士的园游会有些平淡、过时,但心里仍有一份对梅维丝女士失子遭遇的怜悯。于是,在小字条上注明的日子和时间,乱言塔的大多数塔民顺着破裂、失修的台阶,攀登白塔,在拐角处互相推搡着、嬉笑着,都迫不及待想一尝他们心目中烹饪高手的好厨艺。

很明显地,梅维丝女士为这次的小宴会花了不少心思,在破烂城垛围出的庭院上方架起了用红色和黑色丝绸织成的华盖,在庭院中央摆上一条长桌子,并用锦缎当作桌布,桌上放的是她精心烹制的美食佳肴,还有装着粉红气泡酒的大酒壶,桌上的装饰品是点缀着小浆果的枸骨花环——叶片像针,浆果似血。梅维丝女士本人则在她绯红的外衣之下,穿了一条雪白的长袍,发间也别着一顶小小的枸骨花环。

人们很快地察觉到餐桌上摆设的美食,造型相当别出心裁,食物组合成的形状是一个人,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性别难辨,因为古朴、端庄如梅维丝女士,她在“人”的两腿之间用更多枸骨叶装点,但枸骨叶底下隐现的是糖渍无花果,而胸部那边,人们只能用含糊不清来形容。这道人形美食第一眼看上去像个巨大的姜饼人,让人想起童话里女巫用来引诱汉塞尔和格雷特进入小屋时给他们俩的姜饼人。梅维丝女士的人形美食是由许多不同的小型食物所组成的,蛋奶冻、果子馅饼、杏仁蛋白糖膏、牛奶冻、果冻、乳酒冻、百果碎、乳蛋布丁、奶油果泥、奶油小圈饼、杏仁挞、油酥千层糕……那个“人”的头部戴着果子馅饼和鸡冠花围成的一个冠冕,它的身体按照人体构造,被刻画出肌理、轮廓和凹凸,这里是桃子和奶油组成的肉,那里是柑橘片摆成的内脏,蓝莓组成脉纹,黑醋栗像是静脉血。“人”脸是掼奶油、蛋白酥和玫瑰花瓣馅饼构成的,脸颊充盈、双唇丰满,还用红苹果为脸上点上颜色,蔓越莓代表着口沫,云雀肉烤成的椭圆形小饼是舌头,不用说,那一粒粒糖渍杏仁是牙齿。接下来是眼睛,桧树果实做成的小馅饼是瞳孔,青梅果冻是虹膜,以香草点睛,白色的乳酒冻围裹着形成眼球,眼球外缘是棉花糖丝做成的睫毛。这个甜美的“人”儿,留着很长的红色指甲,手指甲和脚指甲都很长,甲片是涂了红醋栗果冻的小果子饼,红醋栗果冻滴在切成小块的饼上,像是血块,也像是红色指甲油。这个甜蜜蜜的“生物”,双乳是一圈圈粉红色杏仁蛋白糖膏膏体绕成的矮峰,巧克力渍过的松露嵌在中间,是为乳头;从双乳的高度推想,这对乳房的主人如果不是一个花季少女,就是一个性感男子,总之,是摸起来甜美,尝起来也甜美的。肚脐是一个蛋奶冻,陷于桃子肉和奶油中间,蛋奶冻还覆盖着一道表面上看不见的螺旋状的线形奶黄蛋浆。这具从里到外都很甘美的“人”体,说起来是裸裎的,除了颈部戴着一条红醋栗小果子饼镶成的项链,这条项链从中央垂下一根链子,像马裤上的纽扣一样,将颏、肚脐和胯连成一线,腰上也围了一条线,都是红醋栗小果子饼做成的。两线相交,闪闪发亮的两根朱红色线条,将不同部位连在一起,又或者说把同一具身体划为不同部分。乔乔看着滚圆的红醋栗小饼干,边舔嘴唇边对阿道弗斯说:“简直像苍蝇淹没在血液里。”

这块人形的大糕点两乳之间是一块盾形的外置的心脏,满布着密集的血红色的心形小果子饼。两个隆起的肩膀和突出的心脏所组成的三角地带,是一整块深色的三角形蛋糕,像刀片一样,以乌黑色的颜料覆盖,似乎是煤烟灰垢。

梅维丝女士注视着、微笑着,她眼前这快乐的一群人肢解并分享着这新鲜出炉的人形美食。她面带笑容特地朝考沃特投去一瞥,她想起在这群人对大逃亡进行商谈之初,在东躲西藏的危险境遇中,他们所有人互相支持、彼此信赖。他们那时的想象是:在一个由他们创建出的新社会秩序中,一切甘甜美味的食物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免费提供、无尽享用的,蛋糕和风味馅饼等食物,只要任何人想吃,即可张口就吃。考沃特尤嗜甜食,杏仁挞正令他大快朵颐,他也联想起自己当时决意要在新秩序中,以珍馐佳馔代替争斗杀伐,以烹调竞技代替体育比赛,以厨艺创新代替严苛审判,总之,新世界中要充满黄油曲奇饼,或皇后一口酥,或乳酪杏仁面饼,或玉米煮利马豆,或蛋白酥饼……

当糕饼人的四肢被众人扯断和哄抢,当蜜汁被从它的肚脐、巧克力乳头被吮吸出来并柔缓融化在一张张嘴里,当它的脸和心脏被撕得四分五裂、不成原形,留下大大小小的孔洞时,梅维丝女士爬到城垛的阶梯上,背向天空,面容只剩黯淡,任凭冬日的风不停地鼓弄着她身边的丝绸华盖,也不断掀扬起她那已经蓬乱的长发。

“我有几句话要说,”梅维丝女士开了口,“我希望我准备的食物如我设想中那么令人满意,也期待你们在重新开始轻咬、品尝、呷饮之前,能将珍贵的一点时间赐予我,让我说完几句话。我的话主要包含着一个问题,我问完之后,若得不到答案,我想我的话就会演变成一段声明。”

“她怎么看都像是学校的女教师在与顽皮的男学童对质,”乔乔对阿道弗斯说,“她忘了我们这里根本没有这么愚蠢的权力制度文化,我们这里根本没有教师,也没有学童,我们有的是自由。”

“对于我的问题……”梅维丝女士说着,“我相信我很可能得不到答案。我的问题是:‘我的儿子弗洛里安身在何处?’我无法相信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我相信你们中间有人如果想说的话,绝对可以说得出来。如果弗洛里安还活着,我愿意去改造他,去解救他,去接受他;如果他已夭亡,我想哀悼他,体面地安葬他。我的要求并不多。”

洛绮丝女士被心中的痛楚激得面色发红,她朝梅维丝女士喊道:“你也知道我们连日来到处搜寻,我们像找自己的孩子一样费尽心血。事实上,他就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我们把所有石块都翻开,把护城河河底用网钩捞了一遍,把森林也仔细摸索了一遍。”

“连所有橱柜都打开了!”乔乔用一个格外关心的口气说,“他绝对没有被关入乱言塔里的任何一个橱柜。我们把搜查所有橱柜、煤库口、储藏室当成我们的要务来执行。”

“弗洛里安是一个任性的小男孩,”阿道弗斯说,“他可能误入猪栏或屠宰场,或失足落入井里,又或被狼叼走。他就是不听劝告。我不觉得你会再见到他了。”

“我们千万不能失去希望。”考沃特说了一句,但他语气中也听不出一丝说服力。

“如果是在以前,”格里姆上校说,“我知道怎样查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我的那些旧方法,不能在新世界里使用了。”

“你绝对不能再次使用你的旧方法了!”佩尔妮女士轻蔑地接了格里姆上校的话,“有多少无辜之人在你的严刑逼供下供述出不曾犯下的罪行?”

“的确是。”格里姆上校说,“既然如此,我只能相信,这件事情的真相是永远也查不清了。”

“这同样是我个人得出的结论,”梅维丝女士说,“那么现在,我有其他的几句话要说。”

她从城垛阶梯上走下,走到餐桌旁,把那个大糖人的肩膀和心脏所组成的三角区域上那黑漆漆的部分取下来——那一块东西本就无人碰触。她把那块东西吞下去,又重新回到她原本所站的城垛上,舌尖似乎在细品黑暗的滋味,要从这漆黑的物质中获得力量。

她说:“古训有谕:在古巴比伦,通灵塔顶端的议事堂总是留给神祇巴力进行活动的场域。巴力有时候会来与女祭司行房休息,有时候会在庞大的石桌上举行一个飨宴供人分享,更有时候,特别是在饥馑之年,要求众人献祭。关于献祭的故事很多,比如:一颗血红的心脏,要细细炙烤;还要一个肢体健全的人类婴孩,一定要是头胎,把婴孩捆绑起来,与烤好的心脏一起丢入巴力祭坛的火焰中。我们的先人也曾讲过巴力飨宴的情形,在他举办飨宴那几天里,会烤好一个硕大无比的糕饼,然后切成小块,其中有一块要用他祭坛中点燃永恒火焰的煤烟灰涂黑。所有参与飨宴的人都要被蒙住双眼,然后拿取切好的糕饼,拿到涂成黑色那块糕饼就是被选中的人,那个人要被献给神。被喂养一段时间后,被选中要供献祭的人会变得肥胖,而且他所有的欲望都要被满足,他可以尽情吃肉喝酒,吃下各种糕饼,也可纵情声色,和美女或良人上床,或吸食镇痛的麻醉品。当大日子到来时,他和颜悦色地被投入祭坛的火中,于是,巴力就会心满意足,来年便不会故意折磨或迫害他忠实的子民,而且会让他们的谷物和瓜果取得丰收,让他们的孩子健康茁壮地长大。我们也知道克雷布斯人现在依然保有点篝火献祭的习俗,他们在林中某处举行祭礼,被当作献祭祭品的可能是一个囚徒、一个痴人、一个被视为害群之马的人,或一个被宠爱的儿子——不同人的转述中有不同的故事。而在我们逃离的陈旧社会的宗教中,也有献祭的类似例子,被选定的那个代表着神的人,饮下苦酒,提供肉身,被肢解献祭,以拯救民众于苦难之中,他是为自己而牺牲的,我们一直被这样教育着。

“但我们毕竟不是神,此刻的我们是追求幸福的神志清楚的生物。我们没有神的概念,因为我们没有神对我们进行审判。我们也不需要因讨好神而无谓折磨自己,以此来减轻神加诸我们身上的苦痛。我们不过是人类而已,但在这些日子里,我们突然发现了深植于我们内心深处已久的一种欲望——去伤害别人也被别人伤害的欲望,这是一种古老的牺牲与献祭的本能欲望。我最近思考了很多——具体说来,是过去的几个星期。我思考的不是别的,正是伤害作为一种欲望的存在。我仿佛看到:在农人的宅院里,栖着一只受伤的失血的鸟,那血可能来自一只折断的翅膀,或者一只残废的爪子,就是因为鸟儿那几滴血,宅院中肥硕的健壮的母鸡、骁勇好斗的小公鸡和正嗷嗷待哺的小鸡雏的血性被激了起来,它们一哄而上,对那只倒卧的鸟儿开始了发狂的撕扯和啄食。只要眼前有伤残的小鸟或小动物,它们肯定会将之啄斗至死,它们会将小鸟胸脯上的羽毛全部拔除,让小鸟的那只剩光秃秃毛囊的紫色身体展露无遗,接下来,它们要见血,然后,就是见骨。这再寻常不过了,在这些缺乏思维能力的禽类动物身上,它们去伤害他者的冲动是很自然的。

“我并不相信这天地间有一个可以让我为之牺牲自我,以求我儿平安回返的神明。我也同样不相信复仇是问题的解决方法——这是腐朽世界那一套,我们唾弃也放弃了那个世界。不管我的温柔的儿子的眼睛或牙齿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要求另一个母亲以儿子的眼睛或牙齿来补偿我。我们只能惩罚自己,那只被剥光了的、备受愚弄的鸟儿,如果有任何一点神志,也肯定会加速自己的死亡,让自己早点解脱。尽可说我多愁善感、故作忧伤,但如果我心存一丝那种念头——就是若能以我的死来息止你们之中某些人心头的残虐情绪,我真的不觉得这令我为难,我愿意付诸一试。”她边说这席话,边往城垛的高阶上攀登,风势越来越强,把她的发丝和襟裳撩得更加凌乱,她颤颤欲坠。“我宁愿相信,我的身体可以将嗜血和祸心两相发酵所产生的邪恶能量全部吸收,并浓缩于我体内,而这股邪恶能量也会随着我生命的终结一同消失。因为我自愿赴死,没有任何人需要为我的自尽来负责或负罪,是我自己要杀死自己,其实我是为了唤醒一种原始的纯善而死,这很值得。我期盼我们所有的苦厄都随着我的死远离,而野花般繁盛的旧日纯真和甘甜怡人的美酒佳肴,今后会驻留在此。”

她又登上了城垛更高一层的台阶,矗立在那里,俯视众人。突然之间,一个凄厉又令人窒息的怪声从女士们的裙裾间响起,是弱小的费利西塔丝奋力从女士们的把持中挣脱,她奔跑着穿越过庭院,踉踉跄跄地攀爬到城垛的台阶上,一把揪住了她母亲的裙子,已经说不出完整语句的她只能发出一些听着令人痛心的嗓音。梅维丝女士俯下身来,抱起了自己的小女儿,脸上唰地流下两行眼泪,她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亲吻着女儿。

“这孩子救回了她的母亲!”洛绮丝女士激动地叫着。

可是,梅维丝女士转过身去,继续登着台阶,她停了一会儿,像在感受站在城墙边缘上的高阔和自由,她柔情地对怀里的女儿呢喃着,一脚跨出去,踏入空中,口中呢喃不断,念念有词。

所有人都拥向城垛,考沃特却没有——他往塔下跑。他的想法是:他要用他强有力的臂膀接住他的老战友。

乔乔对阿道弗斯说:“她终于决定把自己变成一片肉馅饼了。她真是挺轻的。”

她的确很轻,白塔的高度使得她显得更加轻盈,她悬荡在空中,裙摆飘扬。风掀起了她全部的衣裙,轻托着她,抚弄着她,她像一颗长着羽翅的西克莫槭树种子,又像是一面风筝,在风中打转、回旋。人们再也听不到她是否还在对怀里的女儿轻唱,但人们听到的是孩子在尖叫,孩子发出的是一种粗糙、刺耳的叫声,孩子应是知道自己正缓缓下降,直到触底而亡。

考沃特又一次被自己的巨塔击败,长廊似乎无边无尽,千方百计地阻挡着他。他横冲直撞,奔跑着跌倒,他爬起来发现自己像在绕圈圈,他以为自己是在往塔下冲,其实却回到最高点。他终于找到一扇门,使尽力气把那扇门上生锈的铰链和铁索撞断,他继续奔跑着,又撞开另一扇门,差一点从塔上摔下去。

梅维丝女士像一只大鸟,如鸟降落一般下坠着,孩子沙哑的叫声和她自己清扬的歌声穿透了她在风中鼓噪着的衣裙,只是不知道人们是否还能听到。她看到了树的尖端,她想自己可能会一瞬间弹飞起来,避开树,又或那些树能擎住她,终止她的下坠,她在空中尽量动用身体,做了几个不怎么优美的动作,扭动、翻转,只为确保她能够以头触地。扑扑扬扬的衣衫挡住了她的脸,她实在看不清楚方位,她只能用她蕾丝花边内裤里的优雅的双腿,像剪刀一样自在裁剪着风……她的头撞到一块尖利的石头上,像一只被画眉鸟衔着用力甩出壳儿的蜗牛,在她摔得脑浆迸裂之际,从一扇连着的栏杆桥侧门冲出来,疾驰过护城河的考沃特,从梅维丝女士颤抖着的怀抱中,一把将费利西塔丝拖出来,费利西塔丝完好无伤,考沃特心疼地抹去费利西塔丝小脸上的血和脑浆,那是母亲的血和脑浆。

“如果她以为她可以震慑住那些误入歧途并伤害她儿子的人,”图尔德斯·坎托说,“她真是大错特错了。”

“她只不过会给他们带来一种嗜血之欢,”格里姆上校说,“她的确带来了一个奇景,但跟我们在旧世界旧秩序里看到的没什么不同。”

参孙·奥里金说:“她还是甩不掉陈旧时代里的错觉,她以为自我惩罚就能使作恶之人感到羞愧。太多女人自残自戕,以为自己感受到的痛也能够伤害那些加害者,殊不知那些加害者只会以此取乐。”

“你对她那番自我牺牲的豪言壮语有什么观感?”图尔德斯·坎托问格里姆上校,“她对献祭的那些说辞,对我来说不啻失魂落魄的胡言乱语。”

“所有会想到自我牺牲的人都是失魂落魄、胡言乱语的,”格里姆上校说,“但溅一点血,总是对增强法官和士兵、国王和神父的士气与能量大有裨益,因为这些人都喜欢歃血为盟。”

参孙·奥里金说:“该发生的始终会发生,这是一个自我推进、永续不灭的机制。我们的血液像机油一样润滑着齿轮,不管我们要不要奉献出我们的血液,我们的意图都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从另一方面说,这位女士献身也好,消失也罢,不管怎样,都会暂时刈除我们这个小世界中对互相迫害的刺激和驱动。我们沸腾着的血液可以先冷静一阵子,不过也说不定——不知道这是否会激化一些人对弱势族群的恨意。总而言之,血液能找到属于它自己的水平线,就像水一样。”

弗雷德丽卡想到了前厅,她自己也很疑惑,为什么会想到前厅呢?她明明不在任何前厅,她接下来没有要经由前厅进入哪里,她不过是在阿诺德·贝格比的办公室里,坐在阿诺德·贝格比对面,他们都坐在以铬合金为框架的高背皮椅上。贝格比是贝格比、默尔&施洛斯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贝格比的办公室在一座乔治王风格双层建筑的一楼,建筑物位于桑德兰广场,而桑德兰广场就在布卢姆茨伯里。贝格比的办公室基本上被他的橡木大桌子给占满了,阳光从罩着细铁丝网的窗上斑斑驳驳地洒进来。从办公室往外一眼看去,是这栋建筑物上锁着的花园的铁围栏的尖头。再侧耳听听,隔着花园,远处传来孩童追逐和叫嚷的声音。

弗雷德丽卡穿得像个圣诞童话剧中的玛丽安一样,她穿着一件短款的绿色绒面革洋装,内搭长筒网袜,还穿了一双皱巴巴的高筒麂皮靴。阿诺德·贝格比穿着深色西装,领带上均匀分布着血红色的波点。他有一头会弹跳的黑发,看得出来他已尽量把浓密的秀发梳得服服帖帖。他的眼球跟头发一样,也是黑色的,皮肤有些肉感,他脸上骨位分明——鼻骨、颏骨、颧骨都高耸突出,轮廓相当鲜明,他的嗓音是那种和缓的苏格兰口音。他会在记录和低头看什么东西的时候喃喃自语。

“你对离婚这件事心意已定。”

阳光透过窗上的铁丝网,在他的记事簿上留下了格子。

“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到这里来。”

“所以你头脑相当清晰。”

“我并非要显得无礼。”

“你没有显得无礼。很多人到我这里来,说是要谈论离婚的事情,但他们根本不想离婚。请跟我讲讲你的情况吧,瑞佛太太,还有你丈夫的情况。”

关于自己的婚姻,弗雷德丽卡做出了一份尽可能准确、不带感情的描述,她来之前已经想好什么要说,什么不要说了。她说自己婚后常常独处,丈夫也反对她去从事任何工作。她说她长期没有任何亲友访客,她久别的几个朋友到访后,丈夫对她产生了不可理喻的气愤态度,她强调她丈夫突然间有了暴力倾向。她说他攻击了她,导致她受伤。因此她尝试逃跑,她说她丈夫朝她丢了一把斧子,斧子砍伤了她。她边说边为自己感到自豪,毕竟她能以平稳、安静、详尽的口吻,讲述着关于自己的事情。阿诺德·贝格比速记着。弗雷德丽卡停顿时,阿诺德·贝格比问:“还有呢?”

“我们的相处不和谐。”弗雷德丽卡说,同时意识到这是一个愚蠢的词语,这是一个不具备描述作用的词语,“这全都是我的过错,我原来就不应该和他结婚。我早该知道我不应该那么做。”她每天都在懊悔这一点。贝格比先生用手中的笔敲着他坚硬的牙齿。他以他熟练的温和口吻,告诉弗雷德丽卡,“不和谐”和“过错”,任何一样都无法构成离婚的理由。构成离婚理由的是遗弃、虐待、通奸、精神错乱,以及一些晦涩难解也不可接受的特定行为,贝格比先生相信他还不需要详细解释到底是哪些特定行为。但是他认为弗雷德丽卡目前处在以被虐待为由诉请离婚的立场。疏于照顾、拒绝聆听在一些情况下,也可等同于虐待。当然,肢体上的暴力行径绝对是虐待,法庭也会把夫妻双方的性格和境遇列入考量,来定夺其中一方的单一暴力举动所造成的影响是否可视为虐待。他猜想,弗雷德丽卡应该很少被殴打,也没被东西砸到过。“没有对吗?那很好。那么你被斧头砍伤后,有没有去看医生?”

“当然去了。”弗雷德丽卡说,“不过我当时告诉医生我被绊倒了,倒在带刺的铁丝网上。”

“可惜你竟然是那么说的,医生相信你了吗?”

“我不知道,至少医生帮我缝合了。我在伦敦又看了医生,伦敦的医生帮我清洗、包扎了伤口,我对那位医生是据实以告的。”

“但是,有点遗憾,你在伦敦看医生的经历发生得太晚了,可能没有什么效用。尽管他可能会证实你的伤应该不是带刺的铁丝网造成的,但法庭上一般不会对原告提不出确凿证据支持的证言表示认可。还有没有别人也看过你的伤口?”

“有另外几个人,但那几个人都不是能帮我做证的人……”

阿诺德·贝格比答应先把这件事放一边,他问弗雷德丽卡如果她诉请离婚的话,会否认为她丈夫会提出异议。弗雷德丽卡说相信自己的丈夫一定会反对离婚,她说他们俩最后一次见面时,她丈夫试图逼迫她回到家中,也逼迫她交出儿子。她说她丈夫不喜欢受挫或被忤逆。她也补充道,如果她让他们两人的儿子回到家中,她将永远再见不到儿子了。律师先生对弗雷德丽卡说:“但庭上也会考虑到父亲的探视权。”弗雷德丽卡说:“我也认为我儿子应该保持与父亲的见面,我也想满足双方这一点,但我从骨子里知道,如果我儿子现在返回与我先生同住,我此后将再也见不上儿子一面。”阿诺德·贝格比说:“你得出这种结论,必须靠证据支持。你在法庭面前,也必须有证据支持你的任何指称,包括你骨子里感觉的证据。”弗雷德丽卡忽然觉得在这场离婚对质的沙盘推演中,就算单单从语言选择上看,自己的“骨子”真的是横生枝节也于事无补。她却对“骨子”有了画面:在她绿色的绒面革衣装之下,在她看似平静的肉身之内,是她血痕斑斑、微微颤抖的“骨子”。然而,她的骨子并不成为证据。

阿诺德·贝格比提起了通奸的议题,尽管“瑞佛太太”本人并未提及她是否怀疑自己的丈夫有通奸行为。不过她说过她丈夫频繁离家,而且有时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阿诺德·贝格比问:“你是否想过,你丈夫可能在离家的时间段里,和别的女性来往?”

弗雷德丽卡说不知道,也没往这方面想过。她说她相信她丈夫是爱她的,还捎带羞涩地补充道,如果是性生活的话,他们两人是“幸福”的、是“和谐”的——又是个愚蠢的词,她竟然又说了一遍。她说她丈夫是一个喜欢女人的男人。她说到这里,犹豫了起来。阿诺德·贝格比留意到她的犹豫。他试图引导她的思路:“你是不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也说不上是很重要的事情,”弗雷德丽卡说,“但我曾经……我曾经感染过性病。”她这次为自己精确、令人不舒服的用词感到自豪。因为她是弗雷德丽卡,她能逼迫自己说出这个词、说出这件事,她脑中浮现出一些不必要也不相关的联想,比如莎士比亚笔下情欲荡漾的维纳斯,用躯体紧逼着阿多尼斯;弗雷德丽卡还想起斯宾塞笔下的维纳斯是一个含蓄的维纳斯,是一个中世纪的维纳斯,是一个被鸽子环绕,被展着翅膀、手持火热弓箭的儿子所陪伴着的高贵女性……弗雷德丽卡在椅子上稍微动了动。她说:“除了我丈夫,我不可能有其他被传染性病的途径。”

“所以,你没有和其他人发生过关系。”

“那就是我所说的意思。”

“一个有传染力的性疾病就是通奸的证据,你有病历之类的证明?”

“是的,有。”

他们的交谈继续着。弗雷德丽卡疏通着自己的记忆,试图讲出更多信息。阿诺德·贝格比承诺会写信给奈杰尔·瑞佛并通知他:他的妻子以受虐为由,向他提出离婚。阿诺德·贝格比说,他会静观奈杰尔·瑞佛会如何回应。在此期间,弗雷德丽卡需要赶快回家,写出一份关于婚姻情况的详细报告,列出被视为有可能构成虐待行为的一切,巨细靡遗,并要尽力写下来能提呈作为通奸证据的所有细节。阿诺德·贝格比也问“瑞佛太太”是否介意夫妻双方在有律师陪同的前提下进行一次“友好”的会面——以谈论离婚、赡养费、监护权、探视和管养方法等相关细节。

“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住在哪里。”

“这一点有些麻烦,那么你现在住在哪里?”

弗雷德丽卡把自己现在跟托马斯·普尔住在一起的情况告诉了阿诺德·贝格比。“所以你现在与他合住的这位托马斯·普尔先生,是否有结婚的打算?如果你的离婚能够完成的话。”

弗雷德丽卡给出否定的回答。“不……”她说,“我和托马斯·普尔的合住,完全是基于妥善安排才做出的一个决定……我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我们只是一起分担对孩子的照管……并不是……”

弗雷德丽卡不确定阿诺德·贝格比是否相信她。阿诺德·贝格比说:“如果你诉请离婚,你将需要提出一份声明,请求法庭对你的通奸行为做出慎重判断——我这么说,当然是在你也有通奸行为的假定下。作为你的律师,我有责任将这件事向你阐明。”

“但是我没有通奸,”弗雷德丽卡说,她的语气非常受伤,“一方面,如我所说,我目前正染病……”她因为疑惑,而停顿了辩解。

“如果你没有染病,你会被诱惑?”

“我没那么说,我也不认为……”

“你也不认为那与我有关。但那的确与我有关,瑞佛太太,作为你的诉状代理人,这一切是与我有关的。我不建议你和一个与你毫无亲缘关系的男人继续生活在一起——即使你说同一个屋檐下还有一个可以帮工的保姆和好几个孩子——如果你的丈夫对你的离婚诉求提出反对,这都可能会成为不利于你的事证。”

“可是如果没人帮我照顾孩子的话,我无法工作养家。”

“你可以要求你丈夫提供你和你儿子的生活费。”

“我不会那么做的,我想自食其力。”

“关于你不能和托马斯·普尔继续合住这一点,我不想再加强调。如果你想说服法庭让你获得你儿子的监护权,你现在必须另做打算。”

“可是我和托马斯·普尔的协作安排……”

“坦白说,这不是什么好的协作安排。我建议你搬出去。除非你最终的选择是嫁给普尔先生。你认为他是否想娶你?”

弗雷德丽卡此时处于千头万绪的焦虑中,她没回答。

“思考一下我的问题,瑞佛太太,”阿诺德·贝格比说,他终于露出了微笑,“我们一定能想出一个好办法,你不必如此沮丧。”

“我一下子感到自己泥足深陷。”

“我们会找到帮助你重获自由的方法,不要担心。”

这是弗雷德丽卡第一次做法务相关的陈述,是她向一个带有偏袒倾向却有决断能力的听者,正式讲述的故事。弗雷德丽卡筛选了叙事元素,阿诺德·贝格比分类、评估、重组并扩充了她的讲述。这对弗雷德丽卡来说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还会有更多、更多、更多这样的对谈发生。

从阿诺德·贝格比的办公室走出来,广场上的弗雷德丽卡得以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之下,她停下来,通过铁栅栏观察对面两个金发孩子的举动。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女孩年纪稍微大些,男孩儿从年龄到个头都有点小,两个人骑着三轮车绕着草坪在沙石铺成的小径上转圈圈。更近些的,是两个妇女背对着弗雷德丽卡坐在长椅上,弗雷德丽卡可以清楚地听到两个妇女的聊天内容。

“要我说,男人真的都是一样的。他总是说:‘你能不能别唠唠叨叨的?’我当然可以停止唠叨——如果他能认真听我说完,并且记住我说的话。但是他觉得我低于他,他觉得我所说的任何事情都是琐碎的,有时候甚至有贬低的意味,于是他听都不听,就继续去思考那些他自以为重要的事情了。我告诉他:‘我也不想满脑子都塞满你不屑一顾、不置可否的问题,如果我不需要帮你记得每一件烦琐无聊的事情,我也可以做一些很深层次的思考。’他完全不在乎我的脑袋是否被塞满了,他自己的脑袋反正是一片白茫茫的冰原,像永远处于无边无际的放空状态,那对他来说是个很私人的个人境界。”

“我觉得他们感受得到威胁吧,”另一个女人说,“他对待我就像对待一只喋喋不休的老母鸡,或者把我当成他老妈,一天到晚阻止他做他想做的事情,警告他做的那些成人世界里的事情都是顽劣下作的,或者不断打他的手指头。我一点也不想当他老妈子,我不想当任何人的老妈子,也不想扇任何人的巴掌,或阻止任何人外出。但你没有多余的选择,如果你家里有人要吃饭要保持整洁的话,你就得当所有人的老妈子。他总是用一种放纵的态度狠狠嘲笑我,以为他自己是个跟他儿子一样大的小男孩儿,如果我一开始要跟他说点家计或家务上的事情,他就要冲出家门去酒吧喝酒了。但是就算离开他的视线,我私下里要是做了点让他看不上眼的什么事情,他就会对我吹胡子瞪眼。”

“没错,他没完没了地问‘有没有这个’或者‘那个放在什么地方’。他可能随时就回来了,回来就问‘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或者站在那儿,动也不动,找也不找,朝我问:‘有没有面包?’要不就是:‘牛油放在什么地方?火柴放在什么地方?’那些东西明明就在他眼皮底下。但我必须跑上跑下,帮他拿东西、递东西,他需要我做这些事情。”

“以后别做了。”

“不能不做,自己做反倒省事一点。到头来,落得清闲,不然,他不知道能弄出多少麻烦。”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们都不帮他们做事会怎么样?要是你不帮他做事会怎么样?”

“他搞不好会打我吧,搞不好会离家出走。”

“你真这么想吗?”

“没错。”

两个女人身后爆出一阵大笑——弗雷德丽卡在她们俩身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也这么觉得!”

那两个女人一唱一和,她们就是哪个合唱团里的人。弗雷德丽卡看到她们俩都戴着巨大的编织帽,一顶黑帽子,一顶白帽子;一样穿人造毛的大衣,一件橘色大衣,一件荧光粉色大衣;她们的口音是英国国家广播公司的口音,语音标准又饱含幽默感。她们口中的丈夫是一个没有特征、不辨面目的“他”,而从她们对“他”的上下文叙述中,弗雷德丽卡发现两个女人使用的是密不可分或者说合二为一的语气。这就是女性的叙事方法,尤其是看管着孩子们的女人们,几乎都使用同样的叙事方法和陈述结构。也许是因为命运使然,又或是个性特立,弗雷德丽卡从来就不是任何女性讨论小组的成员之一。在小学和中学念书时,她就不怎么得人心;进了剑桥,她的朋友们又都是些男人;嫁给奈杰尔后,她跟奥利芙、罗萨琳德和皮皮更是搭不上话——但她天生的本领是,她能从一组女性谈话中迅速刻画出一个原始的、不具形貌的,却存在普遍性的对话机制和叙述方式,并且喜欢思考:她听到的这番谈话发生过后,那些说话的女人回到各自的人生中,她们自己和她们的男人们的关系会如何被那番谈话影响?女人们要是有志一同地对诸如“西里尔”“弗雷德”“路易斯”“塞巴斯蒂安”们挖苦和批评,会不会让这些男人下次出现在公共场合里时,全都变成毫无特色的“他”“他”“他”“他”?女人们对男人们讽刺过后,会不会因同仇敌忾而结成了处处与男人们唱反调的反对联盟?或者在她们眼里,男人们形象全失,统统沦为笑柄。同时,弗雷德丽卡也已经意识到:刚才与阿诺德·贝格比所做的一席法务咨商,以一种微弱却偏激的方式,确凿地建构或改变了几个人的身份:奈杰尔成了丈夫,她自己成了上诉方,托马斯·普尔成了他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的一个人。

她心想:这倒是挺让人兴奋的,她的兴奋点是她发现人类行为可以从动态、变化的观点来审视。

她亦因为自己所经受的“自然人”的经历而感到惊骇。她一直以为她的人生就是她自己,而她可以操控和支配自己人生的一切。即便是那一夜奈杰尔丢下的那把斧头砍伤了她,她一腔怒不可遏的滔天火气,是因为她眼睁睁地让自己受伤了。当然她受伤前,她满怀着从桎梏中逃逸,重新获得自由新生的热望。

但人生的叙事结构像是一张渔网,一个陷阱,它定义着也改变着每一个人,包括她在内。

她在返回托马斯·普尔的公寓的路上继续深思着。到了托马斯·普尔的家,弗雷德丽卡又想起了“前厅”——那个让人稍做停留或等待,接着才能经由这一个场域去往下一个场域的地方。她想道:“不过人生中的确有很多时刻,在我极其有个人身份认知的一些时刻,我仍然必须等待。旅行开始前要等待,分娩前第一次阵痛和最后一次疼痛难忍的阵痛间要等待,考试要等待,登台演讲或演出也要等待;也有一些时刻让我感到人生的完整,比如我很清楚有些事情即将发生,却尚未发生的那种时刻。我的人生就是由这些时刻完整连缀起来的,每个时刻的记忆都如此清晰——尽管这种感受并不重要,尽管这种感受没有依凭。不过,在毫无这种预感的时候,你去站在门口试试,问自己接下来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你绝对是茫然无知的。”

她不记得她嫁给奈杰尔之前的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她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走入与奈杰尔的婚姻。

她对于离婚极度恐慌,因为离婚了,她才会得到一条生路;可是她对婚姻的畏惧却是远远不够的,尽管婚姻困住了她。

她的结论是:“彼时的我,脑中空无一物。”她此刻狠狠地捏造着自己以前的形象:“我就是个蠢货!我给奈杰尔的是从未存在于我身上和体内的东西,只因为我脑中空空如也!一个妻子?我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妻子?就像幻影中的海伦去了特洛伊,而真正的海伦却留在埃及无所事事。”

弗雷德丽卡有一连串自我诘问:

“我为什么要结婚呢?

“是因为我觉得那是我不得不做的一件事。

“为什么?

“反正人们都要结婚。

“但为什么?”

弗雷德丽卡脑海中出现了丹尼尔的伟岸形象,丹尼尔继而娶了她的姐姐斯蒂芬妮。弗雷德丽卡看到斯蒂芬妮的头侧躺在咖啡桌上,又哭又笑地说自己很幸福。

弗雷德丽卡继续自问自答:

“我嫁给奈杰尔是因为斯蒂芬妮嫁给了丹尼尔,结果她死了。

“一派胡言!

“如果不是这样,那到底是为什么?”

图尔德斯·坎托、格里姆上校、参孙·奥里金,这三个已成朋友的人站在舌之剧场外,而舌之剧场内部则挤得水泄不通。乱言塔的居民们正围聚着,要听年轻男子纳西斯的告解。纳西斯站在废弃的祭坛之前,向众人讲述他被一个毛发很多的育婴女佣引诱的过程,接着他又讲到自己对一个笛子老师的沉迷。我之前就曾描述过纳西斯动人的相貌,他的皮肤白得像雪花石膏,却染着玫瑰色的红润,他的头发是黑色与乌檀色相间的。

“我们童年时遇到的那些专制统治者,”纳西斯说,“他们胡乱导引着我们年幼无知的兴趣,而那时的我们既没有力量也没有知识去抗拒他们。他们只是一味地教我们隔靴搔痒、保守秘密和自我控制,而当我们识破了他们一贯的伎俩后,也掌握了控制他们欲望的能力,搞清了他们的弱点后,他们却成为我们的受害者。他们教会我们的是什么?是羞辱、是变节,他们明明应该带我们珍惜纯真并享受自由。我必须坦白,我曾把我的一个朋友海亚辛斯报告给了保安队,因为他对我的爱意让我疲乏生厌;我也曾经讲过我是如何把阿马丽利丝逼入绝境,我只不过是对她冷言冷语、不管不顾。我经过了许多的自我反思,思考到底是怎样的舔舐,让我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生物?噢,其实我的说法再形象不过了——就是那个大块头育婴女佣的多毛阴唇和浑圆乳房,让我舔来舔去舔成了现在的我,她令人憎恨的、窒息式的、热滚滚的拥抱,频繁地骚扰着我,在她那嘲讽般的示爱中,我终于在她的怀抱中被粉碎了。她让我不断对我所厌恶的一切留恋不已,她造就了我,我成了这副样子。”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讲着这么几件事,”图尔德斯·坎托说,“他把身为男人却出卖了好友海亚辛斯的愧疚,当作第一件事,接下来再召集另一个告解大会,说他找到自己背叛好友的原因,是他发现一个学童告发了同窗的隐秘行为,学童因此避免了一记鞭打的降临,归根结底是小孩子都被教坏了。他现在说那些学童的欺骗和自保,就是无用的学校教育导致的结果。他会继续揭发整个巢穴中的背叛行为,相信我,人们一定会愿意听,会继续听的。”

“他完全没有提他告发海亚辛斯所获得的银币有几枚,”格里姆上校说,“说白了,就是肉体产生出欲望,欲望畸变为变态。除了他对扭动、抽插、舔舐和缠绕等细节的讲述,他倒也可以讲一讲他对银币的饥渴。冰冷的几枚银圆可以换来美食和人的性命,那跟对其他欲望的追求别无二致。”

参孙·奥里金说:“欲望终究会使人沉沦,我们伟大的设计师要求我们讲述并审视我们的欲望,将任何暗黑的思绪和抖动的兴味全都记录下来,然后在光天化日之下澄清这些想法,使欲望变得干净、健康、纯真和明智。但我却要说原本就扭曲的,终究无法捋直;还有,我们千头万绪的思维,怎么可能被尽数?”

“你似乎是一个没有什么欲望也不受欲望指使的人,”图尔德斯·坎托对参孙·奥里金说,“对许多人来说困难的事情,对你来说却易如反掌。”

“我有非常深切的欲望,”参孙·奥里金说,“我的欲望是每到欲望来袭时,能够压制欲望,能够战胜欲望。肥胖的西勒努斯每个毛孔里都能冒出重重油脂和浓浓酒气,他被虏获后,对虏获他的国王说:人世间最美好的境遇是从未被生出来,而第二美好的境遇是即将死去,只有这样的宁谧才是真正的宁谧——这一点是我们乱言塔里的年轻朋友所无以体会的,不管他要怎样在记忆宝库中翻箱倒柜,不管他要怎样在想象空间中纵情畅叙,不管他要怎样将重担卸除在别人心中,不管他要怎样将伤痛摊平在天地之间……真正的智慧是岿然不动,是恭默静守,是不予不取,是无动为大。”

“但你自从加入我们后,却没有保持你的静默。”图尔德斯·坎托说,“我们共饮共食,我们都从你的言谈中获益;有了你的相伴,也是我们的一件乐事。”

“我也同意,我们之间的闲谈和这个地方的乐观气氛在我身上产生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参孙·奥里金对图尔德斯·坎托和格里姆上校说,“你们这两位含蓄不露的智者,已经让我原本抱持的不参与、不融合、不结交的心态逐渐崩解。但是我想这种关系不会持续很久,我们三个都会是未来的见证人。溅血之日势必降临,嗜血之心终将止渴,考沃特也很明白情势的发展不是他所能控制的,我们不妨在一旁静观事态演变。”

弗雷德丽卡和艾伦·梅尔维尔站在写生画室外面,身上披着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玻璃外墙反射出来的光。一组学生聚在写生画室里,席地而坐的他们组成了一个松散的圆形,听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个人的讲解。弗雷德丽卡和艾伦也在听着,只不过他们与讲解者保持了更远的距离。讲解的人是裘德·梅森,他裸露的膝盖上放着一大沓不整齐的机打文件。他身上除了一件亮面的红色单层睡衣没有穿多余的衣物,而那件睡衣大咧咧地敞开着,展露着他铁灰色的身体。他的脸几乎埋没在他很长很长的铁灰色头发后面,但隐隐约约中看得出来他的脸是油腻发亮的。他坐在讲台上,肮脏的脚蹬在讲台的阶梯上,脚趾的抓力很强。

“如此一来,第二节课就结束了。”他结束了他的课,把帘幕似的头发朝后面甩去。“世间诸相,万物皆空。”他用这句话向外面的弗雷德丽卡和艾伦示意,让他们进画室来。两个人保持着警戒心趋步向前,缓缓地走进他用刺鼻体味设置好的私人领域。

“你肯定认为我对着一群形同被关押的听众读我自己的创作是很空虚的一件事吧,”裘德·梅森对弗雷德丽卡说,他的声音仍是那么清晰,仍是那么像电锯锯过耳膜,“你是一个相当注重文学和文学性的人,我正好写了一部文学作品,但我不觉得你会对我的文学创作感兴趣。”

“为什么不呢?”弗雷德丽卡反唇相讥,“听你这么一说,我很惊喜,也很兴奋,我很愿意拜读大作。”

裘德·梅森憔悴瘦削的脸在铁灰色的长发中若隐若现,他深深凹陷的眼睛射出亮光。

“亲爱的,我写的不是一本好书,不是一本适合正派年轻女性的读物。”

“别来虚伪矫饰的那一套了,我不管那是不是一本好书,我说过了,听到你写书让我兴奋。”

“但书是会害人的。”

“我知道。如果你实在不想让我读你写的书也没关系,我回去继续重读《包法利夫人》。”

“那本书也不好。是一本充满恶意和绝望的书,我的书比起《包法利夫人》书中那铲挖不尽的焦土灰烬般的内容可有希望多了。”

裘德·梅森因弗雷德丽卡对他的书所流露出的兴趣和对他的撩拨故作冷淡的处理方式而更加雀跃。弗雷德丽卡则为了不与他眼神交会,下意识地盯着他的紧绷的肚皮看,好像要研究出他的肚皮到底有多紧绷。

“你没料到我也会写书吧?你就承认吧,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个废物,油腔滑调的废物。”

“如果我真是那么看你的话,也是因为你故意给我种下的印象。”

“你可以读。伸出你的手吧,就在这儿。”他往弗雷德丽卡身前蹦着,带来了他的一阵体臭,也把先前他膝盖上那一大摞乱七八糟的打印纸塞到她手上。“我指定你担任我的读者。这世界上简直没有比这更荣耀的爱了,不过我也同样需要从你那里调动一丁点的爱来读完这一堆卫生纸一样的东西。哦,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词,多棒的词啊——卫生纸、卫生纸——我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这是你仅有的一份原稿吗?”

“你是不是在迟疑?你是不是为你刚刚做出的承诺后悔?还是说要我把书拿回来?”

“拜托你,不要再来这一套了!如果是唯一的原稿,我只是不愿为你这份原稿的存亡负责任。”

“你根本不用负责任。我出卖身体,我买来了复写纸。我用我的手书写下了所有的文字,基本上可以说,我渗透出、我分泌出这黑色的意味深长的字串,或者说我把身体发肤的剧痛顺着字刻印在这学术用纸上。难道我会把我唯一的一份书稿装在一个塑胶袋里带到这里来?连想也不要想!这本书是从我身体中诞下的孩子,是我人生独一无二的喜悦,所以我克隆出来各种版本,把我的宝贝们存放在我的寒舍之中。我带在身边的不过是一份庸俗的复刻,如果我想要滚入车轮底下,它很适合陪着我一同粉身碎骨。而在我的家中,我收藏着一份不朽的原版书稿,是用各种彩色墨汁写成的。不要在我面前说使用彩色墨汁是一种模仿他人、缺乏创意的行为,我必须先发制人地告诉你,我可以无比直率地告诉你:这用彩色墨汁写就的书,是向他致敬——我把这本书献给弗雷德里克·罗尔夫,献给伟大的科尔沃男爵,是他教我体会到血红色和翡翠色墨水所带来的极乐、狂喜、至福!”

托马斯·普尔告诉弗雷德丽卡有一位督导员要去听她的夜间课程。现在是2月,晚上依然黑得要命。他们的成人课程没停过,只有圣诞节和冬至日前后那些白天很短、夜晚降临得很早的几天没开课。托马斯对弗雷德丽卡说,最好是让学生能在课上交阅读笔记或读书报告——这不能不说是重要的。弗雷德丽卡回应说:“学生们对写东西有点不大情愿,反正他们都已经主动来上课了,何必还要强求他们写什么报告呢?”不过,她心知肚明,如果她一定要让学生们写报告的话,学生们也会乖乖听话。毕竟,学生们喜欢听她说话,听她话语中的聪慧,听她讲解时的激情。弗雷德丽卡担心的只是:怕他们对一起听课的同学感到无聊。托马斯·普尔说这节课本来就像一个疗愈小组,有心理治疗的功能,所以同学们之间有交谈有对话是应该提倡的,这属于疗愈的一部分。弗雷德丽卡反驳说自己才不是什么理疗师、矫治师,而且她的学生也不是病人,他们没有生病,他们是有理解力的成年人,他们需要思考困难和艰深的问题,但日常生活中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对托马斯·普尔的说法相当不以为然,可是,托马斯·普尔在接下来的话中又用了“疗法”一词,他拒不修正自己的观点。他说:“你应该发现他们一旦在课堂上被赋予了讲话的机会,心中是非常感激的。学生们,即使是成年学生们,也需要你摆出权威的姿态,来要求他们投入心力,铲除懒惰倦怠和缺乏自信等陋习。”弗雷德丽卡心想:“嗯,就算他对学习是一种疗法的观点是错误的,他对学习中需要权威这一论述却是正确的。”因为她深有所感,而她自己就费了很大心思才得以让学生们在课堂上踊跃发言,她以自己为引,启发学生们开口,学生们终于愿意发表各自的看法了,不论是弗雷德丽卡,还是学生们,竟然都对各自的言之有物感到惊喜。但不管怎样,督导员还是选了一堂不太容易上的课来旁听。那天晚上,弗雷德丽卡要讲的是卡夫卡的小说《城堡》。“谁想对《城堡》发表一点个人观点?”弗雷德丽卡问学生们。如果是在一个月以前,弗雷德丽卡心中会预计从事心理学分析的吉丝蕾恩·托德会第一个讲话,因为她常常引用卡夫卡的文字,可出人意料的是,举起手来要讲话的是那个惯于穿西装的安静的金发男子。他从来没缺席过一堂课,但他从来没发言过,除了在大家喝咖啡休息时,他时不时会跟另一个总穿西装的男子说话;第二位常穿西装的是骑兰美达机车的那个人,他的出席率就有呈“间歇性”发展的趋势。

“啊,好的。”弗雷德丽卡有点惊讶又一派轻松地问他,“你对卡夫卡的作品格外有兴趣吗?”

“是的。”金发男子简短地答了一句。弗雷德丽卡稍微等了一会儿,才等到他接着说:“是的,我对卡夫卡感兴趣。”金发男子把自己的话补充完毕。

现在他做好准备要正式发言了。托马斯·普尔和督导员坐在学生围成的圆圈的最后一层,其实总共才两层。课室里灯光暗淡,好像有人在窸窸窣窣地试图从一整条长条形包装的宝路薄荷糖中取出一颗。这位穿西装的金发男子约翰·奥托卡尔站起身来,手持一沓整洁的白色稿纸。他的面孔带有古典英伦男性的面部特征,眉毛很宽厚,眼睛湛蓝,嘴巴无甚特色而不显眼,整个人显得和蔼可亲。他的头发可能因为很厚,看上去有点蓬乱。

“我觉得,我记得在学校念书时,老师严格禁止我们说‘我觉得’,”他开始说话了,“但接下来我所能做的就是说出‘我觉得’,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他让我站在这里说话的理由。如果你们愿意聆听,那将是我的幸运。因为在卡夫卡这本《城堡》里,没有人聆听主人公土地测量员K——除了在睡床上被K无意间侵扰的一个城堡里的秘书。当K终于有机会对秘书说话的时候,K却睡着了。

“我在上这堂文学阅读课之前,并没有阅读的习惯。所以可能我没有办法像在座的一些同学一样,在谈论一本书时触类旁通、引证对比。我只想说这本书对我而言,是目前在这堂课上我们被要求阅读的所有读物中,最具人类生活体验的一本书,尽管表象上,这本书所讲述的人类生活体验,几乎是空洞无实的。

“读这本书时,你首先注意到的是两件事:第一,主人公K说自己是个土地测量员,但不被接受也不被承认;第二,城堡。

“K可以远远地看到城堡,但似乎没有任何路径可以让他抵达城堡,或带口信给城堡里的人。

“所以他必须住在位于城堡下方,并住在城堡管辖的村庄,在这个村庄里,没有一件事是牵扯不到人类身体和人类情感的——性爱、竞争、愚蠢的争执和身份地位的问题,就像农场谷仓前场院里的母鸡们一样。

“你或许会想,这无关痛痒,只要城堡本身是壮丽、宏伟,如要塞一般固若金汤就好了。事实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那个城堡象征的就是这个村庄,或者是一块岩石,或者是一个视觉幻象。虽然卡夫卡以作者的身份告诉了读者关于城堡的一些事情,但这些事情给读者互相抵触的印象和自相矛盾的感觉。城堡在下雪天时处在‘辉耀通透的空气中’,城堡‘能吐露出光芒并自由无拘’。这座城堡也象征着K的原乡,它也是一个村庄。书中说‘原来它不过是景观寒碜的城镇而已,一堆歪七扭八的村舍,如果非要说这个城镇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那么唯一可说的就是村舍都是石质建筑’。不过,涂墙泥早已斑斑驳驳、剥落殆尽,连石头也似乎正在慢慢风化粉碎。另外,村庄里还有一座塔。‘塔的一部分被常春藤优雅地覆盖着,只有一扇扇小窗子,穿透了常春藤的遮掩。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那是一种发了狂似的闪光。’这是一座疯掉的塔。卡夫卡写道,这座塔像‘是一个小孩子用哆哆嗦嗦或者心不在焉的手设计出来的,犹如一个郁郁寡欢又精神错乱的房客……从房顶钻了出来’。那么城堡到底是什么呢?是主人公或卡夫卡想去却到不了的地方,是一个异于他此刻寄身的地方,是一个典雅的、炫目的、狂乱的地方。但卡夫卡的文字在这些描述中没有完整地拼贴在一起。当然,那座城堡也像似是而非的空中楼阁。

“村庄里的生活毫无章法、秽乱不堪——那是我们所能想象出最糟糕的群体生活模式,比如在家庭或工作伙伴之类的群体生活中,猛然间人们就开始交恶;同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是人们之间的脉脉温情,跟恶意一样均等,但这些情绪都很虚假,也毫无来由。每个人都一直说个不停,说长道短又含混不清,他们不停自我解释又自我谅解——人们善变又爱推诿。本质上,这是某种层面的权力斗争。包括K在内,没有人知道城堡内部是否与村庄生活天差地别还是一模一样,反正K去不成。

“每件事都如梦似幻,你好像可以对复杂细腻的思维流变和千头万绪的人类情感都全盘掌握,但你一产生这种念头,身体置身睡梦中时的惰性鲁钝便会发作,否认也拒绝你的下一步行动,但也可能是你被睡梦世界中其他生物的无动于衷或含恨积怨所阻挡。

“卡夫卡是一个在官僚政治中备受挤压的保险代理人,也无法让自己进入婚姻生活。他笔下多是蛆虫、幼犬和梦幻混沌所组成的世界里的爱情与权力,他明明也可以写一写所谓的‘适者’的求生状况。尽管城堡里的官员都有婚姻生活,但他们一样慵懒嗜睡。他们无法清醒地对眼下的情况有任何关注和警觉,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就是全书的关键所在,没错,书中人物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当然懂得使用语言,但他们无法用语言思考,他们只会用语言来发牢骚。当他们谈论爱情和势力时,他们的语言文字全部搅和在一起,他们最终无法明晰地表达任何意思。还有自由,谈何自由呢?当他们所有人动不动就想睡觉、要睡觉,瞌睡得要死,还有什么自由可说?这本书中的文字可说是支离破碎、残败荒芜,就像城堡本身一样。当K一开始试图打电话给城堡里的人时,那时候他还不明事理,他只听到电话中传来滑稽可笑的嗡嗡杂音。‘就像是无数孩子低声哼唱的声音,但是还不能算是真的哼唱。是回音,而不是舌音本身,从无限杳渺的距离之外传来。这被一种极不可能的可能性汇聚在一起,成了一束高音频的共振式声响,就在耳边震动着。那束声音简直要冲破听觉极限,来穿透一切。’

“孩子们合唱给人一种天堂般的观感,但如果是孩子们哼唱或聚在一起嗡嗡嗡地咕哝,则像是在游乐场上的事情,而在游乐场上,你是可能受伤的,因为游乐场上没有规则秩序。

“书中的所有角色某种程度上不比易怒的孩子们成熟多少。我希望我能在这一点上多做讨论。

“语言没有带人逾越或凌驾于其他人和事之上的本领,它让人无处可去,社会像是一个几近疯癫的建构,只固守着一个单一的功能——让社会本身在一个令人不可置信的方式中运作——这件事本身没有任何缘由。

“我也读过卡夫卡的另外一本小说《在流放地》,书中描述了一种耸人听闻的酷刑方式。被裁定有罪的人躺在一张床上,嘴巴被堵住,一个行刑人将对犯罪者的判决操纵一种特殊机器的针,以针刺在罪人身上,并蘸着罪人的血去刺写,用书写的方式处死罪人。这个酷刑的行刑者是一个相当乐于做此事的官员。行刑者不断地对一个行游到此地的探索者说:罪人读不到自己的判决,却能从身体上感知得到。除了这种刑罚机器的精确性之外,就没有其他规则了——《在流放地》这一台刑罚机器,就像是《城堡》中的城堡——我们无从接近机器或城堡。机器的齿轮等机件发出恐怖的噪声,那块塞口布几乎快被以前的受刑者磨损到无法再用了。K是个土地测量员,但他却无法远离这个蛮荒之地到别的地方去测量土地。K以为城堡的信使巴纳巴斯是一个出现在暴风雪中的天使,但巴纳巴斯不过是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男孩儿,那些口信也不是什么真正有用的消息。妙就妙在,卡夫卡全篇可以用这种非语言来写作,恰如天使一般,写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天使,也没有什么土地亟待测量。《城堡》是一本关于人性的非人性作品,又或者说它是一本关于非人性的人性作品。可能我就是在玩弄语言吧。”

约翰·奥托卡尔的发言结束后,讨论进行得非常热烈。心理分析学家吉丝蕾恩·托德和医院社工罗斯玛丽·贝尔两人借由小说引出了对“为什么20世纪初期男性惧怕女性”这一课题的一连串讨论。吉丝蕾恩·托德视小说中K的无奈无为是他对母性人物妖魔化的结果,但罗斯玛丽·贝尔将之归咎于社会压迫的表征。佩尔佩图阿修女表示说她们两人的理解与神明缺失有关,当然“神性”体现于神职人员和威权人物身上,若联系对神明的信仰,便不难解释为什么小说中会出现一座莫名其妙的城堡以及那些狂热的世俗欲望和心境挣扎。汉弗莱·马格斯赞成佩尔佩图阿修女对神明信仰的某部分论点,但也指出作家或任何人都不能只求事情有意义,便凭空设置一个神出来。易卜拉欣·穆斯塔法则说:“神是存在的——这一点卡夫卡本人非常清楚,不管他承不承认。”学生们很快又对小说中K的助手产生了讨论兴趣——这些助手,是不怀好意的骨肉同胞?还是无法无天的受雇职员?是混混沌沌毫无目标?还是埋没于阴茎之下的两颗睾丸?“又或者是K本人受损灵魂的放射物,是精神分裂的一种象征?”约翰·奥托卡尔举一反三,“也可能是在本我和超我不受制的情况下,自我认同的游离放逐?”约翰·奥托卡尔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因此吉丝蕾恩·托德朝他投去友善的微笑。后排的督导员对课堂热烈的气氛也感到满意,在笔记中留下关于课堂的讨论的观察。

下课后,老师和学生们去了酒吧。酒吧的名字叫“山羊与指南针”,店门上挂着一个很惹眼的摇摇晃晃的招牌,招牌上是一只邪恶的患白化病的山羊在操作一个指南针,颇有威廉·布莱克画笔下原神祇乌里森的风格。这间酒吧内部装修以深棕色皮具为主,还有一个大壁炉,只是壁炉里没有烧真的木或炭,放着的是以假乱真的电子煤,连仿制烛台上的灯罩也是假的羊皮纸,而且在酒吧内摆得还不少。他们一群人在酒吧尽头一个漆黑角落找了一张深棕色的大桌子,在桌子两侧的两张高背长靠椅上坐下。长靠椅不够坐,有的人坐在仿中世纪的木凳上。课堂里超过半数的人总是会来这间酒吧,也因此一些强烈的情感关系就这么形成了。一伙人经常给尤娜·温特森的婚姻问题提供建议,或者听汉弗莱·马格斯对首相哈罗德·威尔逊、死刑、同性恋等议题发表观点——而同性恋,无疑是时下最引起热议的话题之一。有趣的是,他们以《包法利夫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或普鲁斯特的书为参照物,来对比探讨当今的话题。弗雷德丽卡不想和托马斯·普尔坐得很靠近——托马斯·普尔今天也跟着来了,他正在和几个人深聊弗洛伊德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关联。弗雷德丽卡和托马斯·普尔在长桌子的两端分坐,弗雷德丽卡和相邻而坐的约翰·奥托卡尔喝起了红酒,她称赞他写了极好的一篇读书报告。弗雷德丽卡说:“但你以前怎么不发一语?”

“我以前不说话,是因为我觉得我说话的时间没到。”

“我还不知道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在一家航运公司编写电脑程序。可以说我是一个数学家。”

“乔治·墨菲来这堂课是他上完摩托车维修课后顺便来上,你呢?”

“我来是为了学习语言。我从来没有正规地运用过语言,我的成长过程中,语言是缺失的。”

“我有一个数学天才弟弟,对语言极不信任。”

“我的情况很复杂,我还有一个同卵双胞胎兄弟,我们两个都是数学家。我们俩从小就说一种隐秘的语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无声的语言——我们使用的是手势和动作。我们把所有人都隔离在我们的交流之外,没有人可以听懂我们的话。我们就像是同一个孩子,对着镜子在说话。这种沟通方式令我们两人感到害怕,可越是害怕,越能够加深和强化我们之间的了解——我们需要依附于对方的存在。我们完全隔离了外部世界,同时,我们也称对方为彼此的囚牢。”

“你是否有能以同样方式和你交流的朋友?”

“直到我们上大学之前,我都没有朋友。我们尝试着要去不同的大学,但行不通——我们可以各自去不同的地方,最终肯定会重逢。我们为此起了争执。我们都想在人工智能的领域工作,却都试图让对方做不同的事情。我们简直像一个人被撕成两半——我是一半,他是另一半。每次当我们不期然相遇时,就像是看到自己在眼前显形,好像自己以前是隐形人。我没办法细加解释。不管怎样,我一度在与别人交流时遇到过很大的困难。除非是用电脑语言——演算法、福传、通用商业语言。我知道这样是不够的,每次和别人聚餐,我都只能默默坐在餐桌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和女孩子见面时,也无话可说。后来,我找到了现在的工作。”

“那你的双胞胎兄弟呢?”

“他选择的是另一条人生道路。以后某一天我可能会告诉你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是现在。我们各有问题。他找到一种说话的新方法,而我不喜欢。我迫切地需要以一种独立的方式来重新学习语言——不是学一种个人化的语言。如果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的话,请见谅。”

“你使用语言时,有着强烈的自信。这从你的卡夫卡读书报告中,就可见一斑。”

“我感兴趣的是:一个人如果不说话,是否照样可以思考。我感到就像猿猴的学习或者《圣经》中亚当得自上帝的语言系统。写卡夫卡的读书笔记是我针对我的想法产生语言学习的思考。我问我自己:在我必须以书写的形式将读后感写出来之前,我脑中是不是已经具有了读后感的所有内容?”

“你认为呢?”

“那是肯定,但是那些读后感不以文字的方式存在。在写出来以前,我的读后感是以状态、感觉的形式存在的。但即使我用了‘状态’和‘感觉’这两个词,它们依然无法指代我要表达的意思或者我的想法。”

他是一个有口才的人。弗雷德丽卡心里想,他察觉到自己的这种口才,但是依然保留了口才的纯净和天真。他的用词是过关的,他显然对自己的用词感到欢喜,因为每一个词都像是他全新铸造出的。她对他说:“你能来学习语言,我感到高兴。”

“不仅仅是学习语言,”他压低了声线,“我来还有其他目的。”

弗雷德丽卡疑惑地看着他。

“一个目的需要语言,另一个目的则不需要语言。”他用低沉的嗓音,很快地说,“我要你。”

她这次看到了一个完整的他,金灿灿的微笑,认真专注的眼神,他的双手放在桌上,他的双腿和双脚放在桌下,离她很近,却完全没有触碰她。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以默然回应,但一阵涌动的血倏地灌注进她的心脏,也袭上她苍白的脸庞。他笑了,她却没有,他观察着她的困扰,他站起身来,去拿更多的饮料。他是一个成年男子,不是一个学生;他的年龄比她还要大。“我要你”三个字似乎改变了所有事情,也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她对人生不是一无所知的,她也经历过其他的“我要你”。只是,这三个字,此刻又被说出来了。

回家的路上,托马斯·普尔向她祝贺,说她的课很棒,说她是一个天生的老师,说他早就说过这句话,说她班上的学生很有活力。她想起来他曾用“疗法”这个词来称呼她的课,她为此有些生气。她想,书籍不是“疗法”,书籍是领会,是思维。她还在为约翰·奥托卡尔极度的自信而不得喘息。她忽然说:“我的律师跟我说我必须搬家,但我不知道搬去哪里。律师说我不能一边跟你合住,一边还想顺利离婚。”

托马斯·普尔说:“我还在想你能不能长久地住下来。”他落寞的语气中没有让她说出肯定答案的期望。

“我不能住下来,”弗雷德丽卡说,她在夜色中阔步走着,“我得找一个单纯又普通的地方住,但也不知道怎么找。”

后来,她问了丹尼尔,问他能不能帮她找个新住处,丹尼尔说他没有办法。她又问了托尼、艾伦、休·平克,也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上忙。能帮上忙的是亚历山大——那个帮她找到第一个避难所的人,也将帮她找到第二个。他让她去找阿加莎·蒙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