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亲爱的约翰:

在经过慎重考虑后,我提笔给你写这一封信。在我们心理医生之间,有一个不成文的公约——有一件事是要避免的。我们把那件事视为“底线”的操作,甚至在某些情形中,它也近乎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忌。在约定俗成中,我们认为做那件事是有伤害性的,那就是——未征得“病患”的允许,接近“病患”的亲属、恋人、同僚。即使征得了“病患”的允许,对“病患”的伤害性也不会降低多少。因为传统的心理治疗或精神治疗建构在两人关系上,提供心理分析的人和接受心理分析的人要考虑到,其他的种种关系都要在这种基本的两人关系框架中,被囊括、整合、解决。

像你所知道的那样——当然,我想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正在“治疗”你的双胞胎兄弟,因为他被诊断患有“狂躁抑郁性精神障碍”。我相信你也明白,我对这样的新型疾病的病患抱有相当大的同情,但我在“病患”身上看到了相当大的起色。我想要在这里分享的是一些令人振奋的新想法——或思维模式,或假设。这些都在建议我们在看待心智的不寻常表征时,不要将它们视为一些对具体规范的脱离或偏移(毕竟,什么是“正常”?谁规定了我们要什么标准、规范呢?),而是要把它看成是新的探索方法,用这种新的探索方法来探索神智,探索痛苦,探索处于被损害或有损害环境中的一个灵魂的种种历练。换句话说,你的兄弟在我眼中并不是一个亟须获得“治疗”的“病人”,但是毫无疑问,他拥有一颗焦躁多虑的心,他正在经历、正在穿越一场精神上的猛烈风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风暴来时,那一道道刺眼的闪电,在从天而降的惊涛骇浪之上,剧烈颤抖,发动着攻击!”面对潮鸣电掣,火海巨浪,他要么会能量大增,要么被彻底击溃。

对我来讲,我感到“高兴”。“高兴”是一个没什么价值的词语,我原本想说——或我应该说:我感到“喜悦”。能遇到保罗,是令我多么喜悦的一件事。保罗现在喜欢被叫作“扎格”,他毕竟新组了一个叫作“扎格和齐格齐格齐山羊”的乐队,这是他在“灵虎会”的集会里使用的名字。“灵虎会”的“集会 ”已经不能用那种老旧贵格会信徒的观点来看待了,“灵虎会”的集会目的之一是将力量——甚至是蛮力重新注入成员们身上。贵格会的集会,经过几个世纪的风雨冲刷,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些等候上帝投下内心之光的五旬节静坐会了。贵格会教徒们已经不再“颤抖了”,信徒们不再以口舌对话,内心之光逐渐暗淡。就像诗人克里斯托弗·列文森诗中所说的那样:“灵性之虎已被驯服。”他诗里面提及的“灵性之虎”就是我们这个小组“灵虎会”得名的由来。我们这个小组的创立目标是明确而良善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就是为了扭转我们灵性丧失的颓势,自发地制造出力量、热量和光亮,让每个人都能与失而复得的灵性成为一体,至少为我们当中那些迷失方向、怅然流浪、身心俱伤的人带来正向激励。我相信“扎格”(保罗)选择加入,成为一头“老虎”,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是应该被支持的。这个小组——这个集会,由一群有智慧、有意志的人共组而成,它的成立是远远凌驾于满足成员个人的庸常所需的。

你可能已经开始疑惑:“那么,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者,你并不疑惑,你会鄙薄我这文过饰非的假设问题。我相信你多少了解一部分情况,但事情的原委及全貌你可能不清楚——这就是我写信向你告知的要事。我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用我粗陋的文笔,向你详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与你的关联。

我最近喜见“扎格”常常在“灵虎会”的集会上,一改急躁,沐浴在安静祥和的光芒中。而在“灵虎会”的两个小活动场合上,我有幸与你简短碰面。不知你是否知道,你的出现,让“扎格”感到放松和冷静,你所带来的那份宁谧,不仅滋润了“扎格”,也让集会的其他成员获益。我一厢情愿地相信:深层次的默思静修,也给你带来了好处,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但是,最近办的几次集会上,都没有见到你的到来,你也未曾回复我之前寄给你的几封信。“扎格”说相信你已经“放弃了他”,也“放弃了‘灵虎会’”。

我在“扎格”的心志寻回和灵性求索的汪洋之旅中,陪伴了他足够长的时间,如果他一早已是船上的乘客,那么我至今都还是他的客舱乘务员,所以他诚实地对我说他觉得是你有意在你们兄弟两人之间制造出距离。我希望这是你做的一个明智决定,一个值得尊重的决定,一个不会叫人懊悔的决定。不过,有三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你透露过,在一番深思之后,我选择此刻向你诉说。

1. 你的回避直接让“扎格”的康复之路受挫,或者说进一步置他于险境——他感到失去了亲人,他出现了许多负面的感受,这些负面感受都作用于他身上,出现了类似于自残自虐的行为。当他无法与你得见的时候,你在他的头脑中成为幻象一般的存在或能量发射物——这极具威慑力,也是“扎格”对抗的对象。但他也了解到:你作为一个个体,是一个复杂的、独立的人,具有切实的需求和追求的真实的人生,这些事实他都能接受。

在“扎格”看来,与你在“灵虎会”所营造的健康的、受控的情感境界或精神场域中保持稳定的联系,是保全他残存的“现实性”的必要手段。他所需要的那份“真实性”,与一般常识中的“常规”或“常态”相提并论时,是否代表同样的意义?答案其实昭然若揭,但不管我如何对“真实性”的概念进行拆解,我都坚信,这份“真实性”对一些人来说,是存在的。我们所知的,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不管这个真实的世界多么无穷无限,都无法让人回避或否认那个不真实的世界。我必须指出,“扎克”目前就受困于后者,那个不真实的世界,而且要他回返真实世界,是特别困难的。

2. 约翰,请恕我直言,你的回避,也让你身陷险境,因为你和“扎克”是相连的——你是他的一部分。你与他的分离,应该是一种微妙的化解、分解,而不该是粗暴的、残忍的强行隔离。在你内心深处,你也很清楚,你对“日常”的依恋,事实上是一种“非真实性”,其危险程度,与“扎格”单枪匹马前往极光之地的糟糕旅程是不相上下的。如果我的话让你心海某处边际的情绪有了一丝颤颤的共振,让你藏匿于心神底部的焦虑感传来一点微弱的呼应,都请你继续挖掘我话中的意涵,来找我吧,和我说说你的感受。你可以重回“灵虎会”的怀抱中,把你的问题摊放在这一片由关怀眼神和未知感动所投射出的纯净光明中。

3. 世界在你我眼前改变,我们的意识也在改变。我们可以顺利进入一个不再互相戕害的状态中。你最初会被吸引来参加“灵虎会”的活动,也不只是为了装卸你双胞胎兄弟的正面或负面情绪那么简单,一些奥妙的因素,你自己当时也难以解释吧。时至今日,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表露情绪,不会再像以往被贴上丧心病狂的标签,而是一种清醒自知、坦诚面对。

另,这封信若在你读来是一纸空言,那么,尽管烧掉这封信,忘记你曾经收过、拆过、读过,即可。

顺颂时祺

你真诚的

埃尔维特·甘德

约翰·奥托卡尔一言不发地把这封信展示给弗雷德丽卡看。他午休时约弗雷德丽卡见面,坐在咖啡馆里,什么也没说,就把这封信拿出来,让坐在桌子对面的弗雷德丽卡读。他穿着上班得穿的西装,一件蓝白条纹的衬衫,系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带,领带上别着一个小圆点形的翡翠领带夹。弗雷德丽卡反感他把自命不凡和日坐愁城两种性情混合在一起挂在脸上的样子。当然,更叫她反感的是信的内容。

“而这个埃尔维特·甘德的毛病,是多言癖。”弗雷德丽卡没好气地说,“他信里面好多句子空洞得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不是没有意义,有些段落中,他使用的是宗教语言。”约翰·奥托卡尔说,“所以读来会有一种既丰富又空虚的感觉。我也尤其反感这种行文,贵格会教徒非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写东西。”

“但他不应该是个心理医生吗?”

“我们的宗教在职业上没有限制或排他性。一个人可以既有宗教职务,又有一般职业。”

两个人为语言和职业起了口角,其实是为了避免讨论这封信。

“你怎么看待这封信?”约翰·奥托卡尔打破了僵持。

“这跟我又没什么关系吧?”弗雷德丽卡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是你的信,是你的双胞胎兄弟,是你的贵格会和‘灵虎会’,是你的心理医生。”

“好吧。”

他愀然不乐地盯着桌布看了一会儿,接着叠好、收起了那封信,好像要离开的样子。

“原谅我,我听起来太刻薄,我也不想这样。那封信吓着我了,还有,你看起来像要被卷入一些事情里,要被吸收进什么团体里。”

“我没说那些事会发生。重点是,自从——自从我们……我就再也没去‘灵虎会’了。我知道你不想让我去,我想给我们两人建立的关系——和拥有的感情——一个机会。”

“如果你觉得我自以为有任何权力,或任何立场,阻止你成为‘灵虎会’的一员,请你务必三思。我没有权力,更没有意图——我也不愿从你那里获得这样的权力。”

“我知道。”

“所以,不要一脸愁苦,不要唯唯诺诺。”弗雷德丽卡突然想哭出来,“我想要的是,一个自由自在、不拘形迹的你。”约翰·奥托卡尔轻柔地说:“埃尔维特·甘德也有一定道理,他不把保罗当病人对待,因为他不喜欢‘病人’这个词。但不管有没有人说保罗是病人,保罗从一开始就是现在这样的。保罗没有办法掌控一种平凡的正常的人生,这我知道。我也知道,我一定能够帮助保罗。埃尔维特·甘德在这一点上也是对的。”

“那么,你就必须帮助保罗。”

“如果我付出的代价是我自己的人生,如果我也变得咆哮嗥叫……”

弗雷德丽卡几乎快要脱口而出——“我们来一起面对,来渡过这个难关!不要忧愁!”这些台词早就写进了她的剧本中——本来就是要在这样的剧情中说出来的,可惜,她并不想说。原因是她不知道就算没有了保罗/“扎格”、埃尔维特·甘德、“灵虎会”,她和约翰·奥托卡尔会走到哪一步,或者会止于哪一步。

“我不想因为这些事让你觉得无聊。”约翰·奥托卡尔说,尽管弗雷德丽卡没说什么,他却准确地回应了这一阵极为尴尬的沉默。

弗雷德丽卡突然逆忧为喜,笑了出来。

“不知道会有哪个人觉得这一切无聊?”她笑说,“不是无聊,而是吓人。那么,你准备怎么做?”

“我是不会去‘灵虎会’的,我想要平静和安宁,是一种正常的平静和安宁。那些人让我觉得太容易自我沉醉,太想要自我满足。不去是不去,但我至少会给埃尔维特·甘德写一封回信,对他解释一下我的想法,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不认为去‘灵虎会’是个好主意。但我十分不想写这封信,我厌恶写作,我厌恶理清事情的条理、轻重、顺序,那全是谎言,那全是权衡。”

“我会亲自见见埃尔维特·甘德,”弗雷德丽卡说,“鲁珀特·帕罗特会召集一些人,开一个讨论会,探讨怎么为《乱言塔》进行辩护。帕罗特召集了他出版社所有的畅销作家——霍利教士、菲莉丝·普拉特,当然还有埃尔维特·甘德。帕罗特也要求我与会,他说只有我能让裘德表现得规规矩矩。他还说在《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一书的审判中,有一个最近才毕业的女大学生曾经给了证词,当时她是个更年轻的女孩,她表示自己安然度过了青春岁月,心灵没有被那本书‘荼毒’。我看我应该没办法在证人席上给法官留下个未受‘荼毒’的好印象,我读过《乱言塔》,但很早以前我的心灵就被‘荼毒’了,哈哈。帕罗特最近忙得焦头烂额,他简直把这场审判当成推动一次改革。裘德那边也一点都不好过,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是在烦自身的一些事情。”

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6月的时候举办了一场学年结业展,校方把这次展览称为“专科毕业展”,但其实参展的许多学生都在读本科,早已不是专科生了。根据学校规定,艺术系学生的“专升本”得通过一个文学考试,这就是弗雷德丽卡前一阵子为什么工作很忙,她既要监考,又要改考卷,而现在终于忙完了。星期天下午,弗雷德丽卡约阿加莎一起来看展,当然还有利奥和莎斯基亚,连克莱门特和萨内都跟着来了,像参加派对一样,还有,约翰·奥托卡尔,说来看看“神话故事”。几个人一起吃了个大午餐,他们以前也有过几次这样的聚会型午餐。

弗雷德丽卡很享受校园中的气氛,那些大的画室被分隔成小空间,每个小空间内的装置和摆设都独树一帜,别有个性,彰示着艺术创作者们身份和风格的不同。比如,一个空间被描绘成正经受着风暴肆虐的农业用地;紧挨着它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一个画成盒状的空间,盒子里全是光彩夺目的半月形饰品和紫色黄色斑纹的宝钻形饰品;与这个“大宝盒”毗邻的是一个拼贴画世界——长着如气球般丰满胸部的一个胡子大叔,腿上裹着渔网丝袜,脚蹬细高跟鞋,正在跟一堆巨型胡萝卜和肥胖大兔子不知是搏斗还是拥抱;几步之遥,是一个满是人像画的展厅,许多幅人像画有着一个共同的主题,画中的男人与女人正在将一层层塑料状的面具从自己脸上剥离下来。经由这些人像画,弗雷德丽卡已经对绘画作品的趣味性有了基本了解:得看技巧,看这些相似作品各自的凹凸、明晦、递渐;看不同作品表层的质感差异;还有,画中人是双眼皮还是满是褶皱的眼窝,都有其寓意。这些人像画都是苏茜·布莱尔的作品。苏茜·布莱尔是戴斯蒙德·布尔的得意门生,但也上过弗雷德丽卡的文学课,为应付文学课的考试,她写过一些文章,例如题为《举例并解释为了鼓励或劝阻读者对爱玛·伍德豪斯或范妮·普莱斯抱以同情心,作者简·奥斯汀在作品中使用了几种不同的写作方法?》之类的论文,苏茜·布莱尔的文笔带有不必要的装饰性,完全无法看出她在油画作品中所表现出的生猛又野性的智慧,在人物的血肉和形体上都看得出这种智慧的流淌。弗雷德丽卡觉得画家在文笔和画笔上的差距特别有趣,这是她以前从来都没想到的,因为毕竟比起文学,她和绘画并不亲近。在另一个隔间里,是一个如梦似幻的天堂,所展示的画作风格上介于克劳德·洛兰和亚瑟·拉克姆之间,作品系列名为《幻景何处寻》。被冠以这种名称的画作,本来应该是粗劣又俗气的,但弗雷德丽卡他们看到的是极其典丽缥缈的作品。莎斯基亚不由得赞叹:“那是多么动人的绿光啊。”

但这个展厅里,有一些画家,其实是学生们,正在往皱巴巴的塑料杯里倒红酒和白酒喝,作品上也撒落了一层薄薄的碾碎了的洋芋片。弗雷德丽卡一行人极快地穿过了下一个空间,因为那个房间除了一块红色的画布、一块白色的画布和一块蓝色的画布,再无他物,极快地在画布上像煞有介事地用红色印刷字体写着《一致》,令人觉得乏善可陈。他们来到了平面设计系的展厅,走进这个展厅,最直观的感觉是,陈设非常讲究。弗雷德丽卡在这个展厅里意识到平面设计系讲师加雷斯·拉金果然是个很守信用的人,因为《乱言塔》的确成为封面设计和海报设计的灵感,出现在展示作品中。说是巧合,却也不太出人意料,众人在这里遇到了裘德,他徘徊在众多作品中间,像《古舟子咏》里的老水手一样,随时准备好要抓住一个人,就不由分说地猛讲一通。裘德一见到弗雷德丽卡他们,真的立即冲了过来。

“现在,你们眼前所见,是一系列现代艺术作品,我想,它们在表达上全都是相当克制的。你们的观后感是什么?哪一幅作品紧紧地握住了那根本无法被握住的暗示性?”

“这个人啊……”利奥压低声线对莎斯基亚说,“是另一个臭烘烘的男人,我妈妈真是认识太多臭男人了啊。”

“这个人把人臭得够呛!”克莱门特也认同利奥的说法。

“安静!”裘德喝阻窃窃私语的孩子们,“除非大人对你们说话,否则,小孩子不要开口,这个规矩你们可得遵守。你们也是挺可怜的了,矮成这样,根本看不完整我的塔楼作品收藏。你们不如去那边吧,那边有个好心肠的大姐姐做了一系列佩罗童话的海报设计,你们快去看看,看完了以后,把你们的想法给我讲讲。你们还可以给她的《穿靴子的猫》和《小红帽》图像设计打打分数,十分是满分,快去吧。”

有一部分《乱言塔》的封面设计只能说是挺平庸的,但也有一部分是高明又充满暗示性的。有一张像是受了大卫·霍克尼的影响,画面上是一个戴假发的男人和一个浑身套着环的女人,他们睨视着彼此,互赠着不怎么真心的秋波;有两三张都把塔楼画成了迪士尼风格的;另一张上面是列队行进的一堆蛆虫似的婴孩,手中携着玫瑰枝,准备爬过一堵铁闸门,爬进无尽的黑暗中;还有一张,画面上是威廉·布莱克风格的三个长者或智者,这三人站在城垛上,被一群群黑色的大鸟围绕着;下一张进入众人眼神的是一张有布勒哲尔格调的绘画,画中的塔显然是没有盖完、行将坍塌、杂草丛生的巴别塔,水滴形状的物体画得很细,那似乎是从塔身的孔洞中流出来的鲜红的闪亮血滴,滴到了露台上。裘德未经任何人的询问,直接点评起这幅作品:“字体有点花哨,如果你看得够仔细,你会发现那些字全都是针和钉子拼成的,我不喜欢这样的处理。但不管怎样,这幅作品还是比那些滥竽充数的作品优秀太多了,那些劣等作品的作者根本不是和我同一国的人,他们纯粹是来混淆视线的干扰者,看了他们的设计作品,再读我的书,你会觉得和书中那些角色是有隔阂的。”

“这一幅不错。”阿加莎说。

得到阿加莎赞赏的这幅作品是一张半抽象作品,色调明快——番茄色的一个有着双苹果脸颊形状,或者说屁股形状的水果,被一个亮绿色的圆锥管缠绕着,圆锥管的尖端是一个蛇头。蛇头洞穿了水果,从一端钻了出来。

“我不中意它!”裘德说。

“这当中有一个隐含的笑话,”阿加莎用她一贯低沉、柔和的嗓音说,“不公开、玫瑰屁股。主角在这个封面中出现了,这是纯粹的可视化语言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还是不中意它。”

阿加莎似乎在思索裘德“不中意”的原因。

她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搞不好也不中意它。但既然我不是你,我还是得说整幅作品是诙谐机智的。希望它得到了很高的分数。”

“它是得到了很高的分数。”裘德承认。

裘德说要带一行人去“看我的荣光和他的耻辱”,他催促众人赶快下楼梯,到学校餐厅去,学校餐厅正在展示上人体写生基础课程的学生的作品,裘德赤裸的形体被各式各样的绘画媒介呈现,粉笔画、炭笔画、彩粉画、水粉画、铅笔画、丙烯画、油画,都捕捉并定格了裘德的裸露。有的画中,他只是一具瘦骨嶙峋的细长躯体,面目模糊,整颗头颅被一丛毛发遮蔽;有的画中,他的乳头和鸡巴被画得过分细腻,用铜绿色的线条勾画在灰色的画纸上;有的画中,他显得极度柔软,软芯铅笔出奇准确地描摹出他那河马灰色的皮肤色调;有的画中,他像帝王般坐在镀金边缘的椅子上;有的画中,他像胎儿般蜷缩在松软下陷的大堆软垫上;有的画中,他只是由肌腱、隆起的膝盖、冻疮、瘦到快断的脖子所组成的一团东西;有的画中,他的轻蔑神情让人不寒而栗;有的画中,他低垂的双眸间飘出了愁云惨雾。利奥、克莱门特和萨内,三个小男孩从这一幅画游移到那一幅画,他们什么也没说,但是大人们都看出来了:他们在比较每幅画中对生殖器官的刻画。利奥是那个总指着画对别人耳语的,克莱门特是那个忙不迭点头的。

“如有需要,敬请发问。”裘德说。

阿加莎从善如流:“你本人喜欢看这些画么?”

“我想,这些画都在试图说服我:‘我是存在的。’我们眼中的自己和别人眼中的我们,是不一样的,这个我知道。有些时候,从某些角度看,我的胫部是不成比例的——不但是左右两条胫骨不对称,跟其他部位相比,也不太协调。”

远处,教学楼内部的某个地方传来音乐声,学校餐厅里的人们都听到了。那是爵士曲风的单簧管吹奏,如木般沉着,又如水般清澈,一声声悠长、绵延的尖啸,伴着和弦的流转,是孤单的重复的哀鸣。弗雷德丽卡一行人循着乐声的方向走去,有的门把手上挂着白色的小卡片,上面写着红色的字“看演出,这边走”。但表演艺术不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课纲上,至少,目前学校没有开办相关课程。起初没有太多人跟着门把上的提示走,倒是些孩子拉着成年人穿过一道又一道门。与校内车库和停车场相邻的雕塑储藏间里,搭好了一个小小的舞台。舞台覆盖着黑色的丝绒,可能是刚刚才铺的,扬起的粉笔灰还没散尽。舞台后方,是一个长形的焊接式雕像,雕像喷上了鲜红色的漆。雕塑整体上是一座座相连的梯子,一片片叶形、刃形的装饰元素悬在梯阶上。舞台右边是挤在一起的,有千疮百孔的干酪色表面的石膏模型:一个面色温和的阿波罗,快要因不平衡而翻覆,但还是一脸微笑;一个牧神潘恩,蹄子很抢眼;一个没有头的雅典娜,穿着胸甲,胸甲上是蛇发女妖;一个马头;一个小得离谱的半人马。舞台左侧站着保罗·奥托卡尔,他一身燕尾服,一条白色领带,打扮得复古帅气,吹着单簧管,他的乐谱摆在身前矗着的一副精美的镀金谱架上。舞台右侧是一个牢笼似的大型结构,像用多种颜色的麦秆扎成的。笼中有一个人,穿得像只鸟,凸起的亮黄色臀部,拖着一条真的羽毛结成的尾巴,腿上是一条皱巴巴的紧身裤,脚上是铁丝、绝缘胶带、油灰连缠带填弄出的一双爪形鞋,他的胸脯涂了焦油,粘上了细密的羽毛,头戴的面具也粘满了羽毛,是绿色的羽毛,在尽力还原美洲印第安鸟人的形象,面具顶上拴着一个铝制装置,这个铝制装置牵引着一只同样是铝制的长鼻子似的喙,好像随时会啄人,喙从根部到尖上,涂着亮粉红色的荧光漆。

鸟人毫无节奏地点头啄着爪子前面一个巨大的金属盘,金属盘是黑白双色的螺旋纹。这种啄食和单簧管的节奏完全搭不上,鸟人纯粹自顾自地啄着。不过,有时候,鸟人虚弱无力地展开又放下他的两扇翅膀,叫人明显看出那不过是两只胳膊。鸟人每次这么做的时候,还发出“咯咯咯咯”的短促声音。莎斯基亚说:“那是他那个荧光鼻子发出的声音。”利奥指着那个吹单簧管的人说:“那是另一个臭烘烘的人,是另一个约翰。”利奥边说边抬头望向约翰,好确认自己说的没错,确认他看到的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弗雷德丽卡也望向约翰,用眼神问他现在该做些什么。约翰站在石膏模型的阴影中,微微笑着,听得入神。这个演出空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是戴斯蒙德·布尔,他礼貌性地亲了弗雷德丽卡一下,又对裘德报以微笑。

保罗·奥托卡尔没有向他的观众做任何知会,便暂停了他的爵士乐吹奏。但他的同伴,那只鸟人没有停止发狂般的啄食动作。保罗·奥托卡尔朝台下鞠了一躬,坐下来,开始吹奏莫扎特单簧管协奏曲的柔板乐章。鸟人继续啄着,已经是一种机械性的动作。美丽的乐音滔滔不绝,无风却能清扬。鸟人的喙刺着啄着,这让弗雷德丽卡受不了,她想喝止那个鸟人,却做不到。鸟人又进行下一项“日程”——张开翅膀、咯咯大叫。音乐似乎吸收了鸟人的一些力量,鸟人停住了,不再啄盘子,于是,在那片刻平静中,众人耳边只有变得有点弱管轻丝的乐声。过了一会儿,鸟人开始发挥高超的模仿能力,模仿母鸡产卵的下蹲姿势和急躁姿态,逗得孩子们大声笑起来,真是一段匠师级的模仿。单簧管兀自吹奏着,模仿完下蛋后,鸟人又啄起盘子来,啄了几下,停止了。接着,鸟人发出一连串声音,似乎在表演一只鸡在逃避捕捉时的滚跑乱颠,没跑远,被抓着了,然后脖子被掐住了。鸟人窒息、噎住、嘶鸣,美妙的音乐不被这一切打扰,峨峨汤汤的乐声昂扬行进。弗雷德丽卡心想:“这一切不足以说服我,是我漏掉了什么吗?”——而这种自疑的想法,是她那几年常常浮现心头的想法。

当音乐缓缓结束后,保罗·奥托卡尔合上了乐谱,叠好了谱架,取出了一盒火柴,将麦秆牢笼点着了火。

“当心!”戴斯蒙德·布尔喊。

笼子烧了起来,烧黑了,烧焦了,整个笼子倾塌了。单簧管演奏者和鸟人向台下一鞠躬,走下了舞台。“就这么结束了?”利奥问。

“就这么结束了。”保罗·奥托卡尔回答道,脸上没有笑容。

“真是太好玩的一场演出了!”克莱门特发表了自己的观感。

“这场演出让人头疼。”莎斯基亚说,她的乐感比弗雷德丽卡和利奥要好。

这对双胞胎兄弟肩并肩站着。

“你把笼子烧掉了啊,”利奥关心的是,“那你以后怎么演?”

“我们不会再演了。”鸟人开腔了,面具之下的鸟人,操着利物浦的口音,“现在演完了,我们要去吃意大利面,当作今天的晚餐,毕竟这一天就快结束了。你们要一起来吗?”

“当然了!”保罗·奥托卡尔首先响应了,“意大利面是个好主意,还有谁要去吃?”

他们这一伙人都去了转角处的意大利面餐厅。这感觉非常自然、非常平常——两兄弟凑巧相遇,一群朋友看完了一场艺术专科学生的毕业展览,决定去吃个意大利面。

鸟人的扮演者自我介绍名叫“西洛”,他摘下他那个面具,和箍在鼻子上的铝制鸟喙,露出他苍白的脸,脸上戴着一副眼镜,脖子瘦长。因为约翰·奥托卡尔似乎认识他,弗雷德丽卡就问约翰·奥托卡尔,这个叫西洛的年轻人名字跟静默是否有关联。约翰说:“不,没什么关联,他的真名是西德尼·洛,‘西’‘洛’分别是他名和姓的第一个音节。你可以把这当成一个有象征意义的名字,毕竟那两个音节让你联想到了‘静默’,不是吗?说不定他的新名字有这样的指向,不少音节重组起来,都会有新的意思。”

“比如:经验主义、民族优越感等。”保罗举的几个例子乍听之下,浑似有一些轻微的负面意味。

总之,这是愉快的一餐。这间意大利面餐厅把用餐区域装修成一个个独立的搭棚而建的小谷仓,餐桌上铺着红色的桌布,别有农家风情。每个小谷仓都挤满了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学生,学生们举杯畅饮,尽情欢庆。利奥他们这几个孩子倒郁闷得有点不耐烦,心急地等着点好的奶油培根面和意式肉酱面上桌,而约翰·奥托卡尔则带领餐桌上的人玩起了大型的连环游戏“剪刀、石头、布”。利奥问约翰:“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们两个人伸手时总是摆出同样的手势,每次都是一样的?”

保罗对着约翰眯着眼睛笑:“你把这件事也告诉他了?”

“所以是真的?”利奥锲而不舍地追问。

“不然我们试试看?”

简直像掰手腕比赛,是酒吧或小餐厅里必有的余兴节目,玩的时候气氛融洽,但仍有紧张气氛。约翰和保罗对视而坐。他们先来第一回,两人都出了布,再一回,又都出了布。接下来的也像两人串通好了似的:石头、石头、石头、石头、石头、石头、剪刀、剪刀、布、布、剪刀、剪刀、石头、石头、石头、石头——绝不可能是惯例或巧合。弗雷德丽卡开始满怀戒心地看着,寻找着破绽,后来,她看呆了。布尔说:“这已经不能用平均律来解释了。”西洛问:“你们两个在伸出手之前,是不是已经读取了对方的头脑?”

“不,没有这回事。”保罗说,“我们只是凭直觉知道。比闪电都快的直觉感受,我们就是知道。”

剪刀、剪刀、布、布、石头、石头……没有任何一次出错。

双胞胎兄弟两人颇为得意地看着对方。保罗问约翰:“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还唱过一首歌。”保罗哼唱起来,“任何你能做的事,我可以做得更好,我可以任何事情都做得比你好。”

两个人对唱起来:“不,你不能。”“不,我能。”“不,你不能。”“不,我能。”

“这首歌歌词写得有对的地方,也有不对的地方。”保罗说。

自从哈梅林广场的篝火之夜后,这是弗雷德丽卡第一次看到他们双胞胎兄弟俩出现在一起。利奥、克莱门特和萨内也有模有样地学着唱起来:“任何你能做的事,我可以做得更好。”弗雷德丽卡纳闷儿:“我以为他们兄弟俩的根本问题是看谁抢得到我。”弗雷德丽卡在性魅力方面很有自信,其实也可能是过分自信。她自恃拥有令人迷乱的“历史地位”,尽管她所代表的历史非常短暂,她所做的事也不值得大肆宣扬,她就是自信:她曾经是一个剑桥的女学生,那时候校园中男女比例失衡,每个女生都被至少十一个男生簇拥着。她们就是校园里的公主,那时候能进剑桥的女生,是相当引人注目的,可以说是很了不起的。但现在不是这么回事了,不仅校园里发生了改变,眼前的真相也让她吃惊。“原来我并不是他们抢夺的对象,这就是问题所在。”她恍然间有点措手不及,她同时在跟兄弟两人抢夺,她跟约翰抢夺保罗的关注,跟保罗抢夺约翰的关注,再这么抢下去,她知道自己稳输。你看,他们双胞胎二人,坐姿多么闲适,表情多么温煦,轻松地伸出他们的手,比画着同样的剪刀、石头、布,永远分不出赢家输家,永远没有分歧。

她想:“他们就像是一把剪刀上交错的双刃。”她想:“如果两人是双胞胎,那么他们就有双胞胎的一切特质,这是根深蒂固,不会改变的。”她想:“被上帝联系到一起的两个男人,是任何女人都无法拆散的。”这么想着,她在心底狂笑着。她突然记起了那一夜两具染血的躯体,那是她和约翰的身体。她感觉到了戴斯蒙德·布尔的手,他坚实的手掌贴附在她的臀部,他的手指很强壮很稳固,她竟没有将他的手推开。

约翰和保罗又唱起了另一首歌,并引得所有人齐唱:

我有一句,唱诵与你,

绿草如茵,日见其盛;

知你者也,知其何在?

若无此人,独居于世,

天涯海角,恒其不变。

莎斯基亚和阿加莎提高了嗓门儿,唱出优美的歌声,萨内也唱得相当用力。真是一个温馨、友善的聚会。“我有一句,再诵与你,如兰少年,清香怡人;华然绿衣,亮光如璧;若无此人,独居于世,天涯海角,恒其不变。我有一句,三诵与你,绿草如茵,日见其盛;三人结友,知其所为?三三为奇,必有相争……”一大伙人唱得好不热闹!

“你唱得跑调了,弗雷德丽卡。”

“保罗,我就知道我会跑调,我没有不跑调的时候。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完全没有乐感,我是个音痴。”

“我们可以教你唱歌啊,你可能不是完全的音痴,几乎没有人是无法被拯救的音痴,你可以学的。”

“不,我不想学,我不要学。我还是闭嘴好了,既然我的歌声冒犯了你,我就静静听你们唱吧。”

戴斯蒙德·布尔的手指快把她臀部的那一块布料都弄皱了,弗雷德丽卡依然无动于衷。双胞胎兄弟各据一方,四目相对,眉毛扬起,充满了对彼此的戏弄和怜悯似的,他们二人做出迷人的表情时,迷人的程度也是一样的。

“继续唱啊。”利奥唱上了瘾。

“三三为奇,必有相争。如兰少年,双双成伴。华然绿衣,亮光如璧。若无此人,独居于世,天涯海角,恒其不变。”

弗雷德丽卡的名为《贴合》的摘录簿上,最近有了一些新内容:

使用须知:您的药片独立分装于塑料药盒中,并标注了每天该吃的药量。将药片从塑料盒中取出后,以水送服,保持每天在相同时间服药。重要提示:请勿在任何一天内中断服药,如果有遗漏服药的情况,您将可能无法被完全保护。如果您连续三周服药,请在第四周停止服药,在此期间,您可能会出现出血情况。出血量一般较小,但偶尔会比一般月经出血量大。这属于撤退性出血,血液清洗子宫,但这并不是月经,也不会导致任何不适。如果大量出血的情况发生,并且在您几轮用药后仍出现出血情况,请您及早就医,医生会为您重新确定服药剂量。

“使者将这只小巧的玻璃鞋带到三姐妹的宅邸,鞋还未到,宅邸里一片欢欣。最大的姐姐宣称那只鞋是自己的,要抢先试穿;继母将大姐的脚与精致的小鞋比量了一番,告诉大女儿说不可能挤得进去。‘但是,为了与王子牵手,为了得到近半个王国,付出点代价也是应该的,’继母对大女儿说,‘你镇定一点,我要用刀在你的脚后跟上削掉一小片,你的脚就能挤进去了。’继母真的这么做了。大女儿跑到使者和年轻的王子面前,骄傲地伸出她的肥腿,在闪亮亮的玻璃鞋中展示着她的脚。但使者观察到鞋里深色的血如泉涌一般,从鞋缘上溢了出来,他请她脱掉了鞋,她照办了,她脚跟上的伤口清晰可见,她在众人面前羞愧难当,颜面扫地。轮到了二女儿,她完全没有被姐姐的失败打击到,她把自己那只粗脚硬往鞋里面塞,不管她怎么挣扎、怎么猛推,脚就是进不去。她的母亲,也就是辛德瑞拉的继母,取来家里宰杀母鸡所用的斧头,迅雷不及掩耳地砍掉了二女儿的大脚趾,马上包扎起来,整只脚终于塞进去了,二女儿也是一脸骄傲地,蹦蹦跳跳来到王子面前。但是树上那只用鲜花装饰辛德瑞拉亡母坟墓的棕色鸟儿飞过来,叫起来:‘鞋里面有血!鞋里面有血!’使者凑近审视,看到鞋里果然淌满了血,而这第二个女儿已经痛得昏了过去。二女儿也自取其辱,跑到一边又哭又叹气。使者问:‘你们家里还有年轻的女子吗?’继母回答道:‘没了。’但辛德瑞拉的父亲说:‘还有辛德瑞拉,她住在厨房里的灰烬里。’使者马上派人去召辛德瑞拉。辛德瑞拉来了,轻轻地伸出脚,她的小脚很秀气,穿着廉价长袜,沾满了灰垢。她一下就把鞋穿上了,不费任何力气。当王子看到她人鞋合一, 一下子认出了她!尽管她一身女仆装扮,但她正是与王子在舞会上共舞的那位美丽舞伴啊!王子宣布:‘我已失而复得,这就是我发誓要娶的那位新娘!’王子与辛德瑞拉一起驭马而去,他们与那棵垂枝大树上欢唱的棕色鸟儿作别。”

弗雷德丽卡在此处插了一句话:“那么是谁擦干净鞋中凝固的血,而且在辛德瑞拉把处子之足穿进鞋里之前,还擦过两次?”

我在树下看到一位安坐的处女

红色和白色的玫瑰悬放于她面前

心中一记抽动,我的血脉由此启动,我的血液开始扩散

一颗不休的头颅,安放在了我的颈项上。

“我人生没有乐趣,亦不求人生乐趣,我更没对死亡心怀巨大的恐惧;但若死亡之钟敲响,恐怕我的血肉必会随死神一同消散,却也回避着死神的面目。”

——伊丽莎白一世

审判进入第十一天

“你与祖母有过交谈,对吗?”

“没有,她只不过问:‘那些噪声是怎么回事?’我说:‘是狗吠而已。’——并未如一些传言中所说:我告诉祖母,录音机砸在我的脚趾头上。”

“这一切对话都发生在争吵期间?”

“不,不是这样的。”

“但非常可疑的是,她为什么会在吵闹声停止一段时间之后,才问那是什么噪声?”

“并不可疑。她可能是刚刚从睡梦中被吵醒,下了床,走到她卧室的门前。”

“你非常坚持,这位老年女士不应该过问这件事?”

“是的,那就是我朝她喊的原因,好阻止她下楼,一旦她下楼了,她会被眼前的一切吓到休克,甚至吓死。”

“另外,你的一双鞋上有血迹,对吗?”

“是的,很可能是被血溅到了,因为我那双鞋就留在客厅里。我出去的时候只穿高跟鞋。”

“现在审讯已经进入第十一天了,我们以前也听过你的说法,你坚持说你的那双鞋放在客厅里,你当天晚上并不是穿那双溅血的鞋出门的,对吗?”

“是的。”

“请让我看看你现在所穿的高跟鞋。据你所知,这双高跟鞋内部完全没有血迹吗?”

“完全没有。”

“但你的脚就穿在这双鞋里,你的脚竟然没有沾上任何一丝血迹?你穿着你的鞋,难道不是在血迹斑斑的地上行走吗?”

“反正没有血。”

“你现在穿的高跟鞋就是你当晚所穿的那双吧?”

“是的。”

“请让我看其中一只。”(一只鞋被上呈给总检察长。)“这就是你去沼泽时脚上穿的鞋吗?”

“是的,我穿着它上了车。我在户外总是穿高跟鞋。但我们没打算在沼泽上走,我们就是把车停在那儿。”

斯通的故事

彼得·斯通,一个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的雕塑系学生。他是一个因佝偻着身体而显得瘦小的年轻人,脸上的皮肤坑坑洼洼,肤色有点灰,嘴唇宽厚,一头浓密的头发总是盖满了石粉。后来我被告知他的作品也在“专科毕业展”或“本科汇报展”上展出,也看到了那个作品:那是一面不算太大的大理石竖石纪念碑,大理石是白色的,有着粉红色的脉纹。整个作品呈圆柱形结构,顶端稍圆,显然经过了一番雕凿,碑体表面出现了裂纹、浅凹,以及肌肉般的线条脉络,所以从不同角度看,石碑明光烁亮,也让人想不到石质是大理石。石碑并不高,大概只有三英尺的高度。我一直被启发着要以颠覆和冲突的眼光来看待新形态的艺术作品,所以看了斯通的作品之后,我认为这个作品的创作,就是对焊接金属雕塑、模压塑料雕塑、纤维玻璃雕塑的蔑视和挑战。斯通的大理石纪念碑是今年“专科毕业展”上唯一一件石雕作品。

他的最后一科考试是我监考的,不仅仅是考试,那天对他来说在任何意义上,都是“最后”的。我记得他好像是坐在倒数第三排的一个座位上,一个大的画室摆了几张课桌和椅子,临时充当了考场。他进考场时笑得很豁达,坐下后东张西望,根本不答卷。他抖着腿,无聊地晃着身体。他突然开始在纸上写东西,看他的动作,知道他在纸上写了很大的字,他不断跑到我这边来,要更多纸。他还在得到准许之后,离开了考场一会儿,回来之后,在纸上多写了几个大字,接着要更多的纸,然后又请求离开考场,回来的时候,满头石粉,风尘仆仆。反正他们都是学艺术的学生,没人会觉得他们的行为出格或离谱。终于,我搞清楚他像孩子一样进出考场之间。每次回到考场,都在纸上写下很大的一个字。来来回回中,他桌上已经写了一摞纸。他最后一次冲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石化了!”考场中一个学生说,大家笑起来。考试结束,我收好、整理了答卷。他只写下了一句话,用超大的圆体字反复地写了好几遍——“你无法让一块石头流血。”

后来,我们才得知他跑去了霍尔本地铁站,下了自动扶梯,来到中央线的月台,张开双臂,迎着一辆进站的列车,跃入轨道。据消息说,他当场死亡,在那种情况下,跳轨者一定是没有生还可能的。可能他以为自己能飞起来,可能他在考场中感到了人生的绝望。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会选择死亡。事发现场一定有大量血迹,列车司机精神崩溃,此后无法再驾驶列车。这个故事太干净利落了,像是语言构筑起了这个故事,与现实对比,事情好像没发生过,抑或构筑起这个故事的不是语言,而是血和石头。但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是我们这个时代才有的故事。离奇,正是因为这伟大的、闪烁着精确感的语言。

为什么舌尖对每一丝风中的蜜香都难以割舍?

为什么耳中那股狂热的涡流能引来八方声色?

为什么一只宽鼻能将恐慌、颤抖、惊惧统统吸入?

为什么要给一个热情迸发的年轻男孩套上枷锁?

为什么我们要将欲望温床上的肉体以帘幕遮蔽?

处女失声尖叫着从她的座位上仓皇逃开,

畅行无阻地奔向了通向港口的小山谷。

但尸罗并不像一般的龙,她浑身没有柔软的部位,除了她的眼睛。她身上有太多异变的骨节和凹陷,经年累月,都成为她保护身体的遮盖物,坚硬的皮层不断增生着、累积着,她的皮层层加厚,厚度难以估量。刀刃只是在她的表皮上划下一道丑陋的划痕,但她那些令人作呕的皮层是任何人使尽了力气也刺穿不透的,精灵族或矮人族用钢刀也无可奈何,就算诺多族精灵贝伦或大英雄图林·图伦拔的手也是徒劳。经历了一击的她屈服投降,在山姆头顶上用力撑起她巨大的如袋般的腹部,毒液在她伤口处起了泡沫和气泡。对准她的脚再一砍,她整个庞大的身体支撑不住,轰倒在山姆头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山姆当时还站在地上,尸罗这一倒,让山姆自己的剑掉落了,山姆只好双手举着叶状匕首刺针,用力向上刺去,试图躲开那屋檐般的可怕的肚皮。尸罗带着满腹怨怒,使出了比任何勇士之手都更强大的气力,她趁着力道尚猛,射出了毒针。毒针深深、深深地刺中了山姆,被毒针刺到的山姆慢慢被挤压进土中。

尸罗从来没想到过会有如此痛苦,尽管她作恶多端已久,却连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也会体尝到这种痛楚。连与最骁勇善战的刚铎王国勇士、最野蛮的半兽人对峙时,也没有被伤得这么重,也没有被任何一把剑刺进她心爱的血肉。

1966年5月8日《观察家报》莫里斯·理查森的报道

“如果他们两个曾经是神志健全的,他们此刻的疯狂,证明他们早已抛弃了自己的心智。”我对这一句话的印象尤其深刻,这是曼彻斯特当地旅馆的勤杂工对伊恩·布雷迪、迈拉·欣德利的心理所给予的评价。如此凶暴狠戾的行为只能用“爱尔兰逻辑”或“黑格尔逻辑”——这种矛盾逻辑来描述,让人无从解释。

或者可以说我们曾经都是“多相性”的——婴儿期的多形性反常,普通成年人无意识的施虐和受虐冲动,当然,这都是真实存在的普遍情况。但是他们经过精心策划过的一场场可怕表演,跟冲动扯不上任何关系。他们对受害者所进行的复杂诱惑,也说明他们是伺机犯案的。我即使能对“开膛手杰克”报以同情,都不会对那两个人施舍半点怜悯。真古怪,有人竟然亲热地称他们二人为“布雷迪和迈拉”。

整起事件中另一个古怪的因素是“双重元素”,这种在两个人身上同时发作的“感应性精神病”,其病发原理目前尚不可知。不过,粗浅来看,一个歇斯底里的癔病患者爱上一个精神病患,那么,只要两人在一起,他们的精神错乱就会被共享或分享。如果分开他们,癔病患者会康复,而精神病人会继续发疯。根据弗洛伊德的观点,女性的癔病患者极易感染伴侣的性反常行为。

被告席上的布雷迪是个单薄、骨感、瘦长的年轻人,没什么肉的脸上,鼻子格外挺直,显得额头格外扁平。他深棕色的头发梳理得干净又整洁,不过发质不好,显得有点灰暗。他的穿着是这样的:灰西装、浅蓝色的衬衫、流露文青气息的深蓝色领带——他这样的装束让他不为时代所拘。跟大卫·史密斯不同,大卫·史密斯上庭时,极尽打扮之能事。你若对布雷迪一眼看去,你首先注意到的会是他极差的面色——一种白泥色。他真的看上去就是一副病得不轻的模样。

相比之下,迈拉就容光焕发。她的头发原本是自然的棕色,但每个星期在庭上出现时都会换一种不同的颜色。先是银紫色,再是耀眼的金丝雀色黄发。她身材高挑,五官突出:鼻子很直,嘴唇薄而有线条感,下巴相当厚实,蓝色眼球。综合看起来,她几乎是一个美女,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人们应该会羡慕她的长相。

她外罩黑白斑点的上装外套,下装是相同花样的裙子,内衬一件衬衫,领子敞开,露出脖子,而衬衫的颜色也是浅蓝色的,这跟布雷迪的穿着倒是搭配。我怀疑她在每件事上都模仿布雷迪,连保持手帕折叠工整这个小细节,她也不放过对布雷迪的模仿。乍一看去,从她脸上可以看到一种如公爵夫人般的威严气度,但走近你就会发现,她那不过是被大批量生产的超级市场廉价品所堆砌起来的时髦外表——她给你一种爱吃泡泡糖和棉花糖的印象。

他们两人都在庭审时惯做大量笔记,也常屈身从被告席的前端,用一根铅笔去戳他们的代表律师菲茨帕特里克先生。偶尔,他们两人还互相为彼此带一盒薄荷糖。有一次,在大卫·史密斯上庭做证时,迈拉还给布雷迪一个极快的灿烂的笑容。当布雷迪本人走上证人席时,迈拉凝视着他;而轮到迈拉作证时,布雷迪则在他的草稿本上画着一些人脸。

“一起喝杯茶?”“好啊。”在跟一些调查过此案的侦探相识后,我们把与此案相关的一些话题全聊过一遍:当代青年、暴力倾向、审查机制、自由放纵之类的。其中一位侦探,有些社会学家的特质,并且对曼彻斯特的街头文化和流行文化有些研究,他认为曼彻斯特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危险的变态气息。“变态”对曼彻斯特人来说,是一个稀松平常的词。他说曾经看过一个商店打出这样的广告——“变态雨衣又推出新系列。”“为什么会用这样的宣传语?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昭告天下说他们卖的雨衣都是给变态者穿的,这不就行了么?”他一连问了超过两遍相同的问题。这可能是一个道德上极拘谨的人的一种过度反应,但无论如何,他的所见所感已成为现实世界的普遍情形。我在想:可能因为这个案件,以后我们在生活中会遇到更多将“变态”视之为常的现象吧。

报道这个案件以来,我从没做过跟案件相关的任何梦,一次都没有,什么也没有,但偶然间我发现,在下午快结束的时候,我在法庭上会进入一种幻想状态。幻想的内容基本上是对被告进行复仇,我的幻想连细节都很清晰,而且复仇的手法细腻。我问我自己:“如果我能穿上蝙蝠侠的装备,俯冲向被告席——这对我来说太易如反掌了,因为我在旁听席上的座位离被告席很近。好吧,如果我冲到了被告席,《世界新闻报》会愿意花多少钱采访我,让我讲述我的人生故事?”

凌晨两点,我还醒着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是因为街上有一些飙车的浑小子。现在连切斯特这么古风浓厚的地方都有了夜店,那些浑小子在街上按着喇叭狂飙扰人。我试图从萨特的《圣热内,喜剧演员和殉道者》中找出一句话来形容我对布雷迪的看法。书是切斯特当地一位很亲切的朋友借给我的。那位朋友认为,可以相信的是:布雷迪终有一天会弃暗投明,成为一个过人的天才。我想,那布雷迪可能得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改造,更重要的是,他欠缺热内的才华。我说得不对么?

萨特写道:“因此,偶生恶意的人却是不同的,恶——一闪而过、略施小计、微不足道的恶,只能从一个人的眼角间和其他部位看出……真正的敌人像是我们的双胞胎兄弟,像我们自己在镜中的影像……而在和平时代,社会有足够的智慧,能制造出专业化的、职业化的作恶者。”

他还写道:“对善人来说,恶人的存在是必要的,就像对贞妇而言,淫妇的出现也是必要的。他们是彼此执迷的,一个施虐狂的横空出世,必定能给另一个人带来意识上的安抚、涤荡和舒缓。恶人都是经过征召的、选定的,他们一出生就是坏的,也不须赋予他们任何改过迁善的希望。”

嗯,我认为法官芬顿·阿特金森先生应该相当认同萨特的话。毕竟,庭上的恶人恶贯满盈。

又该放暑假了,利奥会去布兰大宅消夏;这种一来一往、有去有回的模式,表面上似乎成为利奥的生活常态,而弗雷德丽卡某种程度上也希望利奥能适应这种常态,但是完全没有这回事。无论是在哈梅林广场还是布兰大宅,对利奥来说生活的周期是不定的,是临时商定好的,而且大多没有经过他本人的同意,因此往返两地之间,少不了既成事实的暴力强制,或言语威胁中的暴力强制。律师的信也你来我往,频密不断,弗雷德丽卡把奈杰尔的律师信剪碎重拼,贴在自己的“贴合”摘录簿上。同时,她也在计划着属于自己的夏日计划:要不回一趟故乡约克郡吧。

正当她思考的时候,约翰·奥托卡尔来电话了。他正在工作,不过,弗雷德丽卡不知道他办公室和住家的地址,但她猜测可能都是在伯爵宫一带。她想象约翰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广阔的空间,摆满了高大、光洁和发出微微嗡嗡声的机器,四周墙上是发亮的蓝灰色大屏幕,显示着各种图表,还有柱状的二进制语言,工作人员把这些数据和图形全部打印在可折叠的风琴褶纹纸上,进行分析研究。在她的想象中,围绕着约翰的是他庄重得体、西装革履的同事——而其中有些人,或许得穿白色的医用外衣。虽然是幻想,但这一点连“幻想者”本人也不太确定。“幻想者”自由地设计着——约翰的办公室里应该装设着冰冷的金属制软百叶窗,摆放着锃亮的纯钢办公家具。搞不好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样,但这就是她头脑中的画面。电话那端的约翰问:“你可以出门和我共进晚餐吗?”

“基本上没问题。我可以找个临时保姆,阿加莎说今晚得迟一点下班。我可以问我一个学生能不能来帮我带孩子。”

“维克多的小舍,”他说,“今晚八点。”

弗雷德丽卡喜欢去“维克多的小舍”用餐,那是一个小巧、隐秘、简单又高雅的法国餐厅,有法兰西小馆的风情,而且做的是相当地道的法式料理。那里的法国美食,除了让她联想到法国风景画中黑绿色的密林背景,还有可说是法国特产之一的蚀刻拉花玻璃,更有令她神往的普罗旺斯的炎夏,令她想起大仲马笔下的“格里莫夫妇”,也叫她口中有了葡萄酒的甘醇和大蒜瓣的香气。她穿了一件黑色的亚麻连衣裙,裙长至膝,搭了一条丝质披肩,也是黑色的,上面绣着奶白色的形状像卷心菜的玫瑰,还有金色的百合花,披肩还坠着很长的掺了亮丝线的穗儿。另外,弗雷德丽卡也学会了画眼线,她在上下睫毛根部描画上两条乌黑的粗线,让眼睛看起来显得轮廓鲜明,眼神犀利,好像在瞪人似的,与画眼线同属一类化妆技巧,她顺便也学会了刷睫毛膏。无论怎样的妆容,都无法使得外形棱角分明、步调流星赶月一般的她,蜕变成一个娇柔可人的洋娃娃。可是她已经努力过了,这个眼妆是她尽最大的能力化出来的。她用浅棕色的口红涂抹在自己丰厚的嘴唇上,以便让嘴角看起来不那么宽阔,但这个颜色并不是特别适合她。约翰·奥托卡尔穿着西装,是工作时的那套西装。弗雷德丽卡喜欢看他穿西装的样子,毛发蓬乱、又瘦又蓄须、身形松垮、爱穿绒料毛衣或刻意不修边幅的男人,都令弗雷德丽卡无感,连假设要活在一个充满着那种男人的世界里,都令她心生畏惧。爱穿西装的约翰·奥托卡尔刚好是她喜欢的类型,而且他虽然头发很长,却修剪得很整齐,打理得很细腻,他让金发也变得有型,不似一般印象中金发男人的漫不经心、随意慵懒,他在外形上和弗雷德丽卡一样,是有棱有角的。他坐在维克多的小舍中真好看、真应景,一个认真考究的男人,吃着一餐认真考究的晚餐。他们点了法式肉酱、传统鱼汤、风味烤土豆、精致法式沙拉,和一块完美的柠檬馅饼儿。餐桌上,他们谈起了夏天该做些什么。

“我在想,要不要回一趟弗莱亚格斯。”

“那儿很漂亮,越往北,风景越美。”

“我们上次在戈斯兰德住的那几天也不错。”

“比‘不错’好太多了。”

他们之间好像有一些拘谨。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你还有假期吗?”

她以前从不约他一起去任何地方,她都是等着他先开口、先邀约。这一次,她表明了心迹,掌握了主动。

“我当然很想去,很想和你一起去。”

“不过?”

“我还有十天假。”

“不过?”

“你明明知道我的‘不过’是什么,弗雷德丽卡。‘灵虎会’要在四便士村举办为期一个月的静修会。蒂莫西·利里的‘灵性发现联盟’会派人来,还有一些佛教徒参与,这个静修会是埃尔维特·甘德主办的。保罗也会在,保罗希望我去陪他。甘德又写信邀请我了。”

约翰看着浆过的白色桌布,没有看弗雷德丽卡。他补充了一句:“保罗让我问问你要不要一起来。”

“当然不!”弗雷德丽卡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像是自动设定好的答案,语气里是强烈的憎恶。她看着约翰压抑、黯然的神情,约翰慢慢低下头,原本以为他的脸会融进餐厅苍绿主调的背景色中,没想到,他低落的脸庞却因洁净桌布的反光,而被一丝丝点亮了。“约翰,对不起,我本无恶意。但是我没有宗教信仰,也因反感从不参加团体集会。我讨厌一大群人的集体活动,我无法应付那种压力,也害怕在人群中迷失自己。我受不了,我没办法。”

“我告诉过保罗,说你是不会去的,也说明了原因,我对他解释的,跟你现在说的话是一样的。”

“然后呢?”

“保罗说:‘那就是她更应该来的理由,如果永远不接触,她所不知道的事情,她将一辈子也不知道。’”

“他说得可能没错,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宁愿过一种‘不知道’的人生。我会用一只大袋子装许多书,去北方,沉浸在阅读和写作中,还要和我的家人们好好享受家庭时光——家庭,毕竟是一个让我别无选择、无法割舍的群体。”

“我将会失去你。”

“那没人说得准。但我们应该判断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我只能说:我无法把你——至少是我接触到的你——想象成某个狂热团体里的一员,整天只是低吟、哼唱和忏悔。话虽如此,我也了解,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面相,即使是我,也有你可能无法想象出的一面吧。”

“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每天只有低吟和哼唱。”

“那是夸张的说法,我承认我说的话不够公允。我觉得我们应该停止对这个话题的谈论。”

“贵格会的沉思……”约翰·奥托卡尔话刚起了头,没有说下去。

“贵格会的沉思?”弗雷德丽卡满腹不解。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那种沉思,让所有人在我心中都变得不再难以忍受。不只是那样。我可以坐在那里,把所有人都当成再普通不过的存在。又过了一会儿——在沉默中浸透过一会儿之后——每个人都变得很沉静。有一种失落感涌上来——不是自我的失去,而是周遭这一切——这喧扰庸碌的生活中琐碎的消失,你和所有人静默地享受着这生命的空白质感。那不是所有人都变成了同样的一个什么东西,或者任何东西——现在想想看,那多令人难以忍受,你以为我的忍受能力比你强?那是一种真实到更真实的嬗变,并且从更真实升华至返璞归真,我不想让大家都变成什么‘灵虎’——我只是喜欢那种静默,那种去伪存真。听着,弗雷德丽卡,那是令语言失去解释能力的一件事。你看,我一直重复着‘真’,但你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即使是‘真’这个字眼,也无法透露真意。”

“我或许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不管如何,宗教是我不能离弃的东西,我以前一直不愿正视它。我搞不懂它对我会有什么作用,我也不知道今年夏天,我会在四便士村的宗教活动里得到怎样的启示和收获。不过,我想贴近、想体验的不仅仅是宗教,还有其他的事需要我去做,我得照顾保罗,这就是我的想法。”

“我尊重你。”

此时此刻,她洞悉了自己对他的爱,是洞若观火的一份爱,不再若明若昧,她想要用“爱”,来回应他这一番至真至诚的感言。

“我将会失去你。”他又说了一次。

“我真的不知道。”她尝试回应他,想做到跟他一样真诚,“我不应该说那些失礼的话,但我没有欺骗你,那也是我真实的感受,我无法接受你的执着和投入,无法接受‘灵虎会’,无法接受化学成分引发的癫狂,无法接受搂抱相迎的集会,我只感到……”

“排斥。”

“是的。”

“我也是,真的,如果是为我自己,我可以不去,但是保罗他……”

“不是你希望与他隔离的么?”

“没错。但我缺乏能力,有时候我想,能帮助我们兄弟俩的人是甘德。”

“你真的这么想?”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知道我该想些什么。而保罗从来都知道自己该想些什么,讽刺的是,这恰恰是他的症结所在。长久以来,我都被当成是那个坚强的人,而我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坚强,他才是个有信念、有感知的人,他能孤注一掷……”

“我的生活里无法容纳你们两个人。”

“同意。所以,我将会失去你。”

他又低下头,把眼光平铺在桌布上。弗雷德丽卡咀嚼着柠檬馅儿饼,她的味蕾上有甜和酸的味觉。她可不需要什么化学药剂的刺激,柠檬馅儿饼本来就是甜的,是酸的,是忘不掉的味道。

“你决定就好。”她淡淡地说。

他抬起头。

“我会跟你一起去弗莱亚格斯。我不能失去你,你对我很重要,我们两人一起在北方的旷野上找到属于我们的宁静。”

他轻轻地挪动手,他的手拂过白色桌布,触到了她的手。她一瞬间心悸不止——她是不是给出了无法兑现的承诺?她是不是将要卷入一段难分难舍、迷离扑朔的兄弟纠葛?

“不用保证些什么。”他仿佛从沉默中听到了她的迟疑,“就是过一个暑假罢了,我们一起过个很好的暑假。”

她这才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干燥、温暖,又好摸。他们结了账,搭地铁回到了肯宁顿。

当他们返回哈梅林广场时,发现广场的人行道上聚集了比以往要多的人群,阿加彭斯一家人出动,厄特全家人也在人群中,连那辆小奥斯汀的矮小主人都站在靠近人群的地方。哈梅林广场42号的门是敞开的——不是后门或侧门,而是正门,站在门框边上的是利奥、莎斯基亚和他们的临时保姆,几个人都焦急地向外望着。约翰·奥托卡尔和弗雷德丽卡来到圆形广场“锅柄”处——其实是广场的边缘,顺着广场边缘的台阶逐级而下。要走到广场中央时,他们发现一个光芒耀眼的人也正在台阶上蹦蹦跶跶,那个身影一次能跨三个台阶,很快地,那个人用芭蕾大跳式的剪刀步,跳到了中间那块泥地上。那个人长着一头飘逸的金发,裹着一件长款的、闪闪发亮的袍子——远看像是袍子,其实是一件透明的袖子很长的塑料雨衣,雨衣发出来的亮光,像汽油滴入雨天路上的水洼显现出的那种油水混合的复杂光色一样,塑胶雨衣也因人的动作,发出咝咝的、嗖嗖的声音。那个人手上搬着东西,小心翼翼地摞到一张旧椅子上。那个人紧靠椅背摞东西,好让东西不会掉下来。旧椅子立于泥地的中心位置,那块泥地上还留有不久前篝火之夜时焦黑的痕迹,与旧椅子毗邻的,是一张被胡乱丢在那里的破床架。那个人弯腰靠近了椅子,动了一下那个东西,整个哈梅林广场便立即被音乐充斥了——不是流行音乐,而是歌剧《女武神》的临近结尾处,女主角布伦希尔德身陷火海时的一段女高音唱段。不清楚为什么人们远远地看着那个人的出格行径,但没有任何人上前。那个人接着拿出一个基安蒂红葡萄酒瓶,拔掉塞子后,他从酒瓶里往椅子上倒出液体,以示祭奠,然后旋转着掠过泥地边缘一座座塔形物,那全是用书籍所堆砌成的,好几座书塔围成圈,围绕着泥地。他不再轻声哼哼了,而是大声地唱起来,听嗓音是个男人,但他唱的不是瓦格纳,跟电唱机里《女武神》的咏叹合不上,他唱得振振有词,唱词是混合式的文本。他还在舞蹈着,在街灯的灯光下尽情舒展着双臂。渐渐地,似乎能看清楚塑料雨衣之下,他一丝不挂,但他身上涂着经过特别设计的螺旋纹路的金色和紫红色彩绘,彩绘从他的四肢旋扭开去,一路旋扭到他的乳头,扭过了他金色阴毛中勃起的阴茎,连他的肚脐眼都没落下。他一头迎风飘散的金发之下,脸也涂了漆,但因为他戴了一个猫面具而不辨面目。面具上画着一只张着口,不知是咆哮还是打哈欠的猫。这副外表让人看得屏息凝神。他拿出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其中一座书塔——书塔一共七座,都筑得相当高。他把一座一座书塔轮番点燃,向书塔敬礼,先是耷拉着脸,后来又扮起鬼脸,分不清是向人扮鬼脸,还是向书扮鬼脸。他唱啊跳啊,口中念着:“酒神的女信徒啊!扎格列欧斯啊!”这是既荒谬又骇人的一个场面。书塔上的书一开始烧得很旺,后来火势转小,发出刺鼻的气味,冒出阵阵浓烟。他暂时停止了狂舞,从基安蒂红葡萄酒瓶里往书塔上倒东西,是煤油。弗雷德丽卡原本和所有人一样,几乎快被他制造出的喧嚣、火焰和诡谲画面吓得瘫痪,可猛然间一股心胆俱裂的恐惧像电流一样贯穿了她!她把约翰的手拨开,踉跄地跑向前,她伸腿向离她最近的一座书塔踢,要毁掉书塔,书塔上的书竟然是被线连在一起的,书塔坍塌,书却没有散,火花滚了一地。从倒掉的书的书脊上,弗雷德丽卡辨读着书名和作者,那是她的藏书,全都是她的藏书!那不仅仅是书,也是她的一部分,是她在校外文学课上讲解的书,是她穷尽一生爱着的不肯放弃的书——《城堡》《审判》《白痴》《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曼斯菲尔德庄园》《堕落》《理性时代》《蝇王》《自由落体》《恋爱中的女人》《霍华德庄园》。

怒火吞噬了弗雷德丽卡。是丧失理智的怒火,是狼突鸱张的怒火,因为她的理智和顾虑早已写进她所有的笔记、所有的注释中,而这些笔记和注释,都写在熊熊燃烧着的书的扉页、衬页和空白页上。她努力要踢散这些书,用脚来为书灭火。她又冲向另一座书塔,那座书塔里有《失乐园》、欧里庇得斯的剧作集、《浮士德博士》。穿塑料雨衣的那个人从破床架后蹿出来,扑到她面前,向她狂啸着。“他在向我狂啸!”在心急火燎中,她仍在意着要用正确的字词来形容所见所闻。

“我要杀死你!”她也向保罗/“扎格”狂啸,“我只要一抓住你,就会杀了你!”

“我——不——会——被——杀——死——的!”他故意拖长音,“我——本——就——生——于——火——海!我——不——会——着——火!我——也——不——会——被——消——灭!”

“胡说八道!”弗雷德丽卡吼着,“你一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她试图一把抓住他,但他的皮肤又烫又滑,他身上的金色和紫红色油彩或油污是吸热的,他的体温太高,她的手一碰到他的肉体,不得不又立即松开。她揪住了他飞扬着的塑料雨衣,塑料雨衣也是一样地烫手和滑溜,高温下的塑料,眼看就要熔化似的。他向后跳跃着,跳回广场中心,他点燃了那把旧椅子,椅子上还摆着他装着煤油的红酒瓶,这一把火蹿升起来,像一座火焰塔拔地而起,直冲夜空,把他的金发表层烧焦了,他的雨衣一角也迅速熔化了。塑料在高温中皱缩枯萎,制造出独有的臭气和浓烟。弗雷德丽卡身陷两种情绪中无法招架,一种是杀人狂般的残暴震怒,一种是拯救残书的心急,真想扑灭这场火,把书在化为灰烬前抢出来!她企图移动到另一座书塔,又被保罗/“扎格”先发制人,他在她面前疯跳着,又弯下身子,在她冒火的惊悸的双眼前,把书塔紧扣在怀里,像要保护书塔。现场弥漫着种种臭气,是肤肉被烧着的气味,还有烧塑料和烧纸的气味。书塔的结构并不稳固,他和书塔一起往后翻覆,倒在泥地上。弗雷德丽卡赶忙一脚把绑在一起的书从他已经被烧伤的胸腹部踢开,那些书早就在熏烧着,保罗/“扎格”抱着书时,是浑然不觉,还是置之不理?等约翰·奥托卡尔回过神来,奔到弗雷德丽卡身边,一切都为时已晚。保罗平躺在地面上,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什么东西,是烟霾中的夜灯,是黑色、橘色、银色搅和在一起的夜空,还是遥远的快被烟熏得看不见了的星星?保罗并没有痛感,疼痛席卷的时刻还未到来。玛丽·阿加彭斯出现在这个场景里,拿着添加了锌的蓖麻油药膏。保罗那不太像人的却依然灵动的眼神转移到弗雷德丽卡身上,弗雷德丽卡也看着他的脸,他的睫毛是金色的,但黑色和红色的眼泪从他眼中滚滚落下,拂过他涂成了金色的脸。他喃喃地说:“天空,爬满了旋转的大蜘蛛,它们和不同颜色的八足类动物成群结队地爬着,那些吃着生肉、吐着血的蠕虫和蛆虫也很稠密地聚集着,它们得赶紧躲起来了,但它们没有地方可躲,因为它们数量太多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布伦希尔德尖声唱出她的反抗和屈服。”弗雷德丽卡意识到她眼前这位敌人精准地指出了歌剧的行进过程,而他的宣告也吸引所有远观的人缓缓地聚拢到泥地上,近看这一切。“他进入了极度兴奋的状态,”玛丽·阿加彭斯说,“一定是这样的,他在药物作用下,进入了一趟糟透了的旅行。”

“我极度兴奋!”保罗大叫,“我在一个高远的地方,我要一跃而下,我的天使们会把我托举起来,你们看着吧,我在一趟糟透了的旅行中,蜘蛛追着我不放,我得跳了,我得狠狠地跳下去,只要我一跳,它们就会跟着我一起跳,所有原本承托着我的东西都会被我拽下去,你们都会看到这一幕的,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你们都会看到的。”

“疼死我啦!”他突然说了一句,接着就狂躁地呻吟起来。

“我已经叫了救护车,”玛丽·阿加彭斯说,“他被烧得这么严重,他们会把他送到罗克汉普顿的烧伤救治中心。”

她话刚说完,救护车的警报声就已传来,一辆救护车从街角绕进来,驶进广场里。

约翰·奥托卡尔说他得上救护车,陪伴着保罗。

弗雷德丽卡安抚了莎斯基亚和利奥入睡,自己却彻夜未眠,她从遭火舌凌虐的书中找出几乎完好无损的书,从烧得焦黑的纸中拣出烧成棕色或黄色的纸,从灰烬中捧出可以辨认的字。她静静地哭着,直到她那善良体贴的朋友晚归回家,她才停止了哭泣。约翰·奥托卡尔没有从医院里打电话给她,第二天也没有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