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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带了一本书,基吉去认识校园的时候,她打算坐在车上读书慢慢等,但后来计划变了,她陪玛德琳·马莎·麦肯齐(这个名字感觉好像童书里活泼爱捣蛋的小女生)去一家叫作“蓝色蓝调”的海滨咖啡屋。
那家咖啡屋的店面建筑有点怪,感觉歪七扭八,像个洞穴,位置就在毕利威海滩木栈道旁。玛德琳光着脚一跛一拐的,整个人毫不客气地靠在简的臂膀上,仿佛她们是多年好友,感觉很亲密。她嗅到玛德琳的香水味,很好闻的柑橘调。过去五年来,简很少被其他成人碰触。
一打开店门,一个年轻人由柜台后面出来,大大地张开双臂。他一身黑衣黑裤,金色鬈发一看就知道经常冲浪,一边鼻翼戴着鼻钉。“玛德琳!你怎么了?”
“汤姆,我受了重伤,”玛德琳说,“而且今天是我的生日!”
“噢,大灾难。”汤姆对简挤了一下眼睛。
汤姆扶着玛德琳在角落的雅座安顿好,然后送来包在布巾里的冰块,帮她抬起脚放在一张有软垫的椅子上。简观察着咖啡屋,她妈妈一定会说这里“迷人极了”。
蓝色墙壁高低不一,墙边排列着有点歪斜的书架,上面满是二手书。木地板在晨间阳光下闪闪发亮,空气中有咖啡香、烘焙香,以及大海与旧书的气息。咖啡屋正面是整片敞开的玻璃窗,座位安排别出心裁,所有位子都能看到大海。
简看着四周,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遗憾,每当她经历新鲜美好的事物时,都会有这种感觉:如果我在这里就好了。这家海滨小咖啡屋如此别致,她好希望能真的在这里,问题是,她已经在这里了,所以这样想一点道理也没有。
“简,你想喝什么?”玛德琳问,“我要请你喝咖啡、吃点心表示感谢!”
她转向在一旁忙碌的咖啡师:“汤姆,这位是简!她是我的英勇骑士,我的英勇女骑士。”
先前,简紧张兮兮地将玛德琳的大车开进巷子停好,然后载她们母女一起去学校。她由玛德琳的后车厢拿出备用安全座椅,装在她那辆掀背式小车的后座,让克洛伊和基吉排排坐。
这是一次特别遭遇,一次微型危机处理。
简觉得整起事件惊悚刺激,由此可见她的生活是多么枯燥。
基吉既惊讶又害羞,这是第一次有别的小朋友和他分享后座。克洛伊充满活泼生气与领袖魅力,这样的孩子他见都没见过。一路上,克洛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明上学该注意的大小事给基吉听,如他们会有哪些老师、进教室之前要洗手、只能用一张纸巾擦手、午餐时间要坐在哪里,而且不可以带花生酱去学校,因为有些人会过敏死掉,还有她已经买好便当盒了,上面有卡通人物《爱探险的朵拉》的图案,她问基吉的便当盒是什么图案。
“巴斯光年。”基吉急忙回答,虽然很有礼貌,但完全是在说谎。因为简还没有帮他买便当盒,他们甚至还没讨论过买便当盒这件事。他目前每周三天上日托班,学校供餐,准备便当对简而言是个新挑战。
到学校之后,玛德琳在车上等,简带着两个孩子进学校——其实是克洛伊带着他们母子进去,她一路大步走在前面,王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基吉和简忍不住对看一眼,心里想:她们这么光鲜亮丽,究竟是什么人物?
简对迎新日活动感到有点紧张,但因为基吉容易焦虑,所以不能让基吉看出她的心情。这使得她更不自在,感觉有如新工作第一天上班——她身为幼儿园妈妈的工作,她必须学习新规定、新文件、新程序。
然而,和克洛伊一起进校门有如拿到贵宾券,另外两位妈妈立刻过来攀谈。
“克洛伊,你妈妈呢?”接着她们向简自我介绍,简也有玛德琳扭伤脚的故事可说,幼儿园的巴恩斯老师也想听,于是简瞬间变成众人瞩目的焦点,老实说,这种感觉挺不赖。
校园十分美丽,坐落于海岬尽头,简的眼角余光总能瞥见远方碧蓝的大海。教室是砂岩建筑,低矮而长,处处绿荫的操场似乎有许多秘密角落,可以刺激孩子的想象力:树丛间的间隙、遮阴下的小径,甚至有一座幼童尺寸的小迷宫。
她离开时,基吉和克洛伊手牵着手进教室,他的小脸开心得涨红,简走出校园上车,自己也觉得开心又爽朗。玛德琳在车子前座愉快地微笑挥手,仿佛简是她的好姐妹,简感觉有什么东西松开了、减轻了。
此刻她在蓝色蓝调,坐在玛德琳身边等咖啡,看着大海,感受照在脸上的阳光。
或许搬来这里能开启新页,或者终结旧页,后者更好。
“我朋友瑟莱斯特就快到了,”玛德琳说,“刚才你说不定在接送区看到过她,她有两个儿子,两个金发小捣蛋。她高挑、金发、非常美,有点紧张兮兮。”
“我应该没看到她,”简说,“不过既然她高挑、金发、非常美,还有什么好紧张的?”
“就是说啊,”玛德琳似乎觉得这句话回答了一切,“她老公也很帅,很有钱。他们到现在还会牵手,他的个性非常好,他甚至会买礼物给我。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和她做朋友到现在。”
她看看表。“噢,她没救了,总是迟到!总之,在等她的空当,我先来‘逼供’吧,”她倾身向前,全神贯注看着简,“你最近才搬来毕利威半岛吗?我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我们的孩子同龄,应该会在室内游乐场或故事屋之类的地方见过才对。”
“我们十二月才会搬来,”简说,“我们目前住在纽敦镇,但我想着搬来海边住一阵子应该很不错,可以说是临时起意。”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说是“临时起意”,这句话让她觉得得意又尴尬。
她想让搬家的故事显得异想天开,仿佛她真的是个异想天开的人。她告诉玛德琳,几个月前她带基吉来海滩玩,刚好看到一栋公寓大楼贴出招租告示,于是她就想,搬来海边也不错。
她并没有说谎,虽然并非百分百真实。
那天她开车在长长的下坡公路上,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只是来海边游玩,仿佛有人偷听她的思绪、质疑她的动机。
毕利威海滩名列全球十大绝美海滩!她不知道在哪里看过这讯息。她觉得儿子值得去看看全球十大绝美海滩,她漂亮、独特的儿子。她不停从后视镜看着他,感到一阵阵心疼。
她没有告诉玛德琳,当他们黏答答、满身沙牵手回到车上,她脑中不断呐喊着“救命”,好像她在哀求些什么,像是在哀求解答、解药、解脱。从什么解脱?要什么解药?找什么解答?她的呼吸变得又急又浅,发际线冒出汗珠。
这时她看到告示,一间两房公寓在招租。他们在纽敦镇的公寓租约快到期了,虽然这栋红砖大楼很丑,感觉没有灵魂,但是步行五分钟就能抵达海滩。她问基吉:“我们干脆搬来这里好不好?”
他的眼睛发亮,那一瞬间,她感觉这间公寓就是她想找的答案,尽管她不知道问题是什么。大家常说“彻底改头换面”,她和基吉当然也能来海边彻底改头换面。
她没有告诉玛德琳,自基吉出生之后,她在悉尼各处搬来搬去,每次都只签六个月租约,希望能找到人生的出路;她没有告诉玛德琳,或许她一直绕着圈子,不断地向毕利威海滩前进。
她没有告诉玛德琳,当她签完租约走出中介办公室,才发现这个半岛上的居民都肤色金黄、头发被太阳晒得褪色,她这才想到牛仔裤里惨白的双腿,也才想到她父母在弯弯曲曲的半岛公路上开车会多么紧张,爸爸会死命地紧握方向盘,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但他们依然会毫无怨言地默默付出。简这才想明白她铸下了无法挽回的大错,可惜已经太迟了。
“所以我就来啦。”她微弱地画下句点。
“你一定会爱上这里,”玛德琳热情地说,她调整一下脚踝上的冰袋,痛得脸皱起来,“噢,你会冲浪吗?你老公会吗?好像应该说伴侣才对,男朋友?女朋友?哪种我都能接受。”
“没有老公、没有伴侣,”简说,“只有我自己,我是单亲妈妈。”
“是吗?”玛德琳的语气仿佛简刚刚说出一件大胆又新奇的事。
“是的。”简傻笑。
“你知道吗?大家常常忘记我曾经也是单亲妈妈,”玛德琳坐正,昂起下巴,仿佛对一群反对她的群众演说,“我大女儿阿比盖尔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我前夫抛下我们跑了,现在她已经十四岁了。当时我也很年轻,像你一样,才二十六岁,那时我觉得人生完蛋了。真的很辛苦,单亲妈妈非常辛苦。”
“呃,我有父母帮忙——”
“当然、当然,我并不是说我得单打独斗,我也有父母帮忙。可是,老天,有时候在夜里,阿比盖尔生病或我生病,更惨的是我们一起生病,而且……算了,”玛德琳停住,露出灿烂笑容,“我前夫再婚了,他们的女儿和克洛伊同年,奈森变成完美好爸爸,男人得到重来的机会通常会这样。大家都说要放下怨恨,但我把怨恨当宝,像宠物一样细心呵护。”
“我也不太容易原谅。”简说。
玛德琳笑嘻嘻地用茶匙指着她:“这样才好。不轻易原谅,不轻易忘怀,这是我的座右铭。”
简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基吉的爸爸呢?”玛德琳接着问,“他有没有参与你们的生活?”
简没有感觉到刺痛,这五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她只是变得非常僵硬。
“没有,我们并没有真正在一起,”她熟练地说出完美台词,“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和他只是……”她停顿,视线转开,仿佛无法直视对方。“算是……只见过一次。”
“一夜情?”玛德琳立刻说,语气充满同情。
简有点惊讶,差点笑出来。大部分的人的反应通常是小心翼翼,略带不齿,仿佛在说“原来如此,我可以接受但是从此会另眼看你”。玛德琳这种年纪的人更是如此。简从来不会因为别人的不齿而受伤,她自己也觉得不齿。她只希望能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永远不再提起,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这样。基吉就是基吉,没有爸爸,没什么好说的。
她妈妈之前问过:“你怎么不干脆说和他爸分手了?”
“妈,说谎只会把状况变得更复杂,”简说,她妈妈没有说谎的经验,“这样回答就能从此不再谈这件事。”
“我以前也玩过一夜情,”玛德琳缅怀,“九十年代我什么都玩过,老天爷,希望克洛伊永远不会发现。噢,大灾难。对了,你的一夜情精彩吗?”
简愣了一下才听懂,玛德琳问她的一夜情是否精彩。
一瞬间,简重回玻璃电梯里,安静无声地从饭店中央上升。他一手抓着香槟的瓶颈,另一手按住她的后腰用力将她揽过去。他们笑得如此放肆。他的眼睛周围满是深深的笑纹。欢笑与欲望,以及昂贵的香气,让她全身发软。
简清了清嗓子。
“可以算是相当精彩。”她说。
“抱歉,我太多事了,”玛德琳说,“都是因为想到我自己年轻时做过的傻事,也可能是因为你那么年轻,而我那么老,所以想装酷。对了,你几岁?你介意我问吗?”
“二十四。”简说。
“二十四?”玛德琳叹息,“今天我满四十岁了,我已经跟你说过了吧?你八成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变成四十岁的老太婆吧?”
“呃,我希望能活到四十岁。”简发现中年女性非常执着于年龄,总是绕着这个话题说笑、哀叹,讲个没完没了,仿佛年龄是个难解的谜题,她们想寻找答案。为什么她们会感到如此不解?简妈妈的朋友就是如此,似乎没有别的话题可聊,也可能是没有别的话题可以和简聊。
“噢,简,你好年轻、好漂亮。”
其实她一点也不漂亮,她们似乎认定只要年轻就会漂亮!
“噢,简,你是年轻人,一定可以帮我修理手机、计算机和相机。”
老实说,妈妈的很多朋友比她更熟悉科技产品。
“噢,简,你这么年轻,一定体力很好。”
事实上她很累,非常非常累。
“对了,你怎么谋生?”玛德琳忧心忡忡地问,背脊挺直,仿佛这是个必须立刻解决的问题,“你有工作吗?”
简对她笑了笑:“我在家工作,自由职业,帮人做记账员。我有稳定的顾客群,很多小商家,我动作相当快,所以能迅速交件,赚的钱够付房租。”
“真聪明,”玛德琳赞赏,“阿比盖尔小的时候我也自食其力,大部分的时候啦,奈森偶尔想到就会寄张支票来。虽然辛苦,但很有满足感,‘去你的’那种感觉,你懂我的意思吧?”
“当然。”简的单亲生活并没有向任何人示威的快感,至少不是玛德琳说的那样。
“你肯定是幼儿园最年轻的妈妈,”玛德琳打量她,喝了口咖啡,露出坏坏的笑容,“比我前夫那个可爱的嫩妻更年轻。答应我,你不会和她做朋友,是我先认识你的。”
“我应该不会有机会和她见面。”简困惑地说。
“噢,绝对有,”玛德琳露出苦脸,“她女儿和克洛伊念同一家幼儿园,你能想象吗?”
简无法想象。
“幼儿园妈妈们经常聚会喝咖啡,结果我前夫的老婆就坐在对面喝她的花草茶。放心,我们不会上演全武行。很奇怪,我们之间的关系成熟得可怕,非常无聊、非常和善,邦妮甚至会跟我亲吻打招呼,她也很迷瑜伽、脉轮那一套。后母不是应该很坏、很讨厌吗?但我女儿超崇拜她。邦妮很‘沉静’,跟我完全相反,她说话的语调总是那么柔和——低沉——悦耳——让人很想捶墙。”
玛德琳模仿柔和、低沉、悦耳的语调,简忍不住大笑。
“你或许会和邦妮变成好朋友,”玛德琳说,“很难讨厌她,我很擅长讨厌人,但连我也觉得很难,我得用尽所有心力才能办到。”
她再次调整脚踝上的冰袋。
“等邦妮听说我扭伤脚踝,一定会送吃的去我家。她最爱找借口煮菜送我,八成是因为奈森告诉她我很不会煮菜,所以她想借此示威,不过邦妮最讨厌的一点就是,她很可能完全无意示威,她和善得让人发毛。我有时很想把她送来的菜直接扔进垃圾桶,可是没办法,因为太好吃了,要是真这么做,我老公和小孩会杀了我。”
玛德琳的表情一变,微笑着挥手:“噢,她终于到了!瑟莱斯特,这里!快过来看看我干的好事。”
简抬头一看,心立刻往下沉。
她不该觉得有疙瘩,她知道不该有疙瘩,可是竟然有人能美得这么没天理、没天良,让别人自惭形秽,让别人的缺点展露无遗。女人就该这样,少一点都不行。瑟莱斯特是正确的,她是错误的。
你只是个又肥又丑的小丫头。那个声音在她耳边不停重复,吹出滚烫恶臭的气息。
她打个哆嗦,那个美到可怕的女人朝她们走来,她努力挤出笑容。
西娅:你应该已经打听到了吧?邦妮嫁给玛德琳的前夫奈森,所以他们的关系很复杂,你或许可以去挖一挖。当然啦,我不是想插手你的工作。
邦妮:这件事完全无关,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友善,今天早上我才送了一盘素食千层面去她家,她先生太可怜了。
加布里埃尔:我是新加入的,谁也不认识。校长说这所学校大家都会互相照顾,有的没的说一堆。老实说吧,迎新日那天,我一走进校园,第一个印象就是小团体、小团体、小团体、小团体,若是有人死掉我一点也不惊讶。噢,好吧,这样说好像有点过分,多少有一点惊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