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基吉上学第一天。

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他吃过点心了吗?他是不是正在吃带去的苹果、奶酪和饼干?还是他的那一小盒白葡萄干?想到他小心翼翼打开新买的便当盒,简的心不禁一揪。他会坐在哪里?会和谁说话?希望克洛伊和双胞胎会陪他玩,但是他们很可能会不理他。他们是小朋友,双胞胎不可能大步走到基吉面前伸出手说:“嗨,你是基吉吧?我们几个星期前一起玩过,你最近好吗?”

她坐在餐桌前工作,此时站起来举高双手做伸展。他不会有事,每个小孩都得去上学,他们都能平安度过,这是在学习生活的规矩。

她走进新家的小厨房,启动快煮壶准备泡茶,其实她并不太想喝,只是想找借口暂时放下“完美彼得水电行”的账。彼得在水电方面或许非常完美,但他整理文件的能力却不咋地。每一季她都会收到一只鞋盒,里面塞满五花八门的纸张,全都皱巴巴、脏兮兮的,还有怪味,里面是一些请款单、信用卡账单与收据,大部分都不能申报。她完全可以想象,彼得掏光口袋,用肥厚的大手抓起汽车仪表板上的收据,在家里到处晃,只要是纸张都拿起来,接着全部塞进鞋盒里,最后舒爽地叹口气,了事。

她回到餐桌前,拿起下一张收据。完美彼得的老婆在美容院花了八千三百七十五元,享受“经典脸部保养”“奢华护甲疗程”以及“比基尼热蜡除毛”。完美彼得的老婆真好命!下一张则是去年的校外教学同意书,没有签名,行程是去“塔龙加动物园”,同意书背后,一个小朋友用紫色蜡笔写了一行字:我讨厌汤姆!!

简研究那张同意书。

我愿意/不愿意担任导护家长

完美彼得的老婆圈了“不愿意”,她忙着做比基尼除毛,没有时间。

水开了,简将美容院收据和同意书揉成一团,然后回到厨房。

如果基吉参加校外教学,她一定会担任导护家长。当初决定成为自由簿记员,就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因为“时间有弹性”,可以配合基吉,也能够“平衡母职与事业”——每次说出口她都觉得很蠢、很假,仿佛她并非真正的妈妈,仿佛她的整个人生都是假的。

能够参加校外教学一定很有趣,她依然记得那种兴奋。在游览车上吃零食,简可以偷偷观察基吉和同学的互动,确定他是正常的孩子。

他当然是正常的孩子。

她又想到那个浅粉色信封,整个早上她一直想起这件事。这么多份邀请函!他有没有获邀都无所谓,他还太小,不会觉得难过,反正同学之间都还不太熟,想这么多真的很傻。

然而,她替他深深感到难过,也自认有责任,好像都是她的错。她已经快忘记迎新日那天发生的事,没料到今天竟然又浮出水面。

假如基吉真的对艾玛贝拉动粗,假如他再次做出类似的举动,那么以后任何派对都不会有他的份儿。老师会通知她去学校,她得带他去看儿童心理医生。

她必须坦白说出心中对基吉暗藏的恐惧。

她倒热水时手在发抖。

今天早上喝咖啡的时候,玛德琳说:“既然没有邀请基吉,那么克洛伊也不会去。”

“请不要这么做,”简说,“这样只会火上浇油。”

但玛德琳扬起眉,耸耸肩说:“我已经告诉雷娜塔了。”

简感到万分惊恐,完了,这下雷娜塔更有理由讨厌她了。她有了仇敌,她很久没有仇敌了,最后一次发生这种事是她还在念小学时。她从没想过,送小孩去上学如同自己重回校园。

或许那天她应该强迫基吉道歉,自己也道歉。她应该对雷娜塔这么说:“对不起,非常对不起,他以前没有这样过,我保证他不会再犯。”

想这么多有什么用?基吉说不是他,她不能以其他方式响应。

她端着茶回到餐桌旁,坐在计算机前打开一片新的口香糖。

好,无论学校有什么活动,她都要自告奋勇当义工。父母亲的参与显然对小孩的教育有好处,虽然她一直怀疑这只是学校的洗脑宣传。她会努力和其他妈妈做朋友,认识玛德琳和瑟莱斯特之外的人,遇见雷娜塔时也会展现出礼貌与善意。

早上喝咖啡时大家在讨论派对的事,她爸爸说:“顶多一个星期就会没事了。”

“也可能变大事,”玛德琳的丈夫艾德说,“因为我老婆插手了。”

简的妈妈大笑,仿佛她认识玛德琳很多年,非常了解她的性情。她们在沙滩上走了那么久,到底聊些什么?妈妈对她的人生有太多担忧,怕她交不到男朋友!怕她太瘦!怕她不肯弄个漂亮的发型!想到妈妈把这些全说出来,简心里尴尬极了。

玛德琳不停把玩厚实的银手镯。“砰!”她突然大喊一声,双手往反方向挥开,做出爆炸的手势,眼睛瞪得好大。

简大笑,但心里想:这下可好,我的朋友是疯子。

简念小学时之所以有仇敌,完全是一个叫艾米莉·贝瑞的女生造成的。她长得很漂亮,个性像大姐头,总是别着红色瓢虫发夹。玛德琳会不会是四十岁版的艾米莉·贝瑞?只是爱喝的饮料从柠檬水变成香槟,草莓口味唇蜜换成大红唇膏,大剌剌替你惹出一堆麻烦,但你依然爱她的那种女生。

简摇摇头,清理思绪。太荒唐,她是成年人了,她不会像十岁时那样被叫去校长室训诫。艾米莉坐在她旁边,双腿晃啊晃,嚼着口香糖,每次校长一转头,她就对简偷笑,好像这全是个玩笑。

好,专心。

她从水电工彼得的鞋盒里拿出另一张文件,感觉黏答答的,她小心用指尖捏着。这张是水电材料大卖场的请款单,非常好,彼得,终于有一张和工作有关的了。

她将双手放在键盘上。来吧!预备,就位,起跑。工作中“数据输入”这个部分,她总是以最高速完成,这样才有利润,也不会太无聊。第一次接到会计师发的案子时,他说大约需要六到八小时的工作时数,但她四个小时便完工了,跟他收了六个小时的费用。完成第一个案子之后,她的速度更快,感觉像在打电动,每次都挑战更高分。

这绝非她梦想中的工作,然而看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张变成一排排明确的数字,那份成就感是种乐趣。她的顾客大多是像彼得这样的技术人员,她最喜欢打电话通知他们,说她发现一条可以减免的新项目。而她最引以为荣的则是能够自给自足,养活自己和基吉,整整五年没有向父母伸过手,尽管代价是有时候基吉睡了她还得忙到大半夜。

十七岁时充满理想抱负的她,绝不会想从事这种工作。当年的她是那么天真、那么莽撞,竟然胆敢梦想特定类型的人生,自以为能选择命运的方向。

一只海鸥鸣叫,有一瞬,她没听出那是什么声音。

哎,她选择了这个,她选择住在海边,仿佛她也像别人一样拥有这种权利。每工作两个小时,她便去沙滩上散步犒赏自己——上班时段在沙滩上散步。她可以去蓝色蓝调外带一杯咖啡,将杯子放在栏杆上,以大海为背景拍张文青风照片,放上脸书,写上:“休息时间!多幸运啊?”大家会回复:“嫉妒死了!”

假使在脸书上将生活包装得完美无比,或许她自己也会开始相信。

不然她也可以写:“气死我了!同学办生日派对,只有基吉一个人没有被邀请!吼!”大家会回复些安慰的话,像是:“太可恶!”“噢,可怜的小基吉!”

她可以将恐惧浓缩成一段无害的脸书状态,随着其他朋友的更新渐渐消失,然后她和基吉就能成为平常人了。

或许她会去约个会,让老妈开心。

她拿起手机,阅读好友安娜昨天传来的信息。

记得我表哥葛瑞格吗?我们大约十五岁的时候你们见过一次,他搬去悉尼了,他想要你的电话号码,打算邀你出去喝一杯!可以给吗?不必觉得有压力喔!他现在变很帅了,我家的基因果然强大!哈哈。

嗯,她记得葛瑞格,他很害羞,矮矮的,红头发,老爱说些别人听不懂的烂笑话。

别人问:“什么?什么?”

他总会说:“算了啦!”

她一直记得他,因为她觉得他很可怜。

有何不可?和葛瑞格喝一杯,她应该能应付。

现在是时候了,基吉开始上学,她住在海边。

她回复——

好啊。

她喝一口茶,双手放回键盘上。

她的身体表示反对,她甚至没有在想那则信息。她在想水电工彼得的收据,想着洗手台过滤头和塞子。

突如其来的强烈晕眩让她整个人弯倒,前额靠在桌面上。她用掌心捂住嘴,血液直冲脑门。她闻到那个气味,她发誓真的闻到了,真的在她家里。

有时候,当基吉的情绪起伏太快,从开心一下子变成生气,她会在他身上嗅到那个气味。

她强忍作呕,撑着身体稍微坐直,拿起手机,输入信息时她的手在发抖。

不要给他!我改变心意了。

安娜几乎立刻回复——

来不及啰。


西娅:我听说简和一个学生的爸爸发生了所谓的“韵事”,我不知道是谁,只知道不是我老公。

邦妮:才没有这回事。

凯萝:你知道吗?那个色情读书会竟然有男人参加。不是我老公,谢天谢地,他只看《澳洲高尔夫球杂志》。

乔纳森:没错,参加色情读书会的男人就是我,不过那个名字只是开玩笑而已,那只是普通的读书会,完全正常。

梅莉莎:简不是和一个家庭主夫爸爸搞外遇吗?

加布里埃尔:搞外遇的人不是简!我一直觉得她应该是重生派基督徒,总是穿着平底鞋,不戴首饰也不化妆,可是她的身材真好,没有一丝赘肉,她是学校所有妈妈里最瘦的一个。老天,我好饿,你有没有试过二日断食减肥法?今天是断食日,我快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