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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简。”
玛德琳好想将简揽进怀中,让她坐在腿上,抱着她前后摇晃,就像安慰克洛伊那样。她想找出那个男人,揍他、踢他,对他大骂脏话。
“我应该吃事后避孕药才对,”简说,“但我没有想到,我之前被诊断出子宫内膜异位,医生说我恐怕很难受孕。有时候我会好几个月没有月经,等我终于发现怀孕时,已经……”
刚才她述说往事时的声音已经够小了,玛德琳必须集中精神才能听见,现在她的声音变得更小,几乎只是低语,双眼望着基吉卧室的方向:“来不及堕胎了!后来我外公过世,我们全家人受到很大的打击,接下来我自己也变得有点奇怪,可能是忧郁症,我不晓得。我辍学搬回家,整天都在睡,一连好几个小时,感觉好像吃了安眠药或有严重时差,我无法忍受清醒。”
“你很可能只是还没从打击中恢复。噢,简,实在很遗憾你发生这种事。”
简摇头,仿佛不配得到这样的同情:“我并非在暗巷中遭到强暴,我自己也有责任,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他对你施暴!他——”
简举起一只手:“很多女人都有不好的性经验,这件事不过如此,但我学到了教训:不要跟酒吧里的陌生男子走。”
“我当年也常跟酒吧里的陌生男子走。”玛德琳其实只有一两次经验,也不是像简那样。如果是她,绝对会戳出那个坏蛋的眼珠子。“简,千万不要以为是你自己不好。”
简摇头:“我知道,我尽量以客观的态度看待这件事,有些人确实很喜欢窒息式性爱。”玛德琳看到她下意识地按住脖子。“天晓得,说不定你就深好此道。”
“只要没有扭来扭去的小孩睡在我们中间,我和艾德就会觉得很有情趣了,不需要别的花样,”玛德琳说,“简,亲爱的小姑娘,那不是什么性经验,那个男人的所作所为绝对不是——”
“别忘了,你听到的是我单方面的版本,”简抢着说,“他记忆中的经过可能完全不同。”她耸肩:“搞不好他根本不记得。”
“还有,他对你说的那些话是言语暴力。”玛德琳感觉怒火再次上升,如何才能对抗这个变态?如何才能让他付出代价?“太恶毒了。”
简讲到这段的时候,甚至不用回想,每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以平板单调的语气背诵,仿佛在背诗或祈祷文。
“对,又肥又丑的小丫头。”简说。
玛德琳心一抽:“才不是呢。”
“当时我确实超重,”简说,“或许在某些人眼里我很肥,我非常爱吃。”
“美食家。”玛德琳说。
“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很爱吃,又特别爱会发胖的食物,蛋糕、巧克力、奶油,以前我爱死奶油了。”
她流露出有些惊奇的神情,仿佛不太相信刚才是在描述自己。
“我给你看张照片,”她对玛德琳说,拿起手机寻找,“不久前脸书举办‘周四回忆日’活动,我的朋友爱咪贴上了这张照片。她十九岁生日那天的照片,这是我,距离……距离我怀孕才短短几个月。”
她把手机拿给玛德琳看,简穿着一件低胸大红直筒洋装,她站在另外两个同龄的女生中间,三个人对镜头露出灿烂笑容。简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比较柔和、无忧无虑,感觉比现在年轻很多,非常多。
玛德琳将手机交还给她:“你是丰腴,不是肥,这张照片里的你很迷人。”
“仔细想想其实挺有意思的,”简最后瞥照片一眼,然后拇指一划收起画面,“为什么那两个字让我有种被侵犯的奇怪感觉?比起他所做的其他事情,那两个字伤我最深——肥、丑。”
她重重啐出那两个字,玛德琳希望她不要再说那两个字了。
“男人就算又肥又丑,一样有人觉得他幽默风趣、亲切可爱、事业成功,”简接着说,“但对女人而言,却是最可耻的缺点。”
“没有这回事,你不是——”玛德琳争辩。
“好、好吧,不过,就算我真的是那样又有什么不对?”简抢着说,“就算我真的是又怎样!这才是我想说的重点。就算我有点过重,不算特别漂亮,那又如何?为什么感觉这么糟糕、这么恶心?为什么像世界末日?”
玛德琳无话可说,对她而言,变得又肥又丑确实是世界末日。
“因为女人完全以外表评判自我价值,”简说,“这就是原因,因为我们身处的社会太重视美貌,到了偏执的程度。对女人而言最重要的成就,就是让男人觉得她很美。”
玛德琳第一次听到简这样说话,如此锐利,如此流畅。通常她都表现得很懦弱、自卑,总是被动听别人的意见。
“真的是这样吗?”不知为何,玛德琳很想反驳,“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心里觉得自己很没用,比不上事业有成的女强人,例如雷娜塔,还有乔纳森那个有头有脸的老婆。她们赚大钱、开董事会,而我却只有一份小小的兼职营销工作。”
“对啦,可是在心底深处你知道你才是赢家,因为你比较漂亮。”简说。
“呃,我不确定。”玛德琳发现自己举起手摸头发,急忙放下。
“这就是原因了,和男人在床上的时候,身体赤裸,心灵脆弱,认定他至少觉得你还算有点美色,然后他却说出那种话,那实在——”她眼神无力地看着玛德琳,“很伤人。”她停顿。
“玛德琳,而我又因为感觉受伤而对自己生气。他竟然对我有那么大的影响,我很生气。每天我照镜子的时候都会想,虽然我已经变瘦了,但他说得对,我还是很丑。理智上,我知道我不丑,我的容貌完全可以接受,但我觉得很丑,只因为一个男人说我丑,从此我就认定自己丑,真可悲!”
“他是变态,”玛德琳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只是个没大脑的变态。”她忽然发现,简虽然一再说自己丑,现实中却变得越来越漂亮,激动的情绪让她头发松开、脸颊泛红、眼眸发亮。
“你很美。”她称赞。
“不!”简愤慨地说,“我不美!但是我不美也没关系,并不是每个人都很美,就像并非每个人都有音乐天分。真的无所谓,也不要跟我说什么内在美照亮外表的鬼话。”
玛德琳正打算说内在美照亮外表的鬼话,连忙闭起嘴。
“我并非刻意减肥,”简说,“瘦下来我反而很生气,因为感觉好像是为他减肥,但其实只是因为那件事之后,我对食物的感觉变得很奇怪。每次吃东西的时候,就好像我可以看见自己吃,我看见自己在他眼中的样子——邋遢肥婆在狂吃,我的喉咙会……”
她点了点喉咙,吞咽了一下:“总之,效果超好!像做了胃绕道手术一样。我该推销这个赚钱才对,萨克森·班克斯减肥法,迅速、微痛,在饭店房间进行,从此一辈子厌食。小小花费,大大成效!”
“噢,简。”玛德琳说。
她想起简的妈妈在海滩上对自己身材的批评:“没有人想看这种身材的人穿比基尼。”简对食物爱恨交织的情结,很可能是她妈妈先铺了路,媒体也有部分责任,更别说全体女性都太热衷于嫌弃自己,而萨克森·班克斯给了她最后一击。
“总之,对不起,”简说,“刚才我太激动了。”
“不用道歉。”
“还有,我的嘴一点也不臭,”简说,“我去找牙医检查过很多次。那天我们去酒吧之前吃了比萨,所以我嘴里有大蒜味。”
原来她不停吃口香糖的原因是这个。
“你的口气像小雏菊,”玛德琳说,“我的嗅觉很灵敏。”
“我觉得那份震撼造成的影响比其他更大,”简说,“他变得太快,原本他像个大好人,而我一直自认为很会看人。从那之后,我再也不能信任自己的直觉。”
“一点也不奇怪。”玛德琳说。她能看出他是变态吗?还是她也会被“欢乐满人间”的主题曲唬过去?
“我不后悔,因为我有了基吉,”简说,“我的奇迹宝宝,他出生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大梦初醒,好像他和那一晚的遭遇毫无关系,这是个漂亮的小宝宝。可是当他慢慢长大,开始有了自己的个性,我才开始担心,说不定、说不定他……你知道,遗传到那个人——他的生父。”
她第一次哽咽不成声。
“每当基吉表现得不像平常的他,我就会烦恼。例如迎新日那天,艾玛贝拉说被他掐脖子。有那么多种欺负人的方法,而他竟然选择掐脖子,我实在不敢相信。有时候他的眼神会让我想起……想起那个人,我就会忍不住想,万一我可爱的基吉内心暗藏残酷的一面,那该怎么办?万一我儿子长大以后对女人做出同样的事,那该怎么办?”
“基吉没有残酷的一面,”玛德琳太急于安抚简,因此更加笃定相信基吉绝对很善良,“他是个可爱贴心的孩子,你妈妈说得没错,他肯定是你外公投胎转世。”
简大笑,她拿起手机看屏幕上的时间:“这么晚了,你快点回去陪家人吧。我胡言乱语说了那么多自己的事,害你耽搁到现在。”
“那不是胡言乱语。”
简站起来,她举高手臂伸展,T恤下摆被拉起来,玛德琳看到她纤瘦、苍白、脆弱的腹部。“非常感谢你帮我完成这份可恶的作业。”
“不客气,”玛德琳也站起来,她看着基吉写下“基吉的爸爸”的地方,“你会不会告诉他那个人的名字?”
“噢,老天,我不晓得,”简说,“或许等他满二十一岁成年以后,等他够大了,可以听我说出全部的事实,毫不隐瞒。”
“他说不定已经死了,”玛德琳满怀希望地说,“或许他终于遭到报应了,你有没有上网搜寻过他?”
“没有。”
简露出复杂的表情,玛德琳无法分辨是因为她说谎,还是因为想到要搜寻他让她很痛苦。
“我来搜寻这个可恶的变态,”玛德琳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萨克森·班克斯,对吧?我要找出他,然后悬赏暗杀他,这年头网络上一定有‘代杀浑蛋’的服务。”
简没有笑:“玛德琳,拜托不要搜寻他,拜托不要。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一想到你要去搜寻他,我就觉得很不舒服,我真的觉得很不舒服。”
“既然你不想,我当然不会做。我太轻率,真蠢,我不该拿这件事说笑,别理我。”
她敞开双臂,给简一个拥抱。
没想到简竟然主动上前紧紧抱住她,平常简总是僵硬地吻一下脸颊敷衍了事。
“谢谢你送硬纸板来。”她说。
玛德琳拍拍简气味清新的头发,差点说出“不客气,我的小美女”,就像对克洛伊那样,但此刻“美”这个词显得好复杂、好敏感。于是她改口说:“不客气,我可爱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