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月的天空蔚蓝,晴朗无云。这栋工厂般的建筑物像一大块枕木坐落在铺着柏油的农场上,中间是几棵新栽的树与四边形草坪。阳光映照其上,一排排大型窗户为整齐、闪亮、洁净的建筑物外观增辉生色。屋顶下,一条长廊与交谊厅连接起两栋建筑。这所学校的前身是一所初中,哈拉德以前就曾在这里就读。
学生家长挤在校门口,等着所有门一打开,孩子们欢呼着冲向他们,一起迎接高中毕业的光荣时刻。
哈拉德与莎拉的穿着既正式又考究,与老邻居霍格及其他为此特地远道而来的阿姨站在最后面。哈拉德头戴自己那顶已染黑的学士帽,穿着墨色西装。莎拉身着一件新买的草绿色套装,拿着一束用蓝黄相间的彩带绑好的艳红色玫瑰花与一顶小小的学士帽,用指尖轻轻拨弄着。阿姨们买了葡萄酒,而且还是有名的德国汉高气泡酒。
莎拉来回走动着,不时踮起脚尖,窥视门边的动静。她紧张而不耐,甚至还有点怒急攻心。
老天,他们实在应该早点到,这样才能抢到好位子。她早就对其他人警告过这点,但雪丝汀与克莉丝汀娜不知哪里来的美国时间,还有闲工夫慢条斯理整装,她自己可是前一天晚上就把晚餐的餐桌摆设好了。即使尽了一切努力,他们最后还是严重地迟到了,她为此感到非常不悦。现在他们就只能站在最后面,倒霉地来回踱步,什么都看不到。
哈拉德高举着自己做的广告牌,上面贴着一张放大的拉斯穆斯儿时的照片,旁边写着“1982拉斯穆斯高中毕业”。
“不管怎样,天气可真好。”霍格用鞋跟踢踢柏油路面,勉强挤出这句话来。
“是啊,今天运气真是不错!”哈拉德不得不回答。
“别吵,别吵!他们来了!”莎拉怒斥道。
就在这时,门终于开了,毕业生们冲下短短的台阶,接受期待已久的人们如雷的欢呼与拥戴。莎拉踮起脚尖,好看得更加清楚些。
她对老公责备道:“广告牌,哈拉德!快点挥广告牌啊!”
她努力想要看到拉斯穆斯,整个人几乎要向前倾倒在地。
“拉斯穆斯!”她喊道,“拉斯穆斯!”
她的喊叫声被周围的欢呼与尖叫声淹没。
她不耐烦地跺脚,犹豫着是要挤到前面去,还是留在原地。
“我没看到他,哈拉德,你看到他没有?”
她不耐烦地跳着脚。
“拉斯穆斯!拉斯穆斯!”
毕业生和等待的家人都在寻找对方。修读这些理论性课程的多半是女孩,拉斯穆斯班上27个学生里,只有5个男生。毕业生们被家人紧紧抱住,迎面而来的是鲜花、瑞典国旗与小小的学士帽,甚至还有人喷洒香槟或气泡酒。
莎拉觉得他们是唯一还没等到自己孩子的家长。这太不公平了!
“他在哪儿?哈拉德,把广告牌举高,这样他才看得到我们!”
她对着哈拉德嘶吼。
“我说,把广告牌举高!”
她推挤着他。哈拉德忍不住抗议起来。
“你没看到我已经把它举高了吗?!我没办法再往前伸了!”
莎拉又踮起脚尖,她快要哭出来了。
“我不懂,他应该和其他人一起出来的。”
哈拉德突然叫起来:“他在那儿!”
“在哪儿?我没看到!”
四周都是人,拥抱着,叫喊着,欢呼着。
“拉斯穆斯!”哈拉德用最大的音量叫喊,“拉斯穆斯!我们在这儿!”
拉斯穆斯站在学校台阶上,四处环视,终于看到站在最后面的父母。他开始在人群中挤出路来,走向他们。他穿着他们在卡尔斯塔买的亮色西装,潇洒又帅气,头上还骄傲地顶着学士帽。她一见到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
“拉斯穆斯!”
“爸!妈!”
她激动不已地抱住他,忙不迭把玫瑰花束与学士帽往他身上塞,几乎是将学士帽塞到他的脖子前。接着,她对自己的过度反应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退后了一步,伸手拍拍他翻领衫上沾到的东西。
哈拉德伸出手,试着像对成人说话一样对他说:“恭喜你啊,小伙子!你干得太好了!”
拉斯穆斯沉静地直视父亲的眼睛。
“爸,谢谢你!”父子两人握手。
接着轮到老邻居霍格上前祝贺。拉斯穆斯和他握手,与阿姨们相拥。莎拉拉了他一把,想唤回他的注意力。
“你瞧哈拉德和霍格为你安排了什么!”她话中难掩期待之情,“你会变得多么……哎呀,这是个惊喜,你懂吧?反正你等着瞧吧!”
莎拉紧紧挽着儿子的手臂,大伙朝停车场走去。
当他们快到停车位时,她再也按捺不住,抢先跑了两步,然后叫道:“看!”
哈拉德和霍格别开生面地将一辆敞篷小卡车布置成宝座,两侧的旗帜上写着巨大的“1982拉斯穆斯高中毕业”,货厢中央放着一张用桦树枝布置、固定好的椅子。
“上面就是你的宝座,拉斯穆斯!”莎拉欢呼道,“一路开回科彭去!”
拉斯穆斯整个人僵住了。
“就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啊?你们不跟着吗?”
“我、雪丝汀和克莉丝汀娜开绅宝回家,我们就跟在后面!”
莎拉笑开了。
“小拉斯穆斯,你看起来吓坏了!哈拉德和霍格已经把椅子固定好啦。”
突然,她对哈拉德投以忧虑的一瞥。
“你们应该把它固定好了吧,哈拉德?”
“那当然。好啦,拉斯穆斯,上去吧!我们要上路啦!”
拉斯穆斯不情愿地爬上小卡车货厢,犹豫地坐上椅子。
其他人也分别爬进车内,独留他一人坐在宝座上。
哈拉德与霍格将租来的小卡车驶出停车场,其他同样用树枝装饰的卡车上挤满了毕业生,一些穿着正式、头戴崭新闪亮学士帽的年轻人则坐在敞篷车上。他们准备与亲朋好友、同班同学开怀庆祝:晚餐、酒会、庆功宴。只有拉斯穆斯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卡车货厢上。
拉斯穆斯笨拙、近乎羞怯地挥挥手,努力摆出一副对父母的安排非常满意的样子,努力使自己看起来舒适自在。
他瞥见了蜜,她坐在哥哥的摩托车上,没有看见他。贾蓓拉与其他经济科的同学坐在另一辆车上,在家等着她的是盛大的餐会,还有一堆同学的庆功宴等她赶场。
驶出停车场时,哈拉德和霍格精神抖擞地按了按喇叭。
哈拉德深知,问题就在于拉斯穆斯是独生子,没有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也没有朋友为他庆功,就只有父母、邻居和莎拉的姐妹们。因此他们精神抖擞地按了按喇叭,试着激励他。
哈拉德为此感到有点可耻。他最亲最爱的儿子,他骄傲与希望所系的儿子,走完了人生最初的阶段,结果竟然没人挥手和他道别。
拉斯穆斯拥有什么?高中的几个女性朋友?他在科彭镇一个朋友都没有。总有一天,这些女孩子会各自成家,不会再继续陪伴他。
所以哈拉德尽一切努力掩饰自己的羞耻感,按喇叭,摇下车窗,向人行道上的人们点头或挥手致意。他只能尽力了。
拉斯穆斯穿着崭新的西装,头戴学士帽,坐在卡车后厢。他牢牢抓住椅子扶手,好让自己在转弯时能够坐稳。他试着记得要微笑,保持愉悦的表情。他像老爸一样,也在努力掩饰自己。
跟在这辆枝繁叶茂的小卡车后方的,是同样装饰着枝叶的绅宝车。
莎拉开车,克莉丝汀娜手持哈拉德的超8厘米胶片摄影机。
“你在录像吧,克莉丝汀娜?”莎拉不耐烦地问,“你现在总是在录像了吧?”
“嘘!”
莎拉向卡车后座的拉斯穆斯按喇叭,挥了挥手。
拉斯穆斯羞赧不安地笑着,笑到整张脸扭曲,一副局促不安又沮丧的怪相,就只是为了表示他很高兴能够独自坐在这宝座上。
他乖顺地挥手,向着克莉丝汀娜阿姨的摄影机挥挥手。
往后,莎拉会多次回顾这段影片,看着拉斯穆斯独自一人坐在桦树枝的宝座上,看着他笑着对镜头挥手。
每次,她看着这一幕,总会被这段夹杂着苦痛的亲情挚爱紧紧纠缠,以致难以呼吸。每当看见这一幕,她的胃总会紧紧揪在一起。
她看见了她看见的。
她永远无法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承认,她看见了这一幕。
这小小的车队仿佛一场奇异的游行,沿着景观独树一帜的艾瑞克路,从阿尔维卡到苏维克,由172号县道穿越维姆兰省的乡间往科彭缓缓前进。
为安全起见,哈拉德放慢车速,必要时开进路肩让其他车辆先行。行经的车辆有的按按喇叭,有的闪一下大灯致意。这一切真是太欢乐了!
车程很长,没想到回家要花上这么长时间。拉斯穆斯必须时时用双手抓牢椅子扶手,以保持平衡。
但这真的很好玩。哈拉德会告诉他,这样的旅程,人生中只有一次。
他们驶过一个又一个农场、庄园、草地。莎拉不时摇下车窗,兴高采烈地向拉斯穆斯挥手,使他保持心情愉快。
拉斯穆斯也试着挥手致意,每每却差点从宝座上摔下来。此外,他面对的方向与车队行进方向相反,卡车又一直摇晃、震颤,他开始有些晕车。他努力从齿缝间吸进空气,千万不能在这时候呕吐……
最后他们总算通过科彭镇的标示牌,到家只剩最后一小段路。路旁几个熟人挥挥手致意,两个小孩跑到路上,好奇地凝视他们。大伙站在农场里,瞧着这孤单的毕业生返乡行列。其他几个毕业生早就一起从阳山高中回来了。
在家门对面的加油站旁,艾瑞克和另外两个曾一起就读小学的少年聚在一起。他们选读县里的职业技术学校,没人进高中就读。
艾瑞克啃着一颗酸不溜丢的青苹果,看着那辆小卡车缓缓接近。
当队伍经过他们时,莎拉对少年们按按喇叭,挥了挥手。哈拉德将小卡车转进私人车道,停车,打开院子的栅门。拉斯穆斯低下头,避免正视其他少年轻蔑的眼神。
他知道他没有理由感到羞耻,但他实在忍不住。
艾瑞克举起手中啃到一半的苹果,对其他少年说:“瞧我的!”
然后瞄准,把苹果扔向拉斯穆斯。
砰的一声,正中他的胸口。
拉斯穆斯颤抖着,但他没有防卫、没有回避,更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坐在卡车货厢的宝座上。
他扭过头去,感到丢脸极了。
其他少年看到艾瑞克用苹果丢中拉斯穆斯,发出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艾瑞克受到群众鼓舞,高声吼道:“去你的!死娘炮!”
莎拉的微笑凝结。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她从挡风玻璃后看见自己的儿子被苹果丢中,自己则束手无策。她听到他们在他人生重要的一天这样称呼他。这些人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最令人不解的是,拉斯穆斯似乎完全没有反应,就这样放任一切发生。
哈拉德打开栅门,准备走回驾驶座。他知道有人扔了个什么东西,他听到邻居家那些小鬼的欢呼,然后有人吼了一句什么。
他问霍格:“怎么回事?他们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什么都没看到。”霍格耸耸肩。
莎拉打开车门,凄厉地叫道:“赶紧开车,哈拉德!我说开车!”
她又坐进车内。哈拉德爬上驾驶座。对面,加油站旁的少年们笑翻了。小卡车颠簸着开上家门前的砾石路面。
莎拉用手捶打妹妹的摄影机。
“不要再拍了,克莉丝汀娜!”
当车子停稳,拉斯穆斯起身跳下车。莎拉赶到他面前,确保他没弄伤自己。她想要擦掉拉斯穆斯背心上的一块污渍,被他坚决地拒绝了。
“你别听他们胡说,”莎拉边说边想继续把他的领带弄干净,“他们只是眼红、嫉妒你而已!他们当中没人上过高中,没人拿到毕业证书!”
“我们可不可以进去?”拉斯穆斯怏怏不乐地要求。
“我们现在就进去。”
她依偎着拉斯穆斯,母子俩手挽着手,从布置着枝叶、气球的外门走进屋内。
拉斯穆斯一如往常,努力安慰母亲。
“你们今天做得真好!”
他只是想让她高兴,让她不要再为他担忧,让今天对她来说是快乐的一天,让她不用再多想别的事情。
但她还没完全平复。她仿佛必须亲口说服自己,使自己镇定下来。
“你又不是……像他们讲的那样……”
她停下来,怜爱地拍拍他的脸颊,重复说着,似乎想确定这个事实。
“拉斯穆斯,你不是这样的!”
她转身面向随后走进来的妹妹们,再强调一次:“他不是这样的。”
“哪样?”
“像他们喊的那样。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净讲一堆蠢话。”
大伙走进屋内后,莎拉关上门。
然而,当关门时,她还是忍不住向外看了最后一眼。
看到对面加油站旁边那些青少年,他们还成群结队窝在那里。
关上门之前,她打了个冷战,勉强压抑住想锁上门的冲动。
哈拉德、莎拉和拉斯穆斯走下火车车厢,站在月台上做最后的道别。三人显得有点羞怯,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嗯……”拉斯穆斯开了口,却接不下去。
“反正现在几乎还是夏天嘛……”换莎拉试着开口,但也讲不下去。
车站时钟的分针又往前走了一分钟。
“好了,你该上车了,不然车就要开了。”哈拉德突然插话。
也只能这样了。
莎拉抱紧拉斯穆斯。哈拉德握了握他的手。
拉斯穆斯单独一人回到车上。
车门关了,火车开了。
回家的路上,两人不发一语。
哈拉德关上外门,将钥匙挂在漆成蓝色的葫芦状木制小钥匙柜里。
莎拉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闷闷不乐地环顾着。
“嗯哼……”她呢喃自语,绞紧双手。
“我们做得很好,准时到达,准时上火车,其他所有事情也做得很好。”哈拉德试着挤出一点话来,其实只是想安慰她。
两人四目相对,缄默着。
缄默就从现在开始。
在两人的余生,无助的缄默将是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们似乎把能对彼此讲的话都讲完了,拉斯穆斯一走,话匣子也关了。
“好了,我要开始准备晚餐了。”莎拉做了决定。
“好,我想我应该要……我不知道自己要干吗。”哈拉德说。
他走进客厅,来到窗前。拉斯穆斯以前就常站在这里。
他往外看,太阳又西斜了一点。枝叶开始转黄。
夜幕将临。
两旁的景色飞逝。拉斯穆斯的脸庞映照在玻璃窗上。列车长再次打开包厢的门。
“下一站是斯德哥尔摩中央车站。下一站,斯德哥尔摩。”
拉斯穆斯清楚感受到体内不断膨胀的紧张,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起身,从行李架上取下旅行箱,穿上粗呢大衣,坐下,然后又站起来,双臂倚着车窗,向外望着。
火车开过一座高架桥。在他的认知里,这座桥将斯德哥尔摩与全世界隔开。现在,他已经在城里了。
斯德哥尔摩,这个即将将他一口吞噬、咽下的城市。火车走在如神经系统般的铁轨上,穿越房屋与公园,穿越街道上的人群,不耐烦地疾驰着,仿佛陷入沸腾。尽管即将到站,但它仍旧一个劲儿驶着。
拉斯穆斯试图汲取他所见到的一切,房屋、街道,企图将一切牢牢记住。
火车又过了另一座桥,摇晃着,开始做进站的准备。这时他看见一片水域,斯德哥尔摩市政厅斜斜地站在他面前,骄傲而自信地盘踞水畔,在那儿歇息着。火车放慢速度,有点被自己先前公牛般猛冲进城的方式压得喘不过气来。
斯德哥尔摩中央车站就在前方数百米处。
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