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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斯穆斯知道带着一整盒阿拉丁巧克力赴宴很奇怪,但这是他唯一能从家里挖出来的东西。他个人认为尊爵巧克力风味最佳,但阿拉丁巧克力盒外观较精致,也较讨喜。许多人认为牛轧糖礼盒才是最佳选择,但他觉得牛轧糖很恶心,所以最后还是带上了阿拉丁巧克力。总不能空手赴宴吧。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平安夜。克莉丝汀娜阿姨没买圣诞树,反而用红色圣诞球和亮片装饰厨房的丝兰树。拉斯穆斯睡到11点,起床后就穿着睡裤与厚棉袜,慢吞吞地在房里走来走去。下午3点,他打开电视,一个人看着唐老鸭节目。
在科彭老家,老爸想必会用开水煮麦片当早餐,大家会喝着搅拌奶油球的热巧克力。老妈会点亮屋内所有蜡烛,所有摆在窗边、圣诞老人玩偶旁的蜡烛。他们每年都会为了这么做是否会酿成火灾而吵个没完。
然后,他和爸爸一道去滑雪,在地下室洗温泉浴。这种“圣诞浴”传统上是男女分浴的。虽然只有他和爸爸在泡温泉,他们还是骄傲地以“男士们”自居。
午餐后,他们会和来访的阿姨们玩桌上游戏。由拉斯穆斯决定要玩“消失的钻石”还是“神经衰弱”。一到下午3点,唐老鸭节目即将开始,哈拉德会非常自动地晃到电视机前,转到唐老鸭频道,莎拉则会尖叫要他别挡住视线。
依照惯例,圣诞晚餐结束后,他们必须在餐桌前继续待上好一会儿才能起身。哈拉德会提议跳上一支舞,每次就这几个老面孔:除了他们以外,还有阿姨们,雪丝汀阿姨的老公史提格,当然还有老邻居霍格。真是非常、非常别扭。舞跳够了,大家就坐在电视机前,拿出阿拉丁巧克力、牛轧糖、薄荷巧克力、芬兰巧克力球与各种坚果(每年都有坚果,但永远没人想吃),然后,在电视机前泡上一整夜。
整群人中,只有他还算小孩。哈拉德的口头禅就是:“圣诞节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因此,所有圣诞节的准备工作都是为了他,他是所有人关注的重心。老爸老妈煞费苦心准备圣诞节的装饰与食物,全都是为了他。
“是啊,你是我生命的全部,”某一年,莎拉挂起红色的圣诞节帘幕后,亲口告诉他,“有了你,我们的圣诞节才有意义!”
现在,他第一次有机会让他们大失所望。
他隐约感到恶作剧般的快感。
到刚认识不久的男人家里,和一群陌生人庆祝圣诞节。
真是天赐良机。
保罗邀请他时,他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
也许,他只是想让他们失望。
打开天窗说亮话。为了自己,也为了他们,一次把话讲清楚,省得以后麻烦。
他不再是3岁小孩了。他就是他,和他们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他要和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
现在,斯德哥尔摩就是他的家。一切是如此神奇魔幻。虽然他讲话还带着一点维姆兰口音,但搞清楚,他可是真正的斯德哥尔摩市民!
要是有人问他,他来自维姆兰省哪个乡镇,他绝对会耸耸肩,漫不经心地回答:“有区别吗?”
科彭和维姆兰这个该死的大垃圾堆,有什么好眷恋的?
那些恨他入骨、一心要他死的残渣与败类,有什么好怀念的?
一个他压根儿就不想再回去的鬼地方,还有什么归属感可言?
科彭镇已经不存在了。
一条路通往欧颜镇,另一条通往欧莫佛斯。路旁点缀着几栋小屋。每次开车经过这里,都必须像傻瓜一样把时速降到五十公里,回到大路才能开到九十。
这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又有啥好炫耀的?
托许拖拉机有限公司。爱丝崔德女性发廊。菲律宾咖啡厅。
笑死人啦。哈哈!
现在的他是全新的拉斯穆斯。
这是第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圣诞节。
都会型男拉斯穆斯。或者说,男同志拉斯穆斯。这个他梦寐以求、终于如愿以偿的新身份。
一如往常,克莉丝汀娜阿姨中午时分就回科彭镇了。自从搬到斯德哥尔摩以来,他第一次可以独享整座公寓。
在斯德哥尔摩住了整整三个月,他还没真正认识什么朋友。
他跟艺术学概论的一两个同学喝过咖啡,曾在提米夜总会和另一名男子攀谈,但他最习惯的狩猎地点还是克拉拉教堂北街与维京人桑拿浴。好死不死,这家夜店离阿姨家只有几个街区远。
迄今,他与其他人的接触都是偶发、匆促,互动中不常交谈,不会说出自己的姓名,更不会问对方的姓名。
这种关系通常无疾而终,转身离去。他与这些人分享最私密的东西,但注定对对方一无所知。
因此,一想到要与完全不熟的陌生人共度圣诞节,拉斯穆斯既紧张又兴奋。那种感觉,就和开始去阿尔维卡读高中,或跳上开往斯德哥尔摩的火车时一模一样。
要开始了。
他渴望能够重新开始。
这些陌生人会知道他的名字,知道他是谁,会认识他,喜欢他。更正确地说……他会交到朋友。
他生命中第一批真正的朋友。
他换了三次衣服,可是越换越不满意。每抽一根烟就刷一次牙。直到最后才决定穿一件无袖衬衫,一条白色牛仔裤。
记住:不要特立独行,不要奇装异服,让别人见到你第一眼就觉得反感。
还有,穿着与行为举止不要太娘炮,至少今天不要。
娘娘腔,娘炮,在男同性恋中的地位是很低的。他刚到斯德哥尔摩没几周就发现,男同性恋跟其他人一模一样,也是会看不起其他男同志的!粗犷的男同志搭讪其他人得心应手,娘娘腔就显得寸步难行,玩到最后只能龟缩在空荡荡的舞厅里,口齿不清地模仿“这是我的人生……”,陷在自己孤独的世界,永远站不起来,永远走不出去!
他必须让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喜欢他。
既然如此,他也得让自己有资格得到别人的喜欢才行。
他打理完毕,整装待发。临行前,揽镜自照。
斯德哥尔摩的拉斯穆斯。
他已经将先前卷翘的酒红色怪异发型剪掉,左耳挂着一副造型简单的金色耳环,无袖黑衬衫,白色牛仔裤。脚上穿着棉袜,篮球鞋的鞋带还没系好。
他的双臂结实而健美,线条毕露。这是他每天早上起床后俯卧撑一百下的成果。
最后,是那双无敌湛蓝、深邃的眼眸。
他凝神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打了个嗝。然后,突然地,他向镜子、自己以及全世界放声大喊:“我叫拉斯穆斯·史达尔,我要你们爱我!”
保罗在电话里说晚上6点钟,但拉斯穆斯不喜欢准时到,他觉得那样很窘。因此,他独自坐在阿姨位于圣艾瑞克广场旁的公寓里,静静等待。
直到6点45分,他突然发现时间已晚,突然想到自己对圣诞节的地铁班次一点概念都没有。当然,前提是地铁还没停运。
果然,他像傻瓜一样,在空荡荡的月台上等到地老天荒,一班车才徐徐开来。在马利亚广场站下车时已经7点半,他冲上电扶梯,直奔瑞典堡街的出口,往左走。保罗家应该就在这一带。错不了的。
外面一片凛冽,但还没有开始飘雪。
克莉丝汀娜阿姨称之为“斯德哥尔摩的冬天”:雪花落到路面,就化为泥泞。
天空乌云密布,看来很不乐观。
保罗就住在圣保罗街上,就在提米夜总会附近。其实,拉斯穆斯第一次前往夜总会时,就经过这栋房子。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大门旁边的电箱上还贴着帕尔梅讽刺漫画的海报。
电梯停在四楼,一开门马上可以听见音乐声与叽叽喳喳的交谈声,从一间挂着“古德堡”门牌的公寓里飘出来。拉斯穆斯刚按下门铃,保罗马上就开了门。大概是因为喝多了,加上屋内的暖气,他整张脸红通通的。
“你来啦,拉斯穆斯!太好啦,进来,进来!别像个衣架呆呆站在那边!”
拉斯穆斯害羞地将阿拉丁巧克力礼盒递给保罗。保罗一把将他拽进玄关,用湿润、暖热、散发着浓浓酒味的双唇吻他。
“你也带了阿拉丁巧克力盒啊,小甜心!好可爱哦!”
保罗从他手上一把抓过巧克力盒。拉斯穆斯脱下鞋子,把大衣挂好。
“啊,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但保罗早抢在拉斯穆斯之前,直接闪进客厅,手中挥舞着巧克力盒。
“甭担心,阿拉丁很好,好极了!我一向都先吃三合一坚果。想想巧克力工厂那些阿姨整天做巧克力,累到腰酸背痛,她们为我们的口腹之欲牺牲这么多,总值得夸奖一下吧。进来,进来,不要傻傻站在那里!其他人都到了。”
拉斯穆斯迟疑地跟在保罗后面。他向镜子投以匆匆一瞥,用手理理短发,然后害羞地站在入口处。他没想到自己竟会这么紧张。
保罗家的客厅装饰着又大又绿的槲寄生,就挂在房间中央的吊灯下。窗户旁挂着各种发光的装饰物,其中有几个姿势淫荡而庸俗的圣诞老人玩偶,除了红色圣诞帽之外,一丝不挂。还有大小不一的天使人偶,全裸的天使人偶,不同尺寸、躲藏在各个角落的山羊。房间另一端是座巨大的塑料制银色圣诞树,几百个红色、蓝色与黄色灯泡同时闪烁着。沙发上坐着四个从未见过的男子。
保罗拍拍手。
“各位!这位是来自维姆兰的拉斯穆斯。班特,他为大家带了一大盒巧克力。瞧瞧你自己吧!真是个小贱货,我都懒得说你了。拉斯穆斯,这位是班特。这位是莱恩。这是拉许欧克。这是赛尔波……”
被保罗点到名的人都跟他打了招呼。那个叫莱恩的还站起来和他握手,十分温文有礼。他个子不高,头发乌黑,高高的颧骨,墨色眼睛有时会斜视一下,但眼神友善。他让拉斯穆斯想到某个品种的狗,但就是记不起名字。
那位被保罗称为“小贱货”的班特半躺着,头埋在赛尔波的膝盖上。他像国王般宣示自己的主权,他是这里的中心人物,拉斯穆斯最好搞清楚这一点。
赛尔波的手臂搭在拉许欧克的肩膀上。这两人都有点年纪了,三十多岁吧。拉斯穆斯直接认定他们是一对。
拉许欧克穿着条纹衫,唇边蓄着胡须,戴着眼镜。赛尔波有点矮胖,头顶已开始微秃。
“小贱货”本人看来顶多比拉斯穆斯年长个一两岁,他躺在那儿,俊美得令人垂涎三尺。他聚精会神地审视着拉斯穆斯,仿佛在估计他的质量与斤两。虽然拉斯穆斯已被这种眼神打量过很多次,但还是脸红起来,试着逃避对方的注视。
班特满意地微笑着,把注意力转到其他人身上,拉斯穆斯独自留在令人羞耻不已的遐想中。
“呵呵,”保罗环顾四周,“然后,这位是我们的本杰明……”
本杰明刚从厨房里走出来。他进去拿卫生纸,擦拭洒在桌上与地上的香槟。
他身穿帅气的西装,就像他平常执行任务时那样。这对他而言再自然不过,却使得他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使他在这个原就封闭的小圈圈里更加封闭,甚至有点孤僻。
“然后,这位是我们的本杰明……”
保罗用一贯漫不经心的口气介绍他。这时,一位初来乍到的客人转过身来,好奇地瞧着他。
本杰明一发现这位新客人,不由得停下脚步。有那么一瞬间,他就像座石像般矗立不动,无法自主。
他知道,他的生命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与眼前这名男子的邂逅。
他始终朝着这一刻、这次邂逅前进。
他可能真的相信,他每一次敲门,就是为了见证耶和华。其实,他终其一生努力追寻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从这里掉下去,会不会死掉啊?”他问父亲。
“本杰明,我想我们不必知道这个!”父亲回答道,同时阻止本杰明掉下去。
本杰明现在知道了,他没有其他选择。他必须更向前伸,触及边缘,越过——然后坠落。
初夏傍晚,他们在码头旁的小沙滩上。经历漫长的严冬,海水依旧冷冽刺骨,但阳光和煦而温暖。他和妹妹全身赤裸,一丝不挂。他尖叫着冲入水中,在水里玩个痛快,然后往回跑上沙滩。等在那里的母亲抱住他,用毛巾细心擦拭着他湿淋淋的身体。
坠落。拥抱。
一模一样。
他在拥抱中坠落。
他坠落时,被紧紧拥抱。
这是一种归宿,也是全新的开始。
“本杰明,”保罗突然笑开来,“别像傻瓜一样站着,问候一下拉斯穆斯嘛!”
本杰明转身面对新来的客人,露出无懈可击、拘谨、恰到好处的耶和华见证人的微笑,同时握握他的手。
拉斯穆斯看到这个怪异的西装男,感到有点不自在。他的穿着、他的微笑,还有他握手的方式,简直像个推销员。他们年龄相仿,但对方看起来却比他老十岁。
“哎哟……他只想跟你调情啊,拉斯穆斯!”保罗阴阳怪气,尖声叫着,“你今晚可真骚啊!”
班特踢了保罗一脚。
“是吗?我想你才骚吧。”
“拜托,”保罗摇摇手反驳他,“我当然是今晚最骚最淫的!”
他纵声爆笑开来,所有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所有的交谈与对话又跟着热络起来。
本杰明穿过躺坐在沙发上的班特,开始擦拭洒在地上的香槟。坐在大扶手椅上的莱恩朝旁边挤了挤,让拉斯穆斯有位子坐。
“喏,维姆兰来的小子,要不要喝点香料酒?”保罗边问边点起一根金黄色布兰德香烟。
“好的。嗯,呃……好的,谢谢。”
“这里可没有香料酒,香槟倒有很多。班特!拿个杯子给我们的维姆兰小子!”
班特不太情愿地叹了口气,但还是乖乖起身拿杯子。
保罗倒着香槟,刻意让酒沿着杯壁边缘流淌,然后将酒递给拉斯穆斯。
“香料酒?呃!难喝透了,怎么会有人把葡萄干加在酒里,跟尿一样难喝。这些人还敢说我们有病!”
他重重地摇摇头。
“各位——干杯!”
大家举杯,一饮而尽。
本杰明与玛格丽特坐在码头边的沙滩上打水漂。他们已经玩了好一阵子,沙滩上能用的石头已所剩无几。他们欲罢不能,一定要比出个高下。
他们丢了又丢,最后,妈妈出面了。
“好了,该回家睡觉了,孩子们。”
“让我们再玩一会儿嘛!”玛格丽特乞求着,弯下腰,寻找更多合适的石头。
“现在又还没到晚上!”本杰明说,一边继续丢石头。
“已经晚上了,”妈妈简洁有力地说,“现在是夏天,天还没黑,但已经是晚上了。”
“所以,你是维姆兰人?”
本杰明清了清喉咙,试着找话题和拉斯穆斯聊天。不过他很快就后悔了:拉斯穆斯的维姆兰口音实在很明显,好像才刚从乡下来的一样。
拉斯穆斯还没来得及答话,保罗就急急忙忙插嘴。
“嗯,我们这里什么人都有。莱恩来自博户斯,最喜欢钓鱼。班特是耶姆特兰人,以后想当演员,呵呵,未来的大明星……”
保罗用鼓励的眼神对班特猛眨眼,眨得班特有点困窘。他转向拉斯穆斯。
“我才刚进表演艺术学院,还要念三年啦。”
“老天!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谦虚!”
“别闹了!”
“反正我说了算,你就是明日之星。然后是赛尔波,他是芬兰人。这位是拉许欧克,和芬兰人是一对。在下我是犹太人。我们整群人里面,就属本杰明最糟,他是耶和华见证人。”
所有人不约而同,惊讶地瞧着本杰明,害得他不由自主地脸红起来。
保罗露出不可一世的胜利表情。那种表情,好像自己在斯堪森动物园展示一头珍禽异兽。
“真的假的?”拉斯穆斯狐疑地问。
“呵呵,当然是真的!瞭望台!还有一整个唱诗班!”保罗高声叫着,全然无视苦苦挣扎的本杰明。
“让你们瞧瞧,他还给过我一本小册子……”
讲到一半,保罗站起身来,准备去取本杰明第一次拜访时留给他的小册子。
本杰明用乞怜的眼神看着保罗。为什么要这样?他是干了什么事情,有必要被这样揪出来讲吗?
他知道拉斯穆斯正盯着他瞧。那是满腹狐疑的表情,就是那种表情足以使本杰明外出传道时吃上闭门羹,碰一鼻子灰。
“不能下次再聊这个吗?”他情急地对保罗吼道。
保罗这才回过身,耸耸肩,坐下来。
“好啦!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怎样,本杰明也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新成员。老天爷,这个平安夜怎么那么像新人大杂烩啊!”
保罗又狂笑着,笑到一半还呛到,狂咳不止,嘴里的香槟都喷出来了。
本杰明内心激动难平。他几乎背弃了自己的信仰。保罗想让大家瞧瞧他平时引以为傲、用来引经据典的小手册,他反而惊慌失措。
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传道?他知道,他现在应该为信念挺身而出,见证耶和华。
这可是他从小到大在神学班里夜以继日所受的专业训练。
但是,他畏缩、缄默。其他人甚至没发现,他正微微颤抖。
家庭。
保罗说他属于这个大家庭。
太阳已然西沉,不见踪影。
孩子都已上床睡觉。布丽塔与英格玛坐在阳台上,一起翻阅着《圣经》。他们常在夜晚,待一切与家庭有关的仪式与义务顺利结束后,静下心来,一起阅读《圣经》。布丽塔高声朗读着扫罗的书信。
“为此,我在天父面前下跪……”
突然,她发现本杰明穿着睡衣,躲在门口偷听。
“你这调皮蛋,还不睡觉呀?”她温柔地调侃他,“来,过来!”
本杰明爬到母亲膝上。她在他身上盖了一条毯子,然后继续朗读。
“……为天上与地上每一个家庭,感谢你的名……”
母亲与父亲轮流朗读着《圣经》篇章,小本杰明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英格玛起身,小心翼翼地抱起熟睡的儿子,将他轻轻放上床。本杰明被吵醒,喃喃抱怨着。
“安心睡吧,宝贝,”英格玛在他耳边低语,“是爸爸。别怕。”
直到现在,他还能感受到父亲温暖的手臂。
那双抱着他上床的手臂。
父亲的双臂。
他想到这一幕,心中的感激无以名状,但也带着心悸与恐惧。原来,我从小就是被这样拉拔长大的。
现在,他坐在这个同性恋男子的沙发上,和其他一堆同性恋男子喝着香槟。更荒唐的是,这家伙居然敢宣称,眼前这些同性恋是他本杰明的家人。他的意思摆明了就是本杰明跟这些同性恋是同一类人。父亲从他小时候起就开始教育他,这些人的信念与价值观,就是撒旦的价值观!
然后,他们还庆祝圣诞节。
平安夜!
在他眼里,全世界早已天翻地覆,是非不分了。
对他的家人来说,平安夜不过就是稀松平常的一天。没有圣诞树,没有装饰品,更不会点灯。平心而论,平安夜甚至比平常更晦暗,更阴沉,更像一般日子。所有想要大肆庆祝的意图,都应该被严厉谴责。顶多和家人玩玩桌上游戏,或是和教会其他家庭交流,算得上打发时间的好方法。重点是,要装作一如往常,甚至装作没有意识到其他人正在庆祝圣诞节。
今晚有点诡异……上上下下,起伏不定,但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仿佛从一个极端瞬间移动到另一个极端,但终究还是极端。不管怎样,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好像在一个……嗯,家庭里。
其他人听到他是耶和华见证人都表现得大惊小怪,他倒是习以为常。他早已习惯面对好奇与不信任的眼神。他每天都在见证耶和华,即使是对他的信仰与生活方式最紧迫、最具威胁性的问题,他都能从容面对,对答如流。他知道该如何回答这种问题:简洁、有力、诚实。
只要给出诚实的答案,不会有问题的。
长相俊美的班特先发制人。
“你是耶和华见证人,但又是同性恋。原来可以这样啊?”
本杰明听得出来,班特想讽刺他。好在他完全不在乎讽刺。
“不行,其实不行。”
他乐于承认这一点,同时依序环顾房里在座所有人,好像要告诉他们,此刻他已卸下所有心防,欢迎各位提问。
拉斯穆斯皱了皱眉头。
“那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本杰明直视他,吞了一口口水,然后回答:“人,必须做抉择。”
这答案既简单,又诚实。
现在,起身,离开,永远别再跳进这鬼地方。是时候了。
在还有救赎希望时,拯救自己。这才是明智之举。
他惊醒过来,发现爸爸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床上。他睁开双眼,直视着父亲。
父亲回望他的眼神里,只有无尽的关爱。
他伸出手来。爸爸牢牢握住他的手,抚过他的头发。
“我也要去睡觉了。为你唱首歌,好吗?”英格玛轻柔地问。
本杰明点点头,用力压了压爸爸的手。
爸爸低声唱着歌,同时抚摸他的头发与脸颊。
我将眼镜推上鼻梁,
想确定,自己是否还看得到。
我发现,自己不可能生活得快乐,
如果……
本杰明跟着爸爸唱出最后几个字。
……没有了你!
闭上眼睛。战栗。面临抉择。他深知个中滋味。
但绝不是今晚。
他迫使自己停顿,露出传道时那种深得人心的职业微笑,用最自信、最从容不迫的声音回答:“我们今天先不谈这个吧。我在这里和大家一起过圣诞节,就是这么简单。作为见证人,其实我连圣诞节都不应该庆祝的。”
“真的假的?”拉许欧克不由得惊呼一声,“你从来没庆祝过圣诞节!不可能!”
“是啊。凡事总有第一次。这都是主的旨意。”
“那酒呢?”班特仍带着怀疑的口吻。
“我可以喝酒的。”本杰明安抚他。
“早说嘛!”赛尔波叫道,随即帮所有人斟满了酒。
他们再次干杯,一饮而尽。保罗脸上立刻扫过一片阴影,有那么一下子,原本容光焕发的脸顿失光彩。
他放下酒杯,用手揉揉太阳穴。所有人当中,只有赛尔波发现他的异状。
“怎么,你不舒服吗?”
“好像有点感冒。没关系,我们现在开动吧!”
谁都没想到,十年后的保罗会骨瘦如柴,穿着背部开衩的医院罩衫,一个人蹲在厕所里,疯狂地拉肚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这样拉完又叫,叫完又拉。
他冒汗不已的手掌试图在墙上抓住某个固定物,他会紧握双拳,紧到指关节发白,然后狠狠重击墙壁。他会哀求主,早早赐他一死,从痛苦中解脱。
但他对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仍旧一无所知。
毕竟,现在是他们这群人最好的时代。
或许真正的自由尚未完全到来,但大家开始拒绝恐惧。
保罗邀请大家一同围坐在摆满圣诞大餐的餐桌前。
大家纷纷坐定。拉许欧克兴致勃勃地问本杰明,为什么耶和华见证人不庆祝圣诞节。本杰明友善地给出标准、公式化的答案:当时耶稣基督尚未诞生,他终其一生都没要求世人大肆庆祝他的诞生。此外,见证人也不会庆祝自己的生日。
拉斯穆斯问他,是否曾经渴望过过圣诞节。本杰明笑笑,回答道,他从没庆祝过圣诞节,因此没有渴望与否的问题。这个论点显然破绽百出,但大家还是赞同他说的。
对于得不到的东西,没见过的人或从没机会认识的人,总有莫名的憧憬与渴望。这是人之常情。
人可以终其一生在渴望与憧憬中打转,痛苦地体会到生命中存在着缺憾,仿佛错过了什么。
本杰明一直错身而过的,就是拉斯穆斯。他朝思暮想的,也正是拉斯穆斯。
本杰明在对他而言有如禁地的圣诞大餐桌前坐定,稀松平常地在莱恩与赛尔波两人之间坐下,他在谈笑间同时面对一个全新、充满危险与不测的选择:一个新家,一个新家庭,以及新的隔阂。
此刻,他就像耶稣的门徒彼得。彼得看见一块餐巾从天而降,上面满布着各式各样不洁的肉品,他一辈子都不想吃这些动物。但是,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天而降:“吃吧!”
他一开始还试图抗拒,试图和那从天而降的声音理论,但最后还是乖乖听话,把餐巾上所有不洁之物当成是洁净的圣物。
教会与家庭的所有规矩从未让本杰明感到忧虑不安。对于他与家人异于世俗的生活习惯,他也从来不以为意。他一直很喜欢特立独行,只要他确定自己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特立独行有啥不好?
本杰明深知,妹妹玛格丽特在这方面的问题就很严重了。她一直希望享受世俗逸乐,而那正是家中明文禁止,是他们不曾拥有的。
当她还小时,她会一直盯着其他同学家里的圣诞树或生日礼物,向其他人吹嘘自己家里也有闪亮亮的圣诞树与降临历,仿佛自己也沉醉在圣诞节的欢愉气息中。父母要是知道她这种行为,一定会将她视为家丑!本杰明都看在眼里,但他选择不戳破这一切。
不,不只是视为家丑而已。父母还会与她促膝长谈,直到她不再渴望这些世俗的享受为止。
如果促膝长谈也不见成效,父母会请上教区主任或教会里其他资深的成员,好好开导玛格丽特。或将带她到最资深的教会长老面前,他们会继续用那深具说服力的口吻,以明理的切入方式开导她,同时引述许多《圣经》典故,直到她真正不再对世俗逸乐有所眷恋为止。
想要像那些世俗的同学一样,庆祝圣诞节,开生日派对,荒淫放荡?
唉,真是幼稚又不长进!
但现在呢?连本杰明,他们引以为傲的“正规先驱”,都坐在这群淫秽、不洁、伤风败俗的家伙中间!
本杰明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多半关于身为耶和华见证人的感受如何。同时,他凝神倾听着那从天而降的声音:“吃吧!”
然后选择接受这些送上门来的不洁之物。
有那么一会儿,他反省着这一切。他竟然坐在这里,回答这些人“当耶和华见证人是什么感觉”的可笑问题。
他心知肚明,光是坐在这群人之中,就足以让他被逐出教会。
保罗恢复气色,开始插话,用他埃斯基尔斯蒂纳口音与喜感十足的娘娘腔,彻底淹没了本杰明所有的反省。
“老——天——爷,你们还在等什么?开动,现在!开动!”
他朝堆满杯盘食物的桌子比了个一扫而空的手势。
“来,来,这里……海鲜、火腿、鲑鱼,还有龙虾、牡蛎、肉丸、虾子、小香肠。哈哈,我知道这样的大杂烩可能很没品位,但是啊,你们这些小心肝,这些就是我生命的点点滴滴!”
他纵声大笑,在自己餐盘里夹了最大只的龙虾。
“啧,你不是犹太人吗,怎么这么贪吃?”赛尔波酸了他两句。
保罗毫不在乎地叉起一块海鲜,大口咀嚼起来。
“是啊,你说的对。反正这些东正教徒又不会因为这样就用石头砸我……”
他动手剥掉龙虾的一只钳,不忘喝一口果汁,嘴里咂咂作响。
“还有啊,嘿嘿,我曾经在台拉维夫公园里跟一个信东正教的犹太人玩过。”
赛尔波狐疑地扬起眉毛。
“他可是穿戴整齐的东正教徒,耳坠子,发夹,穿着全套装备呢。”
他唱作俱佳,又比又画,笑得前仰后合。
“他帮我吸的时候,耳坠子还会一前一后,转来转去!呵呵!”
“够了!给我闭嘴!”
本杰明不由自主地吼道。这举动太突然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困窘。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粗俗的人,没听过这么粗俗的话。他脸红不已,用手捂住耳朵,却又笑出声来。
他做出了选择。
现在,他已经属于这个家庭了。
无论如何,保罗完全无动于衷。他看起来反而兴高采烈。
“完事之后我问他,干了这种事,罪孽会不会从此没完没了。我也知道,‘不可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圣经》里不是写得清清楚楚吗?废话!他说他当然知道啊!问题是他一辈子从没‘躺在床上’跟人搞嘛!他一直都站着嘛!”
保罗随后一阵爆笑,他的笑声是如此具有感染力,连本杰明都不得不努力掩住嘴角的笑意。
“最糟糕的是,他可是玩真的!只要他一直站着,他可以跟所有男人都来上一腿。”
赛尔波靠近本杰明,稳稳地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仿佛在告诉他不用担心。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用一直听他废话啦。”
“没错,赛尔波!”保罗兴高采烈地叫道,“全世界没人比我更会胡侃!”
拉斯穆斯相当快乐,昏昏沉沉地坐在桌边。他的左手边是博户斯人,就是那个刚见面时站起身来,彬彬有礼跟他握手的家伙,拉斯穆斯却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再就是赛尔波,还有那个怪人,那个穿西装并自称是耶和华见证人的男子。直到现在,拉斯穆斯还搞不懂,他跟保罗到底有啥关系。
正对面是俊美到让人血脉偾张的小骚货班特,他一直试着和拉斯穆斯调情。如果运气好,时机对,今晚两人非干上一炮不可。右边是拉许欧克,除了博户斯男以外,就属这人最无聊。
当然还有保罗,他真是个举世无双的奇人!无时不刻在大吃大嚼,可又总能空出一只手来爱抚拉斯穆斯的背部、颈项,甚至长驱直入大腿内侧。
他就这样在拉斯穆斯身上逡巡,同时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
到现在还没人真正向他示爱,搞不好大家都觉得他是保罗的情人,是保罗专程把他邀请来的。
谁知道?搞不好是真的!
也许保罗早已将枪支擦得铮亮生光,准备今晚用结实的大肉棒干翻他。
好吧,拉斯穆斯心想,我会让你“求仁得仁”的。
有那么一会儿,他认真地想,回应保罗最礼貌的方式,应该就是跟着爱抚保罗吧。
他试探性地用手轻抚保罗的背与大腿。
不管怎样,这都称得上是无上的光荣,主人御用的男人啊!拜托!
他对保罗并不特别中意,不过那无关紧要。
没错,他不太想亲吻保罗。这跟他呼吸的气息有关。
但拉斯穆斯也知道,如果保罗真的想要,自己还是会亲吻他的。
如果真有必要的话。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他心想,如果他喝醉了,事情就简单多了。不管是他不想要的保罗,还是他垂涎三尺的班特,都会简单得多。
只要喝醉,这一切就都没关系了。
他聚精会神地想着,喝着香槟,想起在斯德哥尔摩这几个月,自己一直是一头猎物,有意识地出现在猎人的视线内,让对方能够从容又大方地瞄准,射击。
他总是不敢自己选择,非得等到别人来选他,或弃他如敝屣。
这是为何?害羞还是胆小?
他从不敢拒绝,被不喜欢的人占有了,还要向对方道谢。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自己也有点恶心,甚至下贱!
他无法克制自己想要被人爱抚的需求。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在欢好之后还愿意留在他身边的人。
他在斯德哥尔摩待了整整三个月,最近四到五个星期,他已经不知和多少人好过了。就在他永远无法再找到的公寓内、车上、楼梯间、树丛间被人疯狂占有。
有那么一刻,爸爸和妈妈的身影在脑海中闪过,让他心如刀割。
如果他们知道,会怎么说?
那些人把他又拧又扭又转,将他双手双脚捆得结结实实,逼他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将他折成两截,疯狂地碾压他、鞭打他、占有他。
一个又一个。进去又出来。把全身爱液在他体内“倾囊相授”。几个月下来,他开始憔悴。
有些人还算柔情似水,其他人就真的只想霸王硬上弓,有些甚至有变态心理,对他性虐待。仅有极少数人称得上帅,大多数人丑得要死,甚至有些令人恶心,令人倒胃口!
但是,就将就点用吧!
在这些人当中,最多、最多只有两三个人是他真正喜欢过的。他也总是一厢情愿,以为遇到真爱,开始娇嗔、缠绵、求爱。事实证明,每一次他都笨得要死,一切求爱的努力终归失败,留下的只有耻辱。
所有人都弃他如敝屣!
他一直很傻地安慰自己,没事的,他会强硬起来,只是需要那么点时间,他一定会强硬起来。就像夏天激烈运动过后的双腿,一开始当然会酸痛,之后就没事了。
他又喝了点香槟,梦寐以求的醉意开始如暖流般贯穿全身。现在通通没关系了,他想,一边爱抚着保罗的背,一边用眼神回应班特送来的秋波。
然后他注意到,那个叫本杰明的怪人一直盯着他瞧。西装笔挺的耶和华见证人坐在沙发上,夹在另外两人中间。
突然间,拉斯穆斯发现本杰明的眼睛是那样漂亮,那样湛蓝。他的下巴有个小小的凹陷处,修得干干净净的暗色胡须,墨色的睫毛相当浓密。拉斯穆斯瞧着他的手,遐想着被他的双手爱抚会是什么感觉。
拉斯穆斯几乎要笑出声来。
救命啊!他心想,我总不能一次搞上他们三个人吧!
但他心知肚明:其实,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这样。
他想到去年夏天一个周六晚上,在卡尔斯塔市中心大广场上看到的那个荡妇。
她站立着,但以极为不自然的姿势向前趴在一辆车的引擎盖上。一个身材肥胖、穿牛仔背心的小流氓把一个快餐店的白色纸盒压在她背上,纸盒里塞着一根抹着芥末的香肠与一条波士顿黄瓜——真的,没骗你!他就这样一边疯狂地抽插,一边食用着香肠、芥末酱与黄瓜。
拉斯穆斯在他们眼里早就是喜欢流行电音的娘炮一枚,平常遇到小混混只有被毒打一顿的份。他知道,要是他这样明目张胆地看热闹,保证有他好看的!
但他还是尽可能地靠近,尽可能将这场好戏尽收眼底。他看到那个女人长满雀斑,脸绷得紧紧的,枯干的金黄色头发像稻草一样,黑色的睫毛膏涂得太浓,在睫毛上结成一块一块的。
突然,她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抬起头,两人的眼神在短短一秒间相会。那个女人的表情竟是不可思议地冷漠,毫不在乎,令人毛骨悚然,拉斯穆斯甚至不得不把眼神挪开!
随后,他又朝她迅速一瞥,她那死鱼一般的双眼仍死死瞪着他。整个过程中,那个女人一直在嚼着口香糖,两人目光再次交会时,她竟吹出一个大大的粉红色泡泡。拉斯穆斯似乎听到她这么说:“至少有人占有我!至少还有人要我!”
其实她是对着他吼道:“看什么看,死娘炮!”
拉斯穆斯被吼到魂飞天外,拔腿就逃。
现在,他跟大广场上那个荡妇简直一模一样。但最重要的差别是,他的睫毛膏可没有浓到结块,他画得可好看了。
拉斯穆斯想:要是我还有一点意志,我就能知道我到底想跟谁在一起了。反正不会是保罗就对了。他人再好,也是不可能的。
目前,班特是他的头号梦中情人。
但是,那个西装笔挺的年轻男子眼神中却有种莫名的执着与真挚感觉。
本杰明用另一种……怎么说呢,充满期待的眼神打量着他。跟班特纯粹的调情搭讪完全不同。
那不仅是一种意在言外的期待,而且是一双湛蓝的眼睛,不是他渴望中的褐色眼睛。
然后,拉斯穆斯突然搞懂本杰明是怎么回事了。
他也是菜鸟。
一定是这样,错不了的。
就跟拉斯穆斯一样,是百分之百的新手。
他也搞不清楚到底要怎么做才算“上道”。
假如让拉斯穆斯真正选择一次,而不是被动地被别人称斤论两,会发生什么事呢?
对,就这样告诉对方:“我想认识你。”
他沉醉在遐想之中,同时感觉到保罗的手在自己大腿内侧爱抚,仿佛即将抚摸到他的私密之处,却又故意暂时留一手。拉斯穆斯把盛满香槟的酒杯放回桌上,猛然起身,告诉保罗他得去厕所小解。
脑中一片天旋地转,他起身时整个人还摇晃不稳。
在浴室里,他面对镜子,出神地打量自己在镜中的身影许久。
大广场上那个荡妇又小又丑的眼睛冷不防从镜中出现,瞪着他瞧……
拉斯穆斯从厕所回来,坐回自己位置上时,班特刚帮自己又斟了一杯香槟,手上还拿着酒瓶。他稍微起身,越过大半张桌子,作势要为拉斯穆斯倒一杯。
“要不要再来点香槟?”
他露出一个魅力十足的微笑,用风度十足的姿势为拉斯穆斯倒酒。
“啊,对了,刚才大家自我介绍的时候可能有点匆促,讲得不是很清楚,”本杰明突然急匆匆地插嘴,匆忙得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不好意思,我叫本杰明。”
“干杯!”班特刻意无视本杰明,举杯,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拉斯穆斯。
“干杯……”
拉斯穆斯慢吞吞地应道,眼神却不争气地在本杰明的身上打转。本杰明反应也很快,举起自己的酒杯。
“好啊!干杯!”他喊着,刻意作势屈身向前,仿佛也要敬班特一杯。
“我的老天爷啊,瞧瞧他们为他吃醋呢!”保罗惬意地喊道,“一个是耶和华见证人,一个是将来的大明星,呵呵呵……”
“喂,我说你这犹太老头,让年轻人自己去聊天吧,”赛尔波对他耳语,“讲难听点,你还是犹太人啊,根本就不应该庆祝圣诞节的。”
“那又怎样,我还庆祝光明节呢!”保罗漫不经心地喊道,“我什么都庆祝,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来,大家唱首歌吧。‘屁股碰到冰,变成泥泞’,怎么样?来,大家一起唱!如果各位不嫌弃,我还要献唱《娘娘腔之歌》,哈哈哈!”
保罗是老手,他也知道拉斯穆斯对自己没兴趣,只是出于礼貌才跟他做做表面功夫、调调情。
人生就是这样。他很喜欢恶搞别人,但其实并没有恶意。
他只是希望在场所有人尽兴。
他只是习惯讲话比较酸、比较毒而已,这还要看维姆兰小子接不接受他的毒舌。现在情况很明显,好玩的已经结束了。但是,老天爷,管他的!就让那两个小淫魔去为他争风吃醋吧。
他双手手肘抵着桌面,大声地吮吸龙虾。
人生不就是这样,有时能够称心如意,有时不行。假如已经有点年纪,不再像过去一样俊美潇洒,就只有到维京人桑拿浴场去,和人躲在暗室里交欢了。
这样也好,也还有点情调可言。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重点是把握有限的今生。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们将会看到,这一切简直美好到无与伦比……
今年圣诞夜,莱恩异常地安静,沉默地坐在沙发上,缓慢又聚精会神地咀嚼着火腿。保罗见状,忍不住插上几句。
“莱恩,你现在是怎么啦?你什么都没吃!”
莱恩缓慢、不停地咀嚼。
“不知道,”他犹疑地说着,“我咬东西的时候,嘴痛死了。”
他吞咽时,脸上露出相当痛苦的表情。
“好像是长了溃疡还是什么之类的。”
他笑得非常困窘、害羞,好像在请对方谅解。过去两年来,他大小病痛不断,在罗斯勒海关医院的一般门诊看过几次。有一次是肺炎,严重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必死无疑。他在那里躺了好几晚,留院察看。还有一阵子高烧不退,体重一下子掉了好几公斤,但现在已稍微恢复正常。
他也不是一天到晚生病,其实不应该夸大的。
他也不想让其他人担心,但他的嘴巴真是痛得不得了。圣诞节与新年假期后,他非得打电话预约门诊时间不可。
“我的老天爷啊,”保罗搞不太清楚状况,带着醉意口齿不清地说,“难不成你也想到处走动走动……然后现在生病?朋友,这里还有一点纯伏特加,酒精可以杀死世界上所有细菌,你知道的……”
莱恩就像绝大多数的第一批病患,在罗斯勒海关医院的一般门诊部门,针对肺炎和阿米巴痢疾等一般疾病做过几次治疗。
在医院,病人绝口不提自己是同性恋者。有必要提吗?
但医生与护士们还是知情的。当关于“新瘟疫”的医学报道开始源源不断地从美国传出,某位医生便开始阅读其中几位病人的病历。主要都是男性。
第一个病人狂咳不止,不确定是支原体或细菌感染还是什么别的,他的咳嗽严重到超乎常人想象。医生心想,这应该跟报道上读到的症候群有关。于是这个病人被留院察看,没过几天就死了。
这就是第一个死亡病例。
至此,医院不希望这些男性病患继续留在一般门诊接受诊疗。其中一位主治医生是虔诚的基督徒,他希望罗斯勒海关医院把这些同性恋者扫出门外。他表示,丹德吕德市医院有足够的资源接纳这些病人。
出于恐惧或偏见,护士也拒绝为这些同性恋者提供医疗服务,除了一位名叫雪蒂的护士。由于其他人不愿挺身而出,她还得身兼秘书、管理员与心理医生。
那些受过她救助的男性病患都以她的儿子自居,还给她起了个昵称——“罗斯勒海关的天使”。
如果没有她,一切将会荒谬至极。
某天,一位医生从家里带了几件古董家具到门诊部,他只是想让工作环境变得轻松点而已。虔诚的基督徒主治医生又出面了,命令所有人不准将有布料坐垫的家具带进诊间,不然病毒会传染!在为每位病人看诊的空当,必须确实消毒所有家具!
莱恩和其他人只是穿着衣服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做。他们没法从坐着的地方把病毒传染给任何人。
但命令就是命令!
最后,大家不得不在家具上放置塑料垫,而那位勇敢护士分到的,只有一张碎花图案的塑料封套。从此,那些男性病患就只能坐在套着碎花塑料坐垫的古董座椅上。
莱恩本来就不壮硕,他个子矮小,身材纤细。
他将是死于“新瘟疫”的第一批病患。他孤苦伶仃地死在罗斯勒海关传染病医院,死时体重只剩30公斤。
他身上什么都不剩了。
在与病魔搏斗的最后阶段,他完全不吃不喝。
即使如此,他还是拖了整整12天才死去。
过了这12天,他顽固的心脏才终于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