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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异常壮阔,蓝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短短几天光景,春天就已退去,宣告初夏的到来。这是1986年的6月初,户外温度达25摄氏度。淡蓝的紫丁香和野樱桃都盛开着。
保罗正在等着赛尔波与拉许欧克快步跟上,他喜滋滋地喊了一声:“瞧,这些花开得可真灿烂啊!”
他居高临下,站在从悦塔街到圣灵丘最高一级石阶上,焦躁地跺着脚。表演艺术学院的校区就坐落于此。
保罗手中拿着用玻璃纸包装好的一大束花,一边不耐烦地用花束拍打着石阶两侧的扶手,一边对着还在石阶下慢慢往上爬的赛尔波与拉许欧克大喊:“老天爷……剧马上就开演了!听到没有!”
一如往常,赛尔波慢条斯理地照自己的步调来,不受保罗影响。赛尔波很有耐心地跟在拉许欧克的身旁,一步一阶,随时准备在需要时扶他一把。
“这很花时间的……”
拉许欧克不停地喘息,只得停下来休息。他迅速露出一个羞赧的微笑,仿佛在致歉,手掌心满是细细的汗珠。
“扭扭捏捏个屁!”这会儿,保罗不假辞色,两眼朝天,仿佛居高临下地从宝座上吼道,“赛尔波,你他妈没骨气的混账,你老是溺爱他!”
一对陌生夫妻从这两个男同志身旁经过,假装没听见、没看见,没发现情况不太对劲儿。他们只是眼神僵硬地盯着前方的石阶,对两人不屑一顾。
这就表示,他们不只听见了、看见了,也发现了。
夫妻俩争先恐后地挤到赛尔波与拉许欧克的右边,差点被彼此绊倒。两人都急于与这个拄着拐杖、满头大汗、异常瘦弱的男子及他的男伴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这就够明显了。
几乎可以触碰到两人的恐惧与厌恶。
这跟平常那种“干你娘,两个死娘炮,恶心!”的厌恶相异。这是另外一种形式,比较接近“你看到他那副样子没有?老天爷啊,这不会通过空气传染吧?那个同性恋没有用手碰到栏杆吧,啊?我们回家一定要把手洗干净啊……”
对,这就是另一种厌恶。
赛尔波由下往上对保罗喊着:“好漂亮的花啊!是给班特的吗?”
保罗满意地审视着手上的花束。
“本来是这样没错。可是,你瞧,我今天穿得跟这些花多么相配!所以它们应该全归我了。”
拉许欧克又开始努力往上爬。
“拉斯穆斯在哪儿?”他对保罗喊道,仿佛只是要找话讲,好隐藏自己的疲累。
保罗只是耸耸肩。
“嗯,他要不就在哥特堡,要不就是死了。反正,我不知道啦。”
他低头瞧瞧腕表。
“等你们上来,天都要黑了。老天爷,拉许欧克,你不是有代步用的电动车吗?你行行好,下次记得坐车来,拜托……”
最后,两人总算爬上最后一阶。拉许欧克上气不接下气。
“问题是,我就没有电动车啊!他们不发给我啊!”
他面向阳光,眯着眼睛。一阵熏风袭来,捎来了属于初夏的气息。
“啊,对了,今天天气真是好极了!”
保罗相当轻蔑地哼了一声,使出自己最娘的埃斯基尔斯蒂纳口音:“班特就要从表演艺术学校毕业了,今天是他的毕业公演,拜托你改天再来享受这天杀的‘好天气’,行吗?”
拉许欧克好像没有马上领悟到保罗的意思,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认真琢磨他的弦外之音。
“好……”他温温吞吞地点点头,两眼直视保罗,努力把一整句话讲完,“……但我没办法。”
拉斯穆斯没死,人也不在哥特堡。他和新恋人本杰明从他们位于国王岛边陲的租屋处一起骑着自行车出门。
他们加速骑过西桥,置物架上的毛巾在风中飘扬。
两人并肩而骑,有时其中一人稍稍领先,有时互换领先位置。他们又笑又闹,彼此逗弄着,双脚踩踏板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致大腿与小腿都快抽筋了。
两人的感情关系与相处情况,大致上就是这样。
就像一场进行中的摔跤比赛,在紧张与松弛、玩笑与严肃、恩爱与侵略之间徘徊。
“我看啊,不用两个礼拜就吹了,哼!”他们刚在一起时,听到消息的保罗又是噘嘴,又是咳嗽,伸手掏出一根金黄色布兰德香烟。
那次,保罗边抽烟边狂咳嗽,噘着嘴铁口直断他们的感情绝对不会天长地久。然而,他们在一起已经三年半了。
事实上,除了工作时间之外,拉斯穆斯与本杰明几乎形影不离。有时,他们甚至连工作时间都窝在一块儿。
过了西桥,他们便右转,骑过“公园里的小拉斯”咖啡馆。过去这三年的夏天,拉斯穆斯都在这家咖啡馆上班。
本杰明通常会在打烊时分的夏日余晖中,坐在咖啡馆外的凉亭等待,他通常那时才从五金行下班。
他等着身穿紧身白色汗衫、系着深色围裙的拉斯穆斯,将最后一摞待洗的碗盘和咖啡杯收拾干净。
有时,本杰明想要的,就只是坐在拉斯穆斯的身旁,欣赏他年轻健壮的身体,瞧瞧那经历一整天滞闷黏热的柔软肌肤在夕阳余晖中闪闪发亮……本杰明的眼神始终围着拉斯穆斯转啊转,而拉斯穆斯只顾着在各桌走动,收拾餐具。仿佛天神之子,能够青春永驻,年华不老,全世界所有时间都是属于他们的。
然后,他和这位“神子”就吃当天剩下的肉丸三明治当晚餐,再一起去游泳。
本杰明此刻与拉斯穆斯正骑在通往长岛区西侧的小径上。当其中一个踏板与链条护板产生摩擦时,本杰明的自行车就会嘎嘎作响,而且很有韵律——嘎,嘎,嘎。
他们骑到最西侧的岬角,把自行车一扔,跳到水边石头上,比赛谁最先脱光衣服下水。
他们总是玩这个游戏。
本杰明一开始还是严守平常的生活习惯,将长裤与衬衫叠得整整齐齐,拉斯穆斯则是随性地将衣服一扔就下水。当拉斯穆斯“卸装”完毕时,本杰明才刚脱到一半。
他们今天其实没时间游泳的,他们早该抵达表演艺术学院,和保罗一伙人碰面,今天可是班特的毕业公演。但看到天气这么好,他们就决定要偷个时间,游泳去。
这将是他们今年夏天第一次游泳。
拉斯穆斯从一块高出水面整整一公尺的石头上一跃而下,扑通一声跳进水中。
“啊——”他浮出水面,重重地哼了一声,“冷死人了!你这胆小鬼,还不跳下来试试!”
“我就来了!”
本杰明已经把衣服摆放得整整齐齐,确保它们不被弄湿,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到石头上,蹲着颤抖,不敢下水。
他非常怕冷。
他迟疑地微笑着,然后才缓缓滑进水中,发出实在不太像男性该有的呻吟声。
“啊……呜……”
拉斯穆斯放声大笑,游到本杰明面前,亲吻他。
“还要发誓啊?哈哈,不用这么虔诚吧!”
“谢谢,我很好,”本杰明打了个冷战,小心地试游几下蛙式,“不过我们现在得上去了,不然班特的毕业公演要结束了。”
“好啦。真是个胆小鬼,不敢游泳!”
“我们已经迟到了……”
“我不是说好了吗?”
这份急切与不耐清晰可辨,好似他们都意识到时间紧迫而急着在一起。
几年后的今天,本杰明会相当谨慎、细致地梳理拉斯穆斯日渐稀疏的头发。那将是个美好的日子。几年后的今天,拉斯穆斯会坐在轮椅上,推近窗前,仿佛凝视着斯德哥尔摩南郊的奥斯塔湾。他皱着眉头,虽然全神贯注,眼神却已显得迷茫,只是瞧着正前方,双手在膝上纠缠着。能有人替他梳理一下头发真好。
“我看起来怎么样?”他将会这样问。
“好极了!”本杰明将会这样回答。
“是不是光滑、浓密?”
“没错,既光滑又浓密!”
拉斯穆斯咧嘴微微笑了一下,笑得很不自然,很痛苦。
他当然知道本杰明在骗他。
但他喜欢被本杰明骗。
同样,本杰明也知道拉斯穆斯在骗他。
他也喜欢被拉斯穆斯骗。
保罗、拉许欧克、赛尔波与其他观众一起坐在观众席的黑色长凳上。
“把枕头给我!”拉许欧克要求。
赛尔波把他们随身带来的枕头递给他,给他充当坐垫。
拉许欧克恼怒不已地喃喃自语。
“这瘦屁股,哪里都不能坐,痛死人了!”
“哟,您今天可真是盛装出席。”保罗添油加醋地揶揄他。
拉许欧克穿着一件破旧的深蓝色棉质运动裤。他整张脸突然一亮,拍打着这件破旧的衣物。
“呵呵,你说这件长裤啊?我整个衣柜里只有这件穿起来不会痛。这是我最喜欢的裤子。我曾经想过,要是我翘辫子了,进棺材一定要穿这条裤子。”
“好主意,”保罗插嘴,“史坦那边也有杰夫·斯瑞克的影片喔。”
大伙哈哈大笑。保罗继续添油加醋。
“话说这臭婊子真是笨到没药可医了,空有影片,竟然没带播放器!”
“是啊是啊,”拉许欧克不悦地哼了一声,“管他的,反正我已经决定穿我最贵的阿玛尼西装了。”
“啥?你真有阿玛尼西装啊?”保罗由衷地感到惊讶,仿佛对拉许欧克的这段宣言印象深刻。
“没错。我要把它穿进棺材,这样我那些亲戚就没办法跟我亲爱的赛尔波抢这件西装了。妈的,那些老不死的真讨厌!”
本杰明与拉斯穆斯踩着自行车前往表演艺术学院,路上经过一家书报摊,晚报上印着斗大的粗黑标题外加黄色镶边,非常醒目。
拉斯穆斯一看见《晚报新闻》的头版标题,马上紧急刹车。
本杰明骑在前面,回头察看拉斯穆斯,大声提醒他,他们没有闲工夫耽搁了。但他发现拉斯穆斯不答话,就往回骑,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同一瞬间,当他瞥见那斗大的标题时,马上就明白了。
真是煞风景。他们今天玩得很快乐,这本应是美好的一天。
他真搞不懂这个该死的社会。
幸灾乐祸。秘而不宣却又显而易见的仇恨。
尤其是在这美好的夏日,蔚蓝的天空一望无际,属于盛夏的芬芳花香扑鼻而来。
晚报头条那斗大、黝黑的粗体字却向他们大声“吼”出这个事实。
这实在太明显、太蓄意,无法视而不见。
仇恨。
“我们的牧师表示:他们活该得艾滋病。这是报应!”
几分钟后,拉斯穆斯和本杰明冲进门,坐到保罗、拉许欧克与赛尔波旁边。
“很好,大家都到齐啦!”保罗郑重宣布,“只差莱恩了!”
剧场门窗紧闭。戏还没开演,但室内早已闷热得令人窒息。
大家吸入彼此呼出的空气,好像有人在咳嗽、清喉咙,还有人打喷嚏。
皮肤上,满是细细的汗珠。
整个表演厅座无虚席,每个人紧紧挨着旁人,依次而坐,连摆放手肘的空间都没有。几乎是手牵手、肩并肩,身体紧贴着其他人的身体。
坚硬的木质座椅使人难以久坐,已经有好几个人伸展腰背,想换个舒服一点的坐姿,可惜徒劳无功。
观众间不耐、嗡嗡作响的呢喃声渐渐停息下来,大家聚精会神地瞧着舞台。舞台的黑色木质地板看起来陈旧不堪,上面安放着另一个体积较小、纯手工打造的木质舞台。小舞台的帘幕尚未拉开。无论是受邀的观众,还是不请自来的观众,都是剧场常客,都知道契诃夫的喜剧作品《海鸥》第一幕的重点,就在年轻的康士坦丁为爱人妮娜所写的舞台剧中。
拉许欧克喃喃抱怨着拉斯穆斯和本杰明迟到。本杰明低声道歉,表示他们只是在水里“泡了一下”。
“哟,你们把冬衣脱啦。”赛尔波耳语道,“今年第一次下水游泳?我们在芬兰都是这么说,‘把冬衣脱掉’。”
“是的,我们的确这样做了。”本杰明同样耳语回答道。
“你们讲什么悄悄话,大声讲嘛。”拉许欧克咯咯笑着。
“对了,刚说到莱恩,你们看过今天的《晚报新闻》没有?”
拉斯穆斯突然刻意抬高音量,把旁边其他人吓了一大跳。
“我们的牧师表示:他们活该得艾滋病。这是报应!”他挥舞着手中的晚报。
四下一片死寂。
牧师的话,在使人窒息的空气中回荡着。
他们活该得艾滋病。这是报应!
有人转过身来,瞪着他。
说不出那是什么眼神:是被吓到而想撇清,还是只是好奇?
拉斯穆斯对那人怒目回视,然后猛然用力摊开报纸,吼道:“通通给我听着!‘如果艾滋病是针对同性恋者,使他们生病,让他们觉醒、回头,那艾滋病不失为一项福音。’这个牧师叫本特·毕格森,来自哥特堡,41岁。这篇是他针对艾滋病写的辩论文章。听好了,他说:‘罹患艾滋病的同性恋者,如果能够彻底觉悟,了解到身为同性恋者是最大的罪过,那么我们可以这么说,艾滋病完成了一项使命,它传达了上帝的信息。虽然是疾病,但最终导致了善果。’”
拉斯穆斯愤怒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厅中回荡,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
拉许欧克脸色惨白,难以呼吸。
“这算哪门子牧师?这算什么……狗屁福音啊?”他愤懑不平,绝望地耳语。
拉斯穆斯继续朗诵牧师的“福音”。
“他说:‘宁愿病死,也比当同性恋者好得多。’”
观众中一个老先生探出头来,愤怒地对着拉斯穆斯喊叫:“够了,现在闭嘴行不行!大家挤在一起已经很不舒服了。”
拉斯穆斯全然不予理会,继续挑衅般地朗诵着,音调更高且更加尖厉。
“记者问他:‘如果你的儿子不巧是同性恋者,你还会这么说吗?’牧师回答:‘如果艾滋病是使他获得永生的唯一途径,我由衷希望他得艾滋病。这样总比他继续活着,继续当同性恋好得多。他要是继续活着当同性恋,就得不到永生了。’”
这时大厅灯光转暗,瞬间熄灭。拉斯穆斯来不及继续念下去。
有一两秒的时间,大厅一片漆黑。数道闪着黄光的探照灯悄然打开,用温暖柔和的光线照亮前方陈旧黑色地板的木质小舞台。舞台上,一对年轻男女正在对话。女孩身穿黑色洋装,观众都看得出来,他们微微颤抖着,显得有些紧张。
饰演麦德维丹科的男演员率先发问:“你怎么老是穿黑衣服?”
饰演玛莎的女孩回答:“我在服丧,我在哀悼自己失落的生命。”
全剧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