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7)
士兵们打累了。一个家伙站在那里手摁着臀部吁吁直喘,一边微笑着,对人群作着手势。上校发话了:那四个打累了停一下,把手里的警棍交给观众。
一个女孩被她的朋友推上前来,咯咯地笑着,捂着自己的脸。“去嘛,别害怕!”他们鼓动她。一个士兵把警棍递到她手里领她上前。她站在那儿直发愣,一只手还掩在脸上。叫嚷声、玩笑声、暧昧的喊唆向她扑来。她举起了警棍,猛地一下砸在囚犯臀部,扔下警棍跑回欢呼的人群中去。
人们开始竞相争夺警棍,士兵们几乎难以维持秩序,人们一拥而上或是自己上去动手或是等着警棍传过来,我看不见地上的囚犯,站在那里忘了脚下的水桶。
轮流行刑告停,士兵们重新拾起警棍,人们纷然退后,又围成最初那个圈子,却比先前缩紧了许多。
乔尔上校向众人举起一把锤子,一把普通的四磅重大锤,就是搭帐篷时用来夯桩的那种。他的目光又一次和我遇上。嘈杂声平息下来。
“不!”我听到一声大喝从我喉咙里吼了出来,有点发涩,不太响。又是一声:“不!”这一次从我胸膛发出,声若洪钟。士兵挡住我,把我踉踉跄跄地拽到一边。我站在人群围起的圈子里举起双手喊道:“不!不!不!”
我转身对着乔尔上校时彼此只有五步远的距离,他仍是两条胳膊交叠在胸前。我用手指着他:“你!”我喊道。要把一切都喊出来,让他知道什么叫怒不可遏。“你正在剥夺这些人的权利!”
他没有退缩,也没回答。
“你!”我手指着他像是挥动着一杆枪。我的声音响彻广场,四下一片静默,不过也许是我太激动什么都听不见了。
什么东西从背后向我击来。我趴倒在尘土中喘着气,背上的陈伤又灼烈地痛起来。一记警棍砰地砸在我背上,我伸出手去挡开棍子时,手上挨了死命的一击。
我竭力想站起来,但痛得直不起身。我蜷起腿想看看是谁给了我这一击,只见一个粗矮壮实的佩带军士徽章的家伙弓腰下蹲,鼻翼翕动,擎起警棍又要打来。“慢着!”我伸出麻木的手。“你打断我的手了!”说着我额头上又挨了一下。我掖起手臂低下脑袋,一边抓索着试图想抓住他的手。警棍一下一下落到我的脑袋上肩膀上。不要紧:既然我已开了这个头就得要结束这场把戏。我抓住这家伙的紧身外套把他拽向自己怀里。他奋力挣扎却使不上警棍。我从他肩上探出脑袋又大声叫喊起来。
“不要这样!”我喊道。那把锤子抱在上校的怀里。“你们别拿锤子干,对付野兽也不至于要用锤子砸吧!”我一把推开军士,这会儿我已完全陷入狂怒的波涛。顿时感到自己有了神的力量,虽说这一分钟以后就会烟消云散:让我借此力量好好完成这使命吧!“看啊!”我喊道。我指着四个驯服地躺在地上的囚犯,他们嘴巴还贴着木杠,托着腮帮的手像是猴子的爪子,脊背上“敌人”的字样被警棍一阵乱捶已经模糊掉了,对接下来还将发生什么事他们亦已感到麻木,只希望磨难快快结束。我伸出斫伤的手指向天空:“看啊!”我喊道,“我们是造物主伟大的奇迹!但在这样的折磨下,人类的身心无法再复原了!多么——!”我一时语塞。“看看这些人!”我又喊,“人——!”我想,你们真该伸长脖子看看那些囚犯,他们渗血的笞痕上已经落了一堆苍蝇。
警棍挟着风声袭来,我转身迎上。这下正好打在脸上。“我的眼被打瞎了!”这么想着,眼前一阵发黑,我咽下一口血,一片暖融融的玫瑰色在眼前洇开,接着就是锥心的疼痛。我用手捂住脸,在围观的人群里踉跄地打着旋儿,强忍着不出声,竭力不让自己倒下。
接下去我要说些什么已记不得了。造物的奇迹——这是我一直信奉的思想,而现在这思想已像一阵烟似的离我而去。这场面让人想到的是我们把造物的奇迹像昆虫一样在脚下践踏,就像碾死甲虫、蠕虫、蟑螂和蚊子一样。
我把手指从眼前拿开,灰蒙蒙的世界重新呈现在流淌的泪水中。此刻我深怀谢悃,因为我已不感到痛了。当两个人一边一个挟着我的胳膊拖着我穿过叽叽喳喳的人群走向囚室时,我甚至微笑起来。
这微笑、这欣悦,给他们留下的是挥之不去的恼怒。我知道他们以这般草率的手法对付我是适得其反。因为我不是演说家,不擅雄辩,如果他们让我说下去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把一个人脚打瘸是否要比决斗中杀死一个人更糟糕呢?当一个姑娘被怂恿去鞭笞一个人是否也是对每个人的羞辱?这种暴行对纯洁的心灵不是一种污染吗?他们不让我说出口的话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用语言去唤醒暴民几乎是不可能的。说到底我除了想劝诫人们用文明的举止去对待被俘的敌人还能做什么?除了反对用那种“新思维”去戕害那些跪着的人(迷惘和耻辱已在他们自己的眼中)还能反对什么?我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那些袒身裸背的野蛮人呼唤正义吗?正义:这个词一旦脱口而出那么其终结将在何端?大声喊出“不”更容易些;引颈受戮和做烈士更容易些;设法劝阻暴行比为野蛮人而捍卫正义更容易些。然而,这里边的是是非非理得出什么结果呢?难道我们会放下武器,向那些被我们掠夺了土地的人们打开城门吗?这个遭受暴殴遭受监禁的老行政长官——法律规则的捍卫者——以自己的方式跟国家作对的人,并非没有困惑,并非没有痛苦。
我的鼻梁打断了,脸颊上皮开肉绽。左眼肿得睁不开。
麻痹缓解了疼痛却又成了一两分钟来一次的要命的痉挛,弄得我没法躺下来,只好手捧着脸颊在房间里拖着脚步走,像一条狗似的哀号着。两次痉挛的间歇中,我做着深呼吸,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丢脸地哭出声儿。我好像听到广场上暴民们潮起潮落的喧嚣,但没法肯定那喧嚣的声浪是不是在撞击我的耳膜。
他们照常给我送来了晚饭,但我吃不下。我简直一刻都不能安宁,我必须不停地来回走动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尖叫不撕自己的衣服和抓挠自己的皮肉(这是人在忍耐力达到极限时做出来的事)。我流下了眼泪,皮肉绽裂之处就像被撕扯被噬咬般地痛。我一遍遍地哼着关于骑手和刺柏的老歌,竭力回忆着某些甚至一点意义也没有的词句。一、二、三、四……我数数。我告诉自己如果坚持到晚上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
捱到第二天清早,我被折磨得头晕目眩脚步趔趄,终于忍不住像孩子似的抽泣起来,我坐在墙边哭泣着,眼泪直淌下来。被一阵阵有规律的痛楚牵动着,我哭了又哭。在这种状态下,突如其来的睡眠猝然击中了我,竟歪倒在墙角迷糊过去了,醒来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一方惨淡的日光中。虽说还有一阵阵抽搐的痛感,但总算能受得住了,说真的,已经不是那么强烈了。也许很快我就会习惯这种阵痛。
我静静地靠墙躺着,把疼痛的手掌拳在腋下,又沉入了睡眠,融入一片迷乱朦胧的影像中,我走进这里一门心思地要寻找什么,拨开眼前乱叶飘飞浮云翻动的景象,原来那是一个姑娘。她背朝我跪着,面对一座她用雪或是用沙筑起的城堡。她身着深蓝色长袍。我走过去,看见她正在城堡里掏弄着什么。
她意识到我过来便转过身。我弄错了,原来那不是城堡而是她用泥土搭起的一个灶头。青烟从炉灶后边袅袅升起。她伸手给我一样什么东西,一块说不上什么形状的玩意儿,看上去朦朦胧胧的,我晃晃脑袋,还是没看清。
她戴着一顶绣着金线的圆帽。头发编成辫子沉甸甸地拖在肩上:辫子里织入了金线。“你为什么穿上最好的衣服?”我其实是想说:“我从来没有见你这么漂亮。”她朝我微笑:多美的牙齿,多么清澈明亮的黑眼睛!现在我看清楚了,她给我的东西是一块面包,还热乎着,带着焦脆的香气。一阵感激的热浪涌过我全身。“像你这样一个孩子在沙漠里怎么学会把面包烤得这么好?”
我想说这句话。我张开手臂抱住她,脸颊流下的眼泪滴在伤口上,很痛。我倏然从梦中惊醒,再也无法走进梦中尝到那块惹我直流口水的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