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种多样的变化形态(1)

我的祖父马吕利努斯相信星相。这个因年纪大了而变得面黄肌瘦的身材高大的老人,他对我的爱没有温情,没有感情的流露,几乎连一句疼爱的话语都没有,同他对他农庄的牲畜,对他的土地,对他所收藏的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块的爱完全一样。他是自西庇阿①时代起便定居西班牙的一个古老家庭的后裔。他出身于一个元老院议员家庭,排行老三。直至那时,我们家族一直属于骑士等级。在提图斯②时代,他曾参与——不过,只是一般性地参与一一公共事务。这个外省人不懂希腊语,而讲拉丁语时又带有沙哑的西班牙口音,还把这种口音传给了我,使我日后常遭人耻笑。然而,他的才智并不是没有完全开发。他去世之后,人们在他家里发现一只箱子,里面装满了他20年来未曾动过的数学仪器和书籍。他的知识半含科学性,半带乡土性,这是狭隘偏见与古老智慧的混合,反映了老加图③的特点。但加图毕生供职罗马元老院,积极鼓吹的迦太基④的战争,是共和国时期冷酷的罗马城的不折不扣的代表。马吕利努斯那几乎难以理解的冷酷性要追溯得更远,追溯到更加古老的年代。他是部落时代的人,是一个神圣和几乎令人惧怕的世界的化身,我有时在我们伊特鲁立亚的招魂卦者仍发现有其某些遗迹。他外出时常光着脑袋,我有时也这么做,因而常受到批评。他那双脚满是老茧,不能穿鞋。他平常穿的衣服与老叫花子或神情漠然、蜷缩着晒太阳的佃农穿的几无区别。有人说他是巫师,所以村民们都竭力地回避他的光。但他对动物倒是具有奇特的能力。我曾看见他把那满是皱纹的脑袋小心翼翼地、友好亲切地凑近一个蝰蛇穴,还看见他把那关节凸出的手指伸到一只蜥蜴面前扭来扭去的。夏夜里,他常带我到一个干燥的山丘顶上去观星望月。我数流星数累了,便倒在一个土埂边睡着了。他却一直仰着头坐着,脑袋随着星辰的运动而不易察觉地在转动。他大概了解菲洛拉奥斯⑤和喜帕恰斯⑥的体系,还了解后来我特别喜欢的萨摩斯岛的阿利斯塔克⑦的体系,但他对这些思辨不再感兴趣了。对他来说,星辰是一些燃烧着的点,是跟他从中同样得出预兆的石头和缓慢爬行的昆虫一样的物体,是一个神奇世界的组成部分。这个凿界同样包括诸神的意志、魔鬼的影响以及留给人们的运气。他早就给我绘制了我的天宫图⑧。有一天夜晚,他走近我,把我摇醒,以一种仿佛在向佃户预兆好收成那样的既简洁又洪亮的口气对我说,我将拥有对世界的统治权。后来,他突然有所怀疑,便从他保存下来在寒冬给我们取暖用的葡萄枝蔓的微弱火堆中取出一根小枝,把它移近我的手,从我这个十一岁的孩子的厚厚的手心上去证实我也不知是什么与天路相应的纹路。在他看来,世界是一个惟一的整体,一只手就能够证实众星辰。他的预言并不会像人们认为的那样使我感到震惊:任何一个孩子都在期盼着一切。后来,我从他那年纪大的人所具有的对当前的和未来的事态发展的冷漠态度看出,他把自己的预畜给忘了。一天早上,人们在庄园附近的栗树林里发现了他。他已经浑身冰凉,并被猛禽啄食。他死之前,曾试图把他的本事传授给我,但没能成功,因为我天生好奇,总想一下子得出结论,而不愿被他那种学问的复杂而讨厌的繁难所困扰。但是,对某些危险的体验的兴趣,我却一直未减。

①西庇阿:一译斯奇皮奥。古罗马一名门望族,共和国时代多出名将,通常被提到的有二人:大西庇阿(前23前l84),古罗马统帅,小西庇阿(约前185--前129),大西庇阿长子之养子,古罗马统帅。

②提图斯(39—81):一译第度,古罗马皇帝,79年至81年在位。

③加图(前如前l49):古罗马政治家和作家,为拉丁散文文学的开创者,著有《罗马历史源流考》七卷。

④迦太基:位于突尼斯湾的非洲北部奴隶制国家,其废墟距突尼斯城16公里。公元前3世纪开始与罗马争夺地中海西部的霸权,最终失败。沦为罗马一行省。

⑤菲洛拉奥斯:公元前5世纪希睹毕达哥拉斯旅的哲学索和天文学家。

⑥喜帕恰斯(约前l9约前125):一译希帕库斯,古希腊天文学家和费学家。

⑦阿利斯塔克(前31前230):古希腊夭文学家。哥白尼日一心说的先驱。

⑧指占星术中算命用的天官图。

我父亲埃利乌斯·阿弗尔·哈德良是一个为道德所累的人。他的一生是在没有荣耀的行政事务中度过的。在元老院,他的话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与通常所遇到的情况相①反,他的非洲总督府并没有使他发财致富。在我们家乡,在西班牙的伊大利卡自治市,他为解决地方冲突而耗尽了精力。他没有雄心,没有欢乐,像许多因此而一年一年地越来越默默无闻的人一样,他最终落到只管琐碎事务的地步。我自己曾经体验过这样一些细致入微和一丝不苟的令人尊敬的尝试。这种体验在我父亲身上发展成为对别人的一种极端怀疑,在我很②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这种怀③疑主义灌输给了我。他即使亲眼看见我取得成④就,他也会不为所动的。家族的骄傲十分强烈,所以大家不相信我还会为光宗耀祖添加点什么。这个劳⑤累过度的人离开我们的时候,我才12岁。我母亲过着一种极其严格的寡妇生活。自打我被我的保护人叫到罗马去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了。对于她那西班牙女人的长长的、印着有点阴郁的温暖的面容,我一直保留着祖宗牌位上的蜡制半身像所证实的记忆。她长着一双加的斯少女的小巧的脚,脚上套着一双窄小的鞋,在这个无可指责的少妇身上,仍保持着该地区的舞蹈女的腰肢的那种轻柔扭动。我经常思考当我们假设一个人、一个家族不可避免地要参与他们所处时代的思潮和事件时我们所犯的错误。虽然在反对尼禄的暴动年代,我祖父曾经留伽尔巴住过一晚,但罗马阴谋的反响却几乎没有触及到住在西班牙这个偏僻角落里的我的父母。人们在生活中还常常记起乌提卡围城时期被迦太基人活活烧死的一个叫费边·哈德良的人和另一个在通往小亚细亚的大路上追击米特拉达梯的倒霉的士兵,也叫费边的这个在罗马历书的个人档案里默默无闻的英雄。我父亲对他同时代的作家几乎一无所知:尽管吕甘和塞涅卡都同我们一样出生在西班牙,但他对他们很陌生。我的叔祖埃利鸟斯虽是个文人,但却只读奥古斯都⑥时代最著名的作家的著作。对同时代社会风尚的这种鄙夷不屑,使他们避免了许多鉴赏力方面的错误。多亏了这种鄙夷不屑,他们避免了一切自负。古希腊文化和东方都不为人知,或者是被远远地横眉冷对着。在整个半岛上,我想大概连一尊像样的希腊雕像都没有。节俭与财富相辅相成。某种土气与几近奢华的庄严并驾齐驱。我姐姐波利娜严肃、文静、阴郁,年纪轻轻地就嫁给了一个老头。正直是毫不含糊的,但人们对待奴隶却十分严酷。大家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人们只是小心谨慎地根据适合一个罗马公民的所有一切去思考。对于所有这些美德——如果这确实是美德的话——我肯定把它们全都给抛弃了。

①加的斯:西班牙大西洋边的港口城市。

②伽尔巴(前,-公元69):古罗马皇帝,68年至69年在位,仅统治了7个月便被杀身亡。

③ 鸟提卡:古代非洲地中海边城市,位于迦太基的西北。

④米特拉达拂六世(前l32一前63),亦称米特拉达梯大帝,本都王国(黑海南岸)国王(约前ll5一前63)。长期与罗马打仗,后败退至黑海北岸,遂自杀身亡。

⑤塞涅卡(前4—66):一译辛尼加,古罗马哲学家,新斯多葛派的代表人物,尼禄的老师,因参与反对尼禄的阴谋活动,事发后被尼禄赐死。

⑥奥古斯都(前63--公元l4):一译屋大维,古罗马皇帝(前27一公元14)。恺撒之甥孙(其姐妹之女所生)、养子和继承人。原名盖约·屋大维。公元前“年恺撒死后,初与安东尼对抗,随即和解,共同为恺撒报仇。公元前43年,与安东尼、李必达结成后三头同盟。腓力比战役打败布鲁图等。先与庞培讲和,然后击败之,并削弱李盐达军权。控制罗马西半部,与控制末半部的安东尼形成对峙。趁安东尼与埃及女王克娄巴特拉七世结婚并擅自将罗马东方领土赠与女王及其子从而激怒罗马统治集团的机会,同罗马元老院联合兴兵征讨。亚克兴战役得胜后入埃及,托勒密王朝灭亡;凯旋罗马,成为结束“内战”的最后胜利者。公元l4年8月19日死于南意大利的诺拉。“奥古斯都”为拉丁文,意为“神圣者”、“至尊者”,后成为罗马皇帝及西方帝王习用的头衔。

冠冕堂皇的假想希望一位罗马皇帝应在罗马出生,可我却生在伊大利卡。我后来正是在这块干旱但肥沃的土地上把世界上的许多地区重叠起来的。假想有好的地方:它证明精神和意志的决校。西班牙的学校曾受到行省的各种娱乐活动的影响。罗马的泰伦蒂乌斯一斯科鲁斯学校平庸地讲授哲学家和诗人们的作品,但也相当出色地使人对人生的坎坷曲折做好思想准备:教师对学生施暴,我对这种虐待人的做法感到羞耻。每个人各自囿于自身知识的狭窄范围里,看不起自己的同行,而后者也确实只是稍微了解别的一些东西而已。这帮夫子常常为了个别字跟儿争得口千舌燥。为争座次的先后而争吵,勾心斗角,造谣中伤,所有这些都使我熟悉了我后来在生活过的社会各阶层将要遇到的事情,并且还包括童年时代的粗暴。不过,我喜欢我的老师中的菜几位,喜欢师生之间存在的那些若即若离的关系,喜欢那些从微弱的声音在演唱、第一次向你揭示一部杰作或一种新观点的“鸣声器”。不管怎么说,最大的诱惑者不是阿比西里亚德,而是苏格拉底。

语法学家和雄辩术教师的方法也许没有我遵从它们时所认为的那么荒谬。语法以其逻辑规则和专断用法的混合,给了年轻人关于人类行为的各种科学、法律或道德,以及人使自己的本能体验成为法典的各种制度后来提供给他们的一种预先体味。至于我们在其中相继变成泽尔西一世和蒂米斯托克利、屋大维和马尔库斯·安东尼的修辞练习,它们让我陶醉。我觉得自己成了普洛透斯。它们教会了我轮流地进入各个人的思想,明白了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独特的法则做出决定、生活和死亡。读诗人们的作品使我产生了更加心动的效果:我不能肯定爱情的发现是否必然就比诗歌的发现更加地令人心醉。诗歌改变了我:对死亡的领悟将①不会如同维吉尔②的黄昏诗那样把我更远地带进另一个世界之中。后来,我更喜欢恩尼乌斯③的粗犷(因为这更接近种族的神圣起源),或者更喜欢卢克莱修④的微妙的痛苦,或者,与荷马⑤的慷慨铺陈相比较,更喜欢赫西奥德⑥的朴实凝炼。我尤其欣赏最复杂、最晦涩的诗歌,它们迫使我的思想进行最艰苦的锻炼。我尤其欣赏最新或最老的诗歌,它们或给我开辟崭新的道路,或帮助我找到迷失的路径。但在那个时期,在这些诗歌的艺术中,我特别喜欢最直接地表达含义的东西,譬如贺拉斯⑦笔下的闪光的金属和奥维德⑧笔下的柔软的肌肤。斯科鲁斯硬说我缺乏天赋和恒心,只能成为一个最平庸的诗人,使我没了信心。很久以来,我一直认为他弄错了,我在某处的确藏着一两卷爱情诗集,往往是模仿卡图卢斯而作的。可是,今后,我的个人作品是否拙劣,对我已不太重要了。

①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变幻无常的海神。

②维吉尔(前7前l9):古罗马诗人,被誉为罗马的一代诗宗,对中古(如但丁)及近代诗人有相当大的影响。

③恩尼乌斯(前23前l69):最早的拉丁诗人之一。

④卢克莱修(约前98一前54):古罗马哲学家、诗人。

⑤荷马:约公元前9至8世纪的古希腊诗人.四处行吟的盲歌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

⑥赫西奥德:约公元前8世纪末至前7世纪的古希腊诗人,主要著作有《工作与时日》和《神谱》。

⑦贺拉斯(前65一前8):古罗马著名诗人。

⑧奥维德(前43公元l7):古罗马诗人,主要作品有大型诗歌《变形记》(十五卷)、《哀歌》(五卷)、《爱的艺术》(五卷)、悲剧《美狄亚》等。

我将始终感激斯科鲁斯让我在还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学习希腊文。当我第一次试着用尖石笔在石板上画这些陌生字母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开始摆脱我熟悉的生活环境,在做长途旅行,并产生了与爱情一样既坚定又不由自主的抉择之感。我喜欢这种语言的非常健壮的躯体所具有的韧性,喜欢它词汇的丰富,喜欢它的每一个词都显示出与现实的直接而多变的接触,而且还因为,人们说得最好的所有一切几乎都是用希腊语说的。当然还有一些别的语言,这我知道,但这些语言或已僵化,或正待产生。埃及的一些祭司让我看过他们古代的信经,但那只是些符号而非词语,是很久以前对世界和事物进行分类而作的努力,是解释一个已经灭亡的种族的墓碑语。在犹太战争期间,犹太教教士约舒亚曾经逐字逐句地给我解释用这种宗派信徒使用的语言写成的某些文稿,他们心里只有他们的神灵,而忽视了人类。在军中,我熟悉了克尔特辅助部门的人所使用的语言。我特别记得他们的一些歌……但蛮族人的不规范语言所具有的价值,顶多是保留了它们组成人的话语的东西,顶多是包含了今后它们将要表达的东西。而希腊则相反,在它的身后.已经留下了经验的财富,亦即人和国家的经验的财富。从爱奥尼亚的暴君到雅典蛊惑人心的政客,从阿格西劳斯①的完全节俭,到戴奥尼修斯一世②或德梅特里奥斯③的放纵,从德马拉托斯④的背叛到斐洛皮门⑤的忠诚,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所能尝试的以损害自己的同类或为同类效劳的所有一切行为,至少已被一个希腊人做过一次。我们的个人选择亦然:从犬儒主义到理想主义,从皮浪⑥的怀疑论到毕达哥拉斯⑦的神圣梦想,我们已经表示过拒绝或接受。我们的恶行和美德都具有希腊的榜样。什么也无法与表示誓愿或哀悼的拉丁铭文相媲美:刻在石碑上的这些字,以客观的严肃性概括了世界需要了解我们的所有一切。我是用拉丁语管理帝国的。我的墓志铭将用拉丁文刻在建于台伯河畔的我的陵墓的墙上,但在这之前,我将用希腊文进行思考和生活。

①阿格西劳斯(约前444一前360):斯巴达国王。后战死海外。

②戴奥尼修斯一世:希腊库萨的暴君,公元前405年至前367年在位。

③德梅特里奥斯(约前33前283):马其顿国王,前294年至288年在位。

④德马拉托斯(前52前491):斯巴达国王。

⑤斐洛皮门(约前25一前l82):古希腊的战略家和政治家。

⑥皮浪(约前365一约前275):古希腊哲学家,怀疑论的创始人。

⑦毕达哥拉斯(约前悱前500):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创始者。

16岁时,我在第七军团见习了一个时期。那时,第七军团驻扎在比利牛斯山里西班牙一侧的一个荒僻地区,与我在那里长大的半岛的南部大相径庭。我的保护人阿西利乌斯·阿蒂亚努斯认为用学习来补偿我这几个月严峻生活和疯狂狩猎是好事。他让斯科鲁斯说得心悦诚服,便把我送到雅典的诡辩家伊萨洛斯身边。伊萨洛斯是个杰出之人,尤其是具有即兴答辩的罕见才华。雅典很快就把我征服了。我这个有点笨拙的学生,我这个生性多疑的青年,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活跃的气氛,那种快节奏的谈话,那种欢乐长夜里的闲逛,那种在探讨问题和寻求感官快乐中的无可比拟的方便。数学和艺术这两种类似的学问相继吸引着我。我还有机会在雅典听了列奥蒂希德的医学课。我本会很高兴从事医生这一职业的。其精神与我在力图履行皇帝这一职业时的精神没有原则上的区别。我对这门学问发生了强烈的兴趣,它因为太接近我们而变得很不明确,变得容易发生迷恋和错误,但它通过接触直接的、裸露的东西又不断地得到修正。列奥蒂希德以最积极的观点去看待事物:他曾设想出一种很了不起的骨折复位水。傍晚,我们常在海边散步:这个博学的人对贝壳的结构和海泥的构成很感兴趣。他缺少实验手段。他对他青年时代常去的亚历山大博物馆的实验室和解剖室,对舆论的冲突,对人们殚精竭虑的竞争感到遗憾。他为人冷漠无情,但他教我要喜欢事物而不要喜欢言辞,要提防各种客套话,要多观察少判断。这个不讲情面的希腊人把为人之道传授给了我。

尽管围绕着我有许许多多的传说,但我并不太喜欢青年时代,既不喜欢自己的青年时代,也不喜欢别人的青年时代。就其本身而言,我往往觉得这个被大肆吹嘘的青年时代,就像人生的一个没规矩少文雅的年代,就像一个既不透明又无定型、既容易消逝又十分脆弱的时期。当然,我发现过一定数量的并不符合这一规则的有意思的例外,有两三个例外还非常令人赞叹,其中你本人,马可,就曾经是最纯粹的例外。就我自己而言,20岁的时候,我大体上就是今天这个样子,但我当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我身上的一切都并不坏,但一切又都有可能变坏:好的或最好的之中就蕴藏着最糟糕的。一想到我对自以为认识的世界的无知,一想到自己的急躁,想到某种浅薄的雄心和粗鄙的贪婪,我就感到汗颜。必须承认这一点不?我在雅典勤奋地学习生活时,适度地参加了所有的娱乐活动。我感到遗憾的不是罗马本身,而是世界事务在其中不断地变化的那个地方的氛围,而是政权机器的皮带轮和传动轮发出的噪音。图密善的统治结束了。我的表舅图拉真在莱茵边关地区威名远扬,从而变成了一个深孚众望的伟人。西班牙部族在罗马扎下了根。同这个直接行动的世界比较,我微得可亲可爱的希腊外省似乎一卣昏睡在一种业已过时的陈腐的观点之中。我觉得,希腊人对政①治的消极,犹如一种相当低级的自暴自弃形式。我对权力的欲望,对在我们身上常常表现为追求权力的最初形式的对金钱的欲望,以及对荣誉的欲单(姑且使用这个美妙、热切的词儿来形容听到别人谈论我②们时的渴望),都是无法否认的。在这种欲望中,隐隐约约地搀杂着这样一种感觉③:在许多事情上处于劣势的罗马,正在从要求它的公民,至少是属于元老院或骑士等级的公民,在熟悉大事的过程中重新获得优势。我甚至感到,关于从埃及进口小麦的问题的平庸讨论,都使我在国家问题上所学到的多于从柏拉图的整部《共和国篇》中学到的。几年之前,我还是个谙熟军纪的罗马青年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已觉察出,我比我的老师们更了解列奥尼达的士兵和品达的竞技者。我于是离开了干燥的、金黄色的雅典,来到了这个城市。在这个城市里,披着沉甸甸的长袍的男人顶着二月的寒风在街行走。豪华和放荡失去了魅力,但在这里,所做出的最微不足道的决定都影响着世界某一部分的命运。而且,一个贪婪的、毫不笨拙的、一开始原以为只是服从粗俗的雄心的外省青年,在力图实现这些雄心的同时,不得不渐渐地失去它们,不得不渐渐地学会与人和事较量,学会发号施令,而且学会——说到底,这也并不算是太无聊——服务。

①柏拉图(前427一前347):古希腊哲学家。其《共和国篇》(即《理想国篇》)甚为有名。

②列奥尼遮:斯巴达国王,约前488年至前480年在位。第三次波斯一希腊战争时,在温泉关壮烈牺牲。被视为斯巴达武人的典范。

③品达(约前522一前442):古希腊抒情诗人。作品大多赞美希腊诸神和奥林匹亚竞技的获胜者。其诗体(品达体)成为后世欧洲文学的一种颂歌体裁。

在往趁着政权即将更迭而形成的有道德的中等阶级的这种晋升过程中,并非一切都是美好的:政治上的诚实借助于颇为蹊跷的计谋而赢得胜利。元老院在逐渐地把全部行政事务交到其被保护者们手中时,完成了对奄奄一息的图密善的包围。我家的所有关系把我同他们联系在一起的那帮新人,也许同他们就要取代的那些人并无多大区别。他们尤其没被权力弄得那么卑劣。外省的表亲和小宇辈都在盼望至少谋得一些下属职位,但人家仍要求他们廉正地履行这些职务。我也有了自己的职务:我被任命为遗产诉讼法庭的法官。正是在这个微不足道的职务上,我目睹了图密善与罗马之问殊死决斗的最后过程。皇帝在城里失去了立足之地,他只是靠处决人来维持自己的地位,这反而加速了他的灭亡。整个军队都在策划阴谋,欲置他于死地。我对这种比格斗还要致命的剑术不甚了解。我只是对这个走投无路的暴君表示哲学家们的一个学生的有点傲慢的蔑视。在阿蒂亚努斯的谆谆告诫下,我只顾履行自己的职责,而不太过问政治。

工作的这一年与学习的那几年没多大的不同:我不熟悉法律但我有幸在法院有奈拉蒂乌斯·普里斯库这个同事。他答应教我,并且直到临终的那一天,他都一直是我的法律顾问和朋友。他属于这样一种极其罕见的人:他们深入掌握一种专业,可以说是透彻地了解这种专业,然而,却以外行人无法接受的观点,保持这种专业在事物秩序中所具有的相对价值的意义,并用人性的术语去衡量它。他比他同时代的任何人都更加通晓法律常规,但他对有用的革新从不犹豫。后来,正是多亏了他,我才成功地进行了某些改革。其他的一些工作也得去做。我一直未改外省人的口音,我在法庭的第一次讲话便引起了哄堂大笑。我利用经常同演员交往的机会——我因此而引起我家里人的反感——在好几个月里,学习口头表达成了我最艰苦、最有意思的一项任务,成了我一生保守得最严密的一个秘密。在这些艰难的岁月里,连放浪形骸也成了一种学习:我尽力地去模仿罗马纨绔子弟们的做派,但始终未能完全奏效。由于这种年龄的人所特有的懦弱——在别的地方,我躯体的鲁莽把这种懦弱完全消耗了——我对自己只是将信将疑。由于希望仿照别人我把自己的本性弄钝了,或者是磨锋利了。

大家都不怎么喜欢我。再者说,也没有任何理让人家喜欢我。在雅典的学生身上不被察觉、在皇帝的身上则或多或少地得到普遍认同的某些特点,譬如对艺术的兴趣,却让一个刚刚步人权力的初级阶段的军官和法官十分地难堪。我的希腊文化方面的知识常让人笑话我,尤其是因为我笨拙地忽而炫耀忽而隐藏这种知识。在元老院里,大家都管我叫“希腊学生”。我开始听到有关我的传闻,这种古怪的、闪亮的反光,半是因为我们的行为,半是因为民众对这些行为的看法而引起的。一些寡廉鲜耻的诉讼人,如果得悉我同某个元老院议员的妻子私通,他们就派自己的妻子来找我,如果他们得知我刘某个年轻的滑稽剧演员产生疯狂的热情,他们就派他们的儿子来找我。我以冷漠的态度去出这些人的洋相,这倒是颇为有趣韵。最虔诚的还是那些为了取悦我而跟我谈论文学的人。我在这些平凡的岗位上不得不构思出来的办法,后来对我在宫中的接见中大派了用场。在简短的接见中,周全地应付每一个人,横扫这个暂时只有这位银行家、这位老兵和这个寡妇的世界。对这些尽管原本就被圈于某种狭窄的圈子里,但又各不相同的人,给予如同在最心平气顺时你给予自己的那种礼貌的关注,看着他们几乎必然地利用我的这种随和而像寓言中的青蛙那样忘乎所以,最后,认真地花一点时间去考虑他们的问题或他们的事情,这仍然是同医生的诊所一祥。我在其中剥掉令人畏惧的破旧毛衣,使如同麻风病一样令人恶心的谎言暴露无遗。丈夫与妻子作对,父亲同孩子作对,旁系亲属和整个家族作对:我个人对家庭机制的一点点尊重,几乎无法与这种种事情抗衡。

我并不蔑视人类。我如果蔑视他们,我就会没有任何权利,也没有任何理由去试图统治他们。我知道他们都是一些虚妄、无知、贪婪、焦虑的人,为了获得成功,为了显示甚至只是他们自己认为的价值,或者干脆只是为了免于受苦,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我知道,我与他们一样,至少是有时候与他们一样,或者是我可能会变得与他们一样。在我与他人之间,我所隐约发现的区别微乎其微,在最后的计算中都可以忽略不计。因此,我尽量使我的态度同摆脱恺撒的傲慢一样地摆脱哲学家的冷漠的优越感。最卑微的人也并不是没有闪光点的:那个杀人犯吹起笛子来就挺带劲儿的;那个用鞭子抽得奴隶的背脊皮开肉绽的工头也许是个孝子;那个白痴没准儿会同我一起分享他的最后一片面包。很少有人是无法适当地教会他们一点东西的。我们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企图从每一个个别的人那儿获得他并不具备的美德,而忽视培养他的美德。在这里,我将把我在前面美滋滋地谈到要寻求美的时候所说过的原则,运用到寻求这些零零星星的美德之中去。我认识一些比我更高贵、更完美的人,譬如令尊安东尼。我交往过许多英雄,甚至还有几位哲人。我在大多数人身上发觉,他们对美好的事缺乏恒心。但对丑恶的事也并不见得好一些。他们的戒心、他们或多或少怀有敌意的冷漠,几乎过快地、几乎可耻地缩了回去,还过于轻易地就转变为感激和尊敬,然而,他们的这种感激和尊敬想必也一样不会持久,甚至他们的利己主义也会转向有益的目的。我始终颇为惊讶的是,只有极少数人憎恨我。我只有两三个死敌,而且这还都像通常那样,我部分地对此负有责任。有几个人爱我:他们给了我大大超过我有权要求,甚至希望他们所给与的东西,亦即他们的死亡,或有时是他们的生存。而他们身上所具有的虔诚品质,常常是当他们死的时候才显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