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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伊娜的文章增加了《日报》的销售量,在读者中掀起没完没了的争论。斯卡迪再次通知雷伊娜:报社给她加倍涨工资;报社以此来劝阻那些用高价来诱惑雷伊娜的广播电台和电视台。从洛斯托尔多斯修道院事件发生到现在刚刚过去两年,雷伊娜已经是编辑部里十个最高工资收人者之一了。《布宜诺斯艾利斯日报》社(或日卡马格,反正是一回事)已经给她配备了一班人马,其中就有那个忍气吞声的英夏特以及另外两名急于达到女主任光辉高度的记者。雷伊娜喜欢发号施令。她从来没有想过发号施令是如此令人愉快;她变得越来越严格要求和不留情面,因此更加完善了发号施令的手段。她也像卡马格那样,养成了把双脚放在写字台上、座位后仰、双手搂住后颈的习惯。有些人想,这是对卡马格戏弄性的模仿。可是,雷伊娜并没有这样想就做了,她认为,这种大大咧咧的动作说明拥有某种权力,如同她十五岁时为了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而吸烟一样。
冬天和初春已经过去了,可是雷伊娜仍然没有回那座位于圣依西德罗大街有天竺葵的住宅。她不想念那里,也不想念与卡马格共同生活的不幸日子,但是与此同时,孤独地生活在翁伯特。普里莫大街那两间自己的房屋里却又不能让她平静;那两间房里渐渐堆满了衣服、书籍、电脑、音响设备,她每走一步都磕磕绊绊的。终于,她决定租一套大单元房,找个比圣特尔莫区安静和偏僻的社区。她去看了几处楼梯下的黑暗房间,窗户面向天井,有厨房,但是墙上挂着一层百年未动的油烟鳞片,而且预付租金很高,因为房客们五六个月不交房租,还拒绝搬家。
一天上午,她忽然想出:或许买房更好。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处都是挂着出售字样的露台;对于有固定收入的人员来说,很容易办理抵押购房贷款;如果找不到她喜欢的新房,她可以买旧房加以改造:开设窗户和打通墙壁。为了开始办理手续,她需要报社的介绍信;可是当她向斯卡迪要求开介绍信的时候,她凭着直觉感到走了极其错误的一步——卡马格马上会得到她买房的消息。几个月来,她始终保持与他远远的距离。现在,他可能要审问她了。对于别人来说是生活中的简单偶然事件,对她就可能变成地狱之门。
她的直觉是不错的。下午的编审会议结束之后,社长请她在办公室再待一会儿。
他一丝不苟地重复她从阿索特阿。德卡兰萨庄园回来时接待她的礼仪:吩咐别人不要打扰,送上咖啡,关掉电视机,——此前他正在观看老布什从私人飞机下到城市的军用机场,与此同时,那位忏悔的总统处于执政的最后几天,挥舞着高尔夫球杆,来迎接老布什。
卡马格说:“雷伊娜,我不能不想你啊。”
“为什么?你已经没人可打了,是不是?”
她想变得凶狠、粗暴,尽管他刀枪不入。这一次,他依然没有改变那糊涂小孩的表情。
“啊,雷伊娜,雷伊娜,你可真爱记仇!那天,在华盛顿……咱们有必要还谈那天的事吗?我当时昏了头,鬼迷心窍。我可以忍受一切,但是受不了别人的怜悯。”
“卡马格,那不是怜悯。我只是想拥抱你。”
“我知道了。要是你了解我的生活,就会明白为什么我会采取守势。”
“你在打我之前应该给我讲一讲你的生活。”
卡马格心里说:“我得在什么地方出出这口怨气。找个地方,找个时问。她是不让别人摆布的;可她已经三十二岁啦。”
“这几个月来,你是孤独一人,对吗?整天埋头工作。”
“你比我清楚。莫非已经不再监视我了?”
“雷伊娜,你正在成为一位了不起的大记者啊!”
“我猜想,会后你让我留下,不是跟我说这些话的吧。
谢谢你,这些话斯卡迪已经告诉我了。我在干我的工作。
这就是我拥有的一切,也许就是我这个人的全部。““我请你来是要告诉你:我准备聘用恩索。马埃斯特罗。
你是第一个知道这个决定的人。““聘用马埃斯特罗?那是个婊子养的,是个投机钻营的家伙,是那个腐败政府的受益者。他给咱们制造了那么多麻烦,你还聘用他?”
“政府是烂了,他不烂。他的缺点是过分忠心,忠诚得有些夸张。他可以给总统舔皮鞋。现在要给我舔皮鞋了。”
“反正你知道你做的事情。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他别干涉我的事情。”
“雷伊娜,他做所有编审之间的协调工作。那家伙不错。你有个坏习惯:还不了解人家,就下判断。”
“随你怎么说吧。我要想想这个报社也要腐败的时候我能到什么地方去。就是这些话吗?”
他说:“不。还有。”
他紧张地打开电视,那里正在转播忏悔的总统与老布什在打高尔夫球;他立刻关掉了。
他又重复了一句:“不。还有。”
“还有什么话?”
“你曾经答应过陪我去看我父亲。我明天要去。我不想一个人走。”
“去看你父亲。现在你又用父子亲情来摆布我了?”雷伊娜的口气是严厉的。
“那么你女儿呢?你去看过她吗?”
“雷伊娜,她好多了。看来她的病是缓和了,或者说是减轻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对。上个月我从芝加哥经过的时候去看过她。我本想让安海拉和迪安娜回来跟我住在一起。她俩不愿意,或者是不能来。她们在那里上学。
她俩在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里很幸福。““布伦达一定是个好母亲。”
“可能吧。离婚判决已经下来了,斯卡迪跟你说了吗?
布伦达得到了我在美国的全部存款:有价证券和定期存款。
留给我的只有圣依西德罗大街上的住宅。我要这么大一块地方干什么!““你可以搬家嘛。我准备搬家了。”
“我知道。斯卡迪都告诉我了。”
“又一个告密者。你周围告密分子太多了,早晚有一天会把你给吞噬了。势利小人!”
“他告诉我是没有恶意的。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我能给你弄到一套新单元,让你花的钱比买个又小又旧的单元少一半。”
“是啊,可是那样一来,我就欠你的人情了。我可不愿意。”
“报社也欠你的情啊。让报社去解决吧。”
“你和报社还不是一回事!不,谢谢了。”
“雷伊娜,你想想吧!没人拿这个跟你做交易。”
她心里想:他年纪大了。不幸和孤独,或者说还有痛苦折磨着她的内心,而他又不知道如何对付这样的痛苦,这一切让他衰老下来。可是,我又无能为力,谁也没办法。长期以来,他就感到不幸,可是又无法改变。不幸是不会离开他的,只会变本加厉。
雷伊娜同意陪同他去看他的父亲:“那么,跟你父亲见面是几点钟?”
“我可以九点或者十点去。天一亮,他就醒了。我去接你,好吗?”
“不要。告诉我:他住在哪里?我自己去找。”
那是一座花哨而肮脏的大楼,位于老粮食市场后面。
楼前的街道由于时而浓密时而稀疏的树木而相当阴暗;那些树木仍保存它古老城堡的样本,但是这些树木已经处于老迈和末日的边缘了。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房屋上安装着高高的铁栅栏;院子的围墙上长满了常春藤;女人们在冲洗街道;从酒吧里散发出啤酒发酵的气味,里面从前有人唱过探戈舞曲,直到后来倒闭为止。
骄阳高高在上,可是街道在树阴里,太阳好像瞧不起它。
雷伊娜从街口就看到了卡马格,他站在大楼门口等着她呢。他身穿白衬衫,打着紫色领带,也可能是闪亮的颜色,可是那个地方让领带减色不少。就是从远处看,卡马格也散发着力量和威严,尽管他右手食指总是摩擦着眉毛,露出沉思的表情;他本人觉得自己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或许就在她现在这个地方呢,她穿得实在太轻便了:短裙加凉鞋——几乎是裸体的样子。
卡马格说道:“咱们上去吧!他住在八楼。”
他有大门的钥匙以及一串沉甸甸的其他钥匙。
雷伊娜问道:“他一个人住?”
“亏你想得出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他已经九十多岁了。有个护士照顾他,给他洗澡,打扫卫生,喂食物。
斯卡迪时常过来看看,免得他缺少东西。““你为什么不常来看看?他是你父亲啊!”
“斯卡迪来看,或者是我来看,结果是一样的。他有时认得我,有时不知我是谁。”
那位护士是个巨人,几乎与门楣一样高;她不想掩饰身处这座没有话语交流的牢房里的不快活。电视面对老人开着,但是老人并不看电视。老人的双手忙于把砂石搬到一个木盒里去;他不时地摇晃一下木盒,里面发出一种或许可以让他回忆起暴风雨的声音,可是只像砂石的沙沙声。老人时时举起木盒,望望左边墙上挂着的镜子。他冲着镜子里的形象笑笑,大概是表示致意吧。随后,老人把砂石倒入另外一个木盒里。雷伊娜觉得卡马格算错了老人的年龄:应该有一百多岁了。他的身体干瘪得厉害,那护士过来抚摩他脑袋时,仿佛手里捏了一块橡皮,擦来擦去。这是个温和、对人无害的老人;照顾他的工作也就是给他提供食物和保持身体清洁卫生。
甚至不用操心他的死活,因为这事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突然,老人的目光与雷伊娜的相遇了。他那坚硬、锐利的眼球一看到她的脸,就仔细地注视起来:白内障使得他的目光有些朦胧;眼皮浮肿而沉重;但老人不是使用眼珠,而是使用一种感觉;眼睛对于这种感觉来说仅仅起调节作用。借助记忆的光芒,他看到了雷伊娜优美的小小嘴唇、翘起的小小圆鼻头、富有挑战性的尖下巴。
他好像看出了她那粗粗的踝部以及在棉纱薄裙里如同水母一样波动的小小乳房。
即使他年事已高,仍然能感觉到雷伊娜浑身是如何散发着一种小猫一样的无拘无束,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老人把木盒放在一旁,面对着她,用一种仿佛不是发白那小小身躯而是身体里对失去的青春回忆的声音,说道:“母狗,你来干什么?是来嘲笑我的吗?”
“不,先生,您怎么说这种话啊!”她回答说,心里有些慌乱。“我是跟您儿子来看您的。”
“我儿子不可能带你来这里!好长时间以来,他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你的事情了。
你没看见吗?你一直在撒谎,一直在欺骗!”
老人的口气里既没有道理,也没有想法,只有一种不可抑制的仇恨,好像外面的酒吧散发出来的陈年啤酒气味。
卡马格在父亲面前蹲下来,握住老人的双手。
“爸爸,是我呀。是我把她带来的。”
老人用力抽出双手,从上到下打量着卡马格。那目光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蔑视。唉呀!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积压了这种情绪的!
“谁认识你啊?你肯定跟她一样,也是臭狗屎!”
“爸爸,爸爸!”卡马格不断地哀求道。
谁也不会说老人还剩下多少力气;但是就在那时,他好像要站起来,准备在拳击场上打倒那重量级拳手。老人心里掀起来一股丧失理智的疾风:一股席卷沉默、绝望、全部逝去岁月的冷漠的疾风。他已经不理睬卡马格的哀求了。
他剩下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雷伊娜身上。
他说:“你居然跑到我家里来羞辱我。你一直在盼着我变成残废的老人,是不是?你等待了这么长时间,就为的是把你的情人带到这里来吧! ‘雷伊娜说:”
先生,您搞错了。认错人了。““我?我怎么会搞错?我一辈子都在等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老人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从他胸腔里传出一种混合的呼啸声。护士准备给他注射镇静剂,她打个手势,表示一切都结束了。最好让老人休息吧。
卡马格说道:“爸爸,我们走了。看见您健康,我很高兴。有人照顾您,我很高兴。”
老人仍然在咆哮:“母狗,母狗!今天你怎么不戴医院里的手套啦?啊?接触我,你不恶心吗?”
“先生,我没戴手套。您看看!我不是从医院里来的。”
雷伊娜极力要说服老人,与此同时卡马格拉住她胳臂向电梯走去。
这仿佛是不曾经历过的生活潮汐从多年来海水覆盖的海滩上撤退了;往事清晰而毫无遮拦地出现在卡马格眼前:由于父亲烧毁了那些照片使他失去了记忆、另外那个出走的女人、禁止说出名字的女人,这一切又回来了,如同我们不愿意忍受的痛苦总是要回来一样。卡马格意识到多年来的寻找是错误的:寻找一个肯定重复自己形象的母亲,寻找一个流浪的形体;他不知不觉就能肯定辨认出她的表情和声音——但是,现在父亲刚刚道出了一切:在我们寻找已经找到的东西时,我们失去了生活。
来到大街上以后,雷伊娜对他说:“你脸色苍白。”
他说:“我很好。”
“怎么会很好呢?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不可能很好。‘’”他总是这样。有时能认出我来,有时认不出来;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刚才我觉得他是糊涂了,可是有时很明白。他把我跟另外一个女人弄混了,就是这么回事吧。他已经看不见了。
但是看见了某个真正的东西。““你不是真正的东西。你不是另外一个。”
“但是,对于你父亲来说,在刚才那个时候,我是另外一个。”
“在刚才那个时候?不,绝对不是。他分不清人和话筒。”
“他当然能分清。对于别人来说,我们不是我们自己以为的样子,而是别人想要看到的样子。”
“嘿,他会这样说谁呀!”卡马格说道。“我不知道像他这样还能伤害谁!”
“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雷伊娜穷追不舍地说道。
“你不愿意回忆。”
“不知道。可能我是不愿意回忆。”
在刚才那个时候,雷伊娜肯定感觉不到柔情,可是柔情不是可以下定的决心,而是无须别人呼唤却在内部涌动的心潮。几个月后,她可能会明白现在她正在犯错误;可是在那个时候,她一心想的是他,是他伤心的过去:那是她还不了解的过去;后来卡马格也没有吐露给她的过去。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同意那天晚上去圣依西德罗大街有天竺葵的家,而忘记了他只要一确信她还爱他,就会再次轻视她。
说雷伊娜爱他是不正确的;因为正如人们说的,那说不上是爱情;她那种感情是依恋,而从内心深处说,是害怕他愤怒。进入卡马格的空间意味着接受他的监视、纠缠以及他情绪变化的伤害。但是,一旦落入他的影响范围之内,她不知道如何远离他:他是个范围无限大的磁石;或者是一个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她开始每周有两三天在圣依西德罗大街过夜。她喜欢黎明就起床,在住宅的草坪上散步,一直走到一个凉亭里,从那里可以看到拉普拉塔河上早晨的帆船以及慢慢消散在水面上的薄雾。雷伊娜于是觉得过去的她也正在消散,可是她不知道现在进入她内心的这个新人,跟卡马格这样的人在一起不会幸福,因为他像个黑影一样压在她身上。她过去的生活是灰色的;如今的生活也是灰色的。尽管是另外一种方式:在过去的生活里,她是跑啊,跑啊,可是不能前进;现在的生活里,前进了,但是不能跑。她觉得有个打不破的铁环牢牢地拴住了她的踝骨,可是强风又拽着她东摇西晃地前进。到了十一月,卡马格和她又一道出差去威尼斯和巴黎,在国外,两人一起合影,在旅馆里,玩父与女的游戏。他和她在智利南方乘坐破冰船庆祝二ooo 年的到来;站在甲板上,两人拥抱着,一面欣赏蒙特港海湾上空灿烂的焰火;而在此前,他和她通过船上的电视陶醉在这样的场景中:蒙戈尔费埃气球(蒙戈尔费埃气球,即法国蒙戈尔费埃兄弟于1783年6 月4 日成功升起的热气球。)的明亮的复制品飞越巴黎埃菲尔铁塔的上空;在柏林,勃兰登堡门两侧火墙纷纷倒塌。那一夜,他和她第一次用一种仅仅对他和她才有意义的语言谈话。此前,雷伊娜已经开始研究迦南语言(迦南语言。一种古代语言。)的语法,因此能根据两人欲望口授的声音编造语句。他和她都醉了,或者像雷伊娜说的,都喝高了;两人都在小房间里脱光了衣服,为的是让新世纪的幸福曙光以及万事更新的困惑沐浴他和她的全身。她抚摩着他的大腿,突然说了一句:“Mana pussa astiy”。卡马格问她:“什么是Mana pussa astiy?”她撒谎说:“我想摸摸你的小鸡鸡。Pussa 是小鸡鸡的意思。”阿拉米语的表达方式更加温柔,Pussa 是“我儿子”的意思;但是她不好意思承认她觉得那小鸡鸡太小,应该处于永远需要的状态。卡马格于是一面亲吻她,一面接着说道:“那你就把它逗起来吧。”她推开他,说道:“那没用。那是胡利奥。
科塔萨尔的可怕发明。如果咱俩谈话,哪怕是用我的语言,要讲句法,要有核心意思:就是人类的声音。~既然如此,我就钻到你心里去,宝贝儿,让小老鼠给你挠挠痒吧。“她叹息一声说道:”那更好,我张网等候。“有时,在编辑部里,他和她就用这种隐蔽意图的话语交流,为的是不让女秘书和编辑们明白他俩在说什么。一月底,他问她:“Flineamos a la Caleta ?”意思是邀请她去华盛顿,因为有个提供情报的人要给卡马格解释世界货币基金组织打算在阿根廷实行的保密战略以便收回巨额债务。她想知道什么时候,便问:“Vrane?”
卡马格回答说:“卡马格。”
因为卡马格也有“明天”的意思。
在华盛顿,他和她下榻在M 大街那个曾经给她带来恶劣回忆的同一座旅馆里。
雷伊娜一昕见给她在同一层里安排了同一个房间时,她以为又一次灾难要发生了呢;但是,女服务员刚刚离去,卡马格就请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他说,尽管他不具备她希望的年轻二十岁的条件,现在也到了她不得不接受迟早要跟他结婚的时刻了。整个出差期间,他都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其细心程度让她觉得仿佛不是真的。
他请她去宾夕法尼亚大街上一家电影院看老影片联展,给她在乔治敦大街首饰店买了一条绿宝石项链——这里是格雷斯。凯利(格雷斯。凯利。姜国电影演员。)曾经推荐他买结婚发簪的地方。他在华盛顿国立美术馆的喷泉前面向她保证:永远让她幸福;在她没有表态之前,他不想批准《日报》的头条标题中的两条。
这番改正错误的愿望着实感动了雷伊娜,以至于她都不敢开口说:“你今天应该去看看安海拉。”因为这时布伦达又打电话给卡马格,告诉他:安海拉就在化疗的第四个疗程中发生了内出血。他俩的位置距离芝加哥只有两个小时飞行的航程;那天上午从华盛顿机场起飞的航班不少于四次。她听见卡马格在电话里这样说道:“布伦达,不行,你不明白吗?我去不了。”挂上电话以后,他转过身来,露出一副天真的模样,请求雷伊娜多穿衣服,因为他和她要在动物园过一个下午。
除去对付调查室的工作和陪伴卡马格之外,她就没有空余时间了。她不仅逐渐失去了本来就不多的几个女友——她们谁也忍受不了卡马格的坏脾气,也无法接受他那奇怪的信念:人人总是欠他的人情;而且快节奏的生活也使得她失去了自我的个性。到了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行为举止与卡马格一模一样了:就差每天上午十点钟洒上他的香水在编辑部里散步了。她抱怨助手无能。只要英夏特一转身,她就模仿他拐着外罗圈腿走路的样子。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那几周是平静的;雷伊娜感到厌倦。那位忏悔的总统已经下台,尽管此前为再度当选白白浪费了力气;继任者是个预料之中的人,在权力的迷宫里不知所措地乱闯,记者们在没向他提问题之前就能猜出他的答话。特别调查室的人员取得了一些成绩:他们发现了环保部女部长向日本皮货公司走私水獭;女部长的父亲在出卖巴塔哥尼亚高原的土地,为的是掩埋核废料。
为了摆脱疲倦的感觉,她一人去马德里寻找一家航空公司破产的资料。一天夜里,卡马格突然出现在马德里皇宫饭店,这时她已经入睡了。次日,他带她去索菲亚王后博物馆看著名画家达利的画展,去郊野公园散步,去豪华超市购买大衣。当天夜里,他如同来时那样悄悄地消失了。他从一架飞往伦敦的飞机上给她打电话,请她原谅晚饭时的爽约。
每当雷伊娜在天竺葵之家过夜的时候,她就突然感到脑袋里令人发疯般地刺痛。
她心想,大概是花粉造成的,要么就是从河上传过来的腐烂气味,或者是花园里鸟粪散发的硫磺味造成的。她从来没有想到可能是面对家中电视机与卡马格共同度过的催眠时光所产生的厌倦;也没有想到过可能是两人上床时她浑身上下勉为其难的感觉。她不能说不大爱他了,因为她的感情依旧没有形式也无法衡量;她只敢说——偶尔对自己说说——远离在外的时候并不想念他;在他身边时也想象不出离去的方式。
一天下午,恩索。马埃斯特罗敲敲玻璃门——如今给编辑部和雷伊娜办公室之间安装了一道分界线。她正在研究耶路撒冷大清真寺的照片,刊登在《国家地理》杂志上。她早就注意到了两条带有挑衅性的说明文字,是从《古兰经》上摘下来的,这是在向基督教下战书:“赞美神,他没有孕育什么儿子,也没有同类;安拉是神,是上帝:不是孕育而生,举世无双。”
几个星期以来,雷伊娜就觉得恩索进入报社是对她人格的侮辱。她不能原谅他多年来为一个腐败的总统效力,也不能原谅他在洛斯托尔多斯修道院给总统当警卫的那份热情。尽管卡马格为他的忠诚辩护,她仍然觉得同谋犯与雇佣他的主谋是一样令人憎恶的。但是,她承认自从恩索来到报社以后,《日报》有了更加活泼的空气、更加——怎么说呢?——富有竞技状态的空气。头版上不时地出现消失在水下的村庄的报道,或者关于在垃圾堆上分娩的孕妇。
他比卡马格胆子大;让雷伊娜吃惊的是,恩索对人们的苦难也更加敏感。
他问雷伊娜:“你去过这个清真寺吗?”
“从来没有到过耶路撒冷。”她说,神情有些忧郁。“我一直想去。”
“这个清真寺是除阿拉比亚(阿拉比亚,今属叙利亚和黎巴嫩的地区,二世纪前后十分繁荣。)之外伊斯兰教的第一座建筑。先知穆罕默德去世五年后,他的军队占领了耶路撒冷,但是这个清真寺又等待了半个世纪才建成。哈里发(哈里发。
中世纪阿拉伯国家和奥斯曼帝国的君主称号。)
阿卜杜勒。马利克(阿卜杜勒。马利克(646 或647 ——705 ),阿拉伯伍麦叶王朝的第五代哈里发。在他统治下,伍麦叶王朝空前强盛,他更加虔诚地信奉伊斯兰教,以阿拉伯语为官方语言。)下令清真寺应该是对基督的宣战。神没有孕育任何一个儿子,清真寺的圆顶上这样写道。你信这个吗?“雷伊娜说:“如果只有一个上帝,那就不可能只有一个儿子。”
“或许还有一个女儿呢?对不对?”
“那也一样。”
“尽管如此,历史上充满了上帝的儿子。”
“那是些傲慢的人,是狂热分子。傲慢的极端就是自以为是上帝之子。”她说。
“这话我在什么地方看过。”
“肯定是国家安全部的什么报告。特务们搜查过我的房间,上上下下翻遍了整个单元,偷走了我的文件、现金、内裤。那句话是我写的。你是在我那堆破烂里看到那句话的。”
“你应该再写一篇。”
“已经写了。你不会就是为这事来的吧?”
“不是。我是来拯救你走出虚无的。现在是夏天,政府还在睡觉,这个国家是一片荒漠。你听说过哥伦比亚的无人区吗?”
“我是记者,可以猜测出来。我已经听说了。在哥伦比亚,有瑞士国土面积那么大一个地区是游击队管辖的。”
“我的一个朋友在波哥大办了一个周刊。有人提出他可以采访游击队的两个首领:蒂罗费霍和奠诺。霍霍依。但是游击队不愿意他独家报道。他们提出要有委内瑞拉和阿根廷的报社记者一道前往。天晓得为什么。如果你同意,我们可以派英夏特去一趟。”
“这块骨头太大,小狗叼不动大骨头。还是我去为好。”
“这我想到了。但是太危险。”
“我不会掉一根汗毛的。”
“卡马格肯定反对。”恩索说道,态度是狡猾的。
“你去告诉他我要出差吗?还是你愿意我走一趟?”
两天后,雷伊娜动身前往波哥大;第三天,她已经到达圣维森特。德尔卡关,这是个破旧的村庄,从这里开始有几条小路通向游击区。此前,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荒凉的村庄,她不相信世界上还能有这样的地方。尘土飞扬的空气里散发着阴沟的气味;肥硕、躁动的苍蝇乌云般地飞来飞去。火热的阳光当头照射,仅仅凭借奇迹血液才没有沸腾。
第一个夜晚,在游击队安排下,雷伊娜和几位同行下榻在一家旅馆里,她出汗太多,天亮前便起床拧干床单上的汗水。
她再也睡不着了,来到门厅乘凉。赫尔曼,波哥大那位主编,正在摇椅上摇来晃去,一面静静地吸烟,仿佛这可以让他入睡似的。一看见雷伊娜过来,他立刻让出身边空位,请她躺下。雷伊娜毫不犹豫地躺下了,她对他有一种发自本能的信任感;她突然确信这个世界可以在这个有棱有角的身体里开始和结束:特别大的骨骼以及特别湛蓝的眼睛——几乎可以看到眼底的内容。此时此刻,村庄里一片寂静,因为最后一个醉鬼早已经醉倒在最后一家酒馆里了。
赫尔曼教给雷伊娜识别从附近森林里传来的声音:有猴子们模仿狼嚎的声音;有鹦鹉模仿鬣狗的笑声。那天下午,他们一面等待领大家去蒂罗费霍营地的向导,一面在一个名叫“狂恋”的舞厅里跳俩人一对的巴列那托舞。随后,赫尔曼和雷伊娜跟着一个马戏团的侏儒出去喝啤酒;侏儒提出如果雷伊娜肯与他共度良宵,他可以把金牙送给她。接着,她和赫尔曼沿着主要大街向旅馆走去,路上出售黄油鸡蛋玉米饼以及热带水果的小贩子正在收摊,周围是一群互相追逐以便交配的公狗和母狗,突然之间由于交配成功而紧贴在一起的对对畜生因无法站住脚而哀号起来。俩人一直走到卡关河边方才发现走错了路,于是自然而然地拉着手返回原路,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尽管雷伊娜感觉到赫尔曼每当手指变换位置时有些颤抖;感觉到手掌的摩擦虽然有汗而且油腻,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性爱要求。
游击队的一名特使在旅馆的酒吧里等待着他和她。特使解释说,蒂罗费霍和奠诺。霍霍依无法准时赶到营地,请他俩最好白天前往营地,而不是夜间冒险去闻有埋伏的地区。游击队将蒙住他和她的眼睛走路,但是一小时后就可以去掉蒙眼带,就是说那时他俩就无法在森林里辨别方向了。他和她不能携带照相机、手机以及任何像武器的东西。
此次出差前,雷伊娜得到的指示是:每天给卡马格打两次电话。她跟他进行了最后一次通话,为的是通知他:她的手机要关掉了而且不知道要关多长时间。
卡马格说道:“既然这样,我不希望往前走了。”他的口气是缓慢的,一如既往,但是她善于发现正是在越简短的话里他越会发脾气。这一次,他严肃地说:“我不许你再往前多走一步!”
雷伊娜固执地争论说:“如果我现在回去,那一切就都泡汤了。他们要见三个记者。不接见两人。”
“这都是恩索出的坏主意。”
“可能吧。但是我已经到这里了。”
“你用坏消息报答我给你的惊喜。”
“惊喜?”她问,口气冷淡。那个下午,有某种东西已经把她置于一切惊喜和好奇之外了。她的欲望整个纳入了这个可怕的小村庄里。现在她到了这里,无论什么理由她都不会离去。
“是的。”卡马格说道。“斯卡迪为你弄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是新房;他刚刚用你的名义签了一份购房意向书。你只要付一万五千美金就行了,而且是分期付款。比你想的要好,对吗?”
“可是我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啊。”
“是塔楼,地点在光复大街。你可以每天走路上班了。”
“如果它远一些,我也不在乎。”她用假装天真的口吻说道,为的是不让卡马格发现她话中的含义。“它就是在另外一个世界也不要紧。”
挂断电话之后,她又跑到了门厅处。她望望美丽如画的天空,碧空如洗;看看周围单调的房屋、油污的墙壁和棕榈叶铺成的屋顶。不知不觉,她哭了起来,不是因为看到的一切而悲伤,而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近年来空虚的生活,其中没有爱情,没有美好的幸福,只有想成名成家的奋斗。
总有一天,她会平步青云,但是仅仅是为了一人独自留在高空,然后向下面望去,心里想:“我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这样盲目地活着是为了他妈的什么?”
赫尔曼在门厅的另外一头点燃一支香烟;他冲她微微一笑,里面混杂着同情和共谋。她看他一眼,仿佛看到了他的内心活动并且听到了他思想流露的声音。当他把她拥抱在怀里问她:“一切都好吗?”并且狂热地亲吻她的嘴唇时,她接受了拥抱和亲吻。她被他领到他的房间,脱掉了衣裳,任意由他抚摩。一切都非常自然、非常容易,刹那间,她怀疑那是不是自己的身体,会不会是别个女人的身体;她没有想到面对现实时这身体竟然完全属于自己。他和她在一张吱吱作响的床上做爱,全然不顾夜晚的热气、蚊蝇的骚扰以及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他和她睡了一个小时,接着又一次感觉到互相进入和亲吻的需要;要不是早晨六点钟游击队的向导来叫醒他俩、告诉他俩司令在森林深处等候着他们呢,他和她还要不停歇地继续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