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四天

是她,

是我所相信的那个女孩,

她也看见我而且认出我,

迫切而央求的一眼,

让我有股上前拯救她的冲动……

第二十三章

晨间赞课

威廉和塞维里努斯检查贝伦加的尸体,发现舌头发黑,不是溺死者的正常现象,然后他们讨论剧毒的毒药及失窃的可能

我不再详述我们怎么通知院长,整幢修道院的人怎么在礼拜时刻前醒来,惊恐的叫声,每张脸上流露出的恐惧及悲伤,以及这消息怎么传遍整所修道院。仆人们喃喃默祷,深怕被恶魔所扰。我不知道那天早上的第一节礼拜仪式是不是照例进行,又有哪些人参加了。塞维里努斯叫仆人把贝伦加的尸体裹起来,放到疗养所的一张诊疗台上。我就跟在威廉和塞维里努斯身旁。

院长和别的僧侣都离开之后,那个草药师傅和我的导师才有机会检视尸体,像医师那么冷静漠然。

“毫无疑问,他是淹死的。”塞维里努斯说,“他的脸发涨,腹部绷紧……”

“可是并非别人把他溺死的。”威廉观察道,“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会反抗凶手的暴力,然而每件东西都干净而且整齐,似乎贝伦加先烧了热水,把水倒进澡盆,自己再躺进里面去的。”

“我并不惊讶。”塞维里努斯说,“贝伦加有痉挛的症状,我经常告诉他说热水澡能够使人身心舒缓。有好几次他都要求我别把澡堂的炉火熄灭。所以,很可能昨晚……”

“前晚。”威廉打岔道,“因为这具尸体——你也看出来——在水里至少浸了一天了。”威廉对他说了前一晚的一些事情,但他并未告诉塞维里努斯说我们曾偷偷潜进写字间,并且隐瞒了不少细节,只是说我们追逐一个神秘的人影,而那个人从我们这里拿走了一本书。塞维里努斯知道威廉只对他说出部分真相,但并未进一步追问。他只说如果贝伦加就是那个神秘的窃贼,那么他可能因心神紧张所以想借沐浴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说贝伦加生性敏感,有时心一乱或情绪变化时,他就会浑身颤抖,冷汗直冒,眼睛鼓出,然后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不管怎么说,”威廉说,“他到这里来以前,一定先到别的地方去了,因为我在澡堂里并没有看见被他偷走的那本书。因此,我们假设他先到别处去,然后,为了平缓情绪,也许也为了避开我们的追寻,他便溜进澡堂,浸到澡盆里。塞维里努斯,你想他的病会不会使他失去知觉,因而溺毙呢?”

塞维里努斯怀疑地说:“这是可能的。”他又检查了尸体的双手,半晌后又开口道,“有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那一天维南蒂乌斯的尸体礼洗净后,我也检查了他的双手,注意到维南蒂乌斯右手有两根指头的指尖发黑,好像是某种黑色的物质弄黑的。你看见没有?——就像贝伦加的这两个指尖。事实上,现在在第三根手指上还有点痕迹。本来我以为维南蒂乌斯是在写字间里沾到了墨水……”

“很有趣。”威廉深思地说,更仔细地检视了贝伦加的手指。

快破晓了,室内的光线仍幽暗,我的导师显然为缺少眼镜而苦恼:“很有趣。”他重复了一次,“但在他左手上也有一点痕迹,至少是在拇指和食指上。”

“如果只有右手,那么就是握着某件东西的手指,这东西体积不大,或许长长细细的……”

“例如尖笔,或者某种食物,或是一只虱,或一条蛇,一个圣体架,一根手杖。东西太多了。但既然另一只手也有迹象,那很可能是个酒杯,右手稳稳地拿着,左手辅助,力量用得较轻……”

塞维里努斯轻轻搓死者的手指,但那黑色痕迹并未消褪。我注意到他戴上了一双手套,那很可能是他在处理有毒物时才戴的。他嗅了嗅,却没闻出什么:“我可以对你列举出许多会留下这种痕迹的蔬菜和矿物。有些是致命的,有些却不然。图书装饰员的手指上有时会有些金粉……

“阿德尔莫是个图书装饰员。”威廉接口说,“我想,由于他的尸体摔得伤痕累累,你大概没想过要检查他的手指。但这两人说不定碰过阿德尔莫生前所有的某件东西。”

“我真的不知道。”塞维里努斯说,“两个死人,手指都发黑。你由此推测出什么呢?”

“一无所有。这两件案例必然顺应同一条规则。例如,一件存在的物体,谁摸了它就会弄黑手指……”

我抢着完成他的推论:“……维南蒂乌斯和贝伦加的手指都发黑,因此他们都摸过这件物体?”

“很好,阿德索,”威廉说,“只可惜你的推论并不成立,因为在这个推论中,中项并非概括性的。那是我们的主要前提并未选好的迹象。我不该说所有摸过那件物体的人都会弄黑手指,因为可能有人没摸过那东西,但手指却是黑的。我应该说所有而且只有那些有黑色手指的人,必然摸过一件既定的物体,维南蒂乌斯和贝伦加等人。由此我们对第一个论点就会得到极佳的第三论式。”

我高兴地说:“那我们就有答案了。”

“ 啊,阿德索,你太相信理论了!我们所有的,只不过是个问题而已。那就是,我们提出维南蒂乌斯和贝伦加摸过同一件东西的假设,而这个假设无疑是很合理的。然而我们虽已认定有个物体存在,造成这个结果(这仍有待确证),我们仍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他们又是在哪里找到它的,以及他们何以要触摸它。而且,你别忘了,我们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所摸过的这件物体造成他们死亡的。想象有个疯子想杀掉所有摸过金粉的人吧,我们能说杀人的就是金粉吗?”

我很困惑。我一直都相信逻辑是一种通行全球的武器,现在我才明白它的有效性还得看它所适用的方式。甚且,自从我和我的导师在一起之后,我愈来愈认清逻辑在你已提出它而又撇下它的情况下,格外地有效。

塞维里努斯可不是什么逻辑学家,他以自己的经验为基础而思索着。

“毒药领域正如自然界的奥秘一般纷繁。”他指着整齐放置在靠墙架子上的瓶瓶罐罐,说道,“我先前就说过了,这些药草中有许多只要用量或调配不当,就会成为致命的毒药。那边,颠茄、毒胡萝卜,它们可以造成昏倦,兴奋,或两种作用都有。只要谨慎服用,它们都是良药,但服用过量就会造成死亡。”

“不过这些物质都不会使手指留下什么印记吧?”

“我相信都不会的。有些物质只有摄取之后才会造成危险,然而也有些却是敷在皮肤上才会起作用。一个拔起黎芦的人,会因触摸它而呕吐。白藓和薄荷开花时,会使摸到它们的园丁产生麻醉现象,仿佛喝醉酒似的。黑黎芦,光是碰到它,就会引起下痢。有些植物造成心悸亢进,有些使人头痛,还有的会令人变成哑巴。看见有人把毒蛇液涂在狗的大腿内侧,靠近生殖器的地方,不久那条狗便痉挛而死,四肢逐渐僵硬……”

“你对毒药的所知真是丰富。”威廉的声音好像流露出一丝敬佩。

塞维里努斯直视他的眼眸好一会儿:“我所知道的都是一个医生,一个药草师,一个学人类健康科学的学生必须知道的。”

威廉沉思了半晌。然后他请求塞维里努斯打开死者的嘴,看看他的舌头。塞维里努斯的好奇心大增,他拿了一根细长的压舌片,遵照威廉的话撬开尸体的嘴,他惊异地喊了一句:“舌头是黑色的!”

“那么,”威廉低声说道,“他用手指握住某件东西,并将它吞下……这就消除了刚才你所说的那些涂在皮肤上就能致死的毒药了。但这并不会使我们的推论更为容易,因为现在我们必须假定他和维南蒂乌斯都是自愿的行为。他们握住某件东西,再将它放进嘴里,知道他们自己在做什么……”

“是可以吃的东西吗?还是可以喝的?”

“也许。也说不定——谁晓得呢?是一件乐器,譬如一根笛子……”

“太荒谬了。”塞维里努斯说。

“当然是很荒谬。但我们绝不可轻易否决任何假设,不管这假设有多么牵强。现在我们再回头谈有毒的物质吧。假如有个和你一样对毒药十分了解的人闯进这里来,用了你的某些药草,他可不可能制出一种致命的膏药,会在手指和舌头上留下那些记号呢?可不可能把这毒药混入食物或饮料中,涂在一根汤匙上,或某种会使人放进嘴里去的物品?”

“是的。”塞维里努斯承认道,“可是会是谁呢?再说,就算我们接受这项假设,这个人又是怎么把毒药施用在我们这两个可怜的兄弟身上的?”

坦白说,我自己也难以想象维南蒂乌斯或贝伦加肯接受某个人给他们的神秘物质,而且不疑有他地吞食下去。但是威廉似乎并不为此而困扰。

“待会儿我们再来想这一点吧。”他说,“现在我希望你先试着想有没有什么先前你没有记起来的事。例如,某个人曾问过你关于药草方面的问题;某个人可以很容易地进入疗养所……”

“等一下。”塞维里努斯说,“很久以前,有好几年了,我在那其中的一个架子上放了一瓶极有威力的物质,那是一个曾到遥远的地方游历过的兄弟送给我的。他也没法告诉我那是什么做的,很多种药草,不过都是很少听说的。隔着瓶子看,它有点黏糊,带点黄色。可是那个兄弟警告我不要去摸它,因为那东西要是触到了我的唇,不用多久我就会没命。那兄弟告诉我,即使只摄取了一点点,不到半个小时它就会引起极度的虚弱无力,接着四肢麻痹,最后就是死亡。他不想带着那东西,所以就把它送给我了。我将它保存了很久,总想找个时间好好研究它。然后有一天这里受了一场大风暴的侵袭。我的一个助手,一个见习僧,忘了把疗养所的门锁上。于是飓风扫过我们现在所站的这个房间,把这里肆虐得惨不忍睹。瓶子破了,液体倾到地上,药草和药粉撒了一地。我费了一整天才把东西收拾好,全是我一个人整理的,只叫我的助手把破瓶子扫掉。后来我才想到刚才我对你提起的那个小玻璃瓶子不见了。起初我很担心,后来我认定那瓶子一定是摔破,混在别的垃圾里了。我仔细清洗过疗养所的地板,还有架子……”

“在暴风来袭之前,你还看到那个药瓶吗?”

“是的……哦,想起来也不尽然。它是放在一排瓶子后面,小心地藏了起来,我并没有每天来查它……”

“因此,据你所知,它可能在暴风来袭前被偷走,而你却没发现?”

“仔细想想,是的,毫无疑问。” ※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你那个见习僧可能偷了它,然后抓住暴风的机会,故意让门开着,制造一场混乱吧?”

塞维里努斯显得很兴奋:“是的,当然。不止如此,现在我回想当时的情形,那场风暴虽然猛烈,但它会把整个实验室弄得一团糟仍令我感到讶异。很可能是有人借了这场风暴之便,弄乱房间,造成损害,实际上和飓风根本毫无关系!”

“那个见习僧是谁?”

“他的名字叫奥古斯汀。但是他去年死了,他和别的僧侣及仆人擦拭礼拜堂外表的雕像时,从台架上跌下来。我现在想起来了,当时他指天指地地发誓说他并没有在暴风来袭前忘了锁门。是我在暴怒中,指责他该为这场意外负责的。也许他真的是无辜的。”

“这么说来一定有个第三者,也许比一个见习僧所知更多,也晓得你有一瓶罕有的毒药。你曾跟谁提起过呢?”

“这我就不记得了。院长,当然,我必须得到他的允许才能保存这么危险的药物。还有几个人,也许是在图书室里,因为我去找可能有相关记载的草药书。”

“但是你不是跟我说过,你把最用得着的书都放在这里吗?”

“是的,而且很多本。”他说着,指着另一个角落的书架,“但那时我找的是我不能放在这里的书,马拉其甚至不大愿意借我看的。事实上,我还先去请院长下令呢。”他沉下声音,几乎为让我听到他的话感到羞涩,“你知道,在图书室某个秘密的地方,藏有关于魔法、巫术,还有恶魔春药秘方的书籍。院长允许我必要时可以借阅这一类的书。我当时是想在书中找到关于那种毒药及其功用的记载,结果徒劳无功。”

“那么你曾对马拉其提起过了。”

“当然了,也许也和他的助手贝伦加说过。但是你绝不可邃下结论,我记不清楚了,我说出那个玻璃瓶的事时,也许还有别的僧侣在场,有时写字间里人很多的,你知道……”

“我并没有怀疑任何人,只是试着了解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怎么说,你说这是好几年前发生的事了,任何人偷了毒药,却等到这么久才使用它,实在是很奇怪。这无异是说一个邪恶的心灵早已在黑暗中思索一个杀人的计划了。”

塞维里努斯祷告了几句,脸上有种恐惧的神情:“上帝赦免我们大家!”他说。

没有更进一步的判断了。我们又将贝伦加的尸体盖起来,就等着看他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