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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史比利金斯的爱情故事(4)

“她真是太棒了!”这样的话他一天至少对绿衣小姑娘诺拉说十遍。而诺拉每一次都同意这种看法,因为她的确觉得菲利帕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姑娘。

毫无疑问,要是环境稍有改变,史比利金斯先生完全可能向弗龙小姐求婚的。的确,他花了很多时间在心里预先演练他的求婚词,开头是:“当然我知道我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挺笨的。”或“当然我知道我根本就不够格”,等等。但这些求婚词始终没有表白出来。

因为刚好在星期二那一天,也就是史比利金斯先生到达一个礼拜之后,菲利帕再一次乘那辆车去了火车站。回来的时候与她同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穿苏格兰粗呢服装的高个儿小伙子,他们还在至少一百码以外就开始跟纽贝里夫妇打招呼了。

纽贝里夫妇俩突然欢叫起来:“噢,是汤姆!”紧接着就奔过去迎接他们了。当那对年轻人从车上下来并把汤姆的旅行手提箱抬到游廊的时候,大伙儿是那么欢快,笑得那么开心,使史比利金斯先生像那个绿衣小姑娘一样,既感到突然又完全摸不着头脑——尤其是在他从开头的寒暄中听到这些话的时候:“祝贺我们吧,纽贝里夫人,我们订婚了。”

接下来,史比利金斯先生颇有兴致地在游廊里的藤椅上坐下来细听原委,得知菲利帕和汤姆已永订终身好久了——事实上,几乎已有两个礼拜,只是他们俩都同意先保守已订婚的秘密,一直等到汤姆去北卡罗莱纳州探望家人回来后才宣布出来。至于汤姆是何许人物,或他和纽贝里一家有何关系,史比利金斯先生既不清楚,也不在乎,此时此刻的众多发现,诸如她在百慕大时就认识了汤姆,她不知道他居然和纽贝里夫妇早就相识,等等,这一切丝毫都引不起史比利金斯的兴趣。事实上,假如说有那么一个时刻史比利金斯先生确证了他私下里对自己的看法的话,那就是非此时此刻莫属了。

第二天汤姆和菲利帕就一起消失了。

“现在我们可要小国寡民一阵子了,”纽贝里夫人说,“没错,在艾瓦莱夫人光临之前就我们几个,而她要过两个礼拜才能来。”

对此绿衣小姑娘从内心里感到高兴,因为她一直担心会有别的姑娘来这儿,至于艾瓦莱夫人嘛,她知道她是一个寡妇,已有四个儿子,因此想必已超过四十岁,已是半老徐娘了。

接下来的几天史比利金斯先生几乎都是在诺拉的陪伴下度过的,他觉得总的来说这几天还是很愉快的,但是过得太慢了。而对她来说,这些日子无异于一场美满的幸福之梦,令她永远难忘。

纽贝里夫妇让他俩自个儿呆着,并不是有意这样做,仅仅是由于纽贝里夫妇在卡斯特吉奥小城堡有忙不完的事儿,他们在周围一带忙来奔去的,不是用炸药炸山石,就是在沟渠上架钢桥,要不就是用起重机吊大块大块的木头。这也难怪他们,因为他们也不是从来就有能力摆弄炸药和支配自然力的。想当年有那么一段时间——那是很久以前——纽贝里夫妇俩每周只有二十块钱赖以活命,因此纽贝里夫人得自己做自己的衣服,而纽贝里也不得不一个又一个夜晚辛辛苦苦地亲自做起居室里放东西的架子。那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自那以后,像早年的很多其他人一样,纽贝里先生慢慢发了起来,有了大把大把的钱,还盖起了卡斯特吉奥城堡,而其他的人,像诺拉的父亲,则仍然还是以前那副老模样。

反正纽贝里夫妇让彼得和诺拉整天自个儿呆着。傍晚的时候,甚至在吃了晚餐之后,纽贝里先生往往都还在夜色中喊他的妻子,他的声音从草地上某个遥远的角落传过来:“玛格丽特,你过来一下,告诉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该把这棵榆树砍倒,把树桩连根拔掉,扔到山谷里去。”

妻子的回答是:“等一会儿,爱德华,等我先披件外套。”

等他们回来时夜色早已变成沉沉黑暗,此时他们已把那块地重新炸了一半了。

而在所有这段时间里,史比利金斯先生和诺拉往往是坐在游廊里。他说个没完,她则洗耳恭听。比如说,他对她谈了他在石油生意方面的可怕经历,谈了他那激动人心的大学岁月。不久他们或许会进屋去,诺拉弹起钢琴,史比利金斯先生则坐在一旁一边听一边抽烟。在纽贝里夫妇的这幢别墅里,既然弹药和更具威力的爆破物都是家常便饭,那么在客厅里抽支烟什么的也就自然更是小菜一碟了。至于说那音乐嘛,史比利金斯先生说:“继续弹下去吧,我不懂音乐,不过我对它一点儿也不讨厌。”

白天的时候他俩玩网球打发时光。草坪的一头有一个网球场,就在那些树下面。太阳光透过树叶在球场上洒满了光斑,诺拉觉得那些光斑漂亮极了,尽管史比利金斯先生解释说那些光斑使他花了眼,输了球。事实上,完全是由于这一不利光线,史比利金斯先生的一次次快攻尽管动作挺漂亮,球却不知怎的总是没有在界内。

当然,诺拉觉得史比利金斯先生是个棒极了的网球手。她很高兴——其实他们俩都是如此——他以6:0的比分打败了她。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在这个世界上史比利金斯先生能如此彻底战胜的对手,除了她再也没别的人了。有一次他甚至对她说:“天啦!你打得也确实糟了点,你知道吧。我想,你明白吧,通过多多练习你会大有长进的。”

从那以后他们心照不宣地把玩球或多或少地变成了上课,史比利金斯先生被顺理成章地推上了教练的宝座,而他所打的那些臭球自然也就被视为随意而打的结果了。另外,除了玩球变成了上课,把球从网边捡起来再扔回给史比利金斯先生也成了诺拉的义务。是他让她这样做的,这并不是出于粗鲁,他是没有那种陋习的,而是因为在卡斯特吉奥这么一个原始的地方,两性之间自然的原始关系免不了会再度显露出来。不过史比利金斯先生始终没有往爱情方面想。以前他曾那么热切那么经常地从远处打量它,如今当它谦恭地站在他的肘边时他却认不出来了。他的心已习惯于把爱情和某些令人头晕目眩、激动万分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如复活节彩帽呀,后宫的裙据呀,可望不可即的浪漫感呀,等等。

但即使是这样,这对男女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儿也是难以料定的。在太阳的光斑和树叶的阴影扑朔迷离的球场上,玩网球也是有一定的危险的。有那么一天,他们俩分别站在球网两边,史比利金斯在向诺拉示范正确的握拍方式,以便她也能像他那样漂漂亮亮地反手扣球——他一般都会把球远远地扣到湖中间去,要示范该如何握拍扣球,他自得把手握在诺拉那只握拍的手上面,因此也就有那么半秒钟她的手被紧紧地握在他的手里,要是那半秒钟被延长为整整一秒的话,很可能他的下意识里业已存在的某种东西也就意气风发地冒出头来了,那么诺拉的手也就留在他的手里了——她多愿意啊!——那他们此后也就永远要这样厮守下去了。

但刚好在这个时刻,史比利金斯先生抬起头来,用非同一般的语调说:“天啦!从汽车上下来的那个漂亮极了的女人是谁呢?”

于是他们的手松开了。诺拉朝屋子那边看过去,说:“噢,是艾瓦莱夫人。我原以为她还要过一个星期才能来哩。”

“哇,”史比利金斯先生说道,同时把他的近视眼睁到了最大限度,“那一头金发实在是太棒了,对吧?”

“呃,是——”诺拉欲言又止。看来告诉他文瓦莱夫人的头发是染成金色的不太好。

“站在他旁边的那个高个子又是谁呢?”史比利金斯先生问道。

“我想是柯莫伦特舰长吧,不过我想他不会在这儿呆下去。他不过是从城里开车送她上这儿来。”

“噢,他为人多好啊!”史比利金斯说道,尽管他自己没意识到,他对柯莫伦特舰长的这种好感日后将成为他对这个人的主要感觉。

“我不知道她这么快就会来。”诺拉说道,她内心里已有一丝厌倦。当然她并不清楚这一点,而她更不清楚的是——其他任何人都不清楚——艾瓦莱夫人之所以来访,是因为史比利金斯先生在那儿。她来是有预定目的的,而且她径直打发柯莫伦特舰长走了,因为她不希望他呆在卡斯特吉奥城堡。

第一辑史比利金斯的爱情故事(5)

“我们回屋子里去好吗?”诺拉问道。

“好,走吧”史比利金斯先生回答得欢快极了。

既然本故事开头就已讲了艾瓦莱夫人现在已变成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那就没有必要详谈史比利金斯先生的各个求爱阶段了。整个求爱过程既迅速又幸福。史比利金斯先生一看见艾瓦莱夫人的后脑,就立即认定了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这种印象在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客厅的幽暗中是不容易纠正过来的;晚上在投下暗暗红影的蜡光下隔着餐桌也没纠正过来;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隔着面纱也没法看个真切。无论如何,这样说是不失公正的:即使艾瓦莱夫人过去和现在都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大美人,史比利金斯先生至今仍然蒙在鼓里。至于说艾瓦莱夫人的魅力,柯莫伦舰长和霍克上校对她所表示的敬意已足以说明问题了。

总之,史比利金斯先生的爱情——那一定是爱情——很快就达到了目标。它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一个准确的里程碑,那就是他向诺拉作的评述。

“她真是一个棒极了的女人,”他说,“那么善解人意,她好像总是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似的。”她当然知道,因为是她迫使他说的。

“天啦!”接下来的一天他说,“艾瓦莱夫人真是太善了,不是吗?我才谈了一会儿我做石油生意的事儿,她马上觉得我在钱方面一定是一把好手。她说她希望能请我为她管钱方面的事儿。”这也是大实话,只是艾瓦莱夫人没有讲明为她管钱只不过是改善她那通常所谓“人不敷出”的经济状况。事实上,粗略地来说,她的钱是不存在的,它的确需要大量的理财工作。

一两天之后史比利金斯先生说:“我想艾瓦莱夫人一定有很伤心的事儿,你不觉得吗?昨天晚上她给我看了看她的小儿子的一张照片——她有一个小儿子,这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诺拉说。她没有补充说她知道艾瓦莱夫人有四个儿子。

“她还说,她不得不让他呆在某某先生的学院里而不把他带在身边,这实在叫她太难过了。”

接下来没过多久,史比利金斯先生又开腔了,他的声音震颤得很厉害:“天啦!真的,我真是大幸运了!我从来没想过她愿嫁给我,你知道吧——像她那样一个女人,有那么多人爱慕她,要什么有什么。我想象不出她看中我什么。”这话再恰当不过了。

后来史比利金斯打住了他那无尽的赞美之辞,因为他注意到——这是早上在游廊上的事儿——诺拉戴上了帽子,穿上了外套,汽车正朝门口开过去。

“喂,”他说,“你要走吗?”

“是的,你不知道?”诺拉说,“我还以为你昨天晚上吃晚饭时听他们说了哩。我得回家了,爸爸在家挺孤单的,你知道。”

“噢,我真难过,”史比利金斯先生说,“我们没法一起打网球了。”

“再见啦。”诺拉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她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可史比利金斯先生

由于是近视眼,没有看见她汪汪欲流的眼泪。

“再见。”他说。

汽车载着她离去的时候,他站在那儿出神了一阵子。也许某种业已存在的东西在他心上模模糊糊、变幻莫测地浮现了出来。但紧接着一声来自里面客厅的叫唤使他回过神来,那声音音量适中却毫不含糊:“彼得,亲爱的,你在哪儿呀?”

“来了。”他叫道,然后他就过去了。

在订婚后的第二天,艾瓦莱夫人从胸饰里拿出一张小照片来给彼得看。

“这是吉勃,我第二的小儿子。”她说。

史比利金斯先生刚开始说:“我不知道你还——”紧接着又克制住了自己,改口说,“天啦!多英俊的一个小伙子呀,呃?我可喜欢男孩子啦。”

“可亲可爱的小家伙,不是吗?”艾瓦莱夫人说,“其实现在他比照片上高多了,因为这张照片是前些时候拍的。”

接下来的那天她说:“这是威利,我的第三个儿子。”再接下来的那天她又说:“这是西勃,我最小的儿子。我确信你会喜欢他的。”

“我相信我会的。”史比利金斯先生说。既然已是最小的,那他也就喜欢了。

于是,随着时机的成熟——其实,也不是太成熟,前后大约也就五个星期——彼得?史比利金斯和艾瓦莱夫人在普鲁托里亚街的圣艾莎夫教堂举行了婚礼。他们的婚礼是九月份所举行的所有婚礼中最壮丽最豪华的。有不计其数的鲜花,有戴长面纱的众多女倏相,有穿长礼服的高大的礼宾官,有带着给请来的司机的婚礼赠品的一队队汽车,凡是普鲁托里亚街用以显示婚礼与众不同的神圣的一切应有尽有。年轻牧师菲尔弗斯?弗龙先生的脸,因五百块钱的辛苦费而又增添了几分圣洁。全城的人都到场了,或者至少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如果说有那么一个人没有来,而是独自呆在一条破破烂烂的街上,独自坐在街上一幢死气沉沉的小屋的阴暗客厅里的话,那又有谁知道和在乎她呢?

婚礼之后,那幸福的一对儿——难道他们不幸福吗?——动身去了纽约。他们是在那儿度的蜜月。他们本来想过去缅因州海滩——这是史比利金斯先生的主意。可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说去纽约好得多,纽约是那么安闲,而缅因州海滩却嘈杂得实在可怕,这是众所周知的。

另外,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妇在纽约还没呆上四五天,柯莫伦特舰长的军舰恰巧在哈德逊河停泊靠岸,这艘军舰一旦落错一般都停泊在那儿。因此舰长得以带着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妇在纽约四处转转,并且在军舰的甲板上为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举行一次旨在使她能结识那些军官的茶话会,另外他还在第亚街一家酒店的一间密室里举行了另一次茶话会,为的是让她能与他呆在一起而不受任何其他人打搅。在这一次只有他俩参加的茶话会上,柯莫伦特舰长说(当然还说了别的):“当你告诉他钱的事儿的时候,他是不是大感恼火呀?”

艾瓦莱夫人——现在已是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夫人了——说道:“他可不会!我想他得知我身无分文其实还感到高兴哩。你知道吧,亚瑟,他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一边这样说,一边在茶桌上把手从柯莫伦特舰长的手下面抽了出来。

“喂,”船长说,“不要对他感情用事。”

以上便是艾瓦莱一史比利金斯一家到普鲁托里亚街来居住的前后经过,他们的府邸是一座漂亮石宅,宅子的附建部分的二楼便是开头所说的那个台球室。你可以听见台球撞击的声音从那些窗户传出来,同时还有一个声音在嚷嚷:“等一等,爸爸,你已经打过了。”

第一辑我的金融生涯

一进银行我就慌了手脚。那些职员令我发慌;那些小窗口令我发慌;白花花的钞票令我发慌;那里的一切都令我发慌。

我去银行本来是想和它打打钱方面的交道,可是一踏进它的门槛,我就顿时变成了没头没脑的傻子。

我早就料到会这样的,可我的月薪加到了五十元,我觉得除了把它存入银行别无他法。

于是,我踉踉跄跄地进了银行,怯生生地朝四周张望那些职员。我心想,一个人要开户头的话,得先和银行经理谈谈。

我走到标有“会计”字样的小窗前。那个会计员是一个高个子的、冷冰冰的凶神。一看到他我就慌张兮兮的。我的声音也阴沉兮兮的。

“我能见见经理吗?”我说,而且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单独见。”我不知我为什么要说“单独见”。

“当然可以。”会计员说,然后就找经理去了。

经理是一个严肃沉稳的人。我紧紧抓着口袋里那已被捏成一团的五十六块钱。

“您就是经理吗?”我说。说实话,其实我并不怀疑这一点。

“是的。”他说。

“我能——”我说,“单独见您吗?”我本来不想再说“单独”二字,可是不说,意思好像也够明白的了。

经理警觉地看着我。他感到我有一个可怕的秘密要透露给他。

“上这儿来。”他说着,领我走向一间密室。他旋了一下插在锁里的钥匙。

“这里没人打扰我们,”他说,“坐吧。”

我们俩都坐了下来,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说不出话来。

“我猜您是平克顿的人吧?”他说。

他从我的神秘举止推测我是一名侦探。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使我更不知所措了。

“不,不是平克顿。”我说,那口气像是在暗示我是从另一家可与之匹敌的侦探公司来的。

“说实话吧,”我继续说,好像我先前迫不得已说了谎似的,“我根本不是侦探。我来是想开一个户头。我想把我所有的钱都存入这个银行。”

经理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很严肃。现在他认定我不是大富豪罗斯查尔德男爵的公子,便是望族古尔德家族的后人。

“我想,是一大笔钱吧。”他说。

“相当大,”我低声说,“我想先存五十六块,以后每月定期存五十块。”

经理站了起来,把门打开了。他高声地招呼那个会计。

“蒙哥马利先生,”他不安好心地扯着嗓门叫道,“这位先生想开个户头,他想存五十六块钱。再见。”

我也站了起来。

密室的一边有一道大大的铁门敞开着。

“再见。”我说,随即踏进了那个保险库。

“出来。”经理冷冰冰地说道,叫我走另一条路出去。

我走到会计员的那个窗口下,把揉成一团的钱往他前边一丢,动作仓促而略带痉挛,好像我是在玩变戏法蒙人似的。

我的脸一片死白。

“给,”我说,“存上吧。”那口气好像在说:“咱们趁热打铁把这苦差事儿了结了吧。”

他拿了那笔钱,把它交给了另一个职员。

他叫我把存款数额写在一个条子上,还叫我在一个本子上签了名。我再也弄不清我在干什么了。银行在我的眼前摇晃。

“存好了吗?”我用呆滞、发颤的声音问道。

“存好了。”会计说。

“我想开张支票取钱。”

我的本意是想取出六块钱供眼前用。有个人从一个小窗户递给我一本支票本,另一个人开始告诉我怎么填写。银行里那些人大概都满以为我是一个有毛病的百万富翁吧。我在支票上写了一气,然后把它塞进去给了那个职员,他看了看。

“什么!你又想全部取出来?”他惊愕地问道。我这时才意识到,我本想写 “六”却写了“五十六”。我现在已经完全乱套。我感到此事怎么也说不清了。所有的职员都停下笔来盯着我。

既然已如此狼狈,我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是的,全部。”

“你想把你的钱全部取走?”

“一分不留。”

“你再也不存了吗?”那个职员惊讶地问道。

“再也不了。”

我突然产生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或许他们会认为我填支票的时候被怠慢了,因此才改变了主意吧。我拼命装出自己是一个非常急躁、易于上火的人。

那个职员准备把钱付给我。

“你这钱怎么个拿法?”他问。

“什么?”

“你想要什么面值的?”

“噢——”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想都没想就回答说,“五十五十地给”

他给了我一张五十的钞票。

“那六块呢?”他干巴巴地问道。

“给六块一张的。”我说。

他把那六块钱给了我,我冲出了银行。

那道大转门在我身后旋转的时候,我听见银行里爆出一阵哄堂大笑,简直要把天花板震塌了。自那次以后,我就再也不去银行存钱了。我把我的现金装在裤袋里,节余下来的钱则换成银币藏在一只袜子里。

第一辑新型食品

我从报纸的时事专栏里读到这样一条新闻:“芝加哥大学的普拉姆教授最近发明了一种高浓缩食品。人体所需的所有营养成分都被浓缩在一粒粒小九里,每粒小丸的营养含量相当于一盎司普通食物的一至两百倍。通过加水稀释,这种小九能形成人体必需的各种养分。普拉姆教授自信此发明能给目前的食品结构带来一场革命。”

就其优点而言,这种食品也许是再好不过的,但是它也有其不足之处。我们不难想象,在普拉姆教授所憧憬的未来岁月里,或许会有这样的事故发生:

喜洋洋的一家子围坐在热情好客的餐桌边。桌上的摆设可丰盛啦,每一个笑盈盈的孩子面前都摆着一个汤盘,容光焕发的母亲面前摆着一桶热水,桌子的首席则摆着这个幸福家庭的圣诞大餐——它被放在一张扑克牌上,还用一枚顶针毕恭毕敬地罩着哩。孩子们交头接耳地企盼着,一见父亲站起身来,他们马上鸦雀无声了。那位父亲揭开那个顶针,一颗小小的浓缩营养九赫然亮了出来,就在他面前的扑克牌上。哇!圣诞火鸡、野樱桃酱、梅子布了、肉末馅饼——应有尽有,全在那儿,全浓缩在那颗小小的丸子里,就等着加水膨胀啦!那位父亲的目光在丸子和天堂之间打了几个来回,接着他怀着发自内心的虔敬开始大声祝福。

就在这时候,那位母亲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噢,亨利,快!宝宝把九子抓走了。”千真万确。他们的宝贝儿子古斯塔夫?阿道尔夫斯,那个金发小家伙,从扑克牌上一把抓起了整个圣诞大餐饼把它塞进了嘴里。三百五十磅浓缩营养,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的食管溜地滚了下去。

“快拍拍他的背!”那位慌了神的母亲叫道,“给他喝点水!”

这一想法可是要命的。那粒儿子一见水便开始膨胀了。先是一阵闷闷的咕噜声从小宝贝肚里传出来,紧接着是一声可怕的爆炸——古斯塔夫。阿道尔夫斯被炸成了碎片。

当家人们把孩子小小的尸体拼凑起来的时候,竟有一丝微笑在他那张开的双唇上留连不去,只有一口气吃下去十三份圣诞美餐的孩子,才会有这样的微笑。

第一辑指出他的毛病来

“噢,赛普林先生,来,”夏日宾馆那个美丽的女郎说,“您得让我看看您的手相!我能把您所有的毛病全指出来。”

赛普林先生含混不清地格格一笑,脸上掠过一阵赧然的绯红。尽管他感到难为情,但他还是把手掌伸了过去,让那个迷人的小女巫抓在了手里。

“噢,您简直是一身的毛病,一身都是,赛普林先生!”她叫道。

赛普林先生那样子有点儿像。

“我首先要指出的是,”她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地说,“您玩世不恭、愤世嫉俗到了可怕的地步,您压根儿对什么都不相信,另外对我们这种穷女子,您是没有一丝诚意的。”

赛普林先生脸上那一丝先前使他显得憨态十足的微笑,这会儿被她刻意地看成了玩世不恭的表现。

“其次是,您刚愎自用,太刚愎自用了。您一旦想去做什么事,就会一意孤行到底,把一切障碍踩在脚下。”

赛普林先生驯顺地低下头看着他的网球鞋,他感到比先前沉静些了,兴致也更高了。也许他真有这些毛病而自己却不知不觉哩。

“再其次是,您冷酷寡情,而且爱挖苦人。”

赛普林先生有意装出冷漠寡情、爱挖苦人的样子,通过恶狠狠地横小女巫一眼,达到了目的。“还有,您完全看破了红尘,除了无聊厌世,您不再关心任何事情。您如今已是大彻大悟之人,天下万事万物全是您嘲笑的对象。”

赛普林先生从心底里感到,从今往后他只有嘲笑、嘲笑再嘲笑下去了。

“您唯一还有救的地方是,您为人还算慷慨。可就连这一点品德您都企图扼杀掉,只是您没有办到罢了。没错,”那个美丽的女郎下结论说,“这些便是您的毛病,冷酷寡情,玩世不恭,为人刻薄,尽管您还算得上慷慨。”

那个美丽的女郎一边拒绝对她的所有邀请,一边离开宾馆的游廊,飘然而去了。

那天傍晚晚些时候,那个美丽女郎的弟弟借走了赛普林先生的网球拍,另外还借用他的自行车两个星期。她的爸爸从赛普林先生那儿弄到一张签好的支票,金额有两百元,她的叔叔泽法斯则借了赛普林先生卧室的蜡烛,还用他的剃刀切好了一片板烟。赛普林为能结识这一家子而感到无比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