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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挤进凯特停泊在码头尽处的高尔夫球车里。贝恩同我的手提箱一起坐在后面,我爬进前座,警惕地瞥了一眼车上的气喇叭,回忆起上次坐她车时的痛苦经历。“别担心,”凯特说,“我不会按喇叭的,除非有人发疯似的要冲到我的车前面。”“我讨厌那可恶的东西。”我说。“好,你尽管讨厌吧,但是,它可救过无数游客的性命。”“妈妈过去专门撞游客。”贝恩说。“哎,我没有。”“我相信贝恩是不会撒谎的,”我说,凯特气呼呼地把车开上了狭窄的街道。在我们的头顶上,天空渐渐变成橘黄色。我感觉到聚集在光明后面的黑暗正在逼近。我们在海岛的商店前面飞快地驶过,没有人讲话,连贝恩也默不作声。所有商店的窗台上都摆着一箱箱盛开的藕色紫罗兰,甚至连小小的邮局也不例外。舍姆钓趣用品店被油漆成柿子的颜色,啾啾日用杂货店外面的木雕鹈鹕现在被装上了一个小马鞍,我想是为了让孩子们坐吧。我们在白鹭旅行社的前面经过,看到几位游客正在登记参加船游和观鸟远足。即使在冬日淡季里,这地方也显得充满了活力。我伸手指了指夹在马克斯咖啡店和海岛狗旅店之间的一家小店铺。店铺前面有一顶蓝白相间的条纹凉棚,橱窗里的一个招牌上写着“美人鱼的故事”。那里原来不是一家鱼店吗?“”关门了。“凯特说道。”现在是妈妈的商店了,“贝恩说道。”不是开玩笑吧?你开的店?那个礼品店?“我感到很惊讶。我认识凯特一辈子了,她从来没对开店表示过任何兴趣。她的丈夫去世后——那少说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她和贝恩一直心满意足地依靠她的退休金和一些社会保险生活。”我去年春天开的。“凯特说。”这会儿谁在看店呀?“”我人在,店就开门;人不在,店就关门。“她说。”我很喜欢那个店名。“我对她说。”我开始想管它叫‘绝路’,但是,你的母亲不允许。那女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她从来就没有。“”那可不对。很久以前,她曾经非常幽默。“凯特说道。她将高尔夫球车飞快地沿街驶去,驶进了一片淡淡的暮色中。我看到她的身体向前倾斜着,好像她正在使用意念,让车超过每小时十八英里的时速限制。许许多多往事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母亲零零碎碎的笑声,我们仍然正常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凯特说得对——母亲确实曾经非常幽默。我想起有一次母亲煮了椰汁虾,她穿上一条草裙招呼大家吃饭。还有一次,在迈克八岁的时候,他往一个可乐瓶子里撒尿,结果他可怜的小鸡鸡卡在了里面——我们谁也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的小鸡鸡,怎么说呢,在进去之后不知怎么勃胀了起来。母亲试图表现出关心的样子,但忍不住大笑起来。她跟他说:“迈克,去到你的房间里坐下,想想特蕾莎修女,你的小鸡鸡就会出来了。”“店里最热门的商品是上面写着‘美人鱼在此经过’的黄色牌子,”我听到凯特对我说,“还有我们的美人鱼小册子。你记得多米尼克神父吗?他为我们撰写了圣女茜娜拉的故事,我们把它印刷成一本名叫《美人鱼的故事》的小册子——与商店同名。我们不能有存货。多米尼克总是戴着他那顶破草帽到商店里来,要求在书上签名。我跟他说,‘多米尼克,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别以为自己是帕特?康罗伊呀。’”我大笑起来。小时候,当我在修道院里一边玩一边等着母亲在厨房里做完事情的时候,我常常会碰到多米尼克神父;他总是跟我玩咚咚敲门的游戏。但是,他身上还有另外一面,一种我无法说清楚的庄重。那天修士们把我父亲的船骸送到家里来,站在那里望着母亲将船板在壁炉里烧掉,多米尼克便在其中。“他还戴那顶草帽吗?”“还戴。草梗已经开始腐烂了。”她说。我们陷入了一阵沉默,这时候,我们绕到了海岛背后的边缘地带,这里主要是一片久经海风蹂躏的荒芜的乱树丛。我们拐过一个弯,树林忽然敞开来,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枯黄的草地,在草地的尽头,便是大海。海水是墨黑色的,黑得发紫,我触景生情,又想起了所有的一切,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母亲用切肉刀做的事情。她的生活已经变得非常扭曲和复杂了。
我不知道,如果我是一个更好的女儿,这一切还会不会发生。我是不是应该预计到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就我所知,此时此刻,她可能正在家里将自己其余的手指切掉。她为什么切断自己的手指?我心想。为什么是手指?贝恩坐在后车座上哼着小调。我将身体凑近凯特。“她的手指怎么样了?她切掉的那根。”“放在她床边的一个蛋黄酱瓶子里。”她淡淡地说道。我们驶到了铺有路面的小路尽头,修道院教堂顶上的尖塔映入了眼帘。凯特压根没有放慢车速,我们冲到了硬邦邦的泥路上,车子在空中跳起一尺高。车后扬起了一团团尘土。“坐稳了!”她朝贝恩大喊着。我们从修道院大门口疾驰而过,凯特的头发全部从发夹里掉出来了,在她的身后飞舞着。修道院大门口旁边是海星礼拜堂,一座白色墙板的社区教堂,修士们在那里为海岛居民做弥撒,白鹭岛的孩子们,包括我在内,都在那里上小学。安娜?勒加雷同时教授所有的年级,在我十岁的时候,她开门见山地告诉我:我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我十二岁时,她把我画的无数张沉船素描都挂到礼拜堂的墙壁上,并且邀请了整个海岛的人来参观“画展”。凯特花二十五美分买了一张。“我的那幅画,你买去挂在厨房里的那幅画,还在吗?”“我还保留着。现在挂在‘美人鱼的故事’那个店里。”当我们经过凯特家门前的车道时,我注意到一个写着“美人鱼在此经过”的牌子钉在信箱旁边的柱子上。几秒钟之后,我们在母亲住的房子前减缓了车速。像大多数海岛上的房子一样,母亲的房子也是18世纪20年代潮水别墅的式样。房子建造在脚柱上,周围是一大片棕榈树林,还有老虎窗、黑色的百叶窗以及一条横跨屋前的宽敞的门廊。这座房子一向都是葱绿色的,但是,现在却变成一种褪了色的浅绿。院子里,刺叶丝兰和圆币草四处丛生,院子中央竖立着母亲那令人震惊的浴缸石窟。十多年前,她找舍姆帮忙,将一个浴缸竖着埋进地里,由于舍姆没有马上领悟她的意图,他把带水龙头的一端留在地面上。母亲照样将它利用起来了,她把一座马利亚的混凝土雕像放在拱形浴缸下面。现在,浴缸上锈迹斑斑,水龙头上还绑着一些塑料花似的东西。当我第一次看到浴缸的时候,我对母亲说,难怪人们说马利亚的雕像会流泪,因为她的虔信者们品位太差。当然,迪伊认为这个浴缸圣母像棒极了。车慢慢地停住了,贝恩从后面跳下来,我看到赫普吉巴站在门廊上。她身穿一条非洲式长裙——猩红和橘黄相间的印染布长裙一直垂到她的脚踝上,头上绑着一块配套的头巾。她站在那里,高大魁梧、光彩照人。
“嗬,那不是我们的霍屯督族女王嘛!”凯特一边朝她挥手一边说道。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杰茜,如果你母亲说鱼会飞,你就点点头说:是的,夫人,鱼会飞。‘别跟她争辩任何事情,好吗?”“有些鱼确实会飞,”贝恩说道,“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张图画。”凯特没有理会她。她用眼睛盯着我的脸。别让她生气。“我抽开身。我没有打算让任何人生气。”赫普吉巴从门廊台阶上走下来迎接我,她身上带着一股秋葵荚的香味,我知道她为我们做好了晚饭。“我们哈高兴见淘你。”她说道,像过去见到我时一样,用格勒语跟我打起招呼来。我微微一笑,目光越过她,朝那扇透出光线的窗户望去。我注视着木制窗框,窗框上的木头已经开始裂了,我看到了玻璃上的一小块熠熠发光的污迹,眼泪涌上来,令我无法掩饰。“好家伙,这是怎么回事?”赫普吉巴说道,将我一把搂进她长裙上令人晕眩的图案里。我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荒唐的问题。我可能已经说:嗯,首先,房子里有一个蛋黄酱瓶子,里面装着我母亲的手指;但是,那可能很无礼,也不公道,而且,我这会儿想到的并不是我母亲。而是我的父亲。我最后一次见到约瑟夫?杜波依斯,他正坐在那个窗口上削一个苹果,他是不会把苹果皮削断的——这是他一系列著名把戏中的一个小伎俩。他正在做一个“旋转女孩”。那天晚上,我坐在地上的一小片灯光里,目不转睛地望着苹果皮从他的刀刃上旋转出来,紧张地想知道他能不能一路削到底。当他削到最后一圈的时候,我坐起身来,跪着。如果他削成功的话,我便可以把这个红色螺旋,同他过去做的那些“旋转女孩”一起,挂在我卧室的窗户上。所有的“旋转女孩”都用缝纫线挂起来了,她们在玻璃窗前上下摆动着,腐烂皱缩的程度各不相同。
“送给我的旋转女孩一个‘旋转女孩’。”他说道,一边唤着我的昵称,一边把苹果皮放在我张开的手掌上。那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飞奔着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告诉他,在这个仪式中,我最喜欢的部分就是他管我叫他的旋转女孩。我想象自己是他的一个杰作,窗口上的苹果皮构成了一幅奇怪的静态自画像。凯特看到我的眼泪,咔嗒咔嗒踩着高跟鞋走上了台阶,在我的头顶上挥舞着双臂。她使我联想起了蹼趾秧鸡,沼泽地里最吵闹的一种鸟,母鸡般大小。她还没有开口,我已经感到自己对她的怒气消失了。“杰茜,我太唠叨,说话又不中听。你当然不会进去惹你母亲生气。我——”“没事,”我说,不是因为那个。真的。“贝恩拖着我的手提箱吃力地走上台阶。她把箱子放在门旁。我感谢了她们,告诉她们可以离开了,我会没事的。我说自己是因为太疲劳了才哭的,仅此而已。她们坐着高尔夫球车离开了,车子笨拙地从一连串树根上越过去——”海岛道路减速器“,凯特这样称呼它们。我跟自己说,我该进去了,但是,我在门廊上又站了几分钟。风已经变得阴冷,夹杂着沼泽地的气息。我等待着心中那一份不可名状的感触慢慢淡去——完成一次小小哀伤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