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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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卧在教堂的地上,两臂伸出形成十字架状,这是为了惩罚他在一个小皮笔记本里所写的东西。修道院副院长塞巴斯蒂安神父在修道院礼品店的柜台上发现了笔记本,当时,他刚离开几分钟,指给一位游客礼品店后面的盥洗室,然后回答了另一位游客提出的关于店里出售的手抛渔网的问题:“修士们编织渔网多久了?他们是从岛上居民那里学来的手艺,还是从康沃尔郡带来的?他们卖渔网的钱能够维持修道院的开销吗?”他现在希望,他要是没有在那个人身上花费那么多时间就好了。今天是圣灰星期三,时值二月,他隔着身上穿的黑色戒袍,感觉到地上很寒冷,甚至有些潮湿。教堂正殿的两侧,面对面排列着唱诗班的座位,此刻,他正俯卧在唱诗班座位中间的走道里,聆听修士们唱晚祷歌。蒂莫西修士像大堂歌手一样低吟着:“童贞马利亚,您是仁慈的、甘饴的。”当他们诵唱完了《又圣母经》,他听到装有铰链的唱诗班座位被抬起时发出的啪啪声响,然后,一阵疲惫的拖着脚走路的声音,修士们排成一列等待修道院院长施圣水。最后,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修道院院长座位附近的一盏灯还亮着,托马斯修士几乎被遗留在黑暗里,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沉寂中。
他今年四十四岁,是修道院里最年轻的修士,也是新来的,一个发过暂时誓愿的所谓初级修士。离他发终身誓愿——至死不渝——只有四个月之遥了。他脑袋里在想什么——在礼品店里向那男人解释,好像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半辈子似的?他竟然滔滔不绝地解释起手抛渔网来。他趴在地上,诅咒着自己。塞巴斯蒂安神父因此得到了一个机会,翻看他的笔记本,对他的精神状态产生了警惕。塞巴斯蒂安神父其实应该去当海军,而不是做修士。他把这件事捅到了修道院院长那里。院长非常老派、保守,一个十足的爱尔兰人。托马斯被召到了他的办公室,召到了那个令人生畏的教皇领地——他有时这样认为。结果,他这会儿便趴到了地上。他已经被院长至少教训十几次了,但是,这是他第一次受到惩戒。趴在这里,似乎并不那么糟糕。他将会待在这里,直到院长觉得,他对怀疑的危险性做出了足够的思考,才会派人把他放走。他已经在这里待一个小时了,也许更久。教堂的地板闻上去有一股墨菲油皂的味道,还有一种酸溜溜、有点像有机肥的臭味,他意识到,那是沼泽地里的淤滩泥和花园里的肥料两者的混合物。在过去的五十年里,这种混合物被修士们脚上穿的鞋带进来,然后残留在木地板上肉眼看不见的缝隙里。在这块纯净之地上——当他们都想象自己通过永无间歇的吟咏和祈祷而沉浸在神圣之中的时候——到处隐藏着泥巴和牛粪。你绝对想象不到,这使他感到多么开心。托马斯修士曾经梦见过耶稣的脚——不是他的殉难十字架,不是他的复活,也不是他的圣心,而是他的脚。
教堂地板上散发出来的气味,甚至在他梦中出现的上帝的脚,不知为什么,都能够使他以更加尊崇的态度看待宗教。其他的修士们,比如塞巴斯蒂安,可能指责地板缝里的集结物是非神圣之品,但是,托马斯趴在那里,忽然意识到,他鼻中闻到的东西,实际上是一种熠熠闪光的最纯洁的美,而且令人震惊得神圣。他闻到了大地。他已经在南卡罗来纳州这个小岛上的圣女茜娜拉修道院生活近五年了,每一年都是一根黑暗、难啃的骨头。仍然没有啃到让他看到光明的骨髓,他心想。当然,他偶尔会突然感到一束光芒从天而降,照临他的心房。就像在一分钟前,当他忽然嗅到那种气味的时候。在他的另外一个生活结束之后,那个同他的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在一起的生活,他感到自己不可救药地被一种力量驱动着。有的时候,他的探索似乎是不可能的,仿佛一只眼睛试图向里看,想看到自己一样。迄今为止,他唯一弄明白的道理就是:上帝似乎悄然地无处不在,而且令人意想不到的普通。仅此而已。他的真实姓名叫惠特?奥康纳。从前,在另外一个生活里,他是罗利市的一名律师,代表不同的环境保护组织,阻挠房地产开发商和工业污染者。他曾经拥有一栋砖房子,一个漂亮的院子,以及怀孕七个半月的妻子琳达。她在一名牙齿矫正医生的诊所里工作,担任办公室经理,但是,她想待在家里带孩子,虽然那种做法并不时兴。他正喜欢她这一点——不赶潮流。他们在杜克大学相遇,她毕业典礼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下午,他们在北卡罗来纳州弗拉特罗克附近她家乡的一个卫理公会小教堂里结了婚,他们从此再也没有分开过,直到I-77公路上一辆卡车的轮子在她汽车的前面飞出来。处理现场的医务人员反复地告诉他,她很快就去了,好像这能给他带来一些安慰。
他被抛弃的感觉深不可测——不仅被琳达和未来的家庭抛弃了,而且被上帝抛弃了,那个他真正信赖的上帝。那是一个人在遭受巨大痛苦之前的信赖。琳达在她去世的那一天,从办公室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她肯定他们将会有一个女儿。在此之前,她始终没有感觉自己会生男孩还是女孩,虽然他本人一直相信是个男孩。那天早晨,当她淋浴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了。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便知道了。这会儿,他回忆起这往事,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用嘴唇轻轻地吻了吻地面。葬礼之后,他从法医那里得知,她说得没错。他不能确切地记得,他最初是什么时候想起要到这里来的,但是,那大概是在她去世一年之后。他寄来了他的洗礼和坚信礼记录,两位牧师的推荐信,以及一封仔细斟酌过的长信。但是,大家仍然认为,包括院长在内,他是在逃避悲痛。他们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一直紧抱着自己的悲痛不放,几乎到了爱上它的地步。长期以来,他拒绝放弃它,因为放弃它,就好像放弃了琳达。有些时候,他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将赌注押在这些老头子身上。一些老头子的性情乖戾,他必须刻意地回避他们。至少有四个人是推着助行器蹒跚移步的,而且永远居住在医务室里。还有一名修士,费边修士,他总是给教皇写信,抱怨其他修士的行为,并且把抄印件张贴在走廊里。巴兹尔修士患有一种稀奇古怪的抽动症,在唱诗班合唱的时候,或者在一些不寻常的圣祭时刻,他总会大声喊出“密普!”密普。那是什么意思呀?起初,托马斯真觉得受不了。但是,巴兹尔起码很和气,不像塞巴斯蒂安。托马斯不是那种将修道院罗曼蒂克化的人,即使是的话,那幻觉在头一个星期里也已经化为泡影了。总而言之,他的悲痛落入了一个更大的深渊。
“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寻找答案,”在第一年里,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中这样写道,“而是为了在一个没有答案的世界里找到一种生存方式。”老实说,他在头三年里曾经被拒绝过三次,直到修道院院长多姆?安东尼最终接受了他。托马斯心里清楚,这并不是因为院长改变了主意,而是因为他终于将他磨烦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需要一个年轻人。他们需要有人能攀梯子,爬到教堂的木扶壁里换灯泡;需要有人会摆弄电脑,知道“reboot(重新启动)”一词并不意味着把你的鞋再穿上,就像几位修士认为的那样。但是,主要的原因是,他们需要有人驾驶修道院的小船,到小溪中去测量白鹭蛋、计数幼仔,并且测量水的含盐度——这是修道院为了获得额外收入,同南卡罗来纳州自然资源部签订合同承接下来的工作。托马斯喜欢这份工作。他喜欢消失在白鹭栖息地里。他的胳膊肘处开始有些酸痛。他调换了一下姿势,将脑袋转到另一个方向。他重新看到了教堂,像一只老鼠看到的那样,像一只甲虫看到的那样。他没有再移动脑袋,只是转动眼珠,朝天花板上望去,他感到自己正躺在世界的底部,朝上张望着。所有阶梯的起点处——叶芝不是那样说的吗?他在这里花很多时间读书——特别是诗歌,他正在系统地阅读图书馆里所有的诗集。他最喜欢叶芝。他躺在地上,感到自己非常微不足道。他忽然想到,所有妄自尊大的人们——国会里的人们、梵蒂冈的人们、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的人们——都应该在这里躺一会儿。他们应该躺在这里朝上看,看看一切是多么不同。来这里之前,他承认,他曾经相当自负。那些他受理过的案子——好多都是备受社会关注的事件——使他时常出现在州内报纸的头版上,他有时仍然对那个生活感到留恋。他记得,有一次,他成功地阻挠了一家大型垃圾处理公司从纽约市把下水道淤泥运进来,此事使他出现在《纽约时报》上,他还接受了许多电视采访。他对此感到洋洋得意。
到这里来定居的那天,他站在渡船上,想到了古希腊神话中的冥河,想到渡船手正在引导他渡过最后的关口。他想象自己正在从旧生活中死去,来到彼岸的一个新生活,这个隐蔽在海水中央、远离人世的生活。这虽然荒唐,太过戏剧化,但是,他喜欢这比拟。然而,并不是海水,而是树木,那些长年经受海风吹袭、已经变得虬曲盘绕的树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一看到那些树木,便知道这是一个艰苦的地方、一个需要顽强意志的地方。毫无疑问,他获得托马斯修士这个名字,是因为自己是一位身居修道院的怀疑者。这样命名不过是搬弄俗套罢了,但是,他还是接受了。他怀疑上帝。也许他会发现,从来就没有上帝。或者,他将失去一个上帝,找到另外一个上帝。他不知道。除此之外,他感觉上帝的存在,就像患风湿病的修士们从他们的关节上感到雨之将至一样。他只感觉到了上帝的暗示。他在自己笔记本的第一页上写上了“有争议的问题”几个字,以纪念撰写过同名著作的托马斯?默顿修士。他向多姆?安东尼指出了这一点作为某种辩解,但是,那也无济于事。如果你要离经叛道而不受谴责的话,你必须等到自己死后很久,人们接受了所谓的异端邪说,才会重新发现你。他试图回忆笔记本中给他带来了最多麻烦的内容。大概是那些使他半夜醒来的问题吧。他会坐在房间里,敞开窗口,一边倾听公牛湾里的浮标发出的雄浑音乐,一边把那些问题都写下来。关于邪恶的问题,如果没有上帝的共谋,邪恶是否能够存在;尼采的关于上帝已经死亡的断言,以及上帝并不是天国里的一个具体形象,而只是人类天性中的某种引导力量。一想到修道院院长读到了这些东西,他心中便感到一阵恐慌。他想站起来去找他,向他解释。但是,他能说什么呢?外面起风了,大风从海湾里吹来,拍打在屋顶上。他想象海面上风吹浪涌。修道院的钟声响起来,召唤修士们就寝,告诉他们“大沉默”开始了。他不知道,院长是不是把他忘记了。
教堂里到处布满了阴影,长条玻璃窗已经全黑了。他想起了圣坛后面的小礼拜堂,里面的美人鱼椅子摆在铺着地毯的高台上。当没有游客的时候,他有时喜欢到那里去坐在椅子上。他始终感到奇怪,他们著名的小圣女茜娜拉,为什么以美人鱼的形式被雕刻在椅子上,而且是一个半裸的美人鱼。他对这个造型毫无异议,他其实很欣赏它。只是如此突出美人鱼的乳房,实在不像本笃会修士的做法。自从他看到美人鱼椅子的那一刻起,他便爱上了茜娜拉,不仅因为她在海中神话般的生活,还因为她的另外一段传奇:她听到了白鹭岛人的祈祷,不单把他们从飓风中拯救出来,还使他们免遭高尔夫球场开发扩张的困扰。开始的时候,当他坐在美人鱼椅子上,他总是想起他的妻子,想起与她做爱的情景。现在,他可以一连几个星期不去想她了。有时,当他想到做爱,那也只是同一个普通女人而已,只是一个女人罢了,根本不是琳达。当他作为试修生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放弃性事并不困难。他那时觉得,除了琳达,他不可能同任何人亲热。她披散在枕头上的头发,她身上的气味——都一去不复返了。性事也去了。他任它去了。他感到丹田处一阵紧缩。他以为性欲会一去不复返,真是太荒唐了。某些事情可以在地底下隐蔽一段时间,也可以像修士们系在手抛渔网上的铅坠一样沉进水里,但是,它们不会永远待在下面。沉下去的注定要浮上来。这个他无意中想出的双关语,几乎让他笑出声来。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对性事想得太多了。过没有性的生活,已经成为一种真正的牺牲,但是,这并没有使他感到神圣,他只感到被否定了,更像一名守身难熬的普通修士了。他六月份就要发终身誓愿了。然后,也就没什么好想的了。当脚步声终于传来,他闭上了眼睛,待脚步声停下来,他才重新睁开。他看到了一双锐步鞋的鞋头和拖到鞋面上的戒袍下摆。修道院院长开口说话了,他的爱尔兰土腔多年来丝毫未改。“我希望你已经好好思过。”“是的,尊敬的神父。”“那么,没有过分严厉吧?”“没有,尊敬的神父。”托马斯不知道多姆?安东尼今年多大年纪,但是,当他这会儿低头朝下望的时候,他看上去非常苍老,脸上的皮肤一堆堆地从下巴和面颊上耷拉下来。有的时候,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是从一个古老永恒的世界里蹦出来的。有一次,在礼拜日早会上,他手持权杖,坐在自己宝座似的椅子上,说道:“在圣帕特里克把蛇从爱尔兰驱赶出去的同时,他将所有的异教徒老妇人都变成了美人鱼。”托马斯觉得这很怪诞——有一点儿荒唐离奇。院长确实这样相信吗?“去睡觉吧。”多姆?安东尼说道。
托马斯从地上站起身,走到教堂外面,夜晚在风中摇荡。他将头罩翻起盖在头上,穿过修道院的中央地带,朝着一片散布在沼泽地边缘上、虬曲的橡树下的复式屋舍走去。他沿着小径,向他和多米尼克神父共住的屋舍走去。多米尼克是修道院的图书管理员,也是这里的“弄臣”(“每个宫廷都有自己的弄臣。”多米尼克喜欢这样说)。他渴望成为一名作家,晚上打字的声音吵得托马斯睡不着觉。托马斯不知道多米尼克在屋舍的另一头在写什么,但是,他感觉好像是一个谋杀侦探故事——一位爱尔兰修道院院长,死在修道院的食堂里,他是被自己的玫瑰念珠勒死的。诸如此类的东西。小径的两旁铺设着刻有耶稣受难十四处苦路像的水泥石板,他从石板中间走过,穿行在海上吹来的一缕缕雾气中,他忽然想到了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有一次在几处苦路像上画上了笑脸。毫无疑问,多姆?安东尼惩罚他首先擦洗了这些石板,然后擦洗了唱诗班座位,而其他人在观看电视上的《音乐之声》。他为什么不能像多米尼克那样惹麻烦呢——为一些滑稽可笑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为了他写在笔记本里的那些关于生存的废话?有一段时间,他以为那张他用来做祈祷书书签的棒球卡片会给他招来麻烦,但是,显然没有人在意,包括院长在内。托马斯吃惊地意识到,他多么怀念像棒球这样平常的事情啊。他偶尔会在电视上看一场球赛,但是,那不一样。戴尔?墨菲去年一共击出四十四个本垒打,而他只看到了一个。那张棒球卡片是琳达在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送给他的。埃迪?马修斯,1953——天知道她花了多少钱才搞到这张卡。他很羡慕多米尼克。多米尼克少说也有八十岁了,除了在唱诗班里,他整天戴着一顶破草帽到处跑。是他说服了修道院院长,在音乐室里安放了一台电视机。有一次,在“大沉默”之后,他来敲托马斯的房门,试图说服他一起溜到音乐室去,观看一个关于拍摄《体育画报》泳装刊的特别节目。托马斯没有去。他后悔至今。他马上就要到自己的屋舍了,他突然停住脚步,感觉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女人在远处呼唤的声音。他朝东边的白鹭栖息地望去,戒袍在他的腿上拍打着。一只夜莺啼叫起来。海岛上那个守护奴隶墓地的格勒女人赫普吉巴?珀斯泰勒曾经告诉他,夜莺是死去亲人的灵魂。他当然不相信这个,他也相当肯定她自己也不信,但是,他愿意去想象,那是琳达在歌唱。此刻,正是她的声音在远处呼唤。托马斯在脑海中勾画出他的妻子——或者,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穿着游泳衣站在那里的样子。他想象着她大腿内侧的那个部位,就在她膝盖的上方,那里柔软的肌肤。他想亲吻那个地方。他站在一棵压弯的树木下面,在这“大沉默”中,正在思考着投入生活,然后超脱生活。然后,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呼唤声。不是鸟在歌唱,不是风在呻吟,而是一个女人在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