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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为斯克里布所作。

站在他身旁的克里福德,在整个骚乱过程中一直保持着那种绅士风度,比以往更加严肃。这时,他忍住笑,用安慰的语气断言道:同样的吵闹到处都有..但心底里,他认为整个这件事都不体面。甚至传说他要把米斯特撤回来,有人认为他是对的!天晓得!对一匹驯养有方的好马来说,到一个既无秩序又不体面的跑马场来参加比赛,可真是屈尊。在这种跑马场每时每刻都会看到刀光剑影。

“喂,你碰没碰见达马祖那个畜生?”卡洛斯把塔维拉叫到一边问道。

“我已经找了他整整一个小时..”

“他刚才还在这儿,在那边马车区,和萨拉查家的罗塞芬娜在一起。..那样子可不同一般,穿了件白礼眼,帽子上带着面纱!”

但是,过了片刻,当卡洛斯想走过去时,跑道又禁止穿行了,全国大奖赛即将开始。指示牌上出现了号码,一响钟声消失在天空。侯爵的那匹叫“夫子”的马由一名身着红白两色衣服的骑手骑着,在侯爵的陪伴下,由一名马夫牵着下了常一些人停下来,带着严肃的表情细细查看它的腿,装出懂行的样子。卡洛斯也站了一会儿,欣赏它一番。这是一匹深栗色的马,神态紧张,身子灵巧,但胸脯很窄。

他转过身去,突然看到了勾瓦林纽伯爵夫人。她一定是刚到,正站在那儿和堂娜玛丽亚?库尼亚谈话。一身英国时髦装束,衣服合身、淡雅,全部白色开士米料子。在那种奶白色的衬托下,她那副长长的黑色的步兵式手套显得格外漂亮。她那黑色的帽子外面罩着一块细皱褶的白色面纱,那面纱绕着头,遮住了半个脸,使这张面孔带上一副东方人的神态,与那小鼻子以及火红的红发极不相称。不过挨近她的男人都盯住她,就象在看一幅画。

伯爵夫人一看见卡洛斯就不禁露出笑容,那双给她添色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迈过一步。他们单独站了片刻,轻声低语着。这时间,堂娜玛丽业微笑着在端详他们,满脸的慈爱,准备给他们以母亲般的祝福。

“我几乎没来成,”伯爵夫人有点神经质地说。“加斯东今天十分不痛快,也许明天我就得去波尔图了。”

“去波尔图?”

“父亲要我去那儿,他过生日..可怜的人,他老了,给我写了那么一封伤感的信。他有两年没看见我了..”“伯爵也去吗?”

“不。”

伯爵夫人朝那位踏着碎步从前面走过向她点头致意的巴伐利亚部长嫣然一笑,然后,她又盯住卡洛斯的双眼,说了句:“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希望你也去。”

就在这时,黛莱斯?加玛拿着节目单和钢笔站到他们身旁。

“你想参加压宝赌博游戏吗,马亚?有十五张票,每张十个托斯当..那边,大看台的一角,他们正在发狂地打赌呢。那阵骚乱太好了,震动了他们的神经,使每个人都清醒了..您也想参加吗,伯爵夫人?”

是的,伯爵夫人也想参加压宝赌博游戏。黛莱斯?加玛记下了她的名字,肩负着重任走开了。接着,斯坦因布罗肯走了过来。他满面红光,戴了顶白帽子,领带上别着一只马蹄形红宝石领带夹——在今天这个庄重的正式运动日里,他身子挺得更直,更加容光焕发,英国派头也更足了。

“啊,伯爵夫人,您真漂亮!瞧,这身衣服多美。您说,是吗,马亚..咱们不也去压个什么赌吗?”①伯爵夫人很不高兴,因为她想和卡洛斯交谈,不过,她依然微笑着,并遗憾地说,她已经有笔财产危在旦夕了——但是,她一向愿意把五个托斯当押到那匹芬兰马上。他赌哪匹马呢?

“啊,我还不知道。我对骑手不了解..首先,当你压..”②她不耐烦地向他推荐了伏拉地米罗。然后她又不得不和另一位芬兰人握手,那是斯坦因布罗肯的秘书,一个慢腾腾、懒洋洋的金发青年。年轻人对她默默地一鞠躬,害得那只金丝单边眼镜从他那只明亮但无神的眼睛上掉了下来。几乎就在这同时,塔维拉匆匆走了过来,激动地告诉他们克里福德已经把米斯特撤下来了。

看到她这样被人们围住,卡洛斯就溜开了。但是堂娜玛丽亚的目光并没离开他,那目光在召唤他,比以往更加深情,更炽热。卡洛斯来到她身旁,她拽拽他的衣袖,满心欢喜地让他弯下身子,悄俏地在他耳边说:“她今天非常时髦!”

“谁?”

堂娜玛丽亚不耐烦地耸耸肩膀。

“怎么,谁!我会说谁?小伙子你知道得很清楚。伯爵夫人..真够味儿!”

“是很漂亮!”卡洛斯冷冷地说。

他站到堂娜玛丽亚身边,慢慢地拿出一支香烟。然后,简直非常气愤地琢磨着伯爵夫人的话。和她一同去波尔图!..这又是个厚颜无耻的要求,真也太不识相了,要支配他的时间、他的活动和他的生活了!他真想回到她那儿去粗暴、无情地对她说声“不行”,不讲原因,不做解释,要冷酷点儿。

这时,她正在斯坦因布罗肯那位瘦高秘书的默默陪伴下慢慢地朝他走过来。她那要把他吞噬的快活目光更激怒了他,因为她那平静的轻松劲儿和那安详的微笑表明她相信他肯定会服从的。

她确实如此。没等那位芬兰人慢慢腾腾地走开,她已经平静地站到堂娜玛丽亚身边,讲起英文,并指点着跑道,就象在评论达尔盖那几匹马。她向他描述了自己想出来的愉快的打算。她不是星期二出发去波尔图,而是星期一夜间动身,坐进一个定好的单间车厢,只由她的心腹,一个苏格兰女仆陪同。卡洛斯也要坐同一列火车。到了圣塔伦①两人都下车,很简单,去一个旅馆过夜。第二天她去波尔图,而他则返回里斯本..卡洛斯惊呆了,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他没想到会如此荒唐。他原以为她希望他躲在波尔图的法兰克福饭店,到佛斯做一次浪漫的郊游或是偷偷地到亚瓜登特的某个小农舍去幽会——但万万没想到在圣塔伦的一家旅馆过夜。

他终于愤怒地耸耸肩膀。她怎么会要求在这条总能碰见熟人的铁路线上和他一同在圣塔伦下车,夫妻般地和他挽住胳膊同去一家小旅店呢?不过一②原文为法文。

①里斯本北面一城市。

切细节她都考虑了。她要用件大雨衣和假发化装,没人能认得出她。

“假发?”

“嘘——加斯东走过来了。”她突然轻声地说。

伯爵站到卡洛斯身后,亲切地搂住了他的腰。他此刻想知道好友马亚对比赛的高见。相当激烈,对不?而且人们衣著漂亮..有种雍荣华贵的气派..总之,谁也没有可羞惭的!这证明了他经常说的:文明的种种精粹已经在葡萄牙扎了根..“我们的精神土壤,马亚,就象我们的物质土壤一样,是神圣的土壤!”

伯爵夫人回到堂娜玛丽亚身旁。黛莱斯?加玛带着他的游戏伙伴交给他的重任又一次走了过来,他让卡洛斯到大看台去,以便抽签和太太们打赌。

“,勾瓦林纽!你也来,伙计!”他嚷道,“真不好办!还得使这儿活跃起来,这样做甚至是种爱国热忱!”

为了爱国主义,伯爵屈尊了。

“鼓励高雅的娱乐,”他挽起卡洛斯的胳膊说。“是件好事。在议会我已经指出了这一点:奢侈是守旧。”

在上面看台的一角,太太小姐们当中,他们确实感到了一种热烈的气氛——在那个默默期待着看“耶稣受难像游行”的大看台上,这种气氛几乎让人反感。阿尔汶子爵夫人在辛辛苦苦地叠赌券;一位长了一双漂亮淡蓝色眼睛的俄国小女秘书不顾一切地赌了五个托斯当;她疯疯癫癫、不安地在节目单上乱写乱画。平内卢姐妹中那个瘦子穿了一件有小花卉纹的薄料子衣裙,锁骨处凹了下去,她正自以为是地用英文夸夸其谈,谈论马。在那些裙衩之间,眼睛湿润了的塔维拉谈着如何使太太小姐们破财和要赢她们的钱过活。

男人们都挤上前去想和小若昂娜?维拉打赌。胖乎乎、懒洋洋的小若昂娜背倚着大看台的栏杆站着,仰着头微笑,睫毛低垂着,好象在把她那诱人的小鸽子的胸脯奉献给所有那些伸过来的贪婪的手。

黛莱斯?加玛这当儿正在组织热闹的场面。赌券已经折好了,需要一顶帽子..那些绅士们装出对他们的帽子异常爱护的样子,不愿把帽子交到太太小姐们神经质的手里。一个身着重孝的人甚至用双手抓住帽檐喊起来。

那位俄国小秘书不耐烦地贡献出了她小儿子的水手帽,这事才算了结——那是个胖得出奇的男孩,象个包袱似的歪着站在那儿。小若昂娜?维拉笑眯眯地拿起了赌券,慢慢地摇着它们。与此同时,斯坦因布罗肯的秘书象执行公务似的,严肃地把人们玎玎珰珰抛出来的一个个硬币捡到自己的大帽子里。抽签是很有意思的游戏!但由于只有四匹马报名,然而却有十五个人参加赌,所以有十一张白券让人担惊受怕。所有的人都要三号拉比诺,达尔盖的那匹马,全国大奖最有希望的夺魁者。每只小手都停在帽子底部搅动着、摸索着那些纸卷,引起了这群欢闹的人们的叫骂和前仰后合的笑声。

“子爵夫人摸的时间太长了!..她折的券儿..她知道..要诚实,子爵夫人!”

“啊,上帝,我抽到的是米尼奥托那匹老马!”①“我买下您的签,夫人!”②①②“噢,堂娜玛丽亚?平内卢,您拿了两个号!”

“啊,我输了..我是个白签。”③

“我也是!咱们得另赌一盘!得另赌一盘!”

“对,对,另来一盘!”

接着,那位象是占据着一个宝座似的孤零零站在上面一级台阶的肥胖的克拉班男爵夫人,拿着赌券站起身来。她抽到了拉比诺。她带着一副高傲的派头,装作不懂自己是交了好运似的问道,什么是拉比诺。勾瓦林纽伯爵非常认真地给她解释了拉比诺的意义,并说拉比诺实际上是全国的骄傲。这时,她露出了一口大牙,从心底里嚷出一句:这太好了!①人人都羡慕她。

接着,这个胖女人又回到了她的宝座,神气地搧起了扇子。

突然,又是一件扣人心弦的事:就在他们抽签的时候,马起跑了,它们并驾齐驱地跑过了大看台。所有的人都拿着望远镜站起来。发号员手拿着向下垂的红旗子还站在跑道上,骑手们飘动的外衣下的马屁股,在阳光中闪着亮,已向跑道转弯处飞驰而去。

欢呼声平息了。沉寂之中,宜人的午后天气似乎比往常更柔和、更宁静。纯净的空气中,不再有那颤动着的强烈光线,万物都变得轻松、闲雅。

大看台对面小山上的青草涂上了一层暖烘烘的金黄色;那些马车中间,车灯玻璃和马具上的金属不时地一闪一闪,或是能看到一辆马车的车夫座位上站着一个戴高帽子的黑影。马在跑道上奔驰,渐渐变小了,在柔和的阳光中时隐时现。远处,白色的房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粉色。遥远的天际、在金灿灿的阳光和雾气濛濛的河面波光映照下,闪耀着光辉。那里青青的山峦象宝石筑成的一般,几乎透明了..“是拉比诺!”站在卡洛斯身后台阶上的一个人叫嚷起来。

达尔盖那匹枣红马和白马果真跑在了前面,紧跟着的两匹马并驾齐驱,最后懒洋洋跑来的是伏拉地米罗,是达尔盖的另一匹马;这匹浅栗色的马在阳光下几乎变成了金黄色。

俄国女秘书拍着手呼唤卡洛斯,因为他在赌博游戏中抽到了伏拉地米罗,而她抽的是米尼奥托,是曼努埃尔?古迪纽的一匹无精打彩的小马。他们对这两匹马打了一个很不寻常的赌,冒风险但有甜头。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已经朝他的眼睛看了好几次,这时她又用扇子碰了碰他的胳膊,神气十足地开着玩笑说:“啊,您输了,您输了!您那匹伏拉地米罗是匹拉四轮马车的老马。”

怎么是一匹拉四轮车的马?伏拉地米罗是达尔盖最好的马!或许它还会成为葡萄牙唯一的光荣,就象当初格拉迪亚多曾是法国唯一的光荣一样。说不定它甚至会取代了卡蒙斯②..“啊,您是在开玩笑..”③不,卡洛斯没开玩笑。实际上,他愿意为了伏拉地米罗把什么都赌上。

③原文为法文。

①原文为法文。

②卡蒙斯(1524?—1580)葡萄牙伟大诗人、文艺复兴时期葡萄牙文学的杰出代表。

③原文为法文。

“你把赌注下在伏拉地米罗身上?”黛莱斯?加玛急忙转过身来嚷道。

就是为了自己开心,究竟为什么他也说不清,卡洛斯说,他把宝押在伏拉地米罗身上了。周围的人都大为惊讶。人人都想赌一下,趁着这位富翁心血来潮把赌注下到一匹没经验的小马上的机会,捞一把。它甚至都不是一匹良种马,连达尔盖本人都说这是头马驹。卡洛斯微笑着认可了;他抬高嗓门儿宣布全场的马中他选定了伏拉地米罗。人们从四面八方对他喊着,都渴望捞到好处。

“马亚先生,十个托斯当!”

“当然可以,夫人。”

“噢,马亚,想得半个金镑吗?”

“悉听尊便。”

“马亚,还有我!听着..还有我..两千雷亚尔。”

“马亚先生,我出十个托斯当。”

“非常荣幸,亲爱的夫人..”

远方,在一个斜坡处,那些马转弯了。拉比诺已经无影无踪——而伏拉地米罗独自疲惫地奔驰在跑道上。有人说了声“它跛了”。但卡洛斯还继续赌在伏拉地米罗身上而看不上其他的马。就在这时,卡洛斯感到有人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他转过身去,原来是斯坦因布罗肯的秘书,他也偷偷摸摸地加入了袭击卡洛斯钱包的行列。他用自己和他上司的名义出两个金镑,做为公使馆的集体赌注,是芬兰王国的赌注。

“请便,先生!”①卡洛斯大声笑着说。

现在,他真的自得其乐起来。他只瞥见过伏拉地米罗一眼,但他喜欢这匹马轻巧的脑袋和它那宽阔而深凹的胸脯。但是,最主要的,他打赌是为了使大看台的这个角落能有些生气,以及想看看那些太太小姐眼里出现的贪婪目光。他身旁的黛莱斯?加玛对此颇为赞成,并认为卡洛斯此举是爱国主义,真妙极了。

“米尼奥托!”塔维拉突然叫起来。

果然,在转弯地方发生了变化。拉比诺突然失利,它爬坡累垮了,现在气都喘不过来了。跑在前面的是米尼奥托,曼努埃尔?古迪纽那匹不起眼的小马。它一鼓作气飞奔在跑道上,一名西班牙骑手骑术超凡地骑着它。紧跟在后面的是达尔盖的枣红马和白马,开始人们以为仍然是拉比诺,但是突然一道阳光照到马身上,那马显出了光闪闪的浅栗色,人们不禁大为震惊,那是伏拉地米罗!竞争就在它和米尼奥托之间进行了。

古迪纽的朋友们都冲向了跑道,把帽子抛向天空,喊着:“米尼奥托!米尼奥托!”

卡洛斯周围那些赌注压在其他马上而没赌伏拉地米罗的人,也给米尼奥托加油。他们踮起脚尖站在大看台的栏杆前,把胳膊向它伸过去,催它快跑。

“加油,米尼奥托!对!..坚持,伙计!..棒极了!..米尼奥托!米尼奥托!”

那俄国女人激动得拍着手,希望能赌赢。连那个肥胖的克拉班女人也站起身来,在大看台上非常惹眼,因为她那身蓝白两色的锦缎衣服把看台都给①原文为法文。

挡住了。她身边的勾瓦林纽伯爵也站起身来,把那些竞争的骑手,那些挥舞着的帽子,看成是文明的光辉。他那颗爱国者的心满足了。

突然,大看台附近,达尔盖周围的年轻人中喊叫起来:“伏拉地米罗!伏拉地米罗!”

那匹马拼命了,几乎与米尼奥托齐头并进。现在它们用疯狂的速度跑近了,那浅色的皮毛在闪光,两匹马并驾齐驱,在一阵鞭笞下,都瞪着眼睛。

黛莱斯?加玛已把自己押的宝丢到了脑后,也全力支持他的好友达尔盖,叫喊着替伏拉地米罗助威。那俄国女人站上一级台阶倚在卡洛斯肩膀上,脸色苍白,神情激动,轻轻地拍打着扇子一声声地喊着给米尼奥托加油。这个角落的热烈气氛传到了下面的跑马场,那里有一排男人靠在围着跑道的绳子上,挥舞着手臂。另外一边,是一排苍白的面孔,带着忧虑的表情。在马车上的太太小姐们都站起了身子。两个骑兵也越过了小山坡来观看结局;他们全速跑来,手中紧紧抓着扁帽子。

“伏拉地米罗!伏拉地米罗!”四下响起一阵阵的叫喊声。

随着沉重的得得马蹄声和扬起的尘土,两匹马跑近了。

“米尼奥托!米尼奥托!”

“伏拉地米罗!伏拉地米罗!”

它们快到了——突然,伏拉地米罗的英国骑手,满脸通红,把马往上一提,那马象从他的腿间腾空飞起,伸展开光闪闪的身子;他狂喜地响了一鞭,催马越过终点标杆,径直向前冲去,那马比米尼奥托快了两个头,全身汗水淋淋。

卡洛斯四周一片惋惜声,那真是一种拖着长声的呻吟。别人全输了,他拿到了全部赌注。他赢了。他把所有的钱都收了去。多福气!真走运!一位意大利随员,这场赌博游戏的司库,在交出包着银币的手帕时脸都白了。一只只戴着银灰色或棕色手套的小手,从四面八方把她们输的钱不情愿地向卡洛斯扔过来。硬币哗哗地飞来,他微笑着把它们收到帽子里。

“啊,先生,”那位巴伐利亚部长的高头大马的妻子恼怒地嚷道。“当心!您听说过那句谚语吗——赌场上走运..”①“很遗憾夫人!”②卡洛斯恭顺地把帽子递过去。

又有一只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卡洛斯的胳膊。这是斯坦因布罗肯的秘书,他慢慢地、一声不吭地把他自己以及他上司的钱,芬兰王国的赌注,递了过来。

“你赢了多少?”黛莱斯?加玛高声问道,真惊呆了。

卡洛斯也不知道。金币此时正在帽子里闪光。黛莱斯数起钱来,那双眼睛闪着光彩。

“你赢了十二镑!”他惊讶地说,并以崇敬的目光看着卡洛斯。

十二镑!人们吃惊地把这个数字轻声地传了一圈,十二镑!看台下,达尔盖的朋友们正挥动着帽子在继续欢呼。但是那种冷淡沉闷的气氛又回来了,使人难受。年轻人都坐在椅子上仰着头打哈欠,个个精疲力尽的样子。

音乐也有气无力,悲伤地演奏着《诺玛》①中的选段。

②原文为法文。

①《诺玛》是意大利作曲家贝利尼(1801— 1835)写的歌剧。

卡洛斯站在大看台的台阶上用望远镜扫视了一遍马车区,想找到达马祖。人们开始在小山的背后散开。太太小姐们又忧伤地一动不动地坐进她们的马车,双手放在膝盖上。到处可以看到一辆辆破旧的单匹马车疾驶着穿过草地。小欧泽比奥的两位西班牙女郎:贡莎和卡门,打着红色的阳伞坐在一辆双座四轮敞篷马车里。几个背着手的男人吃惊地盯着一辆按照陶蒙形式套着的四匹马拉的长形马车,车上是郁郁寡欢的一家人,中间坐着一个戴着农妇头巾的奶娘,正在给一个裹在镶花边衣服里的孩于喂奶。两个尖嗓门的顽童在叫卖桶里的凉水。

卡洛斯没看到达马祖,就从大看台上走了下来。偏巧就在这时他和达马祖碰了个对面,后者正走近台阶,满面红光,仍然穿着那身别致的白礼服。

“你这个家伙,到底钻哪儿去了?”

达马祖抓住他的胳膊,踮起脚尖对着他的耳朵悄声地说:他在另一边,和一位帅得出奇的人,萨拉查家的索菲亚在一起..简直妙不可言!她穿戴得那么漂亮!看来,他是弄到女人了。

“啊!你这个沙达那帕拉斯②!”

“这是为生活而奋斗..回大看台去,来呀。今天我还没和上流社会的人们交谈过呢..不过,你可知道,我有多恼火吗?他们拿我的蓝面纱开心!这是个猪猡的世界!他们动不动就嘲弄人:小心,别晒坏了你的皮肤,你往哪儿去啊,公子哥?..还开玩笑..真卑鄙!我只得把面纱拿下来了..不过,我已下定决心,下次赛马的时候我要赤身露体地出场!是的,光着身子!这个国度是文明的耻辱!你不来吗?那好,再见。”

卡洛斯拦住了他。

“等一等,伙计,我有话对你说..那么去奥里威斯的事情怎么样啦..你再没露过面..咱们原定的是由你去邀请卡斯特罗?戈麦士,然后把回话带来..你既没回来也没给我们个话..克拉夫特还在等呢..难道这不是野蛮人的做法。”

达马祖把两臂向空中一伸。看来卡洛斯不知道?特大的新闻!他没按约定返回葵花大院是因为卡斯特罗?戈麦士不能去奥里威斯,他要去巴西,事实上那个星期三他就走了。这可是件非常奇怪的事..他去请戈麦士,然而那位大人告诉他说,他很抱歉,第二天他就要去里约热内卢..行李都已打点完毕。他已经为妻子租好了房子,她在那里可以住三个月等他,船票就在口袋里,转眼之间,从星期六到星期一,一切都变了..那位卡斯特罗?戈麦士是个怪人!

“他走了,”达马祖高声说,并转过身向正从大看台上走下来的阿尔议夫人和小若昂娜?维拉致意。“他走了,而她已经搬进了新居。就在前天,我还到那儿去拜访过她,不过她没在家。你知道我是怕什么吗?在开初几天,因为怕邻居的闲话,她又是单身一人,就不愿意我常去..你怎么看?”

“或许是这样..她住在哪儿?”

达马祖三言两语就把那位夫人的住所描述了一番。而且最妙的是,她住到了格鲁热斯的房子里!格鲁热斯的母亲,已经有好几年了,一直把二楼的②是英国诗人拜伦的历史剧《沙达那帕拉斯》中的主人公,古代亚述帝国的君王,一个一味纵情逸乐但并不干涉人民生活的君主。

房间带家具出租。去年冬天,房客贝尔杜尼全家就住在那里。那是一幢陈设讲究的房子。卡斯特罗?戈麦士非常幸运..“对我是太方便了,那地方在文人俱乐部旁边..好了,你不再上来和女士们谈谈了吗?再见。勾瓦林纽夫人今天是再漂亮不过了!就是需要一个男人!再见!”

勾瓦林纽夫人面对着卡洛斯站在堂娜玛丽亚一堆人中间,阿尔汶夫人和小若昂娜?维拉也和堂娜玛丽亚站在一起。伯爵夫人不断地用那不安的目光示意卡洛斯过来,一边还在摆弄着那把黑色的大扇子。但是,卡洛斯并没有立即从命;他停在大看台阶梯的附近,不动声色地点上一支香烟。达马祖那席激动心弦的话还在搅得他不能安宁。既然他知道了她只身留在了里斯本,而且就和格兽热斯同住在一幢房子里,他感到好象已经和她相识了,和她非常亲近了——这样他就能随时随刻走进她家的门厅,踏上她走过的那些台阶。可能与她相见的景象已经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彼此间几句寒暄话,谈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微妙得就象一根线那样纤细,但是,从此他们的命运就开始联在一起。..随即一个天真的想法涌上了他的心头:到她那儿去,今天下午就去,此时此刻就去。做为格鲁热斯的朋友,他有权踏上她的楼梯并站在她的门前——去捕捉一点声音,一阵钢琴的音响和她生活中任何一丝一毫的微小声音。

但是,伯爵夫人的目光不肯把他放过。最后,他还是无可奈何地向她走了过去。她立即起身离开了自己的伙伴们,和他顺着草地走了几步。她又提起了去圣塔伦的事。卡洛斯非常冷淡地说,这整个计划很不理智。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为了一切原因。因为危险,因为不舒服,因为可笑..总之,对于她——一个女人来说,一场画一般的浪漫的遐想倒很惬意,但是,他可是应该理智。

她咬紧嘴唇,脸涨得绯红,对她说不上什么理智的问题;她看到的只有冷酷无情。既然她冒着那么大的风险,他满可以为小客栈条件差些委屈一个晚上..“并非是那样!..”那么又是什么?是他怕了?这与到她姑母家去相比,危险要小得多。她的头发颜色变了,再戴上多色面纱,用一件大雨衣装扮起来,没人能认得出她。他们将在半夜到达,进到房间住下,侍奉他们的只有一个苏格兰姑娘。

第二天,她乘晚车去波尔图,一切就都过去了..坚持要这样做的时候,她倒反而成了一个满怀炽热感情的男子汉,一个诱惑者,正在引诱他,激起他的情欲;而卡洛斯倒象是一个犹豫不决的怯弱的女人。卡洛斯意识到了这点。他若还坚持拒绝一个爱情的良宵,可真要变得荒唐可笑了。在这时,那对挨近他并且也是由于他而一起一伏的乳房发出的诱人的暖气,慢慢地使他浑身酥软。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好象他心中的欲火终于突然被她那双眼睛里闪动的火花点燃了。那双贪婪的、水汪汪的黑眼睛答应把一切的一切都献出来。他脸色有点儿发白,对她说道:“那么,好吧..明天晚上在车站见。”

这时,他们周围发出一阵“嘘”声:一匹孤零零的马懒洋洋地走了过来,不紧不慢地从终点标杆前走过去,就象是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沿着大康普区的一条街在游逛。远方,一匹可怜的白色小马驹,象从河面落日那美丽的光辉中钻了出来;它在一名身着黑紫两色衣服骑士的拼命抽打下喷着粗气,绝望地挣扎着。这时所有的人都在问,只有一匹马参加的是什么比赛。

当那匹小马终于到达的时候,另外一位绅士派头的骑手,早已从终点线处不紧不慢地回转来了,并且正和那些倚在跑道四周绳子上的朋友们谈天。

人们都笑起来,特别奖比赛就这样荒唐地结束了。

还有安慰奖一—但是人们装出来的对马的兴趣到此已经消失殆荆在这个宁静而绚丽多彩的下午,有几位太太学着阿尔汶男爵夫人的作法,下到了体重过称处,她们对在大看台上不能动弹感到厌烦了。人们搬来了许多椅子。踏平的草地上到处是一群群的人,一些浅色的衣裙或是帽子上鲜艳的羽毛使得人群显得喜气洋洋。好象在冬天的某些沙龙里一样,有人在交谈,偶尔也有人在抽烟。在堂娜玛丽亚和阿尔汶夫人周围,人们在计划着到格鲁斯去举行一次盛大的野餐。阿连卡和勾瓦林纽在讨论教育改革。在另外一些外交官和脖子上挂着望远镜的年轻人中间,讨厌的克拉班夫人正在发表她那发自内心的关于都德①的高论:她发现都德非常可爱②。当卡洛斯最后离去的时候,这片场地上,赛马已经被人们忘却了,山上纯净、清新的空气中,洋溢着社交晚会的气氛,嘁嘁喳喳的人声,摇动着的扇子,远方还在演奏斯特劳斯的华尔兹。

卡洛斯四处寻找克拉夫特,最后总算在小卖部找到了。他又在和达尔盖及另外一些人喝香槟。

“我还得返回里斯本,”卡洛斯对他说。“我乘四轮敞篷马车回去。我要把你甩下了,真不好意思——你得自己设法回葵花大院去..”“我带上他!”瓦格斯立即说;他的领带都扭歪了。“我用单匹马车把他带回去。我会照顾他的。克拉夫特交我了!你还要收条吗?为了克拉夫特,一位可我心的英国人的健康,干杯!”

“干杯!干杯!”

不一会儿,卡洛斯已经坐上了马车,轻快地沿着施亚都广场往下跑,拐进了圣弗朗西斯科街。一路上他怀着一种不平静的异样心情,甜滋滋的,肯定她是独自一人呆在格鲁热斯的房子里。她对他那最后的一瞥好象还在他眼前闪动,在召唤着他。一种莫名的希望又被唤醒了,弄得他心神慌乱,把他的灵魂又抛上了云霄。

他到达她的门前时,她的窗子后面有个人正慢慢地拉上窗帘。暮色已经在这寂静的街道上降临。他把缰绳抛给车夫,然后穿过了院子。他从来没拜访过格鲁热斯,也没走上过这个台阶。他发现这台阶真讨厌极了,是没铺地氈的冰冷石阶。那光秃秃、损坏了的院墙在暮色中惨淡地闪着光。他在二层楼梯的平台处停住了步。这就是她的住处。他站在那儿,带着一种天真的赤诚,看着那三扇漆成蓝色的门——中间的一扇门被一张柳条长凳挡住了。右边的一扇门上挂了一只带链子的大圆球。屋里没一点声响—一而这种寂静,和他刚才看见的拉窗帘的动作,好象是把住在里面的人孤立地隔绝起来。一阵失望的情绪传遍了他的全身。如果现在,没有丈夫在身边,她要独自一人开始过一种孤独的隐居生活,那怎么办?如果他再遇不见她的目光了,怎么办?

①都德(1840— 1897),法国著名剧作家,小说家。

②原文为法文。

他慢慢走到格鲁热斯的那层楼。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对那位艺术家解释这次莫名其妙的突如其来的拜访..当女仆告诉他主人维克托里诺外出的时候,他真是如释重负。

卡洛斯又回到街上,拿起了缰绳,慢慢地赶着敞篷马车朝图书馆广场走去。然后,他又用散步般的速度返了回来。这时,那白色窗帘后面的一盏灯发出了朦朦胧胧的光。他望着它,就象望着一颗星星。

他回到葵花大院。风尘仆仆的克拉夫特也刚从出租的四轮马车上下来。

他们在门口站了片刻,克拉夫特一面找零钱付车费,一面把比赛的结果告诉了卡洛斯。争安慰奖的一名骑手几乎就在终点线附近落了马,但没受伤。最后,当他们要离开时,又去喝了第三瓶香摈的瓦格斯发了火,打了小卖部的侍者一拳。

“就这样,”克拉夫特一面凑着零钱说。“今天的比赛真正是达到了莎士比亚的标准:‘皆大欢喜’。”

“一个拳头,”卡洛斯笑着说。“当然就是点了一个很好的句号。”

院子里,看门老头儿光着脑袋等候着,手里拿着一封给卡洛斯的信,这封信就是在卡洛斯到家前几分钟由一个仆人送来的。

那是一封女人写的英文信,大信封用盾徽火漆封着。卡洛斯当场打开信,刚看到第一行字,就做了个快活的手势。他显得那么惊喜,脸上那么容光焕发,以致克拉夫特立即微笑着问他道:“什么风流韵事?一笔遗产?”

卡洛斯红着脸把信装进衣袋,然后低声说:“只是。一个病人写来的条子..”确实只是一个病人,仅仅是一张字条。但它开始是这样写的:“卡斯特罗?戈麦士夫人向卡洛斯?达?马亚先生致意,并谨请..”接下来是简短的两句话,她请他次日清晨尽可能早些来看望家中的一个成员,这人有些不舒服。

“好,我就去穿衣服,”克拉夫特说。“晚饭在七点半,对吧?”

“是的,晚饭..”卡洛斯答道,简直不知道自已在说什么,然而他却满脸堆笑,真象高兴得失了神。

他跑进自己的房间,走到窗户旁,都顾不上脱帽子,把她的信又读了一遍,赞赏地看着那封信上的字迹,狂喜地寻找着纸上的香气。

信上的日期就是当天下午。因此,当他从她门前经过时,她已经给他写好信;她的心已经在他身上了——尽管她只写了他名字的几个字母。生病的不是她。如果是罗莎病了,她就不会那么冷冰冰地写“家中的一个成员”了。也许是那位白头发的相貌不凡的黑人,也许是萨拉小姐,愿上帝永远保佑她,她需要一位懂英语的医生..不管怎么说,有一个人卧床不起了。

她会亲自带他穿过那幢房子的室内走廊,到病人面前——几分钟前他还感到那幢房子对他紧闭着,似乎永远难以入内!..而现在这张可爱的条子,这项要他前去她家的令人欣喜的请求——她既然认识了他,她也看见了罗莎给他的一个亲切的吻别——就具有更深刻的意义,更扰人心弦了..当初,就在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他那双从没这样明亮过的眼睛清清楚楚地从远方送过去了爱。如果她不想理解或是接受这个爱情,她就会去请别的医生,随便请个开业医生,某个陌生人。但是,她并没这样。她的眼睛给了他回答,而且向他敞开了她的大门..一想到这儿,他就感到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感激之情,他的全身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想拜倒在她的脚下,趴到那儿去吻她的裙边,虔诚地,永远地,任何东西都不再想要了,任何要求也不再有了..几分钟后,当克拉夫特穿着式样新颖,浆洗得笔挺的洁白的晚礼服下楼时,他发现卡洛斯满身尘土,戴着帽子在房间内踱来踱去,满面红光,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

“你的眼睛在闪光,伙计!”克拉夫特说,双手放在衣袋里,从漂亮的衣领上部把卡洛斯打量了片刻。“你满面春风!你看上去,好象头的周围有个光环!你一定碰到什么好事了!”

卡洛斯挺直身子笑了笑。然后,他盯住克拉夫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耸耸肩膀,轻声地说:“你永远无法知道,克拉夫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究竟是好还是坏。”

“一般地讲是坏事,”另一位冷冰冰地说,一面走到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他那个白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