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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醉汉,永远是个醉汉!”他在印有自己金色缩写字母的纸上这么写的,萨尔塞德先生胆怯得象只小哈巴狗,看见人举棍于就夹起尾巴趴下!..任何女人都受不了这一点..有必要把这封如此重要的信深藏在抽屉里吗?

不幸的是,为了卡洛斯的利益,不能在《插图杂志》或是《晚报》上公布它。但是,为什么不可以“私下里”就象是出于好奇心,给克拉夫特看,给侯爵、黛莱斯、勾瓦林纽,以及科恩的表弟看呢?甚至可以私下给塔维拉一份,那个人在胖罗拉家吵了一架之后对达马祖忌恨在心,他会到处“秘密地”宣读这封信的:在“哈瓦那之家”咖啡馆,在文人俱乐部的台球室,在西尔瓦餐厅,在歌星的化装室..一周后,堂娜拉结一定会知道她所选择的心上人是个职业造谣家和醉鬼!..真是太好了!

这个主意太好了,他没再犹豫,立刻走到房内把达马祖的信抄了一遍。

就在这时,一个仆人送来了阿丰苏?达?马亚的电报,说他次日到葵花大院。埃戛不得不出去给奥里威斯打电报,通知卡洛斯。

当天晚上,卡洛斯回来时已经很晚,他冷得直抖,还随身带回了大包小包行李,因为他已彻底离开了奥里威斯。玛丽娅?爱杜亚达也回到了里斯本,搬回到圣弗朗西斯科的二楼去住,这次包租六个月,格鲁热斯的母亲在房内重新铺上了地毯。卡洛斯非常激动,对“淘喀”别墅还恋恋不舍。吃过宵夜,他坐在壁炉旁,把雪茄继续抽完,对那些欢乐日子的回忆源源涌来:那幢小房舍,清晨在大木桶里洗澡的乐趣,庆祝“吃”神的活动,侯爵弹奏的吉他,开着窗户喝咖啡,谈天说地,还有飞蛾围着灯扑打..屋外,冬日的寒风卷着大雨在静谥的黑夜中敲打着窗玻璃。末了,两人都沉默着,眼睛盯住炉火,思忖着什么。

“今天下午,我在庭院里绕最后一圈时,”卡洛斯终于开口了,“树上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了..这样的秋末,你不感到凄凉吗?..”“太凄凉了!”埃戛忧伤地说。

第二大一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埃戛和卡洛斯在圣波罗尼亚车站下车时仍然睡眼惺松,步履不稳。火车恰好到站。他们很快就在从小门涌出来的乱轰轰的人群中看到了阿丰苏。他穿着那件天鹅绒领的旧大衣,拄着一支手杖,在那些戴着镶有金银线的帽子的人们中间挤来挤去,那些人在替特雷伦斯饭店和金色鸽子饭店拉生意。阿丰苏身后跟着法国管家安托恩先生,他戴着高礼帽,神态严肃,手提的篮子里装着那只名叫“尊敬的波尼法希奥”的猫。

卡洛斯和埃戛觉得阿丰苏更苍老了,手脚更笨拙了。但是,他们在拥抱他时,却大力赞扬老人的健壮、结实。他耸耸肩膀,抱怨说,夏末以来就感到一阵阵头晕,还隐隐约约有些疲倦..“你们倒是很不错,”他补充说,又一次拥抱了卡洛斯,并对埃戛微微一笑。“你真无情,若昂,整个夏天呆在这儿都不去看我?..你都干什么了?你们俩都做些什么?”

“无穷无尽的事!”埃戛高兴地回答说。“许多计划,种种设想,无数题目..特别是筹备出版一种杂志,建立一个高等教育的机构,这要我们花上一千匹马力的!..总之,吃午饭时会告诉你。”

为了给自己留在里斯本找个藉口,吃午饭的时候,他们真的谈到了杂志的事,好象这个刊物已经创办,文章都已经在工厂付营—他们还详细讲了杂志的倾向性,这是一份评论刊物,还讲了这个杂志遵循的指导思想..埃戛已经为第一期准备好了一篇文章:《葡萄牙人的首都》。卡洛斯正在构思几篇英国式的短文,题目是《为什么我们的立宪体制失败了》。阿丰苏听着,很为他们这美好的奋斗雄心感到欣慰,他也想参加这一伟大事业,如加入一股资金..但是,埃戛认为阿丰苏?达?马亚应该出马,也贡献出他的智慧与经验。这时,老人笑了。什么!写文章!他,连给自己的管家起草封信还犹犹豫豫呢。此外,凭他的经验,他对自己祖国要说的话,可归纳为三个忠告,或者说三句话:对政治家们是“少点自由派作风,多点个性”;对文学家是“少点废话,多点儿思想”;对一般公民是“少点进步,多点道德”。

这一点激发了埃戛!这正是杂志应该宣传的精神改革的真正面貌!必须把这些话做为象征性的座佑铭,用黑体字印在封页上——因为埃戛希望这份杂志从封面上就与众不同。于是,话题转到了这份刊物的封面——卡洛斯希望封面象文艺复兴时期那样,呈浅蓝色。埃戛要求同《两个世界》杂志完全一样,更接近金丝雀的颜色。两人都是被南欧人的想象力所激励,他们这样提出来并使那个模模糊糊的计划趋于成形,并非仅仅为了讨阿丰苏?达?马亚的欢心。

卡洛斯两眼含着深情,对埃戛嚷道:

“这可是件正经事。我们需要马上为编辑部找幢房子!”

埃戛大声嚷着:

“立即动手!我家具!找印刷机!”

整个上午他们在阿丰苏的书房里忙忙乱乱,用铅笔在纸上草拟了一份合作者的名单。但是困难也随之而来。几乎所有提到的这些作家,埃戛都不喜欢,认为他们在风格上缺乏富于艺术表现的高蹈派诗人①的特点,然而他希望杂志能成为完美无缺的典范。对卡洛斯来说,有些文人真令他难以忍受——但他又不愿说他们讨厌仅仅是因为他们缺乏整洁的衣冠和衣服做工粗糙..不过,有一件事确定了下来:编辑部的用房。房间要用卡洛斯诊所的沙发和“淘喀”别墅的古玩豪华地布置起来。大门上(派一个穿制服的看门人)挂个黑漆牌于,用金色大字写上《葡萄牙评论》。卡洛斯微笑着搓搓双手,思忖着如果玛丽娅知道这个决定会多么高兴,因为为理想而进行有意义的奋斗是她的愿望,现在付诸行动了。埃戛则似乎看到了成摞的金丝雀颜色的杂志放在书店橱窗里,看到在勾瓦林纽晚会上人们谈论着这份刊物,在议会里政治家们惊讶地翻阅着这份杂志..“这个冬天要使里斯本闹翻天,阿丰苏?达?马亚先生!”埃戛大声嚷着跳了起来,几乎碰到了天花板。

最高兴的是那位老人。

晚饭后,卡洛斯请埃戛陪他去圣弗朗西斯科街(玛丽娅这天上午刚住了进去),以便把这件伟大事业的消息告诉她。但是,他们在门口看见人们正从一辆运货车上卸箱子,帮助卸箱子的多明古斯说,夫人正在桌子的一角吃晚饭,连桌布都没铺。既然屋内这样乱,埃戛认为不便上去了。

“等一会儿见,”他说。“也许我去找西蒙?克拉维洛,同他谈谈杂志的事。”

他慢慢地沿着施亚都广场,往坡上走去。在“哈瓦那之家”咖啡馆,他看了那里的电讯消息。接着,在特琳达德新街拐弯处,他遇到了一个弱不胜衣的哑嗓子男人向他举过来一张“入场券”。附近,另外一些人在联盟饭店的暗处大叫着:“体育馆的票,最便宜的..体育馆的票!谁买?..”载着穿制服仆人的马车一辆辆喧闹地驶来。体育馆的煤气灯象过节一样明亮,埃戛同克拉夫特打了个照面,那个人正从罗雷托广场方向过米,系着白色领带,西服上插了朵鲜花。

“这是怎么回事?”

“是项慈善活动,我也说不清,”克拉夫特说。这是些夫人们举办的活动,阿尔汶子爵夫人给我送来一张票..请你帮我把这价募捐带给卡尔瓦留。”

埃戛怀着可以同阿尔汶子爵夫人调情的愿望,立刻买了一张入场券。在体育馆的过道上,他们遇到了塔维拉抽着烟在独自散步,等待着第一出喜剧《禁果》的结束,这时,克拉夫特建议去酒吧喝一杯。

“内阁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一个角落刚落座,埃戛便问道。

塔维拉不知道。整整两天来人们都在拼命地进行着策划。勾瓦林纽想要公共工程部,维德拉也想要。还有人说,为了工会,在议长萨?努内斯家闹翻了天,最后议长拍了桌子,大吼着说:“混蛋,这儿又不是阿赞布扎松林①!”

“无耻!”埃戛憎恶他说了句。

①十九世纪下半叶法国诗人的一派,强调技巧。其中有戈蒂埃,波特莱尔等。

①里斯本郊外的一片树林,过去强盗们常在那里出没,人们常以此指抢掠、分赃。

后来,他们又说起葵花大院,阿丰苏的归来,卡洛斯重又露面,克拉夫特感谢上帝,因为这个冬天又有了一幢可以在那儿度过增长见识的文明时光的带火炉的房子了。

塔维拉目光炯炯地说:

“据说,在圣弗朗西斯科街将会有一个更为有趣的聚会地点!是侯爵告诉我的。麦克?格伦夫人将接待大家。”

克拉夫特还不知道她已经从“淘喀”别墅回来了。

“她今天回来的,”埃戛说。“你还没见过她?..长得可是真迷人。”

“我相信。”

在施亚都广场塔维拉从侧面见过她一次,他认为是个美人!人样子也很亲切!

“真迷人!”埃戛又说了一遍。

这时,《禁果》结束了。男人们都涌到休息室,点上香烟,四处响起了嗡嗡的说话声。埃戛举着酒杯离开了克拉夫特和塔维拉,朝剧场大厅匆勿走去,去找阿尔汶子爵夫人的包厢。

但是,他刚拉开门帘,戴上眼镜,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科恩夫人。她一身黑色打扮,拿着一把带白花边的大扇子,在她身后,可以看到她丈夫那浓密的黑鬓角。她的前面是达马祖,那个醉鬼!他靠在蒙着天鹅绒的隔板上,身穿着札服,两腮鼓鼓的,脸上带着微笑,胸前的衬衣上还别了一颗大大的珍珠。

埃戛立即无力地瘫坐在身旁的一把椅子里。此刻,他已经忘了阿尔汶夫人。他心神不定地看着贴满广告的布幕,手指颤颤微微地抚摸着胡子。

这时,铃声响了,人们又慢慢走进大厅。一位怒气冲冲的胖绅士碰了碰埃戛的膝盖;另外一位戴浅色手套的男人彬彬有礼地请埃戛劳驾让他过去。

埃戛什么也听不见,听不懂,他的双眼这时恍恍惚惚,始终盯着科恩夫人的包厢,一时也没移开,脸上一副呆傻的神情。

从辛德拉那次之后,他再没见过她。就是在辛德拉,他也是从远处看见她身穿浅色衣裙,在绿树荫下行走。现在,在这儿,她全身黑色衣着,没戴帽子,一件袒胸的衣服露出了她那美丽洁白的酥胸。她又一次变成了巴尔扎克别墅时期的他的拉结。当时,他就是这样天天晚上在圣卡洛斯剧院卡洛斯包厢的最里面,把头靠在隔板上,满怀幸福地看着她。她举着有柄的金边眼镜,上面还系了条金链子。她看上去更苍白,更瘦了,从那发青的眼圈可以看出她十分疲倦。她那浪漫、多情的神采也减少了许多。同先前一样,她那美丽、浓密的头发动人地披散在裸露的后背。在小提琴校音和椅子的响声中,记忆的波涛冲击着埃戛,使他感到窒息。他又看到了巴尔扎克别墅的大床,想起了那些亲吻和欢笑,想起了他们穿着内衣坐在长沙发上吃鹌鹑,想起了那使人动心的甜蜜的午后,因为那个时候她就戴上了面纱悄然离去,而他则带者倦意留在那富有诗意的昏暗的屋内,哼着歌剧《特拉维亚塔》中的曲子。

“埃戛先生,劳驾可以吗?”

这是一位形容枯槁,胡子稀疏的男人,表示那座位是他的。埃戛站起身来,脑子晕晕糊糊,并没认出来那人是索查?内图先生。大幕拉起。舞台边上,一个仆人腋下夹了个掸子,正向台下挤眼睛,同女主人说着悄悄话。这时科恩站起身,把半个包厢都挡住了,他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慢慢地理理鬓发,那手上戴的钻石戒指在闪闪发光。

这时,埃戛大模大样、显出无所谓的样子,戴上眼镜朝舞台上望去。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铃声,仆人惊慌地匆忙跑下。一个因为吃醋而气势汹汹的女人,身穿着绿色长袍,歪披着一块大头巾,手里使劲地摇着扇子,从后台跑出来,大骂一个年轻女人。那年轻女人很是傲慢,跺着脚后跟,大声地嚷着“我要永远爱他!我要永远爱他!”

埃戛不由自主地从眼角瞥着包厢,拉结和达马祖就象在辛德拉那样,头挨得很近,在微笑着低语。在埃戛的心里,一切都立即变成了对达马祖无比的仇恨!他靠在门框上,咬紧牙关,恨不得走上去朝他那肥胖的脸上吐口唾沫。

埃戛无法把自己那双冒着怒火的眼睛从达马祖身上移开。舞台上,一位患痛风病的老将军,嘴里嘟嘟哺哺地挥动着一张报纸,叫卖着他的木薯粉。

大厅里的观众哄然大笑,科恩也笑了。这时,正趴在包厢边上,把戴着珍珠灰色手套的手放在包厢边上的达马祖发现了埃戛。他笑了笑,和在辛德拉一样,从高处傲慢地用手指尖向他打招呼。这犹如侮辱人一样,伤害了埃戛。

就在前一天夜晚,这个胆小鬼还抓住他的手,全身发抖地喊叫着“救救我!”

一个念头突然出来了,他用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那里面装着达马祖前一天夜里写的信..“看我怎么收拾你!”他低声说。他立即离开了剧院,顺着特琳达德街往下走,象块滚动的石头,穿过了罗雷托广场,到了卡蒙斯广场尽头,走进一扇有盏灯照明的大门。那里是《晚报》编辑部。

这家著名报馆的院子却是臭气熏天。在没有灯照亮的石头台阶上,他碰上一位哑嗓子人,那人告诉他内维斯在楼上聊天。内维斯是位议员、政治家、《晚报》社长,几年前,一次度假时曾经是埃戛在卡姆广场的同宿伙伴。那个愉快的夏天,内维斯一直欠着他几个钱,自那以后,他们就以你相称了。

埃戛在一问点着无罩煤气灯的大屋子里找到了他。内维斯坐在一张堆满报纸的桌子旁,帽子扣在脑后,他正在同几个站着的乡下绅士说话,那几个人毕恭毕敬,就象他们是他的信徒。在窗口,有个瘦高个儿年轻人,身穿浅色英国呢外套,头发卷曲得象是被一阵风吹了起来,正同两位年长者说话,一面挥动着手臂,犹如山顶上的风车。旁边还坐着一个秃顶男人,在一张纸条上写个没完。

内维斯见到埃戛(勾瓦林纽的一位挚友)在这样一个进行着阴谋和充满危机的夜晚来到了报社,就带着十分惊奇和不安的神色盯着他。埃戛连忙说:“跟政治无关,是个人私事..你忙你的,咱们等会儿再谈。”

那一位结束了他对若泽?宾托的辱骂:“这个大蠢货竟不顾一切地向咱们王室的一对宝贝索查和萨的女友透露了一切”,就不耐烦地离开了桌子,抓起埃戛的胳膊,把他拉到屋子的一角。

“那么,是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四句话可以说清。卡洛斯?达?马亚受到一个人入皆知的人的侮辱。没什么意思。为了马的事,他在《魔鬼号角》上写了一段很不象样的话..马亚要他解释清楚。他作了解释,写了一封乏味的、怯懦的信,我希望你们能发表它。”

内维斯的好奇心动了:

“是谁呀?”

“达马祖。”

内维斯惊讶地一缩:

“达马祖!?有意思!这真是奇闻!今天晚上我还同他一道吃的晚饭!

信里说什么了?”

“什么都有。他请求原谅,说他当时醉了,醉汉是他的职业..”内维斯气愤地挥动着双手说:“你要我发表这个,是吗?达马祖是我们政治上的朋友啊!..即使不是政治上的朋友,你这问题也不是党的事,而是个单纯的、涉及体面的问题!我不能这样做!..如果是一份决斗记录,一件光荣的事,正经的解释..但是,这封信却是有人说自己是醉汉!你是在开玩笑!”

埃戛恼火了,皱起了眉头。内维斯满脸涨得通红,对达马祖自称是醉汉的说法依然很反感。

“这不可能!太荒谬了!这里面有文章..让我看看信。”

他眼睛刚朝信纸上一瞥,看到那龙飞风舞的签字,就马上大声嚷道:“这不是达马祖写的,不是他的字!..萨尔塞德!哪个鬼东西叫萨尔塞德?决不是我亲爱的达马祖!”

“是我亲爱的达马祖,”埃戛说。“就是达马祖?萨尔塞德,那个胖子..”另一位举起了双手说:“我的达马祖,朋友,名叫格德士!世界上只此一个!见鬼了,一提达马祖就以为是格德士!..”他轻松地出了口气。

“好家伙,你吓了我一跳!在现在这样的时候,内阁出了事,格德士又写了这么一封信..要是萨尔塞德,那是另一回事!等一下..是那个胖呼呼,在辛德拉有点家产的花花公子吗?此人诡计多端,去年选举时和我作过难,让西尔维里奥耗费了三十万雷亚尔..好,我听你的..喂,小佩雷拉,请过来和埃戛先生谈谈。有封信要在明天的报上发表,头版,大号字..”小佩宙拉先生提醒说,还有维埃拉?科斯塔先生关于税则改革的文章呢。

“那晚一步!”内维斯大声说。“名誉问题先于一切!”

他又回到那一群人中间。此时,他们正在谈论勾瓦林纽伯爵,他快步走到桌旁,立即以领袖的口吻说,勾瓦林纽颇有议员才干!

埃戛点上雪茄,把那些为内维斯讲话所震惊的人琢磨了片刻。这些肯定是议员,由于内阁危机破坏了他们在农村、庄园里的安宁生活,而到了里斯本。最年轻的一位象个糊涂蛋,穿的是细开士米的衣料,宽大的脸上血气旺盛,嘻嘻哈哈、举止粗俗,身体健壮、肌肉发达。另一位是瘦高个子,肩披上衣,两手叉腰,象马一样倔强的下巴。还有两位神父,褐色的脸颊刮得干干净净,他正在抽烟蒂。所有的人都显出疲倦和怀疑的神态,这是乡下人的特点,被往来的马车和首都的阴谋弄得晕头转向。他们晚上到这儿,到党的报社来,是为了探听消息,摸摸底。有的人希望我个职业,有的是为了寻求维护他们在本地区的利益,还有的是闲得无事可做。在他们看来,内维斯是位“难得的天才”。他们佩服他的口才和手段;他们肯定很乐意在自己镇子的店铺里提起这位友人、记者、《晚报》社长内维斯的名字..但是,在钦佩他和尾随他转的同时,他们隐约有种担心,怕这位“难得的天才”从窗口那儿向他们要几个钱。然而,内维斯却赞扬勾瓦林纽为雄辩家。这倒不是因为他有若泽?克里门特的口才,以及准确地用词遣字和对历史的综合本事。

他也没有鲁芬诺的诗句!但没人能象他一样,有揶揄、笑骂的本事,能刺伤他人、疚人肌肤!在议会里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有标枪并且善于使用它。

“贡沙鲁,你还记得勾瓦林纽那个荡秋千的笑话吗?”他转身朝着窗口旁一位穿浅色短上衣的人嚷道。

贡沙鲁把他那细脖子从矮矮的立领里伸了出来,一双聪明而狡黠的黑眼睛在闪动着。他说:“荡秋千的笑话?精彩极了!你讲给这帮人听听!”

人们都睁大双眼,看着内维斯,期待着他讲“荡秋千”的笑话。事情是发生在参议院,讨论教育改革问题时。托雷斯?瓦伦特正在发言,那个疯子主张在中学设体操课,并且要女孩子们做块大木板。勾瓦林纽站立起来,有针对性他说了下面一席话:“议长先生,我只想讲一句。在我们用不敬神的手拿秋千板取代了十字架的那天,葡萄牙将要永远离开她曾光辉灿烂地走过的进步道路!”

“说得好!”一位神父颇为满意地叫起来。

在一片喧闹的赞扬声中,响起了一声尖叫——就是那位比陶罐还粗的年轻人的声音,他耸耸双肩,番茄色肥胖的脸上露出一副揶揄的神情。他讥讽地说:“先生们,我看这位勾瓦林纽怕爵好象是个极虔诚的教徒!”

这些狡诈的乡下自由派绅士们中间响起一片笑声,他们认为这位贵族对宗教的虔诚太过分了。这时,内维斯站起身来,激动他说:“虔诚的教徒!咱们这个胖小子倒认为他是个虔诚教徒!..勾瓦林纽是个虔诚教徒!当然,他的思想完全跟上了我们这个世纪,他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一个实证主义者..但是,这里讲的问题,是他的辩驳才能,他作为议员的策略!自从多数派那个家伙用上了他的发明秋千,我的好朋友勾瓦林纽,虽说他和雷诺一样,是个无神论者,哼!也马上用十字架来回敬他!..这才是议员最漂亮的手段!你说对吗,埃戛?”

埃戛在雪茄的烟雾后面低声地说:

“的确是这样,十字架在这儿还用得上..”这时,那位秃脑袋的人扔掉一张纸条,伸个懒腰,疲倦地靠到椅背上。

他让埃戛“对那些人说说,请他们把钱收好..”埃戛马上朝这位和蔼可亲的人靠过来,他是在座的人里最有趣、最可亲的一位。

“怎么样,干得太累了吧,梅西奥?”

“我在设法试着为克拉维洛那本书《山丘之歌》写点东西,但是什么也写不出来..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好!”

埃戛两手插在口袋里,非常亲切地笑着同他开玩笑说:“什么也写不山!你们这些人不过是些消息、广告的撰写人,局限性太大。对于象克拉维洛这样人的书,你们要做的只是恭而敬之他说出它在哪儿卖和书价多少。”

梅西奥两手交叉抱着脖子,讥讽地问埃戛:“那么,你想要人们在什么地方谈论书籍呢?..在目录上?”

不,要在评论杂志上:要不就是在报纸上——得是真正的报纸,而不是那种满天飞的廉价小报。那种小报上方登的是乡巴佬式或是法多民歌式的政治垃圾,下方是篇译文蹩脚的法国小说,其余的版面登满了生日、通告、侦探案件节录和慈善彩票。由于在葡萄牙既没有严肃的报纸,也没有评论性杂志——所以,也就没有可评论书籍的地方了。

“不错,”梅西奥说,“谁也不说什么,看来谁也不想什么..”埃戛认为,这很有道理。可以肯定,这种沉默多半是来自一些干庸的小人物的自然想法,他们认为对于大人物不要过多提及。这也是一种庸俗而又卑躬屈节的嫉妒。但是,总的说,报纸对书籍保持沉默主要是由于这些报纸放弃了研究和评论的崇高使命,变成了庸俗的家庭新闻报,因此报纸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当然,我不是指你而言,梅西奥,你是我们屈指可数的一流评论家!

但是,你的同事们,他们一声不吭,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无能..”梅西奥耸耸肩膀,露出了疲倦和怀疑的神态,说:“他们沉默,也是由于公众对此无所谓,谁都无所谓..”埃戛不同意,已经有点儿激动了。公众无所谓!?这就奇怪了!公众买下了三千、六千本书,反倒对于评介书籍无所谓?从葡萄牙的人口来看,这个数目就同畅销书的数目相等了,老兄..不,亲爱的梅西奥,我的朋友,你说得不对!这种沉默比讲出来的语言更加明确、响亮地表明:“我们是无能的。我们被弄糊涂了,哪位内阁成员先生来了,哪位内阁成员先生走了的消息,“上流社会”版的新闻,哪家主人如何殷勤热情,还有用骂人的话和俚语写的社论,以及所有那些粗俗的文章,这些都把我们弄迷糊了..我们不懂得,也不能够去谈论一部艺术著作,或是历史著作,或是优秀的诗歌、游记。我们既没有词句也没有思想。我们也许不是白痴,但是我们染上了痴呆症。文学作品是高尚的,我们变得低下庸俗了..“关于报纸沉默这一点,你刚才所说的,梅西奥,是所有记者的共同腔调!”

梅西奥高兴地笑了,脑袋往后一仰,好象为一首优美的民歌陶醉了。然后,他拍拍桌子说:“行啊,埃戛,说得妙!..您从来没想过当议员?有一夭我曾对内维斯说:‘埃戛是个人才!埃戛可以在议会里讲罗彻福特式的笑话。烧毁特洛伊!”

埃戛高兴地笑着,又点上雪茄。梅西奥马上拔出一支笔,说:“您现在情绪来了!说,快说..对克拉维洛的这本书我该如何下笔?”

埃戛想知道他的朋友梅西奥已经写了什么。他只写了三行字:“我们得到了我们光荣的诗人西蒙?克拉维洛的新书。这册珍贵的书以它变幻莫测的特有手法,闪烁着声誉显赫的作者的才华,并将由活跃的出版商们出版..”念到这儿,梅西奥停住了。他不喜欢“活跃的”这个无力的词儿。

于是埃戛建议用“有进取心的”一词。梅西奥修改后念道:“‘..将由有进取心的出版商们出版..’糟糕,写不出字了!”

他扫兴地收起笔。算了!没有激情了。再说,已经很晚了,还有姑娘在等着他呢..“明天再说吧..糟糕的是我这玩意儿写了五天了!鬼东西!你说得对,人都给弄糊涂了。真使我发了狂!倒不是为了这本书,书同我没关系..而是为了克拉维洛,他是个好人,再说他也属于咱们这个党!”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刷子,拼命地刷起来。埃戛帮他刷掉他满背的灰尘。这时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贡沙鲁那干瘦、神情紧张的脸,一头蓬乱的头发象是被风吹的,总那么竖着。

“小埃戛到这家小报馆来干什么?”

“我在这儿给桑拜奥刷灰尘呢..还听了内维斯讲述勾瓦林纽的名言警句..”贡沙鲁跳了起来,黑眼珠里闪现出机灵的阿尔加威人那种诡秘的神情。

“关于十字架的高论?警世名言!但是,还有更精彩的,更精彩的呢!”

他抓起埃戛的胳膊,把他拉到窗边说:

“得小声点儿说,因为有这帮乡下人..还有句更有趣的话,我记不清了。内维斯他一定知道!是关于什么自由亲手牵引着进步的骏马..如若这样,就真是个骑士形象了!自由和跑马俱乐部的骏马在一起,进步拉着一根缰绳..警世名言!这个勾瓦林纽,真是个蠢货!其他人呢,小伙子,其他人也挺了不起!讨论冬德拉地区的问题时,您去议会了吗?妙极了!说得真精彩!听了吓死人!我受不了!这样的政治,这个圣本托大厦①,这种口才,这一帮说废话的人,真真把我气死啦!他们现在还说,这儿毕竟不比保加利亚更糟糕。一大堆废话!世界上还没见过这样的卑贱之徒!”

“你自己也滚到贱民堆里了!”埃戛笑着评论说。

另一位猛然退后一步说。

“咱们区别一下,作为一个政治家,为了需要,我变得卑贱了;作为艺术家,为了取乐,我嘲弄他们!”

但是,埃戛认为这种智慧与个性之间的缺德的不一致,对国家来说恰恰是莫大的灾难。贡沙鲁这位友人就是一例,他有聪明才智,所以他认为勾瓦林纽是个低能儿..“是头蠢驴!”贡沙鲁纠正说。

“说得对!但是,你作为一个政治家,要他当部长,而且每当这头蠢驴大声嘶叫或是跺脚的时候,你都投票和发表演说支持他。

贡沙鲁用手慢慢地梳理着蓬乱的头发,并且皱起眉头说:“这是出于需要,老兄!这是纪律问题,党内团结一致问题..总有些义务嘛..王室希望如此,喜欢他..”他四下看了一眼,凑近埃戛低声说:“这里涉及工会问题,银行家问题,在莫桑比克的特权问题..都是钱哪,老弟,是为了万能的钱!”

由于埃戛毕恭毕敬地低下头认输了,贡沙鲁便兴高采烈、装模做样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亲爱的朋友,政治在今天可是有很大的不同!我们所作所为同你们文①圣本托大厦为葡萄牙议会所在地。

人一样。在过去,文学意味着想象力,虚构,理想..今天呢,则是现实,经历,积极的事实和文件。而在葡萄牙,政治也投入了现实主义的潮流。在复兴派和历史派①时期,政治意味着进步、疏通、自由、长篇累牍的演说..我们把这一切都改变了。今天,意味着无可怀疑的事实——钱,钱!

肮脏的钱!现钞!我们心灵里的钱,老弟!神圣的钱!”

因为感到大厅内一片寂静,他就突然不说了——似乎他的“钱,钱!”

的呼喊还在瓦斯灯烤热的空气中回荡,如同警报响后的余音,召唤着四面八方有才能的人都来洗劫这个奄奄一息的祖国!..内维斯已经离去。那些乡下绅士也准备散伙,有的在穿外衣,有的懒洋洋地不慌不忙地看着桌上的报纸。贡沙鲁猛然向埃戛道别,脚跟一转,也走了。当贡沙鲁从一位神父身边经过时,拥抱了他一下,还叫了他一声“鬼东西”。

埃戛离开时已是午夜。坐在马车里朝葵花大院走去时,他已经冷静多了。他马上想到,如果信一公开发表,结果定会引起全里斯本的莫大好奇。

那天晚上,内维斯全神贯注在内阁危机问题上,因而对于“马的问题”他立刻就认可了,别人却是不会再相信这点的..只要有人问达马祖,他肯定会讲玛丽娅和卡洛斯的坏话,来为自己辩解。一束强烈的诽谤的光柱,会把这件本该掩盖起来的事情又照亮了。也许为了他对达马祖的那么一点怨仇,却给卡洛斯招来了麻烦和苦恼。他实在是太自私、太狭隘了!..在回自己房间去的时候,他决定吃过午饭就去《晚报》编辑部,制止公开发表那封信。

但是,这天埃戛整夜梦见拉结和达马祖。看见他们乘车走在一条漫无尽头的大道上,道路两旁是果园和葡萄藤。他们躺在一辆铺了稻草的牛车里,稻草上铺着巴尔扎克别墅那非常豪华精致的黑锦缎床垫。两人无耻地紧紧搂在一起,狂吻着,一片树荫遮住了他们,牛车轮子发出缓缓的吱嘎声。这场冷酷的恶梦最残忍之处是,他埃戛,并没有丧失意志和男子汉的尊严,然而竞是拉车的两头牛中的一头!牛虻叮他,沉重的车辕压着他。车后那有节奏的亲吻声每响一次,他就抬起流着口水的牛嘴,晃动着两只牛角,哀伤地朝天哞叫一声!

在绝望的呻吟中,他醒过来。这场断断续续的恶梦又使他产生了对达马祖的仇恨。外面还在下雨。于是,他决定不再去《晚报》社了,让他们印发那封信吧。再说,达马祖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魔鬼号角》那篇文章已经毁掉,帕尔马也得到了高报酬。一个人在报纸上宣称向己是造谣者、醉鬼的人,他的话又会有谁相信呢?

午饭后埃戛把他的决定告诉了卡洛斯,卡洛斯也这样想——这个决定是埃戛昨天晚上看见达马祖在包厢里,一面用眼睛盯着他,一面同科恩夫人耳语时作出的。

“绝不会有错,我看他是在谈论你,谈论堂娜玛丽娅和我们这些人,说的是些耸人听闻的事..于是,我断然决定,要让上帝来主持公道!我们如果不整垮他,就不会安宁!”

是的,也许如此,卡洛斯赞同道。他只是担心爷爷,他要是听说了这件丑闻,看到他的名字同《魔鬼号角》和醉汉之类乌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起,他会很气恼的。

①复兴派和历史派是葡萄牙十九世纪中叶的两个对立党派。

“他不会看《晚报》的,”埃戛接着说。“他即使能听到点传言,也只会是含含糊糊走了样的。”

确实,阿丰苏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说,达马祖在文人俱乐部对卡洛斯说了些难听的话,后来在一份报上声明说,他当时喝醉了。老人的意见是,“达马祖既是醉了(否则他怎么会侮辱他的老朋友卡洛斯呢?),他作这样的声明显示出他极为忠诚,真可以说是个热爱真理的英雄!”

“这一点,我们倒没料到!”后来,埃戛在卡洛斯屋内说。“达马祖倒变成正人君子了!”

不过,对《魔鬼号角》上那篇文章一无所知的马亚的朋友们,都赞成除掉达马祖。只有克拉夫特主张卡洛斯应该先“偷偷地揍他一顿”。塔维拉认为,如果把剑指在那个可怜人的胸口,对他说:“不牺牲尊严,就要你的命!”这就太残酷了。

但是,几天之后,再没人谈论这件丑事。施亚都广场和“哈瓦那之家”咖啡馆感兴趣的已经是其他的事了。内阁终于组成!

勾瓦林纽进入了海军部,内维斯在审计法院。按照宪法惯例,倒台政府的报纸开始评论说,国家是无可救药地完蛋了,同时还挖苦了国王..对达马祖那封信最后一次轻描淡写的反映是,在特琳达德晚会前夕,刊登那封信的《晚报》上有那么一段友善的话:“我们的朋友、著名的运动家达马祖?萨尔塞德,不久将去意大利旅行。我们祝愿这位尊贵的游客在音乐和艺术之国的美好漫游中万事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