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1

在圣弗朗西斯科街吃过晚饭,埃戛站在过道里在上衣兜中摸找了半天雪茄烟盒,然后才进入客厅。这时玛丽娅已经坐在钢琴旁。埃戛问她:“这么说,您肯定不出席特琳达德剧院的晚会了?..”她一面弹奏一首缓慢的华尔兹,一面懒洋洋地转过身来说:“我不想去,太疲倦了..”“没意思,”卡洛斯舒舒服服地躺在一旁的安乐椅上,抽着烟,闭着眼,低声说。

埃戛不同意。攀登埃及的金字塔也是件苦事。然而,人们总愿受这个罪,用为一个天主教徒并非每天都有机会爬上一座有五千年历史的大建筑..而堂娜玛丽娅只消花上一角钱就能在这个晚会上看到难得一见的东西——一个民族通过舞台赤裸裸地表现出的情感,尽管他们都穿着晚礼服。

“振作起来,去吧!拿上帽子、手套,走!”

她微微一笑,抱怨说累了,懒得动弹。

“好吧,”埃戛大声说,“我可是不愿失去看鲁芬诺表演的良机..走吧,卡洛斯,起来!”

卡洛斯求他发发慈悲。

“再等一会儿,伙计!让玛丽娅弹几段《哈姆莱特》。还有时间呢..这个鲁芬诺,还有阿连卡和其他的名手都是在后面才表演..”于是,埃戛也贪恋上了这舒适、温暖的安逸环境。他叼着雪茄,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听着玛丽娅低声哼着奥菲利娅①唱的那首低沉而忧郁的歌曲:苍白的面容,金黄的头发,躺卧在深深的水下..埃戛很喜欢这首斯堪的纳维亚古老的歌谣。但是,更使他神魂颠倒的是,这天玛丽娅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漂亮:那件浅色的衣裙,非常合身,使她的身材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那么完美;钢琴上的烛光从一侧照在她那洁白的面颊上,把她的头发染得金黄,她那无以伦比的象牙色皮肤显得更加光洁、可爱..她言谈举止都那么和谐、健美..在她那娴静的外表的衬托之下,她那炽热的感情就更加甜美!卡洛斯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他的周围充满了欢乐和柔情。他富有、聪慧,象青松一样健康;他是在爱恋别人和被别人爱慕之中过活;他有若干个对手,但这只是为了显示他的超凡地位所必需的;他从未得过消化不良的毛病;他舞刀弄剑是为了显示威风使人害怕;他清楚自己的强大地位,所以社会上的荒唐事也难以使他恼火。他真是天之骄子!

“鲁芬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当玛丽娅唱完奥菲利娅的歌之后,卡洛斯问道,一边蹭着地毯,把脚往前伸了伸。

埃戛说不知道。他听说这人是位议员,一个夸夸其谈、好动感情的家伙..这时,正在翻找萧邦的夜曲乐谱的玛丽娅转过身来问道:“就是你们在‘淘喀’别墅经常谈起的那个雄辩的演说家?”

不,不是!那是另一位,那是一个严肃的演说家,还是我们在科英布拉的同学,叫若泽?克里门特,他是个有口才、有思想的人..这位鲁芬诺则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怪癖人物,是蒙桑地区选出的议员。他精于用装腔作势、演唱戏文的声调卖弄华丽的辞藻..“我讨厌这一套!”卡洛斯带着轻蔑的口气说。

一个人毫无思想,喊喊喳喳他说个没完,就象树上的鸟儿那样,玛丽娅也觉得难以忍受..“这倒不一定。”埃戛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同时看了一眼手表。“斯特劳斯的圆舞曲也没有思想,但是,在一个女士们聚集、宾客满堂的夜晚,却是令人愉快的..”啊,不!玛丽娅认为这种空泛的卖弄语言技巧,总是贬低了那本该按原意表达思想的人类语言。音乐呢,则会触及神经。要是对一个小孩唱支进行曲,他会嘻笑着奔向大人怀里..“你要是向他朗读一篇米歇烈的文章,”卡洛斯接着说,“这孩子就会傻愣愣地瞪着眼睛,然后大叫大哭起来!”

“也许是这样,”埃戛说。“这一切取决于这孩子成长的环境和那环境中的习俗。没有一个英国人,不论其修养多高、学知多深,在力量的较量上,在同运动员的对比中,在体育和肌肉发达各方面,他不会没有弱点。我们这些南欧人,不论是多么厉害的批评家,总是喜欢温柔动听的言辞。至①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少,在有女士、有钢琴演奏、有穿礼服男人的灯火辉煌的夜晚,我会多少注意点儿遣词用句。”

这时埃戛情绪来了;他马上站起身来,要穿上外套,飞快地奔向特琳达德剧院,唯恐误了鲁芬诺的节目。

卡洛斯又拦住他,并提出了一个重要想法。

“等等。我有个好主意,我们在这儿举办个晚会!玛丽娅弹奏贝多芬;我们朗诵缨塞、雨果和法国高蹈派诗人的作品;如果你喜欢雄辩的口才,咱们就情拉戈德神父来;咱们纵酒狂宴,过一个理想的晚上!..”“我们有好椅子,”玛丽娅补充说。

“还有著名的诗人,”卡洛斯说。

“上等的雪茄烟!”

“上等的白兰地!”

埃戛失望地举起双臂。一个公民就是这样被引入歧途,被阻止去维护祖国的文学,手段就是狡诈地许诺给烟抽,给酒喝!..不过,他要出席晚会不仅是出于文学的理由。格鲁热斯还要演奏他的一首曲子《秋思》,要去为格鲁热斯捧常“别再说了!”卡洛斯嚷着从安乐椅上蹦起来。“我忘了格鲁热斯了!..这是件光荣的义务!咱们走。”

过了一会儿,亲吻过坐在钢琴旁的玛丽娅的手之后,两人已经慢慢地沿着大街朝前走去,这样一个美丽的冬天夜晚真使他们意想不到,天是如此晴朗,夜是如此静谧。在街上,卡洛斯还两次回头望,望那个闪亮的窗口。

“我很高兴,”他抓住埃戛的手臂大声说,“离开了奥里威斯!..在这儿,我们至少能聚在一起聊聊天,谈谈文学..”他打算把客厅布置得更有情趣,更加舒适。把旁边那间屋子改成吸烟室,铺上印度产的垫子,然后,再找一天请朋友们来吃晚饭..这样就实现了他的宿愿,建立起一个业余的文学艺术爱好者的活动中心..除此之外,一定要再出版一个刊物,那将是知识界的莫大幸事。所有这一切将预示着会有一个真正绝妙的冬天,就象那个该死的达马祖说过的。

“而这一切,”埃戛总结说,“是给我们的国家增添文明。小伙子,咱们肯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公民!..”“要是想为我立个塑像,”卡洛斯得意他说,“那就请立在圣弗朗西斯科街..今天晚上多美啊!”

他们在特琳达德剧院门前停下,这时有一个蓄着耶稣信徒般的胡子、身着丧服的人从出租马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顶一八三○年流行的宽边礼帽。

这人从卡洛斯和埃戛身旁经过时,因忙着收点我回的零钱,没看见他们。但是,埃戛却认出了他。

“是达马祖的舅舅,一个富有煽动性的人物!一表人才!”

“据达马祖说,他是他们家的酒鬼,”卡洛斯笑着提醒道。

楼上大厅里突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正在把大衣递给门口仆人的卡洛斯,担心格鲁热斯的节目开始了..“不可能!”埃戛说。“那是出于礼貌的鼓掌!”

果然,当他们从两旁摆着花草的楼梯上走到前厅时,见到两个身穿礼服,踮着脚尖走路的人在窃窃私语。这时,他们听到舞台上,一个洪亮的嗓门,带着浓重的乡下口音,说话时元音拖得很长,正呼喊着“拉马丁①的宗教灵魂!..”“是鲁芬诺,他近来简直神气极了!”还没跨进门的黛莱斯?加玛低声说,手里的雪茄烟背在身后。

卡洛斯冷漠地站在黛莱斯身旁,但是,瘦高的埃戛却顺着铺了红地毯的通道住前挤。通道两旁一排排的人头紧挨在一起,个个聚精会神,着了迷。

观众的藤椅一直摆到了舞台边上。舞台附近,那装饰着浅色羽毛或花朵的女士们的帽子比比皆是。四周站着男人们,有文人俱乐部、“哈瓦那之家”的常客,有政府各部官员,有的系着白色领带,有的穿了晚礼服,都靠在支撑剧场的细柱上,身影从镜子中反射出来。埃戛看到了索查?内图先生用两只手指支着那长着稀疏胡子的干瘦的脸,正在思考着什么;再往前,是贡沙先生,一头被凤吹乱的蓬松头发;接着是侯爵,他围着一条白色的丝质围巾;再过去,有一小群人,是赛马俱乐部的年轻人,有瓦加斯兄弟,孟冬萨,皮尼埃罗,他们带着惊讶与厌恶观看这场口才表演。上面楼座里,蒙着丝绒的栏杆后面,又是一排女士,她们身穿浅色衣裙,身子轻轻摇动着;她们的后边,站着一排绅士,其中那位新的内阁成员内维斯犹如鹤立鸡群,神色严肃,双臂交叉,做工粗糙的外套上别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茶花。

瓦斯灯使人窒息,那冷酷的灯光在明亮的剧场大厅中一闪一闪。这座淡黄色的大厅里还闪动着镜子里反射出来的道道光束。小心翼翼的感冒咳嗽声不时地划破大厅的寂静,但那声音都立即被子帕压了下去。在楼座的尽头,有间用隔板做成的包厢,挂着樱桃色的丝绒门帘,包厢里摆了两张金色靠背椅,此刻还空着,包厢中那绯红色的锦缎显示出了王室的气派。

这时,鲁芬诺——一位皮肤黝黑,留着一撮胡子的后山县律师,在舞台上挥动着双臂,正在颂扬一位天使,“一位他曾在遥远的天空见到的赒济天使,扑打着两只锦缎的翅膀..”埃戛没听明白——他被夹在一位满头滴汗的胖神父和一位戴黑色眼镜的准尉之间。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他说的是什么?”神父激动得满面红光地告诉他说:“他说的全是关于慈善、进步事业!讲得真精彩..可惜快讲完了!”

不错,看来已是尾声。鲁芬诺拽出手帕,慢慢地擦着前额,然后,疾步走到台前,以一个受到鼓舞非常激动的姿势转向王室的座席——这样一来,他那背心往上一提,内裤的裤腰都露了出来。这时,埃戛明白了。鲁芬诺在颂扬一位捐献了六十万雷亚尔给闹水灾的上特茹县灾民的公主。这位公主还打算为便利这些灾民在塔帕达花园设一座商常但是,使鲁芬诺激动的,不仅仅是这笔巨额的施舍,因为他“如同所有受过哲学教育并且对这个世纪怀有真正抱负的人一样,从这些历史的事实中,他看到的不仅是事实本身象诗一般的优美,而且也看到了它们的社会影响。对于那戴着薄纱手套的手伸向了穷人这种非凡的诗一般的动作,广大民众只是欣喜而纯朴地笑了。而他,作为一个哲学家,则立刻透过公主的纤细手指预见到一个深远而美好的效果..是什么呢,先生们?那就是信念的恢复!”

突然,一把扇子从楼上滑落下来,招致楼下对一位胖太太的一声吼叫,进而引起了一阵埋怨声和一阵短暂的喧哗。礼服上佩戴着宽宽的红丝带的晚会主持人堂若泽?谢格拉立即站到了通向舞台的台阶上。他严厉地用那双斜①拉马丁(1790— 1869),法国诗人,历上学家及政治家。

眼睛朝着那个还不时发出笑声的出事的角落瞪着。有些绅士愤怒地嚷道:“嘘,安静,滚出去!”前排的座位上出现了勾瓦林纽部长的脸,他的眼镜严厉地闪着光,表现出对场内秩序的不安..这时,埃戛在他旁边找到了伯爵夫人,看见她戴了顶蓝帽于坐在远处,一边是全身黑色打扮的阿尔汶子爵夫人,另一边是宽肩膀上披着淡紫色绸缎的克拉本子爵夫人。吵闹声完全停息了。这时,鲁芬诺不紧不慢地呷了口水润润嘴唇,手里拿着白色手帕,笑眯眯地往前走了一步。

“先生们,我刚才说到,由于这个世纪的抱负..”这时,埃戛感到透不过气来,很压抑,鲁芬诺的演讲使他受不了,好象他身旁那个神父身上也散发着臭气一样。他再也忍不住了,从后面挤出去找卡洛斯聊聊天。

“你想象得出是这么个蠢货吗?”

“讨厌死了!”卡洛斯低声说。“格鲁热斯什么时候演奏?”

埃戛不知道,因为整个节目都变动了。

“你的伯爵夫人在这儿呢!坐在前面,戴蓝帽子..我等着待会儿看你们见面呢!”

这时,两人都转过了身子,因为他们听到后面有人彬彬有礼地轻声说:“晚安,先生们①..”是斯坦因布罗肯和他的秘书,他俩都郑重地穿着晚礼服,踮着脚尖走路,手里拿着折起来的礼帽。一见面,斯但因布罗肯就抱怨王室没人出席:“晚会筹委会的冈塔涅德先生对我说得很肯定,王后要来的..有她的支持最好了,整个晚会都应有她的支持,对吧?..我就是为此才来的。真令人扫兴..阿丰苏?达?马亚身体很健康吧?②”“谢谢,③..”大厅里非常安静。鲁芬诺打着手势,好象在画布上慢慢地画着优美的线条。他描绘着一个村庄,即他出生的那个村庄日落时的美景。他的嗓门渐渐地降下来了,变得柔和了,并慢慢地消失在一片昏暗的嘈杂声中。这时,斯坦因布罗肯轻轻地碰了一下埃戛的肩膀。他想知道一下埃戛对他说过的那位杰出的演说家是否就是这一位..埃戛怀着爱国主义的情感回答说,“这位是全欧洲最杰出的演说家之一!”

“属于哪一类型?”

“卓越的天才型,狄摩西尼斯①型的!”

斯坦因布罗肯惊讶地睁大双眼,并用芬兰语告诉了他的秘书,秘书懒洋洋地夹上了单片眼镜,这两位芬兰使者腋下夹着礼帽,闭着双眼,好象是缩在一个庙里,静静地听着,等待着见见这位卓越的演说家。

这时,鲁芬诺两手垂下,坦白地承认了他内心的脆弱!尽管他的村庄如诗如画,每一块草地上都有紫罗兰,灌木丛中有夜莺,这些无可辩驳地证明上帝的存在,但是,他却被无神论的荆棘刺得死去活来!是的,傍晚时分,当古老的钟楼上的钟声召唤着人们去做晚祷,以及谷地里收割庄稼的妇女们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③原文为法文。

①狄摩西尼斯(公元前385—公元前322),古希腊的演说家和政治家。

唱起歌儿的时候,有多少次他曾从教堂广场的十字架和墓地十字架旁走过,并从一旁恶狠狠地对着这些东西报以伏尔泰②式的冷笑!..许多听众都动情地颤抖了一下。有的高兴得几乎话都说不清了,只是低声嚷着:“讲得好,讲得好..”不错,正在被疑问折磨之时,鲁芬诺听到了一声响彻葡萄牙的可怕的叫喊..发生了什么事?自然界向它的子女进攻了!鲁芬诺描绘着水灾,挥舞着双臂,就象是在水灾中挣扎..这里一间小屋——充满仁爱的小窝倒塌了;那里,从洞穴中,传来了牛羊的惨叫声;再往前,污黑的水浪卷走了一颗含苞待放的玫瑰和一个摇篮!..人们跳动着的胸腔里爆发出了热烈而嘶哑的叫好声。在卡洛斯和埃戛四周,人们激动地转过身子互相望了望,脸上闪着光彩,同样兴奋地欢呼着:“多精彩的演说!..太棒了!..真是才华卓绝!..”鲁芬诺微笑着,陶醉在这种激昂的情绪之中。这是他语言的功力。随后,他崇敬地转向庄重、空无人坐的王室席位..由于他看到自然界的恼怒无法遏制,他就抬起双眼朝向了上苍的庇护所,朝向了会降临救星的神圣地方,朝向葡萄牙国王!这时,他猛然惊喜地看到他的头顶上伸展着一位天使的翅膀!是赒济天使,先生们!她从什么地方来?她的怜悯之心又是发自何处?她这样披着满头金发从何处出现?是来自科学书籍?是来自化学试验室?是来自连灵魂都不敢承认的解剖阶梯教室?是来自那些把上帝当作罗伯斯庇尔的先行者的干巴巴的哲学学校?不是!他曾经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冒昧地问过那位天使。赒济天使指着上天轻声地说:“我从那儿来!”

这时,一排排座位上发出了一阵兴奋的喧哗声。就如同抹灰泥的屋顶裂开了,天使们正在上面歌唱。一阵虔诚而又富有诗意的颤抖振动着太太们的头部。

鲁芬诺要结束他的讲话了,心中的神圣信念是坚定的!是这样,女士们,先生们!从那一刻起,他曾经怀有的疑问犹如晨雾被太阳——一颗光芒四射的葡萄牙太阳驱散了..现在,不顾科学的讥笑,不顾雷诺分子、李特雷①分子和斯宾塞分子傲慢的讥讽,他既已信仰上帝,就会用手贴在胸前高声地向所有人宣告——上苍存在!

“说得好!”过道上那位满身污垢的神父大声嚷道。

整个大厅内,瓦斯灯的热气使人窒息。来自政府各部、教堂、“哈瓦那之家”的绅士们拍起巴掌,得意地大声欢呼着上苍!

埃戛微微笑了笑,感到很有趣。这时他听到身旁发出一声嘶哑的喊叫。

是阿连卡,他身穿着宽外衣,打着白色领带,不高兴地捋着自己的胡子。

“你以为如何,托马斯?”

“令人作呕!”诗人压着嗓门说。

他气得浑身发抖!在这个诗一般的夜晚,文人雅士们应该表现出他们的身份,表明他们是民主、自由的儿女,但是却来了这么一个家伙对王室谄媚、拍马..真是个地道的无耻之徒!

②伙尔泰(l691— 1778),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政论作者、文学家;其哲理小说以滑稽的笔调,通过半神话式或传奇式的故事,影射讽刺现实。

①李特雷(1801— 1881),法国语言学家及哲学家,法国辞典编辑者。

那边,挨着舞台最下面的阶梯处,鲁芬诺被人们围了起来,又是拥抱又是致意,他自己满面汗水、得意洋洋。人们一面从烟盒里往外拿雪茄,一面走出门外,个个面颊绯红,激情犹在。这时,诗人抓住了埃戛的胳膊说:“等等,我正来找你。是吉马莱斯,就是达马祖的舅舅,求我介绍他同你认识..说是关系到一桩严肃的事情,非常严肃的事情..他正在下面酒吧里喝混和烈酒呢。”

埃戛感到莫明其妙..严肃的事情!?

“走,咱们也下去喝杯烈酒!你待会儿朗诵什么,阿连卡?”

“民主,”诗人一边下楼梯一边带点儿保留他说着,“一首短小的新作,你等会儿就知道了..对这些资产阶级是一些严酷的真理..”他们来到酒吧门口时,吉马莱斯先生正往外走,他的帽于压到了眼睛上,嘴里衔着雪茄,一面扣着外套的钮扣。阿连卡非常庄重地介绍说:“这位是我的朋友若昂?埃戛..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吉马莱斯,他是我们时代的一位勇士,一位老‘民主’斗士。”

埃戛走近一张桌子,彬彬有礼地替这位老‘民主’斗士拉出一张椅子,并询问他愿喝白兰地还是啤酒。

“我刚喝过混合烈酒,”吉马莱斯冷冷地说,“今天晚上喝够了”一个侍者慢慢地擦着大理石桌面。埃戛要了啤酒。吉马莱斯先生放下雪茄,用手摸摸胡子和冷冰冰的脸,开始用缓慢、郑重的语气说:“我是达马祖?萨尔塞德的舅父,我请我的老朋友阿连卡介绍我认识您,以便请您好好地看看我,并且请您说说,我的脸是不是一个醉汉脸..”埃戛明白了,立即非常坦率而友善地打断了他的话:“您是指您外甥写的一封信..”“是一封您口授的信!一封您逼他签署的信!”

“我?”

“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先生!”

阿连卡插话说:

“你们说话小声点儿,真见鬼!..这个国家的人就爱好奇..”吉马莱斯咳嗽了一声,把椅子拉得靠桌子更近了一些..他说,他离开了里斯本几个星期,为的是处理他兄弟的遗产事宜。这期间没见到他的外甥,因为他只是有必要时才找那个蠢货。昨天,在他老朋友瓦斯?福特家,出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一张共和党报《未来》,这家报纸文字不错,但思想性很差。他一眼就在第一版看到了他外甥的信,用的是大号字体,标题是《上层生活动态》——标题倒是正确。埃戛先生可以想象得出他该有多恼火!就在福特的家,他给达马祖写了封信,信的内容大致如此:“我看到了你可耻的声明。如果你明天不写出另一封信登在所有的报纸上,说明你无意把我也包括在你们家的醉鬼之列,我就去把你的肋骨一根根地敲断。小心点!”信就是这样写的。若昂?埃戛先生知道达马祖怎么回信的吗?

“信在我这儿,这是个富有人情味儿的文件,犹如我的朋友左拉说的那样!信在这儿..一封了不起的信,金质的交织字母,伯爵纹章。这个蠢货!您要我念念吗?”

埃戛微笑着点头示意之后,他就慢慢地、抑扬顿挫地念起来:亲爱的舅舅:您指的那封信是若昂?埃戛写的。我还不致于使咱们这个可爱的家庭出这样的丑。是他抓住我的手逼我签的名:而我,当时忙乱之中不知该怎么办。为避免说三道四,我签了字。这是我的敌人给我设下的圈套。亲爱的舅舅,您知道我是多么喜欢您,如果知道您在巴黎的地址,去年我就会给您寄去一琵琶桶古拉列斯的葡萄酒了。请别生我的气。我已经够可怜的了!您如愿意,请找这个若昂?埃戛,是他害的我!但是,请您相信,我定要报复,让他也忘不了!不过,现时在慌乱之下,我还没决定如何报复。但无论如何,我们的家庭一定会雪耻,因为我绝不允许有人拿我的尊严开玩笑..我之所以没在去意大利之前立即报复,之所以至今尚未为我的荣誉而战,是因为在所有这些打击的同时,几天前我又患了一场严重的痢疾,连腿都站不住了。况且,我的精神也很糟糕!..“您在笑,埃戛先生?”

“不笑,您要我怎么样?”埃戛终于结结巴巴、气都喘不上来地说,两眼还挂着泪花。“我在笑,阿连卡在笑,您也在笑。真是怪!这尊严,这痢疾..”吉马莱斯先生脸色苍白,看看埃戛,又看看那位用鼻孔往长长的胡子上喷气的诗人,然后说:“不错,这封信写得很蠢..但是,事实终归是事实..”这时,埃戛提请吉马莱斯注意一下常识,注意一下他本人在荣誉问题上的经验。两位君子竟然到一个人的家里去挑战,抓住他的手,粗暴地强迫他签署一封说自己是醉汉的信,这能想象吗?

在提请吉马莱斯先生考虑一下他自己的感触和经历之后,吉马莱斯的态度缓和了下来,他承认这类事至少在巴黎极为罕见。

“在里斯本也如此,先生!见鬼了,这儿又不是卡弗拉里亚①!吉马莱斯先生,咱们以君子相待,请您告诉我,您觉得您的外甥怎么样?是个地地道道说真话的人吗?”

吉马莱斯先生摸摸胡子,慢慢地说:

“是个彻头彻尾的撒谎之徒。”

“说对啦!”埃戛得意洋洋地挥动着双手大声说。

阿连卡又来调停了。这场争论看来圆满地结束了。该做的,就是两个人作为优秀的民主主义者,应该象兄弟一般握手言和。

他站起身,一口饮尽了混合烈酒。埃戛微笑着向吉马莱斯伸出了手。但是这位老鼓动家那布满皱纹的脸仍然十分阴沉,他希望若昂?埃戛先生当着友人阿连卡的面讲明,(如果对此没有疑问了的话),他不认为他吉马莱斯的脸是个醉汉的脸。

“哦,亲爱的先生!”埃戛嚷了起来,使劲把钱向桌面上一摔,招呼侍者。“正相反!我非常高兴在阿连卡面前宣布,并且还要到处去说,我认为您的脸完全是一张堂堂君子和爱国者的脸!”

于是,两人大模大样地握了手——吉马莱斯先生也借机说,他很高兴认识若昂?埃戛先生,这样一位天资聪颖、富有自由思想的年轻人。如果阁下需要什么,不论是政治上还是文学上的,只要往巴黎《拉贝报》社编辑部这个众所周知的地址写封信就行了。

①卡弗拉里亚,非洲东南部一地区。

阿连卡走了。另外两个人也离开了酒吧,一面还交换着对晚会的看法。

吉马莱斯对鲁芬诺的装模作样、低声下气感到厌恶。在他听到鲁芬诺说起公主的翅膀和教堂前的十字架时,真差点儿从后面冲着鲁芬诺喊:“他们给你多少钱,混蛋?”

这时,埃戛猛然在阶梯上停住步,同时脱下了帽子:“啊,男爵夫人,您这就离开大家走啊?”

阿尔汶夫人和朱安娜?维拉尔一道,慢慢地正走下来,一边系着绿色厚绒披肩上的宽带子。她抱怨说,头疼得要命,虽说她对鲁芬诺的演讲喜欢得发狂,不过整个晚上都是文学节目,真没意思!现在,又来了个小男人弹奏古典音乐..“是我的朋友格鲁热斯!”

“哦,他是你的朋友?好啊,你应该告诉他先演奏《庇罗里度》①。”

“您如此蔑视艺术大师,使我很难过..要我送您到马车旁吗?真不走运..祝您晚安,堂娜朱安娜太太!..男爵夫人,我愿随时为您效劳!上帝保佑您头疼早愈!”

她还没下台阶就转过身来,微笑地摇着扇子吓唬他说:“别装样了!埃戛先生是不信上帝的。”

“对不起..但愿魔鬼能保佑您头疼早愈,男爵夫人!”

那位年纪大的民主派已经知趣地离去了。埃戛从前厅望见了舞台的另一头,格鲁热斯坐在一张很矮的方凳上,他那长长的礼服的衣边拖到了地上,他那尖尖的鼻子对着奏鸣曲的曲谱,手正熟练地在琴键上移动着。于是埃戛踮起脚尖顺着铺了红地毯的窄小通道往前走去。这时,大厅里松快多了,几乎空了,流通的空气也清新了。太太们个个倦意十足,用扇子遮着嘴打哈欠。

他在堂娜玛丽娅?库尼亚附近停了下来。她这一排坐的全是熟人,有索塔尔侯爵夫人,彼得罗姐妹,塔格?黛莱泽。这位善良的堂娜玛丽娅立即碰了碰他的手臂,打听那位长发音乐家是谁。

“是我的一位朋友,”埃戛低声说。“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大师,叫格鲁热斯。”

格鲁热斯..这个名字就在女士们中间传开了。她们以前不认识他。这首悲悲切切的曲子就是他的作品吗?

“是贝多芬的作品,堂娜玛丽娅?库尼亚夫人,曲名是《悲怆奏鸣曲》。”

彼得罗姐妹中的一位没听清奏鸣曲的名字。这时索塔尔侯爵夫人——这位非常认真,非常漂亮的太太,一面慢慢地嗅着一小瓶挥发盐一面说是愚蠢①的奏鸣曲。附近座位上偷偷地发出了一阵讥讽的笑声。愚蠢奏鸣曲!真是天大的笑话!赛马场那个肥胖的瓦加斯从这排座位的尽头转过了他那张没胡子、红润的大脸说:“好极了,侯爵夫人,真是妙语连珠啊!”

笑话传到了其他夫人那儿,她们转过身来,摇着扇子朝侯爵夫人微笑着。她长得很美,也很严肃,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她穿了一身黑丝绒的旧①当时一支非常简单的流行歌曲。

①侯爵夫人把Sonata Patética,说成sonata Pateta;在葡萄牙语中意为“愚蠢”。

衣裙,嗅着挥发盐。就在这时,前边不远,有位戴着金丝眼镜,胡子花白的音乐爱好者,怒气冲冲地盯着这群吵吵嚷嚷的人们。

这时,唧卿咕咕的吵闹声响遍了整个大厅。咳嗽的人无所顾忌地咳了起来。有两位绅士打开了《晚报》。可怜的格鲁热斯俯在琴趣上,礼服领子都盖上了脖子;他满头大汗,被这种注意力不集中的吵闹声搅乱了,曲子弹得一塌糊涂。

“彻底砸锅了,”卡洛斯说,一面朝着埃戛和这群人走了过来。

这对堂娜玛丽娅?库尼亚来说是何等的高兴,何等的意想不到啊!终于见到了这位忧郁王子卡洛斯?达?马亚先生!整个夏天他都做什么去了?所有的人都盼望他到辛德拉去,有人还盼得要命..那位花白胡子的音乐爱好者一声愤怒的“嘘”声使她住了口。就在这时,格鲁热斯使劲弹奏了两下之后,离开了凳子,用手绢擦着汗,悄悄走下舞台。在一阵松了口气的喧闹声中,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有气无力、出于礼貌的掌声。埃戛和卡洛斯朝门口跑去,那里,侯爵、克拉夫特、塔维拉已经在等候了,他们要拥抱、安慰一下浑身发抖、面色憔悴的可怜的格鲁热斯。

紧接着,一位身材颀长的男人拿着稿子出现在舞台上。全场一片寂静。

埃夏身旁有个人说此人叫普拉塔,他讲演的题目是《关于明纽省的农业状况》。他身后,一位仆人往桌上放了一盏两支蜡烛的烛台。普拉塔侧身对着烛光,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笔记本:在他那悲伤的面容和宽大的纸张之间发出一阵沉闷的声音,就象天主教连续九天祈祷式中的低沉的祷告声。在这种象呻吟一般的声音中,有时能听到这样的词句:“牲畜、财富..糟蹋财产..肥沃然而无人管理的地区..”于是,人们成群地偷偷离开了座位,连晚会主持人站在通向舞台的台阶上瞪着眼“嘘”他们,也无济于事,只有女士们留了下来——还有一两位年老的官员,他们用手拢着耳朵,倾着身子,用心地听着那祷告式的嗡嗡声。

埃戛也逃离了这“明纽的美丽天堂”,来到了吉马莱斯先生跟前。

“真烦死人,嗯?”

这位民主派表示同意,他不认为那位演说家有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他更严肃地抓住埃戛礼服上的一只扣子,谈起了另一件事:“我希望刚才您不至于得出这个印象,以为我支持或是很重视我的外甥..”哦,当然没有!埃戛早就看出,吉马莱斯先生对达马祖没有丝毫亲人的感情。

“我讨厌他,先生,非常讨厌他!他第一次到巴黎,知道了我是住在一间阁楼上时,就再也不来找我了!因为那个蠢货摆起了贵族的架势..您知道,他是个放高利贷人的儿子!”

他掏出雪前烟盒,又郑重地补充说:

“他的妈妈不错!我的姐姐出身于教育有素的家庭。尽管婚姻不幸,但是出身好门第!按我的原则,您已经看到了,所有这些贵族的东西,爵位、纹章,我都看得很轻,甚至认为一文不值!但是,事实终究是事实,葡萄牙的历史就是这样..拜拉达①的吉马莱斯兄弟都是贵族出身。”

埃戛微微一笑,有礼貌地点点头说:

①拜拉达,葡萄牙中部一地区。

“您不久就回巴黎吗?”

“明天就去波尔多..现在,麦克马洪元帅、布洛格里公爵①和德斯卡热公爵这一帮人已经完蛋了,在那儿人们可以自由呼吸了..”这时,黛莱斯和塔维拉挽着胳膊走了过来,他们转过身好奇地端详着这位正同埃戛高声谈论元帅和公爵们的一身黑色打扮的严肃老人。埃戛注意到这位民主派穿的是一件新开士米长礼服,他的高帽子在闪光。埃戛很高兴同这位举止庄重、可尊可敬、并且引起了他的朋友们注目的绅士交谈。

“的确,那儿的共和国,”埃戛说,挨在吉马莱斯身旁走了几步说,“有一阵子受到了影响!”

“完全垮了!而我,亲爱的先生,您瞧我,因为在一次无政府主义者集会上讲了点儿真话,差点儿被驱逐出那个国家。我甚至听说,在一次大臣会议上,行伍出身的麦克马洪元帅用拳头猛击着桌子说:‘这个吉马朗混蛋,他给咱们添了麻烦,得端他屁股几脚②!’我当时不在场,我不清楚,但是别人这样告诉我..在巴黎,由于法国人发不好‘吉马莱斯’这个音,而我又厌恶他们说错我的名字,我签名时就写成吉马朗先生。两年前我去意大利,成了吉马里尼先生。要是我现在有什么事要去俄国,一定会成了吉马洛夫先生..我厌恶人家把我的名字说错!”

他们又转回剧场大厅的入口。强烈的瓦斯灯光照耀着一长排一长排的空座位,使大厅笼罩着一种沉闷的气氛。普拉塔仍然站在台上,两手插在口袋里,鼻尖低得触到了讲稿,然而人们却听不清这位瘦瘦的稻草人嘴里发出的声音。这时,侯爵围着丝质围巾从里面出来。他从埃戛身旁走过时,对埃戛说,这位老兄非常实在,他知道自己笨嘴拙舌,就大量引证了蒲鲁东的话。

埃戛和那位民主派继续在前厅散步,在这里,雪茄烟雾缭绕,人们那无法压低的交谈声变得越来越高,简直象在院子里讲话。吉马莱斯先生嘲讽说,为明纽省的肥料问题在这个二流的剧场里引证蒲鲁东的话,纯属胡闹..“哦,我们这里,”埃戛打断他说,“经常引证蒲鲁东的话,他已经成了一位经典的怪物。甚至国务委员们也知道,蒲鲁东认为财产是抢掠,上帝是坏蛋..”那位民主派耸耸双肩..“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先生!是个大人物!本世纪有三个伟大的人物:蒲鲁东,加里波的①和我的老朋友!”

“你的老朋友?”埃戛莫明其妙地嚷道。

这是吉马莱斯先生在巴黎时对甘必大的友好称呼。甘必大从来是老远一见到他,就用西班牙语喊道:“喂,老朋友!”而他马上也以“老朋友,你这个鬼家伙!”来回答。这样,这个■称就形成了,而甘必大总是笑笑。因为他的确是个好伙伴,是南部那种坦诚相交的朋友,而且是爱国者!

“他是个大人物,亲爱的先生!是所有人中最伟大的!”

埃戛猜想,吉马莱斯先生既然同《拉贝报》关系那么密切,就该首先崇敬维克多?雨果..①布洛格里(1785— 1870),曾在法王路易?菲利浦时任大臣。

②此句原文为法文。

①加里波的(1807— 1882),意大利爱国者和将军,曾为意大利的统一而战。

“我亲爱的先生,他不是个普通的人,他是整个世界!”

吉马莱斯先生又把头抬高了点儿,非常郑重地补充说:“他真是整个世界!..不到三个月前,他对我说了一件事,还一直牢牢地记在我心中!”

这位民主派欣喜地看到埃戛露出了好奇和兴趣,他详尽他讲述了一个至今还深深地使他感动的光荣时刻:“那是一个夜晚,在《拉贝报》报社。我正在写东西,他有点儿蹒跚地进来了,但是他的目光炯炯,还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的神气!..我赶忙站起来,就象一位国王来临了..不,不是一个国王,要是国王我早就朝他屁股上端一脚了。我肃然站立,把他敬为神!什么神不神,没有一个神能使我肃然起敬!..不管怎说,总之我站了起来!他看着我,作了这么个手势,带着他侦有的那种天才的神情,笑着说:“晚安,我的朋友①!”

这时吉马莱斯不声不响,非常神气地迈了几步,好象现在想起那句“晚安”、那句“我的朋友”,使他更加强烈地感到了他在这个世界的重要性。

突然,阿连卡在另一群人中挥舞着双臂朝他们跑了过来,他脸色苍白,两眼冒火。

“你们对这个不知羞耻的家伙怎么看?这个无耻的家伙带着他的烂纸在那儿罗罗嗦嗦讲了半个小时了..人都跑光了,一个也没留下!我得对着这些藤椅子朗诵了!..”他咬牙切齿地走开了,去其他地方发泄他的怒气。

这时,厅里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掌声,埃戛转过身来。舞台上没人了,只有烛台上的两支蜡烛在燃烧。一个仆人在钢琴上放了一张粗体字的大纸板,就象看马戏时那样,宣布“休息十分钟”。这会儿,勾瓦林纽伯爵夫人挽着丈大的胳膊走了出来,一排排人向他们问候、点头,官员们纷纷举帽致敬。晚会主持人赶忙替两位贵宾找椅子。然而,伯爵夫人看见了聚在窗口处的堂娜玛丽娅?库尼亚和彼得罗姐妹、索塔尔侯爵夫人,就走了过去。埃戛马上朝这一帮亲密无间的人群走去,等候着女士们相互亲吻完毕,说道:“伯爵夫人,您对鲁芬诺的口才还感到那么激动吗?”

“我太累了..真热,嗯?”

“热死人了。阿尔汶子爵夫人刚才出来的时候,头还疼呢..”伯爵夫人的一双眼圈发黑,嘴角挂上了老年人的皱纹,低声地说:“这不奇怪,可不好受了..可是,现在总得把这个十字架背到骷髅地蔼—忍受着点儿吧。”

“要是十字架就好了,亲爱的夫人!”埃戛大声说,“可惜,是首抒情诗!”

她笑了。堂娜玛丽娅?库尼亚这天晚上显得更加年轻、活跃。她立刻满脸堆笑,对埃戛充满了爱慕和深情,埃戛是她宠爱的人之一。

“这个埃戛!..满肚子坏心眼儿!..告诉我件事,这些日子你的朋友马亚都到哪儿去了?”

埃戛不久前在大厅里还看见她拉着卡洛斯的袖子同他低声耳语呢。不过,埃戛还是装作对此毫无所知的样子说:“他就在这儿,就在这个地方,观看了所有这些表演。”

①原文为法文。

突然,堂娜玛丽娅?库尼亚那双长得漂亮、但却无神的眼睛门烁出狡黠的神情:“说谁到谁就到..这次可真灵。瞧,忧伤王子朝咱们走来了!”

果然是卡洛斯走过来了,勾瓦林纽伯爵正张开双臂对着他,那热情的劲头就象是老友重逢。自从阿泰罗的那天晚上之后,卡洛斯还是第一次见到怕爵夫人,那天晚上他彻底抛弃了她,尽管她在马车内哭泣,他却憎恶地关上了车门。当他们彼此慢慢地伸出手时,两人都低垂着双眼。还是她打开驼鸟毛的大扇子,结束了这尴尬的局面:“真热,是吗?”

“热死了!”卡洛斯说。“您在这个窗口要着凉的。”

她强使自己那苍白的嘴唇露出笑容:

“这是大夫的忠告吗?”

“哦,亲爱的夫人,现在不是我看病的时刻!这不过是天主教徒的仁慈之心。”

这时,伯爵夫人突然朝着正在同索塔尔侯爵夫人嘻笑的塔维拉喊起来。

她责骂他星期二没去圣马沙尔街。塔维拉对这样的关心,这般的亲切真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他没想到临时有了事儿,真倒楣..“再说,我没想到您那样早就开始接待宾客..您过去都是在四旬斋中间的星期天之后。我还记得去年..”但是,他住了口。勾瓦林纽伯爵转过身来,把一只手亲切地放在卡洛斯的肩膀上。他想知道卡洛斯对“咱们的鲁芬诺”的印象。他,伯爵,很是喜欢!特别喜欢他的语调和多变的感情,他能把一桩严肃的事说得轻松愉快,既有口才,语言又俏皮。这是非常困难的艺术。真是了不起!

“我听过著名议员卢埃①、格莱斯顿②、甘诺瓦斯③和其他人的演讲。但是,都没有这么流利的语言,丰富的语调..全是干巴巴的,既没思想又缺事实,不能打动人心!你们看赒济天使这个形象,张着锦缎的翅膀,慢慢地下降,这是何等的崇高,何等的可敬..真是一流的演讲。”

埃戛按捺不住了:

“我觉得您这位天才是个蠢货。”

伯爵笑笑,就象讥笑无稽的童言:

“看法总有不同..”

他朝周围的人伸过手去,同索查?内图,塔克,黛莱斯?加玛,以及其他朝着这群挚友聚集过来的人们握手。与此同时,他的党内和议会内的同僚贡沙鲁、内维斯、维埃拉?哥斯塔远远地站着,无法靠近他们推选的这位大臣,因为这会儿他正同上层社会的年轻人和夫人们谈笑。塔克是勾瓦林纽的亲戚,他想了解他的朋友加斯丹在政府的职务干得如何..伯爵对他围周的人说,他目前所做的就是核实一些材料,以便解决一些问题..至于说到工作,内阁挺倒霉。首相患重感冒卧床快一周了,不能工作。现在,他的同事财政大臣在阿泰罗街的家中发高烧..”①卢埃(1814— 1884),法国立宪会议成员(1848),1849年任法国总理,后成为波拿巴派领导人之一。

②格莱斯顿(1809— 1898),英国政治家,于1868— 94年出任英国首相。

③甘诺瓦斯(1828— 1897),西班牙政治家。

“好些了吗?可以出家门了吗?”周围的人关心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