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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那样,明天他要去大丰多④。这一位倒没全垮了。就在昨天我还对他说:‘你去大丰多,带上文件、案子..上午,你散散步,呼吸些新鲜空气..晚上,吃过晚饭后,坐在灯下再设法解决财政部的问题!’”铃声响了。党若泽?谢格拉满脸通红地匆勿走来,挤过人群,告诉大臣休息时间已结束,并把手臂伸给伯爵夫人。走过卡洛斯身边时,她提醒他“每星期二”她在家见客,口气之简单就象在完成一项职责。他默不作声地躬躬腰。过去的一切,那张会滑动的长沙发,圣伊萨贝尔她姑姑的家,飘溢着她身上马鞭草芳香的马车,就象这都是些他们在书中看到,而后又双双忘却的事,她的丈夫跟在她身后,脑袋和眼镜都仰得高高的,因为他是代表政府出席这个文化晚会的。

“喂,诸位,那女人有点儿心神不定!”埃戛说完就同卡洛斯一起离去。

“你以为会怎么样?她过去是糊里糊涂,靠谈情说爱来消磨时光的,现在她仍然心安理得地按她以往的常规生活。”

“在这种常规的生活中,”埃戛果断地说,“她时时都能遇上你,因为你是见过她穿内衣的人!..世界真有意思!”

这时,阿连卡出现在最高一层台阶上,他从酒吧喝完混合酒回来。他那凹陷下去的双眼更加明亮,手里拿着上衣,已经准备登台朗诵了。侯爵围了一条丝围巾向他们走过来,用更加沙哑的声音抱怨说,他的喉咙还会给他添麻烦呢!..接着,他非常严肃地对阿连卡说:“喂,你将要朗诵的这首《民主》,是政治性的还是抒情性的?要是政治性的,我就走。但如果是抒情性的,讲的是人道、神圣的工人或是博爱的题材,我就留下,因为我喜欢这些,甚至这些东西对我还有好处。”

其他人都断言是抒情性的。诗人脱下帽子,用手理了理他那蓬松的鬈发,说:“告诉你们,伙计们..两者是不可分割的,你们看丹东①..不过,我不会去讲这些革命的雄狮。你们看帕素斯?曼努埃尔!②当然,要符合逻辑..不过,唉,我也讨厌没有内容、没有一点儿上帝的政治!”

突然,重又安静下来的大厅里传出了比鲁芬诺的更响亮的声音,堂若昂?卡斯特罗,阿丰苏?阿尔布格尔格等伟人的名字在大厅里回荡。人们好奇地住入口处走去。那是个蓄着山羊胡,长相凶恶的胖子,礼服上还别了一朵茶花,他握着拳在头顶上挥动者,好象在舞动带盾牌的大旗③。他大声地哀叹说,拥有得天独厚的特茹河入海口和闻名遐迩、有光荣传统的葡萄牙人,竟然在毫不痛心地挥霍着祖先的珍贵遗产!..“这是爱国主义,”埃戛说。“咱们快走吧!”

但是,侯爵拦住了他们,因为他多少也有点儿喜欢带盾牌的大旗。那位爱国者踮着脚尖,抬起他的身子,吼叫着,好象是在质问这位瘦弱的侯爵。

④大丰多,里斯本附近的一地区。

①丹东(1759— 1794),法国革命领袖。

②帕索斯?曼努埃尔(1801— 1862),葡萄牙政治家。

③即匍萄牙国旗,该旗上有五个盾牌。

今天,这里有谁能一手举剑一手握着十字架,跳上帆船,把葡萄牙人的姓名带到尚未被人知晓的五洲四海呢?这儿,谁有足够的勇气效仿那位拔掉了自己在辛德拉花园内所有果树的伟大的若昂?卡斯特罗④,难道这也是出于诗人般无私的心灵吗?..“这个家伙想让咱们连最后一道甜食也吃不上了!”埃戛高声说。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侯爵看不惯这帮庸俗的同胞,转身走了。有些人用手遮住嘴打着呵欠,对“我们所有的光荣”厌恶了。卡洛斯无精扫采;他留下来纯粹是为了给阿连卡鼓掌。正当他请埃戛一同去下面酒吧散散心时,他看见穿着浅灰色上衣的欧泽比奥匆匆忙忙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自从《魔鬼号角》那桩卑鄙勾当之后,卡洛斯再也没见到过他,他是那件事的“使者”。卡洛斯的怒火油然而生,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他对埃戛说:“在咱们等阿连卡上台这个空当,我要乘机去教训一下那个恶棍!”

“算了,”埃戛劝阻说,“他没什么责任!”

这时,卡洛斯已经顺着楼梯跑下去,埃戛不安地紧跟在后,担心他会动武。当他们走到门口,欧泽比奥已经往卡尔姆街方向走去。他们在亚贝果亚里亚广场追上了他,当时街上没有人迹,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两盏昏暗的瓦斯路灯在摇曳。看到卡洛斯没穿外衣,只穿了一件浅色衬衫,在黑夜中这样截住他时,欧泽比奥往后一缩,战战兢兢、结结巴巴他说:“呃,您在这儿..”“听着,混蛋!”卡洛斯压低嗓门吼着。“你也参与了《魔鬼号角》那桩勾当?我要把你的骨头一根根地敲掉!”

卡洛斯起初去抓他的手臂时,还没那么恼火。但是当他那有力的手一触到那只柔弱、颤抖的手臂,从未忘却的旧时仇恨一起涌上了心头——因为儿时,希尔维拉姐妹每每带着欧泽比奥到他家庄园来玩,卡洛斯就恨得骑在他身上猛揍。于是,现在,卡洛斯就象过去那样狠狠地揍了欧泽比奥一顿,来发泄他的怒气。这位可怜的鳏夫的黑眼镜镜片打飞了,那挂重孝的帽子在石板地上滚走了,瘦弱的身于被打得摇摇晃晃。最后,卡洛斯把他推到一间马车库的门上。

“救命啊!警察,快来!”那可怜虫声嘶力竭地喊着。

卡洛斯的手已经掐住了欧泽比奥的咽喉。这时,埃戛来劝解了:“住手!行啦!我们这位可爱的朋友已经得到了报应..”他替欧泽比奥拣起帽于。而那一位全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地爬着找他的雨桑最后,卡洛斯用靴子狠狠地把他踢倒在石板地上,他栽进了积着马粪的阴沟口。

广场上依然空无一人,失去光泽的灯架上的瓦斯灯昏昏暗暗。卡洛斯和埃夏又平静地回到了晚会会常在灯火辉煌,摆满花草的剧场休息处,他们同蓄着山羊胡子的爱国者擦肩而过,那个人被朋友们簇拥着朝酒吧走去,一面用手绢擦着脖子和脸,一面带着倦意和胜利者的喜悦嚷着说:“哎呀,真不容易,我总算打动了人们的心弦!”

该是阿连卡朗诵了!两位好友快步走上楼梯。果然,阿连卡已经站在点燃着两支蜡烛的台子上。

诗人细长的身躯在淡黄色的灯光下更显瘦弱,一双凹陷的眼睛慢慢地、④若昂?卡斯特罗(1551— 1623),葡航海家,曾任葡萄牙属东印度的总督。

若有所思地朝着座席上、走道里扫视了一遍。全场鸦雀无声,忧郁和庄重的气氛使得这种寂静更显深沉。

“《民主》!”诗歌《爱维拉》的作者象在讲述一个新发现似的郑重宣布说。

他用白手绢擦了两次胡子,然后扔到桌上。他缓慢地抬起手,做了个大手势:在一个公园里,月光照耀在充满爱情和神秘的大片树丛中..“我对你怎么说的?”埃戛碰了碰侯爵的臂肘嚷着说。“是抒情的..我敢担保,说的是那个宴会!”

果然是那个曾在《西番莲》中描述过的宴会,一次在空旷的花园里举行的浪漫宴会,畅饮的是塞浦路斯的葡萄酒,织锦缎的长裙在茂密的木兰花丛中飘过,还有从小湖边传来的低沉的大提琴伴奏的歌唱..但是很快严肃的社会内容在诗中出现了。在明月照耀的树林中,一片“欢声笑语,举杯痛饮,调情耳语”的同时,外面,在花园镀金的栏杆附近,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被看门狗的狂吠吓得惊惶失措,哭哭啼啼,紧紧地把乞讨面包的儿子搂在她那干瘪的怀里。..诗入把头发甩到脑后。他问道,为什么在这引以自豪的十九世纪还有饥民?从斯巴达克斯起,人们为争取正义、力争取平等所做的不屈不挠的努力又有何用?立在山顶■树中伟大的主的十字架又有何用?

太阳的光芒在消逝,

凄凄的风儿渐平息,..

雄鹰盘旋在云雾中,

观看着

上帝之子死去!

沉寂和疑虑笼罩着大厅。阿连卡挥动着他颤抖的双手,哀叹着世世代代的天才们竞无法解决一桩简单的事情——让哭嚎的孩子有面包吃!

心儿撕碎,

良知震惊!

整个人类的知识,

竟解决不了这个悲惨的问题!

光阴飞逝,时代更换,

希望却渺渺茫茫,

我看到的依然是

一边饥饿,另一边消化不良!

埃戛用手绢捂着嘴大笑起来。他发誓说,他要笑破肚皮了。“另一边消化不良!”在抒情诗的精华中,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词句!周围板着面孔的人对这种污浊的“现实主义”都报以一笑。有个人打趣说,治疗消化不良现在有小苏打。

“这同我何干!”一位身穿浅绿色外衣的绅士说,一边解开身上马甲的扣子。

侯爵狠狠地“嘘”了一声,全场又安静下来。他激动得解开围巾,因为这类人道主义的诗歌总使他动感情!这时,在台上,阿连卡说他找到了解决人类昔难的办法!那就是使他得到教益的声音!这是几个世纪来喊出的声音,尽管以往总是被压抑,但是从髑髅地到巴士底狱的这些年代,这声音无可抗拒地在增强!这时,阿连十带着一副说教牧师和信念坚定的战士的架势,更加庄重地站在桌子后面,好象这张质朴的红木家具就是神坛,就是战壕。他抬起头,显出英勇地向丹东挑战的样子,发出骇人的喊声:阿连卡要共和国!

是的,要共和国!不要恐怖的共和国,不要互相仇恨的共和国,而要宽容、仁爱的共和国。要那种百万富翁微笑着张手拥抱工人的共和国!那种意味着黎明、慰藉、安全、精神之星和鸽子的共和国。

博爱之鸽,

把那洁白的翅膀伸展到

人类的泥沼之上,

对它所有的儿女,

侍以同样的神圣平等!

上面楼座里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立刻,四下里板着面孔的人们发出了“嘘,安静!”的喊声,想把那些欢呼声压下去。于是,埃戛高高举起他那瘦骨嶙峋的双手,不顾一切地嚷道:“好极了!说得对!说得好!”

埃戛由于大声喊叫而满脸苍白,整了整单片眼镜,对四周人说:“这种民主真是荒谬绝伦..不过,如果资产阶级们摆出使人不能容忍的架势,这不行!所以我要鼓掌!”

埃戛瘦干的双手再次高高举起,挨着侯爵那双象敲打槌子一样地挥动着的双手。周围的人由于不想使自己在民主问题上显得还不如埃戛和那位衣冠楚楚的贵族热心,也立即热烈地叫起好来。大厅里的人们朝着这帮满怀革命激情的人投过来不安的目光。这时场内又安静下来,气氛更为庄重,人们进一步期待着,因为阿连卡(由于灵感,他已预见到资产阶级不能容忍异端邪说)用愤怒的诗句问道,一旦美好的共和国来临,资产阶级有什么可厌恶、有什么可害怕的?是害怕给儿童仁慈的面包?是害怕向无产阶级伸出的慷慨的手吗?是害怕希望?害怕光明?

你们害怕明亮的光?

你们畏惧A.B.C?

那么你们就去惩罚识文断字的人,

并重新变成卑贱的庶民百姓!

在历史上倒退,

灭掉街上的瓦斯灯,

让孩子们裸着身子,

那绞索会再一次来临!

大厅里爆发出更为热烈、出衷的掌声。听众终于为这种反复出现的人道的、华美的抒情诗句的感人情节所折服。共和国和共和国的危险又有何妨。

一行行的诗句铿锵有力,含意明确地倾泻出来,其感情的波涛滚过那些更有进取精神的心灵,看到这种支持的态度,阿连卡微笑着张开他的双臂,象数家珍那样逐一宣讲着共和国将会带来的各种好处。在共和国的旗帜─—不是红色,而是白色的旗帜下,他看到长满庄稼的原野,看到所有的饿汉吃饱了肚子,看到在上帝微笑的目光下人们在平川谷地欢歌笑语。是的,阿连卡不要没有上帝的共和国!民主和基督教义犹如长在同一枝干上的百合花,它们相辅相成,融成一体!髑髅地的岩石可以成为开大会的主席台!为了这样一种美好的理想,不需要红衣主教,也不需要祈祷书,不需要连续九日的祷告和教堂。共和国完全靠纯洁的信念建造,并在野外进行祈祷,圆圆的月亮即是圣饼,夜莺“就是如此”①在月桂树枝头上歌唱。万事兴隆,万物闪光,冲突的世界将由慈爱的世界所取代..犁锄代替干戈,正义嘲笑死亡。

学校不受约束,充满活力,

巴士底狱被夷为平地。

教皇的三重冕滚迸了污泥,

平等的百合花开放,

一代崭新的人类

在昔日战场上把十字架树起!

一阵热烈而发自内心的叫好声使瓦斯灯的火焰都晃动了起来!这就是南欧拉丁人对诗歌、对响亮的词句、对浪漫派自由主义的酷爱,也是对那象焰火一般呼啸着冲上了天空闪着异彩爆开的形象的酷爱。这样的形象最终会征服一切,会使每个人的心脏跳动加快,会使政府各部门的头目们为了一个有着夜莺的共和国,兴奋得竟靠到了他们夫人的身上高声欢呼!阿连卡朝天花板举起他的双臂,用嘶哑的嗓子模仿着祈祷辞的调子,呼喊这只从髑髅地带着光芒飞来的民主的鸽子降临大地,这时,一股柔情沁入了听众们的心灵,一阵狂喜从他们中间闪过。夫人们在座位上动了动身子,半转过脸朝天上望去。闷热的大厅里吹来一股教堂中特有的凉气。诗歌的尾韵同低沉的祷告混杂在一起,好象是在对着一尊穿着锦缎长袍、头戴金星冠冕的神像讲话。然而,人们简直不知道,他们所祷告和期待的这位神,是自由之神还是圣母马利亚。

正在这时,阿连卡看见她下来了,散发出一阵香气。她的圣足触到了大地平川。她那丰满的乳房使全世界得以富足。一切都变得葱笼、昌盛,一切又都获得青春:玫瑰更加清香!

①原文为拉丁文。

水果更为甜蜜!

明亮而纯洁的心灵闪着光彩,

挣脱了阴影和伪装..

痛苦惊恐地逃窜,

饥饿成为过去,战争也己消亡,

人们在大地上欢歌,

基督微笑在天上!..

这时,爆发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震撼了淡黄色的四周墙壁。发狂的年轻人爬上了椅子,还有两块白手帕在舞动。诗人此时全身精疲力竭,激动得颤抖着下了台阶,投入热情地伸向他的手臂之中。他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说:“孩子们,小伙子们..”埃戛拉着卡洛斯从后面跑过来,大声嚷道:“讲得真精彩,托马斯!”泪水从阿连卡眼里夺眶而出,他全身激动得抽搐起来。

沿着走道,一路上不断有人欢呼祝贺。有的拍拍他的肩膀,严肃的人同他握握手;有的则说“热烈祝贺您。”他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挂着自豪的微笑,露出了满口稀疏的牙齿。他感到自己是公认的“民主”诗人,是经过胜利洗礼,并肩负着意想不到的拯救灵魂的使命!当他从堂娜玛丽娅?库尼亚身边走过时,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兴奋地对他低声说:“好极了,好极了。”这时,已经有点儿飘飘然的诗人叫嚷道:“玛丽娅,需要光明啊!”

黛莱斯?加玛过来拍拍他的后背,并且对他说:“唱得很动听。”阿连卡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结结巴巴他说:“振作起精神,亲爱的黛莱斯,振作起精神来!”

这时,埃戛在混乱的人群中四处寻找着卡洛斯,他在同阿连卡拥抱之后就不见了。塔维拉肯定地对埃戛说,卡洛斯到酒吧去了。到了下面酒吧,又有个年轻人斩钉截铁他说,堂卡洛斯先生找了一辆马车,往施亚都方向去了..埃戛站在门口,正在犹豫要不要呆到晚会结束。这时,勾瓦林纽板着一副阴沉的面孔,挽着伯爵夫人快步走下来。两位贵人的仆人赶忙跑去叫四轮马车。当埃戛微笑着走上前去询问他们对阿连卡的巨大民主胜利有何感想,勾瓦林纽的恼怒再也遏制不住了,他咬牙切齿他说:“诗的词句很美,但不合时宜!”

马车来了。他握着埃戛的手,匆忙咕哝了几句:“在王后支持的上流社会晚会上,当着陛下大臣的面,大谈街垒路障,向无产阶级许诺新世界和金钱..完全不合时宜!”

这时,伯爵夫人提起长长的丝绸裙裾,钻进了马车。那位大臣也怒气冲冲地进到车内。他那穿着镶金银花边的制服,骑了一匹小白马的随身仆人,在车旁小跑着。

埃戛正准备回到上面去,侯爵裹着一件阿威罗式的大衣走了出去,他不愿再听台上那个大胡子诗人对着台下那一双双可爱的眼晴朗诵那些可爱的小诗:侯爵讨厌描述人体的诗篇。随后,格鲁热斯扣着上衣钮扣从酒吧走出来。看到朋友们纷纷离去,埃戛也决定走了,同艺术家一道去文人俱乐部喝混合酒。

他和格鲁热斯把侯爵送上一辆马车,然后沿着特琳达德新街慢慢走去。

他感到这个冬天的夜晚出奇地迷人,虽然没有星星,但是却暖和得如同吹来了五月的春风。

在他们经过亚利安萨饭店时,埃戛听到有人快步追来,接着后面有人叫道:“埃戛先生,请留步,埃戛先生!..”他停住步,认出了吉马莱斯那帽檐卷着的帽子和白胡子。

“请您原谅!”这位报人气喘吁吁地大声说。“我看见您下来,想同您说两句话,因为明天我就离开此地了..”“悉听尊便..格鲁热斯,你先走吧,我立刻就来!”

艺术家在施亚都广场的一角等着。吉马莱斯先生又一次表示了歉意。其实,就是想说几句话..“我听说您是卡洛斯?达?马亚的挚友。两人亲如手足..”“是的,我们很要好..”除了在灯火辉煌的特琳达德剧场门口的几个青年人,街上空无一人。在漆黑的夜里,亚利安萨饭店那高大的门脸在他们身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然而,吉马莱斯还是谨慎地压低了嗓门说。

“是这样.您知道——也许您不知道,我在巴黎曾同卡洛斯?达?马亚先生的母亲关系十分密切..您有急事,我现在就暂不谈这段历史。我要说的是,几年前她托我保管一只小盒子,据她说,盒子里有重要信件..后来,自然由于我们都忙于许多别的事,时光年复一年地过去了,她也已故去。长话短说吧,因为您还有急事。我为处理哥哥的遗产事宜来葡萄牙时,恰巧把这盒子也带来了..今天,我在剧场时就想,最好还是把盒子交给她的亲属..”格鲁热斯开始不耐烦了:“还要磨蹭多久?”

“就完!”埃戛高声说,此时他已经对那些信和盒子发生了兴趣。“请说下去。”

于是,吉马莱斯匆匆忙忙简明扼要他说明了自己的要求。由于他知道若昂?埃戛先生同卡洛斯?达?马亚过从甚密,他想还是把盒子请埃戛先生归还其亲属..“完全可以!”埃戛打断他说。“我目前就住在马亚家,在葵花大院。”

“那真太好了!那么您明天派个可靠的仆人来取盒子..我住在贝娄兽广场的巴黎饭店。要不,我给您送去也行,这对我倒没什么不便,尽管我明天要离开此地..”“不,不,我派个仆人去取!”埃戛坚持说,同时向这位民主派伸出了手。

他热烈地同埃戛握了手。

“非常感谢您!我里面再附张纸条,请您代我交给卡洛斯?达?马亚,或者他的姐姐。”

埃戛不觉一楞:

“给他的姐姐..给哪个姐姐?”

吉马莱斯也惊讶地看了看埃戛。慢慢地松开了他的手,说:“给哪个姐姐?!给他的姐姐,他唯一的姐姐,玛丽娅啊!”

格鲁热斯不耐烦地用脚底敲打着石子路,从那个角落里嚷道:“喂,我到文人俱乐部去了。”

“一会儿见!”

这时,吉马莱斯用戴着黑色羊皮手套的手捋了持他那长长的胡子,盯着埃戛,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埃戛又挽起他的胳膊,请他一同往罗雷托广场走走,再接着谈谈。这时,那位民主派带着怀疑的神情又慢慢往前迈了几步。

“我觉得,”埃戛微笑着然而却是不安他说,“咱们这儿有个误会..我从小就认识马亚,至今还在他家住,我敢担保,他根本没姐姐..”于是,吉马莱斯又含含糊糊他说了些致歉的话,这就更使埃戛更加感到不安和难受。吉马莱斯以为,既然都和解了,有关这个姐姐的一切事情也就都被忘却了,不再是秘密了。

“因为就在几天前,我在索德雷码头看见卡洛斯?达?马亚同他姐姐和您同乘着一辆马车..”“什么!那位女士!那个坐在马车里的?”

“一点不错!”吉马莱斯先生生气地大声说,至此,他对自己卷进去的这件说不清的事已经不耐烦了。“就是那一位,叫玛丽姬?爱杜亚达?蒙弗特,或者叫玛丽娅?爱杜亚达?马亚,随您便。我从小就认识她,常常把她抱在怀里;她后来同麦克?格伦私奔了,以后又同卡斯特罗?戈麦士那个鬼东西住到了一起..就是她!”

他们走到了罗雷托广场中央的一盏大瓦斯灯下。吉马莱斯先生猛然停止脚步,因为他看到埃戛正惊恐地盯着他,脸色煞白。

“您对此一无所知?”

埃戛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帽子往前拉了拉,没有回答。于是,另一位尴尬地耸了耸双肩。他发现自己做了件蠢事!一个人还是千万别管别人的闲事为好!可是现在糟了!想想看,在参加了那场诗歌晚会之后,埃戛先生一定把这件事视为一场恶梦!吉马莱斯诚恳地表示歉意,并且祝愿若昂?埃戛先生晚上过得非常愉快。

埃戛就象借着一道闪电看清了全部灾难一般,猛然抓住了吉马莱斯的胳膊,担心他会带着这些证据、文件、蒙弗特的盒子离去,永远地消踪匿迹,埃戛所渴望知道的事实真相也就随之消失了。他们慢步穿过罗雷托广场,埃戛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他激动的原因,以便吉马莱斯镇定下来,好从他嘴里掏出他所知道的情况、证据、全部真相。

“吉马莱斯先生,您知道..这是非常微妙的事情,我料想,还完全不为他人所知..所以,当我突然听到您这样坦率地说到这些情况时,我震惊了,简直头昏脑胀..因为——这是咱们私下说,在里斯本根本没有人把这位女士当作卡洛斯的姐姐。”

吉马莱斯立刻用力挥动了一下手。啊,原来如此!这么说,这是在瞒着他?埃戛先生做得完全对..这些事当然是十分严肃的,需要千方百计地掩盖住..他理解,非常理解!..的确,由于马亚家族在里斯本的社会地位,那位女士是不能以卡洛斯姐姐的身份出现的。

“但是,她是没有过错的,亲爱的先生!过错是她母亲的,是魔鬼赐给她的那个离奇的母亲!..”他们从施亚都广场往下走。埃戛止住步,睁大了两只发红的眼睛看着这位老人:“吉马莱斯先生很熟悉这位蒙弗特太太?”

非常熟悉!他在里斯本时就知道她,但只是远远地见过她一面,那时她是彼得罗?达?马亚的妻子。后来,悲剧发生了,她同一个意大利人私奔。

就在这一年,他自己也同里威朗①的一个叫克列蒙的女裁缝去了巴黎。繁忙的事务、不走运的生活,相互交叉,他就这样永远留在了那儿。不过,他要说的不是他个人的生活..过不久,一天晚上,他在拉伯德②家的舞会上遇到了她,他们的交往即从那时开始。这时候,那个意大利人已经在一场决斗中死去。老蒙弗特也死于膀胱玻于是她就同一个叫做特勒维内的年轻人同居,住在蒙索公园一栋非常漂亮、非常讲究的房子里..她是个非同一般的女人!他毫不羞惭地承认他欠她很多情!当他可爱的女友克列蒙患胸疼病时,蒙弗特太太给她送来鲜花、水果、葡萄酒,还来陪伴她,守着她,善良得如同一位天使..因为那时她确实有一个宽广、仁慈的胸怀!她这个女儿,堂娜玛丽姬,当时大约七、八岁,美得真讨人爱..还有同那个意大利人生的另一个小女孩儿,也很漂亮,真的也很漂亮!不过,那个小的死在伦敦了..“这个玛丽娅,我常常抱她,我亲爱的先生..我不知道她还记得不,我曾给过她一个会说话的娃娃,会叫‘拿破仑’..那是帝国昌盛时期,连不知羞耻的娃娃也是帝国主义分子!后来,她去了图尔修道院,我陪她母亲去过那儿两次。那时,我的信仰原则不允许我走进宗教的巢穴,但是,我还是陪同她母亲去了..当她同那个爱尔兰人麦克?格伦私奔时,她母亲非常生气地来找我,要我找警官去抓那个爱尔兰人。最后,她自己乘坐一辆出租马车去了枫丹白露,两人和解了,还生活在一起..总之,有许多麻烦事。”

埃戛拖着步子,精疲力尽地吁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问道:“显然,这位女士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吉马莱斯耸了耸肩膀。

“她根本没想过地球上还有马亚家族!蒙弗特太太总对她说,她的父亲是奥地利的一个贵族,她自己是在马德拉同他结的婚..完全是一派胡编乱造,亲爱的先生,是胡编乱造!”

“真可怕,”埃戛低声说。

但是,吉马莱斯先生说,蒙弗特太太又能怎么办呢?她总不能对女儿坦白说:“我抛下你父亲跑了,他为此自杀了!”这倒不完全是出于羞耻。女儿可能意识到母亲有过情人,可怜的姑娘,自己不是十八岁就有了个情人吗。但是,由于枪杀、尸体、流血..“就是对我也没说!”吉马莱斯先生停住在这个没有人踪的街上,挥动着手臂说。“就是对我,她也从不说起她的丈夫,不谈里斯本,也不说葡萄牙。我记得有一次在克列蒙家,我提到了一匹栗色马,那是她经常骑的彼得罗?达?马亚的一匹马。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马!但是,我根本没提她的丈夫,只是说那匹马。可是,亲爱的先生,她就用扇子敲打桌子,象泼妇似的嚷起来:‘你在说些什么,我亲爱的先生,你提这些天外的故事让我心烦①里减朗,法国地名。

②拉伯德(1807─1868),法国著名建筑师。

①!..’的确,她说得对,这是些天外的故事!长话短说吧,我深信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还装作没有彼得罗?达?马亚这个人。她是个没有理智的人!后来,她酗酒了..这就是全部情况!她心非常善良,对克列蒙非常好。愿她安息。”

“真可怕,”埃戛又一次低声说,脱下帽子,用颤抖的手擦了擦额头。

此刻,他唯一的愿望是,不断地收集证据,了解细节。于是,他说起了那些信件,说起蒙弗特太太的盒子。吉马莱斯不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些什么;如果只是些时装账单或是刊登了有关她的消息的《费加罗报》的旧剪报,倒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这是蒙弗特太太同女儿动身去伦敦前夕给我的一个小盒子。当时是战争时期。玛丽娅已经和那个爱尔兰人同居,有了一个小女孩,叫罗莎。后来就发生了巴黎公社,以及其他的灾难。蒙弗特太太从伦敦回来时,我在马赛。这时可怜的玛丽娅已经跟卡斯特罗?戈麦士同居,我想那是为了不致饿死..后来,我回到巴黎,但没再见到蒙弗特太太,她当时已经病得很重..对玛丽娅我再没同她说过话,因为当时她已经和那个卑鄙之徒卡斯特罗?戈麦士分不开了;那是个夸夸其谈的家伙,是个该上断头台的不法商人。我每每遇见她,都总是远远地向她致意,就象那天我见到她和您、和她弟弟同乘一辆马车时那样..所以这些信件就一直留在我手里。说真话,由于忙于政治上的事务,我把这些信件忘到了脑后。现在,我带来了,由她的亲属处理吧。”

“如果对您不麻烦的话,”埃戛建议道,“我现在就去您住的饭店,马上取走这些东西..”“一点儿不麻烦!咱们也顺路,把这件事就可以了了!”

他们默默地朝前走了一会儿。晚会肯定结束了。施亚都广场那条坡道上响起来一阵马车声。有两位女士和一个年青人从他们身旁走过,那年轻人挥动着手臂,大声地谈论着阿连卡。吉马莱斯从衣兜里慢慢掏出雪茄烟盒,然后又停下来划了根火柴说:“这么说,堂娜玛丽娅只是被当作一个亲戚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是怎么一回事?”

正在低头走路的埃戛打了个冷战,好象突然被唤醒。然后,他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地编造了一席话,这些使他自己在黑夜中也羞红了脸。是的,玛丽娅?爱杜亚达是被当作了亲戚,是管家发现的。她同卡斯特罗?戈麦士、同过去已经一刀两断。马亚祖孙每月给她钱,她作为一位死于意大利的马亚的女儿住在奥里威斯,深居简出。大家都很喜欢她,阿丰苏?达?马亚特别喜欢那个小女孩..突然,他对自己编造的这些话感到很恼火,他把那位高尚的老人的名字都扯了进去。他就象憋住了气似的大声嚷道:“总之,连我也说不清楚,真是耸人听闻!”

“一场悲剧!”吉马莱斯先生板着面孔总结说。

他们来到小贝娄鲁广场时,吉马莱斯请埃夏稍候片刻,等他跑上去取蒙弗特太太的信件。

广场上只有埃戛一个人了;他朝天举起双手,把他从罗雷托来的这一路①原文为法文。

上怀着的象梦游者似的压抑的心情,默默地放松一下。他唯一准确无误的感觉是,吉马莱斯讲的情况铁定无疑,这些情况是如此严紧,真是天衣无缝,没有一点破绽,不露马脚,也不会不攻自破。他在里斯本结识了玛丽娅?蒙弗特,那时她还是彼得罗?达?马亚的妻子,骑着栗色的小马。她私奔后,他又在巴黎遇见她,那时她的第一个情人已经故去,她同其他的男人们生活在一起。他还抱过玛丽娅?爱杜亚达,给她买过娃娃..从此,他经常见到马丽娅?爱杜亚达,了解她的情况:他了解她在巴黎、在图尔修道院的生活,与爱尔兰人在枫丹白露同居,以及投身到卡斯特罗?戈麦士怀抱里的情况:最后,几天前他还在索德雷码头看见她同自己、同卡洛斯?达?马亚共同乘坐一辆出租马车!这一切同玛丽娅?爱杜亚达讲的情况全都符合。从这一切又看到了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卡洛斯是他姐姐的情夫!

吉马莱斯还没下来。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闪着光亮。埃戛又在广场周围慢慢地踱起步来。此时,他心中对这场悲剧性的大灾难渐渐地怀疑了,难道这种事会发生在他的一位朋友身上,发生在里斯本一条街上,发生在从格鲁热斯母亲那儿租来的房子里?..不可能!这种丑事只会发生在一个乌七八糟的社会,发生在中世纪那样的动乱时代。但是,在一个资产阶级社会,警察戒备森严,规章齐全,有繁多的法律保障,文件记载,洗礼登记和结婚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现代生活中,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事:两个曾在一个摇篮里睡过党的孩子,由于母亲的疯狂行为,后来他们分开了,在相隔遥远的两地长大、接受教育、描绘着各自长长的命运曲线——这些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再到一起睡觉,过姘居生活?这不可能。这类事只能在书本上找到,那也是艺术的精湛创造手法,为了给人的心灵以新的恐惧..然后,埃戛举目望了望亮灯的那扇窗口——吉马莱斯肯定正在箱子里翻找文件。讲述了那些情况的那个人正在那儿,而他所讲的一切没有丝毫不能立足的矛盾之处!..埃戛似乎觉得,楼上那处灯光渐渐照亮了这桩错综复杂的灾难,使其清晰可见,并向他展现出了那整个缓慢的发展过程。是的,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可能的!那个孩子,一个女人随身带走的女儿,长大了,成为一个巴西人的情妇,又返回里斯本定居。邻近的一个住宅区里,住着那个女人扔下的儿子,他也长大成人了。由于他出众的才貌和侈华的穿戴,在这个土里土气、简陋粗俗的城市里,使他的地位十分显赫。而她,满头金发,身材颀长,迷人的容貌,拉斐丽服装店的衣服,是一朵高级文明社会的鲜花,在一群瘦孝皮肤棕褐色的女人之中犹如鹤立鸡群。在地方狭小的市区和阿泰罗街,人们不免挤来蹭去,因此他们两人命中注定要相遇。又由于各自的魅力,他们又必然会互相吸引!还有比这更自然的事吗?如果她相貌丑陋,衣着粗俗,而他也只是个戴了顶高礼帽的瘦弱青年,那他们彼此就绝不会注意,而是各奔前程了。如今这样,他们自然要相识,而且两人也就可能相爱了..后来,有一天,吉马莱斯先生出现,可怕的真相披露了!

暗处的饭店大门响了一声,吉马莱斯先生头戴了顶丝绸便帽,手里拿着一包东西走了过来。

“刚才没找到箱子钥匙,请原谅!一有急事往往如此..这就是说的那只盒子!”

“好,好..”

那象一个装雪茄的烟盒,被这位民主派用一张旧《拉贝报》包了起来。

埃戛把它装进上衣衣兜,并立即向吉马莱斯伸出手,似乎再讲什么话都多余了。不过,那一位坚持要送他到阿森纳街口,虽说他只戴了顶便帽。对于从巴黎来的人,这天晚上简直有一种柔和、宁静的东方色彩。而他,有记者的习惯,从来不早睡,总要到凌晨两、三点钟..吉马莱斯先生嘴上叼着雪茄,两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走着,话题又回到了政治和晚会上。他觉得阿连卡的诗太没力量——因为标题是《民主》,他曾寄予很大希望。

“词藻颇为华丽,很耍弄了一番文笔,大谈其自由,但对于君主制度和王室这堆垃圾并没给点儿有分量的抨击,没狠狠地刺几下..您说对不?”

“确实如此..”埃戛低声说,眼睛朝远处打量着,想找辆马车。

“就象这里的共和派报刊一样..一派空话、废话!..我常对他们说,‘鬼东西,对准社会问题进攻啊!’”巧得很,一辆大马车从王宫方向朝这边慢慢驶来。埃戛匆勿同这位民主派握了一下手,祝他一路平安,然后向车夫交待了葵花大院的地址。但是,吉马莱斯先生仍然抓住车门,建议埃戛去巴黎旅行。既然他们成了朋友,他一定要把所有那些人都介绍给他..埃戛先生将会看到另一番景象!绝不是葡萄牙的这些蠢才、庸人,拧搓着胡子装腔作势,自以为了不起。在那个世界第一流国家,到处是欢乐、博爱,人人富有才智..“我的地址就是《拉贝报》编辑部!谁都知道!至于这个小盒子,我就拜托了..”“您尽可放心!”

“您有事尽管吩咐..代我问候堂娜玛丽娅女士!”

马车行驶到阿泰罗街时,埃戛焦虑地自问着:“我该怎么办?”圣明的主啊,该如何处理他掌握的这个可怕的秘密?现在吉马莱斯要远去了,永远消失了,他就成了唯一掌握这个秘密的人。他恐惧地预见到了那可怕的前景,这个秘密一旦泄露,他在世界上最敬重的人将是何等的痛苦。于是,他本能的想法是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就让它到此为止。他什么都不说,吉马莱斯也消失在巴黎了,让有情人继续相爱吧!..这样可以不在卡洛斯的生活中制造什么残酷的危机,自己作为卡洛斯的朋友,也不会痛苦。再说,把一桩乱伦的证据摆在他们面前,毁坏了两个无辜、可爱的人的生活,这将是何等残酷!..但是,一想起“乱伦”,那沉默的一切后果又如同黑暗中的火光,活龙活现地、可怖地闪现在他的眼前。他既然知道了他们是乱伦,他能心安理得地目睹两个人那样生活下去吗?他还能去圣弗朗西斯科街,同他们欢欢乐乐地坐在桌旁,透过帷幔瞥见那张他们共枕的床,并深知这种罪恶的可鄙行为是他沉默的结果吗?不能..但是,他有勇气在第二天走进卡洛斯的室内,对着他说:“喂,你是你姐姐的情夫”吗?

马车在葵花大院前停下。埃戛如往常一样,从卡洛斯的私用楼梯上楼。

所有的灯都熄了,四周一片寂挣。

他点上蜡烛,拨开卡洛斯卧室的帷幔,胆怯地踩着地毯往前迈了几步,此刻的脚步声都变得十分凄凉。从镜子中反射出的一束光照进了黑洞洞的屋子。光亮投到了铺着长长的平整床罩、带着幔帐的整洁的大床。接着他想到卡洛斯此时正在圣弗朗西斯科街和一个本是他姐姐的女人睡觉。这个念头无情地、尖利地刺透了他,井在他眼前呈现出一幅活生生的具体影象,使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丝不挂地抱在一起..玛丽娅所有的美貌和卡洛斯所有的高雅风度完全消失了。所剩下的只是从同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两只动物,象狗一样,由于情欲的冲动,在一个角落里粗野地搂抱在一起!

他赶忙跑回自己的房间,摆脱开那个幻象,因为在摇曳不定的蜡光照亮的昏沉走廊上,那个幻象显得越加清晰、明亮。他把梳妆台上的六支蜡烛全部点燃起来。此时,他感到更为急迫和事在必行的是必需把一切都告诉卡洛斯。与此同时,他越来越感到没有勇气去见卡洛斯,把乱伦的事揭出来破坏他的幸福和生活。不能这样做!让别人去告诉他这件事吧!而后,他可以去亲切、真诚地安慰他,分担他的痛苦。无论如何,卡洛斯生活中最大的灾难不能由他嘴里说出的话所导致!..让别人去告诉他吧!但是,由谁呢?他的脑海里千头万绪,闪过许多没有条理、含混不清的想法。请玛丽娅出走,藏匿起来..给卡洛斯写封匿名信,详尽他讲述吉马莱斯讲的情况..这种杂乱的思绪,急切的心情,渐渐地变成了对吉马莱斯的怨恨。这个蠢货讲这些做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些私信委托给他?阿连卡为什么要介绍他们相识?唉,要是没有达马祖那封信..这一切都是来自那个该死的达马祖!

他帽子都没脱,在屋内不安地转来转去,目光落到床头柜上的一个信封上。他认出是威拉萨的笔迹。信还没拆封..猛然,他想出了个主意。把一切都告诉威拉萨!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是马亚家的总管。这个家对他没有任何秘密。关于这个家庭中一位原被认为已经去世,但又突然出现的女人的错综复杂、离奇的情况,如果不向这位忠实的管家说明还能向谁说呢?他一向可靠,由于继承因素或是命运的安排,他总是了解这个家庭所有的秘密与利害关系的..埃戛不再多想,也不再往深处考虑,他立刻选定了这个可以救苦救难的办法——因为这样至少使他的心平静了下来,从他心上搬掉了一块压得他透不过气并使他无法忍受的沉重铁块..他需要早起,到家中去找威拉萨。他在一张纸上写道:“请七点叫醒我。”然后,他走下楼,到仆人们住的那条石柱长廊上,把纸条挂到他的随身仆从的门锁上。

他心情较为平静地回到楼上,打开威拉萨的来信。那是个便函,提醒友人埃夏在大众银行的二十万雷亚尔汇票还有两天到期..“见鬼,都赶到一起了!”埃戛恼火地叫起来,把信揉成一团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