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顺

想到这里,天寿决定离开。尽管自己在蒙昧无知的情况下救了这个女人,不过既然姻缘害人,那就应该及早阻止。天寿决定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当他坐在台阶上穿鞋时,听见屋里传来阵阵呕吐声,他又情不自禁地跑了进去。朴内人正用汗衫捂嘴,强忍着不吐出来。

“别捂嘴!吐出来才能活命啊!”

天寿把早就准备好的碗放在朴内人面前,然后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帮她呕吐毒药。黑色的液体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真让人难以置信,如此瘦弱的身体怎么能够盛下这么多东西。

这样过了许久,朴内人总算恢复了平静。

“我……躺……”

伤势严重的嘴唇尚未愈合,所以每吐一个字都很困难。天寿做个手势表示听懂了她的意思,然后弯腰帮她躺下。这时,他看见一张白纸落到褥子上,便捡起来交给朴内人。朴内人的脸色突然间变得惨白如纸。

朴内人双手颤抖着展开那张纸,本就深陷的眼睛盈满了泪水。纸上的字迹写得十分潦草,好象是在御膳房写的,用的可能是章鱼墨汁或鸡腿菇。

明伊:

我的手里握着将要置你于死地的药瓶,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首先想到了细草叶,它可以解附子汤之毒,我就在御膳房找了一些。

如果你死了,我不求得到你的宽恕。如果你活下来,一定要牢牢记住我的嘱咐。

她们说你跟别监通奸,这话我绝对不信。

尽管事情的详细经过我无从得知,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你再次出现在她们面前,必定保不住性命。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回来。

千万不要想着回宫,逃得越远越好。

我只能眼睁睁地把你送走,你可以恨我,无论你在哪里,只要还在人世,就一定要好好活着。

信读完了,明伊呆呆地发愣,兀自流泪。天寿到外面回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里左右为难。一个美丽的女人抱着书信愁肠百结,恐怕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痛的情景了。

当天夜里,房间里的煤油灯朦胧黯淡,灯光把女人的身影镶嵌到窗纸,影子若隐若现地跳动,彻夜不息。

天寿翻来覆去,整整一夜未能入眠。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他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汤药罐前。本来就元气大伤的身体再加上悲伤,如果昏厥过去可就糟了。她哭得那么伤心,说不定早就离开了。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想到女人可能已经离开,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竟然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失落感。

天寿端着药碗站在门前,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个不停。

“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

女人既没有昏倒,也没有离去。门那边传来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

明伊起身迎接天寿。她换了一件民妇的裙子和小褂,可能是大师送给她的。盘到头顶的头发和露出的额头都很端庄。嘴唇破了,肿得很高,上面的血迹依稀可辨,然而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却怎么也遮盖不住。

惊慌失措的天寿手里端着药碗却不敢坐下,也不敢正眼看她,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徘徊不定。

“请坐吧。”

天寿这才磨磨蹭蹭地坐到地板上。血汗斑驳的被褥已经不见了。

“您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激之情。”

明伊好象要行大礼。天寿猛地站起来。

“您千万不要这样。”

明伊默默地给天寿行礼,诚惶诚恐的天寿也跟着回礼。

“我没什么可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请您原谅。”

“你要抓紧时间恢复元气才行,你的身体和心灵一定受到了严重的创伤。”

“您的恩情我会牢记在心。我先告辞了。”

“现在就走恐怕为时尚早吧。”

“我不能留在这里继续给您添麻烦,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

明伊隐隐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点准备也没有,怎么……”

“有什么好准备的,有路走路,没路就找路呗。”

“一个女人家,身体又不好,路上会很危险的。”

“反正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既然无所畏惧,两手空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天寿满怀恐惧生活了十四年,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如今他听完明伊的话,不禁哑口无言,不知道她是洒脱还是自暴自弃。难道恐惧不是人的本能吗?还是先拦住她再说。

“既然你相信自己一无所有,那就更危险了。人心险恶呀。”

“您对我的担心连同先前的恩情,我都会牢记在心,没齿不忘。”

说完,明伊毅然决然地上路了。

天寿呆呆地站着,再也没办法阻止她了,只能目送女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小辫子上的紫稠带在碧绿的山色中红得耀眼。

“第三个女人,她杀了你……”

道长的声音阻止了天寿的脚步。

“为了苟且偷生,难道我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独自离去?”

女人不是因为有事才离开的,她之所以离开是因为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第二个女人,你救了她,她却因你而死。”

就这样让她走,说不定她会遇上灾难丢掉性命。她身无分文,而且无处可去,漫漫长路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想到这里,天寿沿着女人走过的道路追赶,动作灵巧而安静,仿佛女人的影子。天寿打算就这样如影随形远远地跟着,直到女人找到安身之地。

明伊来到距离自己晕倒的峡谷不远的地方,深深地鞠了一躬。揣摩一下方向,她隐约看见了王宫的屋顶。行礼之后,明伊心里无限失落,久久地注视着王宫的方向。她身上的小褂十分简陋,根本不象是个出远门的人。这时候,一阵风吹过。天寿正在不远处偷看,他的心里也刮起了猛烈的风。

天寿原以为她就此不动,没想到她很快就上路了。风越来越猛烈。天寿嗅出了雨的气息。

没等他们走出这座山,天色就黑了。而雪上加霜的是,偏巧就在这时候下起了雷阵雨。明伊加快了脚步。脚下道路泥泞不堪,穿着宫中小鞋走起路来相当吃力。漆黑的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走出很远了,仍然没有人家。

好象是让树根绊住了,走在前面的明伊摔了一跤。但她哼都不哼一声,默默地站起来,擦了擦衣袖。

倒是天寿差点儿没叫出声来。看见明伊的一只鞋子陷进泥水中,他多想亲手把鞋从泥水中拔出来,为她穿上。想到这里,他的手指颤抖起来。他真想立刻跑上前去,背起她来,一口气跑到山下。然而天寿并没有这样做。每次他想冲上去时,道长的话都会响彻在耳畔。

“第二个女人,你救了她,她却因你而死。”

明明可以帮忙,却又不能这样做,只能眼睁睁地在一边看着,这比无力帮忙更让人痛苦,天寿平生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雨没有变小,也没有更大,依然生机勃勃地下着。明伊的身体在黑暗中颤抖,同样身处黑暗的天寿甚至感受到了她的颤抖。

好象是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明伊久久地观察周围,最后终于找到一棵橡树,下面有个深陷的鸟巢。仿佛这棵树可以把这个瑟缩的女人拥在怀中,为她挡风避雨。天寿这才放心,便找个看得见明伊的树丛钻进去了。就这样,天寿睁着眼睛过了一夜,雨声渗透进树叶,天寿的身体和心灵也跟着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东方初白时,明伊就急着上路了。

走在前面的女人,还有跟在后面的男人,两人都是整整一天没有吃饭。天寿的行囊里倒是带了不少炒米面,但他不能一个人吃。他逐渐放慢脚步,为了不让敏感的明伊察觉,他只能靠捋湿树叶来解渴。

“这个女人到底要去哪里呢?”

从方向上看,不是南方,好象是通向江原道的路,就算那里有她的故乡,以她现在这个样子回到父母家中也是不合适的。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固定的目的地。

水声越来越大,很快就出现了一条小溪。明伊在溪水中润了润喉咙,然后脱下鞋袜,好在脚上的伤并不很重。既然小溪里有这么多的水,那就表示附近会有村庄。天寿环视渐渐变黑的山色,只等明伊起身了。

溪水与河水交汇的地方,有一家灯火通明的小酒馆。推杯换盏的男人们看见明伊独自进来,不禁都把目光瞟向她。如果不是她那傲然的目光,人们很容易把她看成是卑贱的女人。

明伊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打量着热气腾腾的汤泡饭,但她拉不下面子,不能白白向人乞讨。明伊观察着老板娘的表情,天寿趁此机会找到了通向厨房的后门。

明伊找了个空座位,呆呆地坐下。老板娘端上来一个托盘,放到明伊面前。

“请慢用。”

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粥和一小碟酱油。酒馆里很少有这种食物,但是明伊哪里还有心思去想这些。

“谢谢!可是我现在手上没有钱。”

“您不用掏钱。”

老板娘闷闷不乐地回答,然后转身就走,连句客套话都不肯留下。

天寿站在厨房的门槛处,等着明伊。

“我已经按您的吩咐做了米粥,付钱吧。”

老板娘伸手要钱。天寿付给她的饭钱绰绰有余。

“今天让她在这里住一夜。明天早晨离开的时候,到村里皮匠那儿给她买双结实的皮鞋,并带点儿吃的。千万不要提起我,如果她问,你就随便撒个谎。”

“明白了。”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消耗在路上。白天,天寿影子似的跟随明伊。日落以后,天寿不露声色地保护明伊的安全。他跟在她的身后,保持一定的距离,如果发现障碍,天寿就先绕过去帮她开路。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走到没有桥的河边,天寿搬来石头垫在脚下。遇到山贼时,他以一挡十,不在话下。天寿默默地为明伊保驾护航,而明伊虚弱的内脏也逐渐恢复了元气。

终于到达利浦江边,对面就是江原道了。利浦码头有一条两旁都是小酒馆的街道,来来往往的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明伊选择了其中一家,天寿还没来得及行动,她先跟老板娘攀谈起来。两人说了大约三四句话,明伊就跟随老板娘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托盘。

“老板娘!给我们每人来一碗米酒。”

几个急躁的男人刚进酒馆就吵着要酒喝。老板娘就把明伊推向他们这边。

天寿怒火中烧,但他还是决定先看看形势再说。明伊把饭菜放在那些男人面前,正准备转身离开。

“去哪儿啊,过来。”

“这丫头,模样倒是不错。”

“给大爷倒杯酒。”

“大哥让你倒酒,没听见吗?”

看来这些男人不会善罢甘休。明伊犹豫半晌,终于把酒瓶握在手中。突然间,天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天寿不问青红皂白,抓住明伊的手腕就要离开酒馆。这时候,那几个男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

“滚开!”

“这家伙想死想疯了。”

不等话音落地,男人的拳头就飞了过来。然而天寿的速度更快,对方挨了一拳,立刻退到后面。眼看其他人就要冲上来,天寿掀翻酒桌拔腿就跑。

“那家伙逃跑了。”

“抓住那小子!”

男人们追了出来。天寿紧紧拉住明伊的手,眨眼便消失在人海中。

等到彻底摆脱了追击,天寿突然发现明伊的手还抓在自己手中,他赶紧松开手转过身去。

“你不能做那种事。”

“……”

“你的手就不是做那种事的手。”

明伊没有回答。天寿转身发现明伊正在默默地流泪,他猛地转过身去,心脏疯狂地在跳动,他不忍心再看下去,便摇晃着胳膊大步流星地走了,他好象生气了。

明伊站在那里,望着与天寿之间逐渐扩大的距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向天寿追去。情况出现了逆转,现在走在前面的天寿,明伊在后面跟随。天寿迈步如飞,明伊紧追不舍,两个人的心中都在暗暗用劲。

炎炎的烈日之下,两个人默默无语地赶路。石头滚动,树枝随风摇曳,若有若无的鸟鸣声偶尔传来。

越过陡峭的山坡,到达山顶,眼前呈现一片广阔的平地,没有树荫的山脊两旁,萱草和剪秋箩正在茁壮成长,脚下层层叠叠的山脊越来越模糊,一直延伸到天边。

经过山脊时,天寿没有回头看一眼。尽管他心里焦急,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回头看了,那他这辈子都无法离开这个女人了。

终于到了下坡路,天寿拔腿就跑。对于女人的腿脚来说,下山似乎有些吃力,她每走一步,都会传来石头滚动的声音。天寿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自己的脚下,还是来自女人的脚下,但他还是疯狂地向前奔跑,一直跑完山路,到达平地。转过弯来有一条河,没有渡口的岸边,有位老船夫靠在船上打盹。

“快走吧。”

天寿催促船夫,船儿徐徐前进。阳光照耀,水面仿佛绽放无数朵小花,闪耀着熠熠的金光。天寿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原来波浪也在他心中绽放无数小花,痛苦地荡漾。

“我的心情怎么会这样?我的这份心意会变成杀害这位美丽姑娘的匕首……我只能把她埋藏在心中,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忘。”

直到这时,天寿才回头看了看。蓦地,他的心脏仿佛跌落下来,砸中了自己的脚背。明伊没有上船,就像路标一样直挺挺地站着,正朝天寿这边遥望。明伊无比凄凉地站在那里,仿佛她是世界上第一号的可怜女人。

天寿心底突然涌起阵阵悲伤,说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明伊。他从船夫手里夺过船桨,向着明伊使劲划去。

船夫大声叫嚷,天寿充耳不闻。

“因……因我……”

天寿站在明伊面前,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完整。明伊望着她,眼角情不自禁地红了。

“你因我而活,也将因我而死。”

天寿一口气说完,然后观察明伊的脸色。

“所以,你和我在一起是件危险的事。”

“我的生命早已不属于我自己。”

明伊望着天寿的脸色说。

“请你一定要收留我。”

“我说过,你会因我而死。即使这样,你还是愿意跟随我吗?”

明伊不再说话。她平和的目光就像水波,静静地飘向天寿。

村庄里到处都是锤子敲打的声音。两座草屋之间的田地里,黄瓜藤爬上了土墙。油腻的碗刷挂在屋檐下轻轻摇摆。从烟囱里冒出的烟活像一头白发,飘向天空。太阳犹如蛋黄般大小,却也散发出炽热的光芒。

连绵不绝的铁锤声戛然而止,接着响起了淬火的声音。篱笆墙围起的铁匠铺里,一位身材魁梧的铁匠正在用心锤打着什么。

一个小女孩从山上跑下来,在铁匠铺里转来转去。这个小女孩八岁左右的年纪,伶俐的面孔上满是稚气。

“爹。”

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然后笑嘻嘻地张开嘴巴,两颗门牙都掉了。

“爹。”

听到急切的呼唤,铁匠父亲知道是女儿回来了。看到女儿,父亲高兴得几乎把嘴咧到耳根子了。做了八年铁匠的天寿,裸露在外的肩膀还是那么健壮。

“抓到了吗?”

听见父亲问自己,女孩子又露出两颗缺牙笑了。她得意洋洋地说,“抓到了。”

女孩子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只死去不久还有余温的兔子。

“又是跟那些小家伙……”

“我娘呢?”

这时候,女孩子的母亲已经悄悄地站到了她的身后。天寿闭紧了咧开大笑的嘴巴,重新拿起放在一边的锤子。

看到父亲做起了别的事情,女孩看出情势不妙。回头一看,母亲正冷冰冰地望着自己。

“跟我来!”

明伊严厉地说。女孩向父亲投去求救的目光,但是父亲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顾埋头敲打烧红的铁。

“干什么呢?我让你跟我来……”

没办法,女孩只好跟在母亲后面,只是仍然不肯放下手中的兔子。明伊进入房间,拿出了鞭子。

“赶快露出小腿!”

女孩好象早就知道是这种结果,于是乖乖地露出小腿,她的小腿上已经伤痕累累了。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不许你跟那些男孩子到山上玩!”

犀利的鞭子抽下去,孩子娇嫩的皮肤上立刻添了一道新的伤痕。

“恩成一定要去抓兔子……”

“恩成,不就是进士家的少爷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跟贵族家孩子一起玩吗?”

鞭子再次落在女孩的小腿上,这一下比刚才似乎更用力。更让女孩感到痛苦的,似乎不是鞭打,而是委屈。

“我只想去一趟学堂马上回来,可恩成总是缠着我。”

“又……又去学堂……”

话一出口,女孩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这回算是完了!

“又到学堂跟人家学习了?”

“娘……”

“是不是?”

女孩点了点头,母亲的鞭子同时落下。

“我告诉过你,不许接近学堂半步!”

女孩一直强忍鞭打,到这时终于放声大哭。

“恩……恩成和允……允权他们都上学堂……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上学堂?”

思来想去,女孩还是觉得自己委屈。她哭得那么伤心,竟有些哽咽难言了。

明伊无话可说。孩子哭得这么伤心,她不能坐视不管。明伊消了气,把孩子拉起来,温柔地抱在怀里。

“长今,娘跟你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是的,恩成和允权都是贵族家的少爷,而我是卑贱白丁*(韩国古代社会地位最卑微的阶层)的女儿。”

“对,白丁的子女是不能读书的。”

“这是为什么,娘?”

“因为白丁地位卑微。”

“可是我喜欢读书呀。我比恩成学得更好。”

“那也不行。贵族子弟读书识字,长大做官,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白丁的女儿读书,就会给全家带来灾难。到底要娘说几遍,你才能记住呢?”

说到这里,长今闭上了嘴巴。她的性格里有天寿的遗传成分,非常固执。

“在这个世界上,贵族、中人、良人都有自己的本分,白丁也是。如果白丁模仿贵族,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明伊也担心过这样的话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不是过于残酷了,既然话已出口,索性就说个明白了。女儿好奇心很强,如果不把她唬住,难保她不惹出什么乱子。听完母亲的话,长今非但没有害怕,反而眨着眼睛抬头去看母亲。

“但是,娘,我们不是白丁。”

明伊听了这话,立刻感到毛骨悚然。而长今却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似乎把这件事当成了她炫耀的资本。

“你,你说什么?”

看到母亲脸上血色全无,长今立刻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再说一遍,是谁告诉你竟然说我们不是白丁?”

“爹……是军官……”

真如五雷轰顶一般,明伊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再也没有了平时的温和沉静。

“你从哪儿听说的?哪儿?”

“那里……挂着父亲的军……军装,还有护牌。”

长今胆战心惊地指了指衣柜,失声痛哭。明伊正想拿鞭子继续抽打长今,门开了,天寿走了进来。长今依然紧抓住那只兔子,迅速地躲到了父亲的身后。

“都是我不好。”

“相公,你让开。”

“我说了,这是我的错。长今缠着我问那是什么,我就……”

“不管怎么样,你也不能把这些告诉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啊?”

“我跟她讲得很清楚。”

“这次绝对不行,你过来!”

明伊瞪大了眼睛,躲在天寿背后的长今却不准备乖乖地听母亲的话。

“你还不赶快过来?”

“夫人,我已经说过,我跟长今讲得很明白。”

“趁这个机会我要好好教训她。”

说着,明伊拉过长今,不料天寿的速度更快,他扛起长今,冲明伊歉然一笑。

“交给我吧!我再嘱咐她一次,保证不会泄露出去。”

“相公……”

明伊跟着丈夫出去了。因为心急,她的鞋子总是打滑。明伊正想重新把鞋穿好,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子走进了铁匠铺。那是一位身穿绿色圆衫*(韩国传统的女性礼服——译者注)的尚宫。

“有人在吗?”

背着孩子往外走的天寿停下了脚步,夫妇两个顿时紧张起来,互相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我是负责挑选宫女的训育尚宫。”

明伊立刻挡在天寿面前,弯腰说道。

“是。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我在附近转了一圈,听说你们家做的小刀不错,所以就随便过来看看。”

“真是太荣幸了。”

“可以让我看一看吗?”

“我们一般都是有人订货才做,所以没有存货。如果您愿意,就请看看正在做的这把,怎么样?”

“那好吧。”

天寿依然站在门口,既不出去,也不进来,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明伊使个眼色让他出

去,天寿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开了铁匠铺。

来到小溪旁,天寿放下长今,重重地吁了口气。

“这回我们爷两个可惨了。”

“怎么了,爹?”

“我违背了跟你娘的约定,向你透露了秘密,这可糟了。”

“我呢?”

“你娘发现你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你也惨了。这下你的小腿怕是保不住了。”

听完父亲的话,孩子也跟着叹了口气。父女俩并肩蹲在流水前,好象早就规定好了顺序,两人轮流叹气。

紫薇花的花瓣浮在清澈见底的溪水上,长今捧一捧水,水很快就从手指缝里流走了,只剩下粉红色的花瓣紧紧贴着手心。

“这是什么花?”

“是紫薇花。”

“对,因为开花时间比较长,所以又叫百日红。如果有人挠它的树皮,叶子就会动,所以也叫小痒痒树。”

“我只有一个名字,为什么花却有三个名字呢?”

“花可以有好多名字的。”

“为什么呢,爹?”

“因为花没有耳朵呀。”

“那人呢?”

“如果你有好几个名字,那么爹叫你的时候就不知道该叫什么好了,而且你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叫你,那样会很麻烦的。所以呢,就给你起一个名字,长今,就这么叫你。”

“这是您和我娘一起商量好的名字吗?”

“当然了,爹和娘商量好的。”

“娘太过分了。”

说到母亲,长今顿感闷闷不乐。

“不过在爹看来,你做得更过分。怎么一点儿都不听娘的话呢?”

“娘总是不让我做我喜欢做的事?”

说完,长今又叹了口气。看见孩子这副模样,天寿心里既是喜欢又是怜惜。

“你真的那么喜欢读书?”

“是呀,爹!”

长今面露喜色,以稚嫩的小手在地上写了个大字。“天”,让人吃惊的是,这个“天”字竟然写得有板有眼。

“我觉得‘天’字这样写非常有趣。还有,您看,表示黑色的‘玄’字这样写,真是太神奇了。”

“玄”字同样写得像模像样。

“有这么神奇吗?”

“爹,您不觉得很神奇吗?”

“我倒是觉得你更神奇。”

“爹!”

“怎么了?”

“爹您什么时候才能成为中人呢?”

长今的特长就是专拣让人哑口无言的话说。

“谁知道呢。”

“只有爹成了中人,我才能随心所欲地读书识字,还可以做官。哦,对了!爹,你做上人吧!”

“你喜欢上人吗?”

“爹要是成了上人,不就可以去中国了吗?我也可以跟着您到万里长城走一走,看看万里长城是不是真的有一万里长?”

天寿的心在抽搐,孩子的想法这么多,却出生在白丁家庭。想到这里,天寿感觉无比心痛。

“长今啊。”

“不用担心,爹,我知道。”

“那你说说,你都知道什么?”

“不要对任何人说。”

“一直到什么时候?”

“直到爹告诉我现在可以说了为止。”

“万一你不小心说出去了,那会怎么样?”

“爹、娘还有我都会死掉。”

长今晶莹剔透的目光里充满了悲伤,天寿几乎在这目光中融化了,他把收藏以久准备日后给女儿的三色流苏飘带拿了出来。

“漂不漂亮?”

“哇,是三色流苏飘带!”

“我把它送给你做礼物,作为你向爹爹做保证的奖励。”

“爹!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那当然啦……墨筒、笔筒和小刀,这上面都有。既然你喜欢读书识字,所以爹就让你带在身上。小刀可不是拿来刺自己的。”

“那是做什么用的呢?”

“你不是喜欢到处乱刺吗?山上、原野上没有你没刺过的东西。你带着它,万一遇上什么紧急情况,会有用的。”

“小刀还可以,可是墨筒和笔筒就没用了。”

孩子的表情里流露出一丝不快,但也只是闪念之间就过去了。

“可是爹呀,兔子为什么不会走路,只会蹦蹦跳跳呢?”

“呵呵,这个嘛,你应该直接去问兔子才对!”

“我问过了。”

“兔子怎么说?”

“它没有回答我。它不听话可我也不能抽它的小腿呀,真是郁闷死了。”

“这个坏家伙。”

“还有啊,爹,铁踯躅是先长叶子再开花,可是金达莱为什么先开花呢?”

“这是因为金达莱花的脾气比较急噪嘛。”

“花儿也有脾气吗?”

“每种花都有自己的名字,当然也有脾气了,长今!”

“哦,爹。”

“无论到什么时候你都是长今,徐长今。不要忘记这个事实啊!”

“爹,你说这个干嘛?”

“你的名字只有一个,不管爹是白丁也好,是中人也好,你永远都是徐长今,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这就是你只有一个名字的原因,明白了吗?”

长今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她好象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再怎么聪明,她毕竟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这样想着的时候,天寿极目眺望远处的群山,突然想起铁匠铺里的事。

天寿站起身来,一把抱起了女儿。

“现在我们该回家看你娘了。”

“如果今天我订下来,什么时候可以做完?”

训育尚宫摸着小刀,目光冷冷清清。明伊只想快点儿把她打发走。

“大概需要五六天时间。”

“好,给我做三把小刀。”

“您能抽出时间来取吗?”

“从进贤谷回来的时候,我还会再过来一趟。”

训育尚宫不等明伊回答,就走出了铁匠铺。突然她又回过头来,斜着眼问道。

“你有没有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奴婢怎么可能见过尚宫嬷嬷呢?”

明伊努力装得若无其事,脸却早就红到了耳朵根。还好,训育尚宫没有继续追问。

训育尚宫刚走,天寿就回来了。长今靠在父亲腿上,悄悄看了看大人的脸色,然后就无声无息地跑开了。天寿皱着眉头问明伊。

“不是以前认识的人吧?”

“对,她订完货就走了。”

“这么说她还会再来的。”

“看来是相公做的刀太好了。”

“以后我应该做得稍微差点儿才行呢。”

“你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说呢?”

“不,我应该做得差点儿,免得陌生人听了传闻来买刀。”

天寿回答得很认真,明伊情不自禁地笑了。

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天寿独子留在铁匠铺里,明伊进了厨房。长今正往豆芽篮子里浇水,刚才哭肿的眼睛现在还红红的。长今专心致志地浇水,似乎全然忘记了刚才挨打的事。

明伊假装没看见,走到锅台前点上火,然后把米放上去。明伊偷偷瞟了长今一眼,看见长今正在摘豆芽,明伊欣慰地笑了。这个时候的长今真是个年幼无知的孩子,虽说是明伊亲生,明伊却怎么也搞不懂她。

切萝卜丝、捣蒜、切葱,然后摆好,明伊的动作敏捷而又娴熟。有一段时间,厨房里只有菜板发出轻快的声音。明伊觉得厨房过于安静,于是回头去看长今,却发现长今正用豆芽摆出一个“天”字。明伊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像撕裂般难受。应该趁她不太懂事,就教她学会放弃,可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长今啊。”

孩子压根没听见母亲在叫自己。

“长今啊。”

“……怎么了?”

“你真想学写字吗?”

“是呀,娘。”

“从明天开始,娘教你写字。”

“这是真的吗?”

“是的,但你以后不许再去学堂了。”

“娘,您也会写字吗?”

“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条件是你不许再去学堂!”

“是,娘,我知道了。”

孩子回答得很痛快,但是明伊仍不放心。什么时候高兴起来,她肯定会忘记一切的。

“娘的心情……长今啊,娘害怕失去你和爹,你一定要理解娘的苦衷啊。”

“不用担心,娘,我以后不去学堂就是了,那个秘密我也会藏起来的。”

年纪轻轻的孩子表情却是无比坚决,明伊决定相信她的眼神。

“娘又是什么时候学习写字的呢?”

孩子兴致勃勃,高兴得喃喃自语。

“爹说得对。娘会画画,还会做衣服,娘做的饭菜也是天下第一。哪怕是土呢,娘也能做出可口的食物。”

孩子的话让明伊感到幸福,却也激起她心灵深处的不安。

“爹要我向娘学习,我一定要像娘那样。”

那天夜里,天寿和明伊房间里的煤油灯直到很晚才熄灭。不谙世事的长今睡着了,明伊给她胖乎乎的小腿敷上碾碎的药草。长今因为隔三差五就要挨打,小腿上留下了颜色不一的伤疤。

天寿默默地打量着妻子和女儿,他在寻找说话的机会。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单凭说话时的语气,就知道天寿有多么怜惜妻子了。明伊的心里更加难过了。

“孩子既然看见了,她就会刨根问底追问个没完。”

“其实,我也是想给孩子留点希望才跟她说的。”

“……”

“当我告诉她白丁人家的孩子不可以读书识字时,你不知道她的叹息有多么悲伤……”

“希望,恐怕也会变成妄想吧。”

“不过你做得好象有点过火。这个孩子的理智像你,而不管不顾的性格好象是受了我的遗传,天生的性格谁都不能否认啊。”

“就因为天生的性格谁也否认不了,所以我才更担心。”

“夫人。”

天寿呼唤妻子的声音充满无限的温柔。明伊感觉奇怪,于是抬头打量丈夫,天寿正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深邃目光凝视着妻子。而在平时,只要对视时间稍长,他都会感到害羞。

“让我们忘记道士的预言吧,很久以前我就想这样做了,他猜对了两个字只是偶然,第三个字和我们无关。我们权且这样理解吧。”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也希望这是真的。就应该这样,也只能这样。”

妻子的回应出乎意料,天寿脸上顿时明朗起来,可惜这明朗的表情也只有短暂的一瞬。

“即使没有道士的预言,我们也要小心翼翼地生活。就算预言错了,可那些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尚宫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另外我还听说当今的圣上非常暴戾,简直让人发指,有很多

人只因为说错一句话就当场毙命。废后的事情他还不知道,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如果有奸臣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禀告,到那时……”

明伊的身体剧烈颤抖,天寿也无言以对。

“我能活下来就已经是老天的恩惠了。我们不应该再给孩子留下那些没用的希望,而应该教她怎样习惯没有希望的生活。出身卑微怎么啦?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心里已经感激不尽了。”

我们不应该再给孩子留下那些没用的希望,而应该教她怎样习惯没有希望的生活。天寿表面上静静倾听,内心深处却在大声呼喊,“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话只能对已经没有希望的人说,并且也只有与死亡之恐惧做过斗争的人才能听懂。

长今却不是这样。孩子的希望就像芝麻叶,是斩不断,采不绝的,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只要它的根还扎在泥土中,只要它的茎还有阳光照射,它就永远不会停止生长。这就好像明伊,明知自己会因天寿而死,却依然紧紧追随;这又像是天寿,明知自己会牵累明伊,却还是不忍心把她放弃。尽管他救了人,而被救的人却要因他而死,所谓希望也许就是这样吧。

天寿和明伊埋头于各自的心事,长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静静地流淌。那天夜里,夫妻两个辗转反侧,彻夜不能入眠。

又过了七个月,一口轿子悄悄抬进了仁士洪家里。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仁士洪和身着素服的老妇人相对坐在外间。两人纹丝不动,互相对视,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膨胀,几乎淹没了呼吸声。

“大监*(朝鲜时代辅佐将军的武官——译者注)大人!”

急切而紧张的声音分明是一种信号,预示着苦心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圣上驾到!”

仁士洪猛然起身,准备迎接圣驾。谁知不等他迈步,大王已经跑了进来。祖孙二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可怜王后当年连大王的龙袍都没摸过,更没能目睹龙颜。尽管他已经成为一国之君,可一见到外婆,便立刻变成了一个缺少亲情抚慰的外孙。他那尊贵的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外婆还有一个任务没有完成,她努力使自己情绪稳定,拿出了随身带来的包袱。仁士洪接过来打开,废后尹氏的遗愿终于得以实现。血迹斑驳的锦衫交到了燕山君手上。

“圣上……这……这是你母后临终前留下的血迹。她一边吐血一边嘱咐我,如果元子将来能登上王位,务必把这个交给他。她请圣上为她报这血海深仇……”

外婆放声痛哭,孙子翻了翻眼睛。

“是谁?是谁害死了母后?”

“圣上……”

“您快说出来!寡人一定会为母后报仇的。元勋功臣也好,先王的后宫也好,寡人一定要斩草除根,一定要为母后报仇。即使谋害母后的人是太后,寡人也要亲手杀了她。您快说呀,一个也不要漏掉,统统说出来!”

当天夜里,大小官员都被召集到景福宫思政殿,分东西两边落座,等候圣上降旨。紧接着,圣上坐上御座,满脸杀气地扫视群臣。所有的人都猜不透究竟出了什么事。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讨论为废后封谥号和陵号的事宜。”

修撰权达手首先站了出来。

“殿下!请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左议政李克均也积极参与。

“殿下!先王有遗训,废后之事不得再提。请殿下明察,并收回成命。”

燕山君似乎早有准备,高声断喝道。

“立刻把这两个人关进大牢!”

官员中间哗然骚动。但是燕山君根本就不把他们的建议放在眼里。

“内禁卫干什么呢?立刻把这两个家伙关进大牢!”

内禁卫甲士跑过来带走了权达手和李克均。直到这时,官员们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禁不住冷汗直冒。

“主张赐死母后的王室!不予反驳的大小官员!打点赐死药的官员!把赐死药端到母后面前的军官!配置赐死药的内医院医官!装殓造墓、安置棺椁的内禁卫甲士!一个不漏,统统处死!现在就动手!立即执行!”

燕山君狂傲不可一世。燕山十年(1054年)三月,甲子士祸*(燕山君将所有与废后尹氏赐死事件相关的官员、王室、军官、甲士全部处死,这在历史上称为甲子士祸)爆发,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

人声鼎沸的集市上,响起了喜气洋洋的太平箫声。长今正拿着一个装饰品爱不释手,听见箫声便像兔子似的竖直了耳朵。

“爹!好象是要演戏吧。”

“是啊,可能吧。”

戏班子恰好从父女二人面前经过。长今拉起父亲的手便在后面跟着,天寿被长今拉着往前走。眼前突然出现一块板报,板报前面有很多人正在围观。父女两个不以为然地走了过去,天寿怎么也没想到,板报上面贴的竟然是通缉令,而通缉对象正是自己。通缉令上有三个男人的画像,天寿处于中间,格外显眼。

戏班子在摔跤场前停下了,一个男人正跟一位身材魁梧的壮士较量,眨眼之间那壮士便将对方掀倒在地。看热闹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声。

看来这是一场有赌注的摔跤比赛。牙子数完钱后,交给了坐在一边神态傲慢的两个贵族。

贵族下了比前面一场更大的赌注,牙子得意洋洋地站到摔跤场中央,高声喊道。

“还有没有人敢跟这位壮士较量?”

人群中一阵混乱,只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长今站在父亲前面,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地散去。恰在这时,长今响亮地说。

“爹,您去试试吧。”

这话让天寿感觉很不舒服,便不置可否,假装没有听见,只是怎么也没想到长今是如此固执。

“爹!”

“嗬,不许胡说八道!”

“爹,您的力气不是很大吗?连大石头都能举起来,还能搬动大铁疙瘩呢。”

“不许多嘴!”

“出去试一试嘛,爹!”

“现在我们得走了。”

这样说着,天寿站到了长今面前。不懂事的长今终于闯下了大祸。

“等一等!我爹要上场了!”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天寿身上。牙子指着天寿问道。

“喂,你敢不敢上来较量较量?”

众人的目光可以置之不理,可是天寿不忍心辜负长今满心的期待,他终于无可奈何地走上前去。

天寿一上场,呐喊声就响彻了整个摔跤场。牙子收好了钱,兴致勃勃地观看比赛。加油助威声好似狂风骤雨一般。

沙地上的两个男人紧紧揪住对方的胯部,谁都不肯往对方倾斜,就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那人突然在胳膊上用力,同时用脚去踢天寿的腿肚子。趁此机会,天寿使劲抓牢对方,将他狠狠地压倒在沙地上。

比赛以三局决胜负,然而每一局都是同样的结果。看热闹的人群沸腾了,长今跑进沙地中间,兴冲冲地扑进天寿的怀抱。

“赢了!我爹赢了!”

最狼狈的还要数那几个下赌注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搞的?”

“这家伙,一定是犯规了。”

牙子干脆耍起赖来。

“我看出来了,这家伙不是东镇谷那个做刀的白丁吗?”

话音未落,那几个下赌注的人都站了出来。

“你这肮脏的白丁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你这白丁竟敢坏了老子的好事?”

几个男人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怒,挥舞着拳头冲了过来。天寿无意与他们争辩,只想钻出人群,快点儿找到长今。

“这个兔崽子,想溜……”

天寿拔腿就跑,穿过人群四处寻找长今。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对天寿大打出手,紧接着,那些男人不约而同地冲上来,你一拳我一脚地殴打起天寿来。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天寿根本来不及躲避。

“长今!”

天寿倒在地上,扭做一团,却仍然念念不忘长今。突然,伴随一声尖叫,传来了长今的声音。

“不是!我爹不是白丁!我爹……他是保护国王的军官!”

男人们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齐刷刷地回头望着长今。

“我爹不是白丁,他是军官,是保护国王的内禁卫军官!”

长今伤心地哭着,反反复复重复着刚才的话。

天寿沉默,那些男人们也都沉默了。最后还是牙子打破了死亡般的沉默。

“对,就是那个家伙!”

“通缉令上的家伙!”

“哎呀,真是他呀!”

男人们蜂拥而上,对着天寿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直到天寿不能动弹。然后,他们捆起天寿的手腕拖走了。

“爹!爹!”

长今推开人群,抓住父亲的脚脖子。

“不要把我爹带走,赶快放开我爹!”

牙子粗暴地把长今推倒在地,又是一阵猛打。孩子的身体就像扬起的铁锹上飞出的土块一般,无力地跌落下来。

“长今!”

天寿的嘴唇裂开了,伤痕累累,他一直在呼唤长今,眼睛几乎睁不开,却还在努力寻找长今。一定要救长今!这念头支撑着天寿站起来。天寿用尽浑身的力量,甩开他们的手,凶猛地撞了一下旁边男人的肋骨。那个男人腰部突然受到冲撞,立刻抱着肚子滚倒在地。此时,又有一个男人扑了上来。

天寿敏捷地躲开,狂打一气之后,正要跑向长今,突然有个黑乎乎的东西顶住了他的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有士兵们赶来,拿枪指着天寿的脑袋。天寿动弹不得,听凭士兵把自己五花大绑地捆走了。

“爹!”

最让天寿感觉心疼的,不是皮开肉绽之苦,而是女儿悲切的呼唤。天寿想要告诉女儿别再无谓地哭喊,也不要跟着过来,却又担心如果自己喊出来了,反而引起士兵们的注意,所以就只好强忍着,任凭焦急的怒火烧灼内心。

“爹!爹!”

长今朝着天寿这边奋力跑来。天寿用力地朝女儿摇了摇头。

“不要再叫爹了,也不要跟上来,你先逃跑再说。”

人群中有个男人似乎读懂了天寿的心思,穿过人群捂住了长今的嘴巴。看见这个男人,天寿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男人正是同村的白丁昌大,他一定能把长今带回母亲身边的。天寿静静地闭上眼睛,把自己彻底交给了如狼似虎的士兵们。

厨房里飘出香喷喷的大酱汤的味道。看着长今急匆匆地独自跑来,明伊到处寻找天寿。

“你爹呢?”

“……”

“怎么了?”

长今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爹呢?”

“……”

“快说话呀!”

“爹……爹……爹他……”

“好了,长今!你爹现在在哪儿呢?”

“爹被人抓走了……”

仿佛有一根灼热而尖利的铁签从头顶直插至心脏,明伊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但她还是努力保持镇静。

“你爹被人抓走了?被什么人抓走了,怎么抓走的?”

“跟别人摔跤的时候……”

“摔跤?长今啊,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你说得清楚点儿,让娘听懂好不好?”

“我爹跟人摔跤摔赢了,可是……”

这时候,充州女*(韩国古代的风俗,以女人娘家所在地的地名称呼结婚以后的女人——译者注)甩着胳膊走了进来。她就是昌大的女人。

“长今娘在家吗?我们家孩子他爹让我告诉你一声,你们家出事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听说长今她爹曾经当过军官,还杀死了当今圣上的亲生母亲?”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明伊勉强把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陷进了刻骨的绝望之中。

“街上到处都贴着长今她爹的画像,看来你们还没看见。”

“那长今她爹现在怎么样了?送进县衙了吗?”

“不是啊,直接送到监营*(朝鲜时代各个道的官衙——译者注)去了。大王下令说,所有参与杀害他生母的人都要抓起来严刑拷打。我们家孩子他爸说,不知道会怎么处理你们家,最好还是出去避一避吧。”

听到这里,明伊赶紧站了起来。

“长今,赶快回房间收拾行李!”

“为什么,娘?”

“我们得去找你爹。路途很远,一定要准备好行李。”

刚才还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明伊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此刻的明伊,脸上充满了悲壮,她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丈夫,女儿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