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灰色岩塔

1

我睡在帐篷里。

不,我没有在睡。

只是仰躺在睡袋中闭目养神而已。

睡不着。

好像在眼皮内侧睁开眼睛。明明闭上眼睛,眼珠子却瞪得老大,在自己心中发出炯炯有神的目光。

非睡不可——

越是那么想,意识就越清楚。白天活动的身体亢奋,冷静不下来。身体的亢奋使得意识连带兴奋起来。

现在非睡不可,否则会影响明天的行动。就连身体状况良好时,都追不上羽生了,要是不睡觉一直消耗体力,大概连七千公尺都爬不上去。

应该已经半夜了。

自从下定决心要睡觉之后,已经过了多久呢?

呼吸也很痛苦。

六千五百公尺。

这次,首度体验的高度。

果然如同安伽林所说,应该带氧气瓶来吗?

为了预防万一,基地营有好几瓶安伽林准备的氧气瓶。如果扛着它到这里来,现在就能吸着氧气睡觉了——

然而,一旦背氧气瓶,行李重量大概会超过三十公斤。这么一来,是否能够抵达这里呢?

恐怕现在没办法在这里,像这样在睡袋里沉思吧。

不要去想。

反正自己没有带氧气瓶来。

那是事实。如今,自己身在那个事实中。

没有风声。

一个平静的夜晚,安静得不可思议。

原本这里应该是不停地吹着风的。在空旷的西谷正中央搭帐篷,周围没有任何挡风的事物。

然而,没有风。

深町感觉到空气的温度骤降。冷到空气中仿佛咯吱作响。因为空气稀薄,所以地面的温度全部释放至高空。

好冷。

恐怕变成了零下二十七、八度吧。

由于呼吸的氧量较少,因此会觉得更冷。总觉得睡袋里面一点也不暖和。

羽生的帐篷在距离十公尺左右的地方。

万籁俱寂,仿佛连羽生的鼻息声都听得见。

深町在黑暗中侧耳倾听,当然,没有传来羽生的鼻息声。

羽生大概已经睡着了吧。

他大概在睡觉吧。

他八成像在平地,睡在自己的床上似地,陷入深沉的睡眠。或者,他像我一样,在黑暗中睁开眼呢?

在西谷的正中央。

静待时间流逝——

包含休息时间在内,从基地营花了九小时爬上这里。

一天当中,上升了一千一百公尺的高度。

然而,自己事先适应了五千八百公尺左右的高度,所以等于比自己适应的高度上升了七百公尺。

体验第一次的高度时,一天是五百公尺——那是在喜玛拉雅山可以上升的高度。不过,若光是上升高度,也可以上升一千公尺,但不能在那里过夜。上升一千公尺,边运动边呼吸那个高度的空气,睡觉时要在下降五百公尺的地方睡——这就是爬喜玛拉雅山的基本原则。

七百公尺——

上升高度的极限。

有轻微的高山症症状。

头痛,没有食欲。

晚餐,在这里把煮过干燥的饭加水煮成粥,配梅干、佃煮、海苔吃,并吞下维他命C和维他命B锭。

稍微啃了一点奶酪,用热水冲泡粉末玉米浓汤喝。

慢慢喝下一点五公升加入大量蜂蜜的红茶。

早上一点五公升。行动中从保温瓶喝一公升,而现在再喝一点五公升。

总共四公升。

如同预定的量。

因为运动会流汗,除此之外,因为空气稀薄,所以水分经常会从身体表面被空气夺走。

水不管补充再多,都不会补充过量。

深町到达这里时,羽生的蓝色帐篷已经搭好了。

深町拍下照片,也搭了自己的帐篷。

他没有向羽生搭话。

反正即使搭话,羽生大概也不会回应吧。

羽生如果醒着,应该已经察觉到自己到达了。因此,若是他没有主动搭话,就是不准自己向他搭话。

深町听到定时的无线电通讯,是在六点。

羽生在早上七点和傍晚六点,会以无线电和人在基地营的安伽林通讯。

深町以自己的无线电听着他们的对话。

“怎么样?”

安伽林问道。

“照预定行程。”

羽生回答。除此之外,简短的通讯就只有聊到天气的话题。

深町没有加入通讯。

他们约定好了——深町会带无线电上山,但即使和羽生错开时间,深町也不会定时和基地营通讯。

假如深町因某种意外而赶不上定时的通讯,或者因无线电损坏而无法联络,安伽林说不定会担心地爬上来。这么一来,就无法充分协助羽生。

基地营的无线电随时开着。他们在出发时约定好——深町只有发生危及生命的意外时,才会跟基地营联络。

深町在睡袋中,想起了羽生在通讯时的声音。

简短而低沉的嗓音。

呼吸也正常。

看来他的状况相当好。

就在深町心想,羽生是个体力过人的男人时——

忽然感到尿意。

相当强烈的尿意。然而,为什么是在这种时候……

因为大量摄取了水分。

意识到这点的瞬间,渐渐变成了强烈的尿意。

若是一般状况,只要直接睡着,就会忘记的尿意。然而,唯独意识在黑暗中过于清晰,在目前的状况下,那股尿意不会消失。

睡不着。

因为睡不着,所以意识到尿意。因为意识到尿意,所以更加睡不着。

然而,一想到从这个睡袋爬出来,要穿上风衣,再穿登山靴外出,有多麻烦,就懒得为了小便外出。不同于平地,若在这个高度,在狭窄的帐篷中弯腰、穿袜子、穿鞋子等行为要花时间。

在身穿厚重衣服的状态下,若想将上半身前弯穿鞋,腹部就会受到压迫,要停止呼吸几秒钟好几次。光是那短暂的闭气,就会消耗血液中的氧,身体需要新的氧而大大喘气。

深町反复和那股尿意奋战了将近三十分钟,最后决定外出小便。

左忍三十分钟,右忍三十分钟,看状况说不定能再忍三十分钟。然而,这不是能够一路忍耐到早上的状况,最终还是得解决小便的问题。既然如此,深町下定决心趁现在解决内急。

点亮头灯。

浮现出帐篷内的景象,帐篷顶结冻的水蒸气闪闪发光。

一面测量呼吸的节奏,一面穿上放在睡袋中的鞋子。

把脱下来的鞋子放在帐篷外自不用说,即使放在帐篷中,鞋子仍会结冻。

这么一来,脚会容易冻伤。

在寒冷的地方,先仔细拨掉雪后,再把鞋子放进睡袋中睡觉,是深町从前就养成的习惯。

出了帐篷。

深町忽然置身于令人忍不住出声惊叹的景观之中。

仿佛突然被丢进宇宙正中央,而不是地面。

头顶上布满银河。

没有半片云。

透明澄净的夜空中,为数众多的繁星闪烁。

南方是努布峰,东方是洛子峰,东北方是圣母峰,而北方是圣母峰的西棱,群山包围着星空。深町站在喜玛拉雅山超过八千公尺的岩棱围绕的巨大山谷中。

在西方相差无几的高度上,出现了普摩力山。也看见了深入普摩力山怀中的冰河,撞上普摩力山的胸口,蜿蜒曲折地往左大幅改变流向。

明明没有月亮,却连雪和岩石的细部都看得一清二楚。

深町心想,凭雪光和星光能够获得如此清晰的视野吗?

猎户座出现在洛子峰上方。

位于猎户座右肩,参宿四闪着红光。那颗星有这么红吗?据说是有太阳直径七百倍到一千倍大的星星。

左脚的参宿七。

以及象征着猎户座腰带上的剑的三颗星正中间——出现了云霭般的星云。

大犬座的天狼星。

原来星光是如此不同,一一呈现出不一样的颜色吗?

深町仿佛第一次看到似地,凝视着那幅景象。

没有风。

回过头去,自己之前待在里面的帐篷就在脚边。

原来自己之前待在那种狭小的世界里吗?

自己究竟在那个帐篷中的黑暗里思考什么呢?

震慑人心的美景当前,深町顿时想不起来自己之前在思考什么。

头灯在脚边形成的光圈显得非常寒怆。

接着,深町看见了羽生的帐篷就在对面。

寒气紧紧箍住深町的身体。

深町的体温渐渐散逸到空气中。

他小便了。

深町的体温随着大量的尿液,跑出体外。

回到帐篷中。

打开拉链,入内后又拉上。

仔细拨掉登山靴上的雪。

格外细心地掏出鞋内的雪。

因为一旦鞋内跑进小雪片,脚接触到那里的肉和血就会结冻,而导致冻伤。

把鞋子放进睡袋中,再次钻进睡袋。

再度恢复原本的状态,栖息在自己心中的生物们又浮现脑海。

一拉上帐篷拉链,心窗就会打开。

即使想到那片星空就在这座黑暗的帐篷正上方,刚才的感动也不会再回到心中。

人的思绪、想法,或者情感,很难停留在一处。

深町想起加代子。

她在做什么呢?

她大概不会去想,我如今在这里,像这样钻进睡袋里在想什么吧。

别再这样。

这样是指?

就是像这样见面,做这种事。

难道自己希望和加代子重新来过吗?

不晓得。

虽然不晓得,但猜得到大概无法重新来过。自己好歹知道这一点。

情缘已尽。

那么,自己对于和加代子之间的事,期望着什么呢?

那是结论。

已经明白两人无法重新来过。

然而——

深町问自己。

加代子不是已经告诉你结论了吗?她不告而别。那就是结论,不是吗?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结论,为何又要思考呢?

别再想了。

然而,试图不去想,说穿了,是否就等于是在思考加代子的事呢?

若是试图不去想,就真的能不去想,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了。

那是时常吹起的风。

就像是明明不晓得山上吹着怎样的风,但既然决定了路线就不能更改一样。

人生中也有阴晴圆缺。

人生在世,并不会对一生中遇到的各种事物一一下结论。大部分的人就那么拖拖拉拉地活下去。活下去意味着对什么牵肠挂肚。并不是摆脱所有烦人的事,才心无罣碍地投入下一件事。

大概在坚持什么吧。

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是如此。

并没有人命令我,一辈子只能从事一种工作。

不必做一辈子摄影师,也不必爬一辈子山。同样地,也不必一辈子心系于一个女人。如果想做一辈子摄影师,就尽管去做。如果想爬一辈子山,就尽管去爬。如果想一辈子心系于一个女人,就尽管心系于她。

试图决定其中一个,这种想法才有问题吧?

深町在心中问羽生。

羽生啊。

羽生啊。

你为何在这种地方?

为何在这种地方独自忍耐?

为何爬山?

你的答案就在那座峰顶上吗?

爬完西南壁之后,有什么在那里等着你吗?

没有任何事物在等你吧。

那里大概没有任何答案或结局吧。

羽生啊,你攻下这片西南壁后,接下来要做什么?

以最困难的方法站上这世上最高的地方,接下来要做什么?

从那座峰顶去哪里?

这世上已经没有比那座峰顶更高的地方喽!

爬上去之后——

羽生啊。

你想过在那之后,随之而来的莫大空虚吗?

羽生啊……

深町总觉得,羽生是为了遇见更大的悲伤而爬山。

那么,追着羽生的自己又是如何?

羽生在爬他的山。

自己追着羽生的这种行为算什么?这就是我的登山之道吗?

深町啊。

你——

不是想了很多吗?

一旦空气稀薄,人就会变成这样吗?

不是喝酒就能解闷了吗?

因为这里没有酒。

没有女人。

也没有任何人。

不,有人啊。

羽生那家伙就附近。

然而,羽生和我都是一个人。

孤伶伶一个人。

令人感到温暖的,只有自己的体温。

稍微温暖起来了吗?

星星还看得见吗?

看不看得见都无所谓。

该睡了。

明天还要反复无数次比今天更辛苦的动作。

你不晓得能够跟着羽生到哪里,但要尽你所能去做。

好。

我知道啦。

我知道了。

我要睡了,我已经困了,但好像还得再思考什么一下……

那是什么呢?

山吗?

广阔的白色山脊。

蓝天。

在雪上朝峰顶走去。

那是我吗?

不,不是我吗?

我看着朝峰顶而去的那家伙。

要去哪里?

如果站上那里的话,前方就没有路喽!

怎么办?

不要那么赶。

我也、我也要去。

别抛下我自己去!

别抛下我自己去啊!

喂。

别抛下……

深町陷入了睡眠。

2

早上——

深町从浅眠中醒来。

帐篷内侧冻得硬梆梆。全部都是从深町体内冒出来的汗水。汗水因为深町的体温而气化,从身上衣物的纤维或睡袋布的缝隙散到外面,在帐篷内侧凝固,结冻。

拉下出入口的拉链,往外一看。

天空还有星星,但由于黎明曙光,已经只剩寥寥可数的几颗星。

羽生的帐篷还在。

距离七点半的预定出发时间,还有一小时半。

深町的早餐和昨晚的菜色一样。

主要是水煮干饭,搭配量比昨晚多的一片半奶酪。

一把葡萄干。

顶多增加这些食物。

喝下大量加入蜂蜜的红茶。

吃完早餐,进行七点的通讯。

这次的对话内容也很简短。

“睡饱了吗?”

安伽林问道。

“嗯。”

羽生回答。”

“按照预定行程?”

“嗯。七点三十分出发。”

“Good Luck.”

这几乎就是通讯的所有内容。

深町已经打包完毕。

只剩下折叠帐篷,塞进登山背包而已。

走出帐篷外。

从雪中拔出结冻的帐篷支柱,折叠帐篷布,塞进登山背包。

把打包完毕的登山背包放在雪上,拿着相机,等羽生出来。

过没多久——

首先,帐篷的拉链打开,登山背包被丢出外面。接着,羽生从帐篷出来。

深町拍下羽生从帐篷爬出来,折叠帐篷。

羽生从帐篷出来,只看了深町一眼。然后默默地打包。

深町细心地拍摄那幕景象,以免有漏网镜头。

无风。

晴朗。

毫不设防。

西南壁将一切展现在羽生面前。

没有风,也没有雪烟。

毫不隐藏。

一丝不挂。

总觉得西南壁在对羽生说:这就是完全的我。

西南壁最大的难关——位于超过八千公尺高度的大岩壁岩带,和其上方象征喜玛拉雅山巨峰的黄带,都出现了一部分。

以及其上方的西南壁峰顶岩壁——冰斗壁。

羽生背起登山背包,缓缓迈开脚步。

深町从斜后方较低的位置对准镜头,以西南壁为背景纳入取景器,按下快门。

广角。

西南壁看起来像是压在羽生身上。

3

距离第二晚的预定地——灰色岩塔,大约相差一千一百公尺高。

那里的海拔是七千六百公尺。羽生预定要花八小时左右前往那里。

随着高度上升,慢慢变陡。

在六千六百公尺高处,越过了和传统路线的分歧点。走传统路线攻顶圣母峰的情况下,会从西谷继续垂直攀登,抵达南棱。从那里爬东南棱朝峰顶迈进,就是尼泊尔登顶的传统路线。一九五三年,希拉瑞和丹僧踏上峰顶时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西南壁则要从这里选择往左的路线。

这时,在西谷的冰河与西南壁的岩壁之间,有一道名为冰峡的裂缝,冰与岩石之间的缝隙。攀越冰峡之后,才终于算是攀上了西南壁的底部。

海拔六千七百公尺。

裂缝有时宽、有时窄。此外,有宽阔处,也有狭窄处。有岩石和冰河的雪连在一起的地方,也有凹陷的地方。

没有一定。

然而,羽生毫不费力地攀越那里。

从结冻的雪崩落的地方,抵达那些雪上方。

深町比羽生晚了十分钟左右,攀越了冰峡。

终于进入了对深町而言是初次来到的领域。

若是传统路线,今年春天,自己爬到了南棱。

七、九八六公尺。

距离八千公尺,只差一点点。

这次能爬到哪里呢?

以这次适应的情形来看,显然没办法爬到八千公尺吧。

上一次,有充分的时间来适应高度,而且能够使用氧气瓶。

但是,这次两者皆无。

恐怕从这个地点到不到八千公尺的某个地方,会是自己能爬到的最高点。必须从那里折返。

无论那是哪里,体力消耗殆尽之后,就不可能折返。

爬到体力消耗殆尽,然后倒在那里……如果就那样死了也无妨,说不定可以爬上八千公尺。

但是,必须活着回来不可。

当然,因为要爬到极限的高度才放弃,所以会得到相当严重的高山症。

听到幻听,看到幻觉。

说不定会脚步不稳,忽然站不起来,然后倒下。

十分有这个可能。

自己是一个人。

试着以走在前头的羽生的心情思考,尽管没看见深町的身影,也无法判断他是折返了,还是倒下了。

这次并非有C3、C2,那里有氧气瓶、有伙伴的那种登山。

深町爬在平均斜度四十度的冰壁上。

比雪橇比赛的路线冻得更坚硬的雪坡。

右手拿冰杖,左手握冰斧,以双斧往上爬。从冰峡到海拔六千九百公尺的军舰岩,海拔相差两百公尺。

险峻的斜坡。

让冰爪的前爪嵌入冰壁,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感觉已经不是在走路,而是在——攀登。

把握在右手的冰杖前端打进冰壁。接着抬起左脚,让冰爪嵌入冰壁。然后将握在左手的冰斧前端打进冰壁,再抬起右脚——像这样逐步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抬。

从一个动作移至另一个动作的间隔变长。

氧气稀薄立刻反应在身体上。

抬头一看,羽生已经在遥远的上方。

深町明明还爬不到一半,羽生的头顶上已经是军舰岩了。羽生简直像在走路似地,爬在这面陡峭的冰壁上。

深沉的绝望感袭上深町的心头。

攀附在冰壁上,羽生和自己的差距以天差地远的形式表现出来。

深町在冰壁途中停止动作,反复粗重地呼吸。

现在是否正是折返的时候呢?

现在的话,肯定能够折返。

爬这道斜坡,需要的不只是技术。

还有被落石击中的危险。

如果被突然从上面掉下来的拳头大岩石直接击中头部,那就没命了。

即使不是击中头,而是脚,那一瞬间,自己的身体也会失去平衡,而从斜坡上滑落。

一百公尺。

如果滑落,那就玩完了。

只要冰杖、冰斧,或者左脚、右脚,其中之一没有抓住冰壁一次,就一命呜呼了。若是爬一般的——更低的山,即使因此失去平衡,只要其余三点抓住,就能稳住身体。然而,自己在这种高度办得到那种事吗?

欸,说不定办得到。

不能气馁。

一旦气馁,办得到的事也会变成办不到。

只要三点稳稳地支撑身体,那就行了。

然而——

反应速度变慢了。

体力也下降了。

只要粗心大意一次,就会把人推入黄泉。

不,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我自己。

不准想那种事!

看!

脚开始颤抖了!

深町的膝盖微微颤抖。

深町也不晓得是因为恐惧感,还是因为疲劳。

总之,深町的双膝不停地抖动。

在这种地方——

深町心想。

咬紧牙根。

这就是单独行动所承受的压力吗?

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动弹不得。

刻意反复快速地深呼吸。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上吧!

最糟的莫过于在这里停止动作。

因为嵌进冰壁的冰爪会渐渐松脱。

妈的!

瞪视上方。

有一片蓝天。

前往那片天空。

加代子——

凉子——

这种时候,想起女人做什么。

会死唷!

“会死唷,蠢蛋!”

深町出声啐道。

瞪着眼前的冰壁。

把冰杖从冰壁拔出来,再打进去。

左脚。

接着是冰斧。

右脚。

不准想!

不准想!

像机械一样动作!

像蚂蚁一样爬!

深町开始咬紧牙根攀爬。

4

深町在军舰岩下,蜷缩身子坐在雪上,背对岩石喘气。

海拔六千九百公尺。

攀附在西南壁上的人,第一个能够休息的地方就是这里。

高十公尺、厚十五公尺的黑色岩石,左右长达一百公尺横亘在斜度四十度的冰壁途中。深町把身体靠在这块岩石底部仅有的一点空间,反复粗重地呼吸。

到达这里,也不卸下登山背包,直接瘫坐在雪上。

接着,一动也不动。神情恍惚地俯看眼前的西谷。

只是听着冷风拂动风衣帽子的声音。

这时——

头顶上发出“咚”一声。

黑色物体从上方掉下来,在眼前击中军舰岩上方。接着,它弹起来,落在从脚底算起前方一公尺左右的雪上,一面旋转,一面以飞快的速度从冰壁滚落。

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岩石。

假如它击中头部——

大概会打破安全帽,击碎头盖骨,当场死亡吧。

在此之前,有几个设置TC——也就是Temporary Camp的地方。暂时的营区,用来暂时紧急避难、休息的营区。规模略小于C1、C2等营区。

是在这片西南壁中少数危险程度低于其他斜坡的地方。

周围的任何地方,都有落石的危险。

圣母峰的岩壁当中,西南壁岩质特别脆弱。大小岩石经常从岩壁上剥落。

深町所在的地方,是这道斜坡中唯一能够确实保护身体,免于遭受落石击中的地方。从上面的雪坡落下的石头会击中军舰岩,飞到空中,从底下的人头顶上跳过。

虽然仅仅相差一公尺左右,却能左右生死。

头感到疼痛。

那种沉闷的痛,就像是大脑内部变成了腐烂的果实,然后,每隔十秒钟,以尖锥刺的痛楚会从那颗果实的核心产生。

已经不想动了。

体力即将用尽。

体力尚未到达极限。深町知道还剩下一点余力。纵然比不上羽生,但对于使用自己的身体,已非外行人。

没问题吗?

还可以爬吗?

深町也知道一面受到不安与胆怯的折磨,一面不断反复与自己的身体对话的做法。

极限近了。

他也很清楚这一点。

尽管距离体力的极限还有余力,但如果把那些力量全部使出来……

是否就再也没办法从这里回去了呢?

如果回不去,就会死在这里。

或者,是自己懦弱的内心使大脑如此思考呢?

深町试着正确估计自己的体力。

对了,测量脉搏数。这是数字,所以和我的感情无关。这么一来,就能以数值这个冷静的角度,判断自己的身体状况。

深町用右手握住左手臂。

但——

没有脉搏。

不,不是没有脉搏。

不是的!

是我哪里弄错了。

所以才没有脉搏。

然而,我弄错了什么呢?大概是基本的事。所以才会明明有脉搏,而我认为没有。

喔,我知道了。

看见了。是这个。是这个不好。明明看得这么清楚。是现在看见的这个不好。因为这个不好,所以才会胡思乱想,觉得没有脉搏。然而,现在看见的这个是什么来着?就是这个。这个是什么来着?它有什么意义吗?

深町心中渐渐充满了焦躁之情。

明明晓得、明明看得见,但却无法用言语形容它。之所以无法言喻,其实会不会是因为不晓得它是什么呢?

妈的!

这个是什么?

戴在我的手上——右手和左手上的东西。

对了,不就是手套吗?!

双手内侧戴着PVC(聚氯乙烯)的内层手套;外侧戴着这么厚,像棒球手套的手套,这样就算握着手臂,也不可能感觉到脉搏。

拿下手套。

光着手。

用右手握住左手臂。

一——

二——

三——

啊,笨蛋。

光数数是不行的。

如果不看手表,根本毫无意义。

解开左手臂的手表——放在这里,看着秒针测量二十秒。然后,把它乘以三即可。

一……

二……

咦?话说回来,我的正常值是多少来着?

六十吗?

八十吗?

一……

二……

咦,没有脉搏。

又没有脉搏了!

怎么了?

究竟为什么脉搏会……

噢。

白痴。

我在做什么!

竟然在这种地方,光着手暴露在户外空气中。

手结冻,痛了起来。

这种手怎么可能量得到脉搏!

我到底在搞什么鬼?

戴上手套。

深町打了个寒颤。

原来高山症的症状已经对精神造成了影响。

虽然还没看见幻觉,但接近幻觉的东西,现在正在自己脑中产生。

一再反复地快速呼吸。

我要氧气,我要更多的氧气。

深町像是想起来似地,打开保温瓶,把甘甜的热红茶灌进胃里。

好,站起来!

站起来出发!

试图站起来好几次。

然而,一站起来想要迈开脚步,不知不觉间,又缩成一团坐在岩石角落。

身体软瘫了。

深町,振作!

你今年应该去了更高的地方。

七、九八六公尺高的南棱。

想起来!你知道比这座军舰岩更高的圣母峰!

且慢。

那是因为使用了氧气。

高度适应也做得更扎实,花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爬到那个高度。

循序渐进地从C1、C2、C3往上爬,到的时候,帐篷已经搭好了,睡袋、瓦斯炉和粮食也一应俱全。

如今,我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的行李。

路线上完整地拉起了登山绳,伙伴也在那里。万一发生紧急情况,伙伴也会救自己——

深町,你在说什么丧气话呢?

独自一人——

你不是明知要单独行动,而攀上这面西南壁的吗?

羽生已经爬到很高了!

抵达这座军舰岩时,深町确认了羽生的身影在上方。

羽生已经爬到距离灰色岩塔剩下三分之二左右的地方。

看得见羽生的红色风衣在上方的冰壁上,默默地往上移动。

现在几点?

十二点三十分啊。

早上七点三十分出发,抵达这里确实是将近十二点。

花了四小时三十分。

假设羽生按照预定行程,花四小时抵达这里,自己就比他晚了一小时。

羽生没有休息,经过这里,而自己已经在这里休息三十分了。

现在不追,就追不上羽生了。

假如羽生从这里花四小时抵达灰色岩塔,自己大概要花五小时吧。

我已经爬五小时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接下来说不定会比想象中花更多时间。

这么一来,难道我想在喜玛拉雅山的这个高度,一天行动超过十小时吗?

这是疯狂的行为。

那种事情办得到吗?

我已经放弃了。

我要从这里折返。

如果要过一晚,只能在这块军舰岩底下。只有这里有地方搭帐篷。在军舰岩底下、我现在蜷缩的地方搭帐篷,明天从这里下山。这么一来,我大概能活着回去吧。

这么一来,羽生大概也会看见我回去的身影。少了多余的碍事者,羽生肯定会松一口气。

然而——

这样好吗?

深町内心出现另一个声音。

回去好吗?

回去不会后悔吗?

你不是为了竭尽所能地目睹羽生想做什么,而来到这里的吗?讲得更白一点,你不是为了自己而来到这里的吗?

是啊。

没错。

我竭尽所能地想目睹羽生想做什么,而来到了这里。

如你所说,我是为了自己。

然而,我不是为了自杀。

我可不是为了自杀而来到这里!

快,站起来!

站起来之后下山!

下山的话,氧量会变高。

比起在这里过一晚,或许下山比较好。

从这里回去,全都忘了吧。

忘了羽生的事。

忘了女人的事。

忘了登山的事。

对了,干脆连自己的事也忘了!

忘记一切,获得解脱。

别再做梦。

这辈子,别再想做任何事。

没错。

这不是稳稳地站起来了吗?

脚也还能动。

身体状况好得很嘛。

稍微休息一下,喝加入大量蜂蜜的红茶,好像多少恢复了精神。现在下山。

小心地下山!

喂!

不是那边。

下山不是走那边。

去那边的冰壁做什么!

你还打算往上爬吗?

喂……

5

离开军舰岩,在斜度四十度的冰壁上,往左上方以Z字形攀登二十五公尺左右。

从那里往上爬。

从这里开始,斜度渐渐变成四十五度。

接着,进入在西南壁上纵走的巨大岩沟,塞满雪的中央岩沟,在那里爬七百公尺左右。今天过夜的地方——灰色岩塔就在那里。

深町已经进入了那条中央岩沟。

即使同样是雪结冻的冰壁,也有各种状态。

有些地方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表面光滑,有些地方只附着一层薄薄的雪。除此之外,有些地方即使不用冰爪也能攀登,鞋尖正好能够钻进去。

冰壁的状态会随着往上爬而有所改变,没有固定为其中一种。

可怕的并不是纯粹硬得像石头的冰壁。如果事先知道它坚硬的话,就能采取相对的因应之策。令人头痛的是解读错冰壁的质地。

当脚踏上原本以为柔软的冰壁,其实那面冰壁比想象中更坚硬许多的话,会如何呢?冰爪的爪子会被弹开,身体失去平衡而跌落。

哪怕是些微的高低落差,不知情地踏出脚步时,就和每个人在家里也会差点跌倒一样。

从风衣口袋抓出葡萄干,把两、三颗丢进嘴里。咀嚼葡萄干,一再咀嚼,然后吞下肚。行动中,必须勤于补充能量。

彻底消化它,连粪便都排不出来。

一面如此心想,一面咀嚼。

一面咀嚼,一面爬山。

为何要爬山呢?

深町心想。

我为何想爬到上面呢?

你觉得在山上会捡到什么宝物吗?

羽生说过那种话。

你以为去爬山就能得到好女人吗?

你以为去爬山就能找到生存价值吗?

找不到。

在山上捡不到任何东西。

假使捡得到,那也是存在自己心中的事物。

硬要说的话,登山说不定是一种寻找沉睡在自己心中的矿脉的行为。那是一趟探索自己内心的旅程。

咦?

刚才,我说“咦”了吗?

不要怀疑!

专注于当下!

毕竟现在,我正在爬山。

不准想理由!

在山上捡不到任何东西——

我十分清楚那种事。

那,为何爬山?为什么主动选择遭遇这种痛苦的事?

每踏出一步,就必须气喘吁吁地反复深呼吸三次,为何要做这种行为?

羽生说:因为我在。

他说:因为我在,所以爬山。

像是答案,又不是答案。

不像答案,又像是答案。

羽生啊,你为何爬山?

你说不定知道答案,但我答不上来。

我没有答案。

因为没有答案,所以爬山吗?

如果爬山,就会在峰顶找到那个答案吗?

宛如宝石般发光的那个答案,宛如宝物的答案,悄悄地放在山顶的某间密室里,或者埋在雪中的箱子里吗?

不可能有。

没有任何宝石或答案。

行为吗?

既然如此,迈向那座峰顶这个行为就是答案吗?

如今,我正在做。踩出这只脚,把冰爪的爪子踢进硬梆梆的冰壁里,一步步把自己的身体往上抬的这个行为有意义吗?答案就在这个行为本身里吗?

我真蠢。

竟然在思考无聊的事。

思考无聊透顶的事。

这是无关紧要的事。

踏上峰顶这件事具有价值。

在过程中,思考什么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思考什么都可以。不思考什么都可以。就算思考女人的胯下、思考天上的神仙国度,重点在于是否踏上峰顶。仅此而已,不是吗?

踏上峰顶是英雄。

没踏上峰顶,就只是人渣。

比人渣更不如。

假如死的话,就没有半点好事。

且慢。

话说回来。

不是爬山也可以。

那,人是为了什么而活?

为了什么,每天工作、赚钱、生活?

试着思考“为何登山”这个问题,岂不是和问“为何而活”这个行为一样吗?

人为何而活?

为了什么目的而活?

不对。

不对。

深町,你搞错喽!

不是人。

也不是别人。

而是你。

不是人,而是你为何登山?

你为何而活?

哎——

真蠢。

真的有够愚蠢。

说山顶上找不到那个答案的是谁?

是谁都无所谓,但说的一点也没错。山顶上捡不到任何好东西。

既然如此,活着也是一样。

无论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为了什么而活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错。

即使无法回答为了什么而爬山这个问题也无妨。

再说,逼人回答的人就必须先回答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

如果答不出来,就不该问别人那种困难的问题。

且慢。

问的不是别人。

不是别人。难道是我在问我自己吗?

呿。

哎——

又在思考。

思考用不着思考的事。

明明另一个我拼死拼活地想让自己的身体往上爬,但另一个我却在思考无聊的事。

思考时下连学生都不会去思考的幼稚的事。

别再想了。

现在只要变成机器人就好。

踏出一步,喘五下,接着把左手的冰斧打进冰壁,再喘三下。然后拔出右手的冰杖,打进冰壁,再用另一只脚踏出一步。

变成能够正确反复这一连串动作的机器人就好。

否则的话,变成虫子也好。

不用思考任何事情的虫子。

只是一味往上爬的虫子。

哎,我在思考:不准思考!

我在思考:可以不用思考。

我在思考:思考没有意义。

仔细想想,我既不是机器人,也不是虫子。

以人类——深町诚这个人格担任摄影师,和女人交往得不顺利,连摄影师这份工作也没有特别闯出轰轰烈烈的成绩。

纵然叫这种人变成机器人,也变不成机器人。即使叫他变成虫子,也变不成虫子。

目前,深町诚正在爬。

攀附在这面冰壁上。

身心万般纠葛,就这样整个人待在这里。那就是深町诚——这个我。

那就是现实。

既然如此,那个现实就是答案。

深町诚这个人,现在正在爬山——这样不就够了吗?

我已经爬到哪里了呢?

gully——在英语是指陡峭的岩沟。法语是couloir,德语经常以runse、rinne称之。要从穿越这条中央岩沟的地方,选择另一条岩沟当作路线,从那里往上爬,那里以法语称为couloir。

像这样在一座山上使用各个国家的名称的情形,经常发生在喜玛拉雅山上。这是因为各种队伍进入同一座山,每次发现新路线,就会各自以自己国家的语言替那里命名。

我爬到这条中央岩沟的哪里了呢?

中央岩沟的正中央一带吗?

看高度计就会知道,但没办法那么做。要从口袋里拿出它也很麻烦。从口袋拿出来的,顶多是葡萄干或巧克力。因为如果不时常把巧克力或葡萄干放进嘴里,就会没命,但不看高度计也不会死。

八成已经超过七千公尺了。七千两百到七千三百——大概是在这一带。

距离灰色岩塔的底部,还剩下三、四百公尺。

相当于一栋半到两栋新宿摩天大楼的高度。

岩沟的宽度大概有八十公尺到一百公尺左右。拥有那么宽的宽度、海拔落差大约五百公尺的岩沟——那里塞满了结冻、坚硬的雪。

中央地带很危险。

那里是雪崩和落石的通道。

必须以轴线右方三十公尺做为路线。

超过七千公尺之后,停止动作喘气的时间变长了。

大概是将近刚才两倍的时间。

相机好重。

深町心想,为什么要带这么重的相机来呢?好想丢掉相机。

看见了灰色岩塔。

trum——在德语是指塔。

“灰色的塔”。

它宛如以灰色的岩石所形成的塔般,屹立于西南大岩沟出口的斜坡上。

高度大约三十公尺。

虽说是塔,并不是只有一座从岩壁中独自分离出来。

而是背后岩壁的一部分。

从那里往前,是难关之一的巨大岩壁——岩带。

岩带必须从位于其左侧的左岩沟攀越。

喘气,顺便回头隔着肩膀往下方望,看见了西谷的大雪原在遥远的下方。

自己已经身在和对面努布峰的左右棱线差不了多少的高度。

开始起风了。

不知不觉间——真的是这种感觉。

猛然回神,自己的身体暴露在风中。而且,好像越往上爬,风势渐渐增强。

除此之外,还多了咳嗽。

因为反复以嘴巴剧烈呼吸,所以喉咙受损了。由于海拔变高,空气密度变得稀薄,空气中的水分自然减少。空气干燥。

持续剧烈呼吸零下二十度以下的干燥空气,自然会变成那样。

咳嗽开始停不了。

几乎不停地干咳。

一咳嗽,那段期间呼吸就会变乱,咳完之后,就会更用力、更大口、更快速地呼吸空气。

在这种情况下,风势变得越来越强。

往左侧一看。

圣母峰的西棱几乎位在同高度。

棱线有的地方低于自己的高度,有的地方高于自己。那条棱线的对面就是西藏。

看见了雪烟从那条棱线剧烈地窜上高空。

是风吗?

那种风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刮起的呢?

来自西藏那一边的风掀起雪烟,如今,正要吹到这面冰壁。

如果到达比西棱的棱线更高的地方,身体当然会暴露在至今被西棱挡住的风之中。

终于到达了那种高度。

置身于比圣母峰西棱更高处所刮起的风中——

风仿佛要刮落所有攀附在冰壁上的事物似地变强了。

冰壁表面也冻得硬梆梆。被风摩擦的冰坡……

那里受到阳光照射,闪闪发光。

风势逐渐增强。

不但如此,雪开始出现了。

漫天飞舞的不只是雪烟。

爬上西藏高原的风,攀越圣母峰的西棱时,接触到冷空气,在那里产生云。那片雪开始覆盖圣母峰顶。

心脏和背脊同时被用力勒紧的感觉,窜过深町的身体。

上方立刻因为那片雪而渐渐看不见。

原本羽生化为一个点出现在上方的身影看不见了。

6

深町心想,还有多远呢?

还有多远呢?

自从看不见上方之后,已经持续爬了一小时以上。

身在强风之中。

身体暴露在强风之中。

体温因强风而不断被夺走。

恐怕是零下二十五度的空气。

如果那种空气变成风打在人身上,体感温度会变成更低的数值。即使穿着风衣风裤,但寒冷的程度相当于处在无风状态下约零下三十度的环境中。

指尖正在失去感觉。

脸不迎风,面向反方向呼吸。以后脑勺受风,用下风侧的嘴巴呼吸、吐气。

一面反复这个动作,一面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气息紊乱。

脚因为疲劳和寒冷而抬不起来。

还有多远呢?

还要爬多远,才能抵达灰色岩塔呢?

动不了。

终于动不了了。

如今,变成了勉强在冰壁途中保持平衡,不摔下去的状况。

怎么办?

即使就这样不动,大概迟早也会因为脚尖没力,最后摔下去。

怎么办?

深町问自己。

7

无法动弹。

越过圣母峰西棱而来的风,试图把深町从冰壁上扯下来。自己的身体和冰壁之间一旦产生一点缝隙,风就会钻进那里,让身体从冰壁浮起来。

脑袋也因为缺氧而变成昏昏沉沉。

不行。

深町心想。

他开始觉得……设法不被风刮走的那种行为也不再重要。

明明这么疲倦,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努力呢?放开手摔下去,好获得解脱、得到休息。把身体交给重力。

深町觉得,这是个迷人的想法。

这个想法不差。

因为那样比较轻松。

令深町攀附在那面冰壁上的,是对于死亡的恐惧。

那种恐惧险些变淡。

如果恐惧消失,就只剩下义务感。

因为非紧紧抓住这里不可——

那种心情变成心灵支柱。

决定紧紧抓住这里。所以紧紧抓住。坚守决定的事情到底,仅止于此。

但是,为何决定那种事?

深町问自己。

为了保住一条命?

如果不紧紧抓住,就会摔下去。

摔下去就会死。

所以,为了保住一条命而紧紧抓住。

为何为了保住一条命,要做那种事呢?

因为不想死。

为何不想死呢?

明明没有经历过死亡。

因为害怕。

害怕?

害怕死亡吗?

没错。

你骗人。

你现在并不害怕死亡。

或许你不想死,但你大概更不想在这种寒风中,紧紧抓住冰壁吧。

手脚疲惫不堪。

没有感觉。

如果能够逃离这种痛苦,对于死亡的恐惧又算得了什么?

那种呼吸是怎么回事?

比现在吹来的风更狂乱、快速。

喉咙像野兽般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明明没有在动,但却像饥饿的野兽全力奔跑寻找完全不存在的猎物似地喘气。心脏会因为这种呼吸而磨损,和气息一起从嘴巴跑出体外!

手臂、双腿都到了极限。

若不采取自我确保,就会摔下去。

然而,要在哪里采取自我确保?

到处都是像石头一样的坚冰。

能将冰楔钉打进这种冰里吗?

大概可以吧。

如果自己现在有更多体力,这里是顶多五千公尺——不,六千公尺的高度也可,在五、六千公尺的高度,然后没有风的话——

哎——

那种梦话之后再想吧。

回去之后——

可以泡在热水里想,也可以在日本的居酒屋,和宫川边喝酒边想。没错。之后再在日本想吧。啤酒就免了。我不想喝冰啤酒。最好是温热的酒。边喝那种酒边想。宫川,我说的没错吧?你想喝什么?你的故乡是新潟吧?那里有好酒,对吧?嗯,交给你决定。什么都好。至于下酒菜嘛,烤石鲈或烤鰤鱼下巴。不,熬煮成汤也不错。热呼呼的,冒着热气……

快,快点点菜!

喂……

身体浮起来了。

左手的冰斧从冰壁脱落。

呼……

风声像野兽的吼叫声般打在耳朵上。

紧紧抓住冰壁。

那是幻觉。

差点摔下去。

哎,我刚才确实一心以为自己在日本。出神地听着居酒屋的喧嚣,闻着烤鱼的烟味,以及酱油的焦香味。

宫川那家伙就坐在身旁……

深町咬牙切齿。

妈的!

再度把左手的冰斧打进冰壁。

再度把冰爪的前爪蹬进冰壁。

刚才,把大脑用于思考无谓的事情上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思考代表使用大脑。使用大脑代表以大脑消耗氧。浪费氧——

总之,要在这里采取自我确保,脚底下太过不稳。必须移动到脚底下更稳一点的地方。

我不晓得冰楔钉能够打进坚冰多深,但如今,只能那么做。打进冰楔钉,在那里采取自我确保休息,让肌肉休息。

在那段期间,等待风说不定会停止的奇迹。如果风不停止,自己大概会死在这里。

四周雪白一片。

风在耳畔呼呼咆哮。

至少找个脚底下稳固的地方。

喂……

有声音。

这边……

深町一看,有两个男人飘在一旁的白色空间。

明明身在强风之中,却纹风不动。

深町……

其中一个男人说。

是井冈弘一。

另一个人是船岛隆。

他们身上带着登山用品。

我们帮你吧。

船岛说。

我替你捶冰楔钉。

因为冰斧很轻。不管用冰斧再怎么捶,也没办法把冰楔钉捶进冰壁寸许。

不用了,井冈哥。

船岛哥。

我自己来。

是喔,你要自己来啊,深町——

嗯,自己来最好。

如果可以的话,自己的事自己来,这才叫做登山者。

是啊。

非自己来不可。

既然这样,喏,过来我们站的地方。

站在这里,从这里捶的话,很容易捶进去唷。

那,就那么办吧。

深町从冰壁抬起左脚,失去了平衡。

他拼命把左脚的冰爪前爪再次踢进冰壁。

井冈和船岛在今年五月,都死于这座圣母峰。

自己不是拍下了他们死亡的那一瞬间吗?

井冈和船岛咧嘴笑着,从半空中注视着深町。

宛如石头的雪片和风,剧烈地穿透两人的身体。

是幻觉啊。

或者,两人的灵魂仍在严寒的这片天空中徘徊呢?

真遗憾啊,深町——

嗯,真遗憾。

井冈和船岛说。

两人弯腰屈膝,做出像是要跳水的动作。

再会啦。

掰掰啦。

说完,他们飞走了。

两人的身体飞向白色空间内,向下坠落,旋即看不见了。

“妈的!”

深町吼道。

我怎么能死!

我怎么能死!

我怎么能死!

他叫道。

不晓得是出声叫道,或者在心里呐喊。

即使开口喊叫,声音离开嘴唇的那一刹那,就会被风撕碎,立刻被带到距离地面八千公尺的高空四散。大概还来不及传至耳朵,就飘散于这片广大的空间里。

蓦地。

脑袋瓜一下子变得清晰。

下方五公尺左右,应该有个地方,冰壁偏左边峰状隆起。

如果是那里,就能让冰爪鞋底的爪子全部倾斜抓住冰壁。

如果能——

如果能下降到那里的话。

那件事做得到吗?

而且是现在。

这样的我。

不,不是做不做得到。而是非做到不可。要去做。只能尝试。反正如果就这样待在这里,这条命大概连五分钟也撑不下去吧。

会一口气滑落一千几百公尺,撞上西谷边缘,死在那里。

如果死了,尸体会被这些雪埋住,被冰河搬运,说不定一千年后,尸体在冰河末端被人发现。

大概也有那种死法吧。

然而,我不要主动选择那种死法。没有人会选择那种死法。

尽人事,听天命。

只能这样。

如果最后,尸体还是被冰封在那条冰河内部,那已经超乎我的能力范围。只能听从神明的安排。我现在只要做我能做的事。

尽量不要和冰壁之间产生缝隙,把冰斧和冰杖打进稍微下面的地方。接着,轮流抬起右脚、左脚,把冰爪的前爪钉在冰上。

每步二十公分。

每步二十公分地往下爬。

看得见吗?

再往下爬一点。

再往下爬一点,左边——

看不见。

斜飞的灰线遮蔽了视野。雪的斜线不是纯白的,而是灰色的。峰状溶于那片灰色之中——

有了。

正左方。

往它的上面爬。

站定。

终于能让手脚之外的身体部分靠在冰上。

只要能让脚底板和膝盖休息,在这片隆起的雪底下,不管是岩石或其他事物都无所谓。

光是刚才动了那么一下,呼吸就如此紊乱是怎么回事?

把冰杖夹在安全吊带上。

因为冰很坚硬,所以没有办法把冰杖插在冰壁上的某个地方。如果掉下去,就再也没办法把它握在手中了。虽然不方便动作,但必须以此忍耐。

讨人厌的地方。

如果这是一般的路或山的话,弄掉冰杖捡起来就是了。就算不捡,也不会死。然而,如果在喜玛拉雅山的这面冰壁上弄掉冰杖,就会在一转眼间从这面冰壁滑落,再也无法捡起来。但如果不捡,就会死。

无论要往上爬或往下爬,没有冰杖都办不到。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终于拿出冰楔钉。

光是拿出这种东西,就花了多少时间呢?

换用右手拿冰斧,把左手中的冰楔钉顶端抵在冰壁硬梆梆的冰面上,再用冰斧捶冰楔钉。

轻微的声响。

顶端钻不进去。

闭气,捶了一下、两下……

不行。

捶两下的期间也没办法停止呼吸。

光是在捶两下的期间停止呼吸,就感到痛苦。痛苦得不得了。肺想要氧气,而猛烈地一会儿膨胀,一会儿收缩。

好像被一只大手一把揪住肺,以惊人的速度一下握紧,一下放开。

好痛苦。

喉咙痛。

肺好痛。

险些暴露在风中。

前端一点也没有钻进去。

前端的尖锐金属只造成了一、两片细小的冰屑。

五分钟间什么也没做,顶多只是持续吸进空气。

每次呼吸,喉咙就呼噜作响。

肺水肿?

不。

不是。

别担心。

这种事经常发生。

只是喉咙被痰卡住而已。

咳嗽。

剧烈弓背。

吐出痰。

紧贴壁面。

痰的一部分变成了冰沙状。

慢着,痰真的变成了冰沙状吗?或者,只是因为吐出在冰上,所以看起来像那样而已呢?

痰立刻在眼前的壁面上渐渐结冻。

哦——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就当作是这样好了。

这样的话,总还有办法。

又把冰楔钉抵在冰壁上,这次不停止呼吸,捶冰楔钉。

使出七分力。

一再捶打……

如果用更重的锤子使劲敲打,冰楔钉大概会更快钻进去吧。

然而,没有人能在这种高度做那种事。

原因在于:

不能失去平衡。

虽说是站在峰状冰壁上,但立足点只是一小块空间。

并不是站在水平的地方。

脚踝扭曲成奇怪的角度。

而且地方狭窄。

设法不被风吹到半空中。

捶打。

一下……

两下……

三下……

无止境地反复这个动作。

终于钻进去了。

可是,只有一、两公分。

这么浅也没用。

要更深一点。

一再捶打。

起码有事可做。

如果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能做,只是紧紧抓住冰壁,迟早会用尽力气而摔下去。

总比那样好上许多。

有事做的时候,只要集中精神于那项行为就好。

如此一来,就不用思考死亡。

捶打……

捶打……

捶打……

钻进去多深了呢?

体力已经到达极限了吧。

我累了。

捶两下,就要为了呼吸氧气而喘一、两分钟。

反复那种事——

现在已经连那种事都没办法做了。

井冈和船岛又从空中看着自己。

喂,深町……

我帮你吧……

免了。

我自己来。

可是,到此为止了吧。

到此为止了吧。

我到此为止了吧。

总之,我到此为止了。

可是,非做不可。

因为就算爬到这里,如果只是紧紧抓住冰壁,未免太没意思了。

做吧。

要做什么来着?

刚才应该想起了什么事。

是什么来着?

拿出绳环,挂在冰楔钉上。

噢,冰楔钉摇摇晃晃的唷!

如果把体重施加其上的话,它马上就会从冰壁脱落了。

这样下去不行。

我要怎么做?

平常不会做的事。

刚才想起来的事。

什么来着?

什么时候的事?

对了。

想起了吐出痰的时候。

看见什么。

看见痰在冰壁上结冻的时候。

所以,那是什么嘛。

妈的!

脑袋怎么这么不灵光。

喂,井冈,别伸出手那样摇晃冰楔钉!

船岛,你想用双手拔出冰楔钉吗?

哦,对了。

这个。

从腰部拿出保温瓶。

还有剩。

两百毫升左右。

喝下它。

好暖和。

好热。

别喝太多!

喝一杯左右就好!

哦,好甜。

浓郁的红茶香。

蜂蜜的味道。

糟了。

不能喝。

这下要怎么办?

想起来!

喝了要怎么办?

小便吗?

大号吗?

说到这个,有个啰嗦的家伙。

说什么喜玛拉雅山会被垃圾污染?

说什么自己的排泄物会在冰中,一直留下来?

所以,要把排泄出来的粪便放进塑料袋带回去?

在这种极限状态下,哪办得到那种事啊。

办不到。

如果那么做的话,就会没命。

反正粪便总会在某个地方排泄。

不管是用水冲,或在山野排便,排便的那个地方就会被污染。如果用水冲,就有用来把粪便冲干净的系统,为了制作那个系统,或者为了使其发挥机能,就需要能源。那些能源是以石油燃料制作。塑料袋原本也是石油。为了制作塑料袋,就要使用燃烧石油的能源。届时,燃烧石油,空气就会被污染。

反正人类就是那种生物。

把在喜玛拉雅山的这种地方拉的屎带回去就好,没有那么单纯的事。

咦?

什么来着?

我在思考什么来着?

不是粪便的事。

不是小便的事。

而是这支冰楔钉的事。

怎样才能让它固定在这片冰壁上。

对了。

用这个——

像这样挂上去。

用右手握住保温瓶,把瓶中的液体倒在冰楔钉的根部。一点点。就一点点。少少的一点点。

这道温热的液体会沿着冰楔钉的金属流到根部,溶化冰,然后在溶化的瞬间,立刻结冻。

很好。

就是这个。

井冈和船岛在一旁拍手。

原来就是这个。

毕竟,现在大概是零下三十度。

嗯。

变硬了。

不会动。

不会摇晃。

深町于是采取了自我确保。

稍微松了一口气。

因为做完工作了。

然而,没有事做了。

心中也有一抹不安,以这种自我确保没问题吗?

现在只把自己的一点体重施加其上,如果真的把所有体重施加其上,冰楔钉是否会松脱呢?

即使没有松脱,就这样在这种空旷的地方待到晚上,是否会没命呢?

体温被夺走。

现在只能祈祷风停止。

想点什么吧。

想女人的事好吗?

想加代子的事好吗?

想凉子的事好吗?

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暖意。

噢,如果是现在,大概说得出口吧。

如果是现在,就说得出口。

当时,其实我想把你拥入怀中。

噢,那个女人的身体,活生生的体温——

深町现在想要那个。

我想和你紧密交合。

我想和你水乳交融,耳鬓厮磨,手脚交缠,腹部紧贴,像两头野兽般从背后交媾。

我想握住你的乳房。

和乳头一起包覆在手中,一再确认它的柔软……

喂。

凉子。

你在哪里?

你在飞机上哭泣吗?

你现在在日本做什么?

在想什么?

回去之后——

假如能活着回去,我就去见你。

第一个去找你。

不顾一切地去见你。

我不管你和羽生之前的感情有多深,总之,忘了那个男人!

虽然我或许不能代替他,我或许不能扮演羽生的角色,也会忍不住苦苦思念之前的女人,或者故作坚强,我或许只能带着所有过去,完整扮演深町诚这个角色,但我要对你说。

至少,我要老实地对你说。

老实地对你说。

至少我能够老实地对你说。

我喜欢你。

让我保护你。

我爱你。

我不晓得你现在处于多么深沉的哀伤之中,我不晓得你处于多么剧烈的暴风雨中,我会紧紧跟随在你身旁,直到你心中的暴风雪平息为止。让我跟你在一起。

不。

不对。

我要更老实地说。

说不定是我需要你。

是啊。

是我需要你。

我想要紧紧抓住的不是这面冰壁,而是你。

和你在一起时,我真的好快乐。

噢,我居然现在才察觉到那种事。

我居然现在才察觉到。

我可以不要再往上爬了。

现在就解开自我确保,走路回日本吧。

把喜玛拉雅山、世界第一高峰峰顶、羽生的事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连伤痛也忘掉。

所以……

想到这里时,深町的耳朵听见了。

夹杂在暴风雪的剧烈声中、微小的声音。

飒。

飒。

飒。

什么触碰雪的声音。

渐渐靠近。

声音渐渐变大。

飒。

飒。

飒。

飒。

渐渐靠近。

声音越来越大。

是什么的声音呢?

深町知道那是什么。

是石头。

落石。

石头从冰壁上,以飞快的速度滚下来的声音。

往上抬起头来。

必须避开石头。

抬起头的视野中,雪剧烈地从左到右画出一条条直线。

灰色的雾。

从中忽然出现黑色物体。

它朝着深町的脸砸了下来。

深町低呼一声,低下头。

那一瞬间,安全帽上产生强烈的冲击力。

意识和体重同时从深町的身上消失。

8

体重消失的那一瞬间,身体马上受到一股冲力。

感觉安全吊带被拉扯,身体垂吊在斜下方。由于以冰楔钉采取了自我确保,因此它阻止了深町的身体往下坠。然而,自我确保令人忧心。不晓得它能够撑到什么时候。

别这样就死——

意识消失之前不到一秒钟的瞬间,只有那个念头掠过深町的脑海。

来不及在意识中确认那个片断的思绪,深町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之所以恢复意识,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被人摇晃。

“喂,你没事吧?”

有人在摇我的身体。

“深町。”

有声音。

强而有力的低沉嗓音。

一团热气就在自己身旁。那团热气抱着自己。

“喂。”

那个声音终于传到了深町的意识。

睁开眼睛。

眼前有一张脸。

虽说是脸,几乎看不见皮肤。

脸部皮肤几乎被防寒帽、安全帽、护目镜遮住了。

只看得见嘴唇、唇嘴周围的一点皮肤,以及白色牙齿、舌头、口腔粘膜。

是谁?

这个男人是谁?

究竟是谁会在这么高的地方呢?

“羽生吗……?”

深町低喃道。

“深町,你还活着吧?”

羽生用手拍打深町的脸颊。

因为被羽生抱着,所以即使隔着厚重的衣服,羽生的肌肉动作也传了过来。强劲的动作。有人能在这种高度,采取这种惊人的身体动作吗?

有。

那个男人就在眼前。

羽生丈二。

然而,为什么羽生会在这里呢?

他不可能会来。

又看见幻觉了吗?

羽生在深町的钩环上打普鲁士结,固定于从上面垂下来的登山绳上。

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有登山绳呢?

噢,是羽生啊。

羽生用这条登山绳从上面下来的吗?

羽生把深町固定在登山绳上,然后解开深町先前用于冰楔钉的自我确保。说是解开,其实是拔出冰楔钉。

绳环和冰楔钉垂吊在深町的钩环上。

“亏你能靠这种自我确保得救。”

耳边传来羽生的低语。

不晓得雪底下有没有岩石或什么,但只有这里的冰壁斜坡呈峰状。大概是因为身体的一部分接触那里,所以施加在自我确保上的重量减少了几成。

假如坠入空无一物的空间,冰楔钉肯定会从雪面上脱落。

夹在安全吊带的冰杖和冰斧都还在。

“没有上升器。你能一面以普鲁士结自我确保,一面用双斧往上爬吗?”

羽生在风中激动地叫道。

深町点点头。

“我、我想办得到……”

右手勉强握住了冰杖。

左手拿着冰斧。

然而,无法拿着它们挥动。只能用冰爪的爪子踩在冰上,勉强站在峰状冰壁上。

“你办不到……”

羽生低吟道。

手,或者应该说是手腕以下太冰。因为毫无防备地暴露在这种风中好一阵子。这种时候,手脚末端会因冻伤而渐渐受损。

小指使不上力。

深町心想,说不定会失去一、两根手指。

想完之后,觉得自己在想多么愚蠢的事。

明明如今连能不能活着回去都不知道,却在担心一、两根手指的事。

“丢下我别管——”

深町说。

脑袋知道自己因缺氧而屡屡看见幻觉。在圣母峰,而且是冬天的西南壁,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动的人,只有死路一条。深町好歹知道这一点。

牙齿喀嗒作响。

强烈的寒冷侵袭深町。

在这种高度停止活动的身体,立刻会被夺走体温。然而,觉得冷的时候还好。久而久之,不再感到寒冷就完了。

“卸下登山背包!”

羽生说。

卸下登山背包?

这个男人在胡说八道什么?

卸下登山背包?

为了什么?

“不,在那之前先把体重施加在登山绳的普鲁士结上,藉此保持平衡。”

羽生调整登山绳的普鲁士结,让普鲁士结挪动到深町容易顺利把体重施加其上的位置。

登山绳因为深町的体重而绷紧。

那条登山绳因重力而被猛力往斜右上方拉扯。深町险些失去平衡。

即使失去平衡而滑落,因为打了普鲁士结,所以没关系,但是话说回来,这种风是怎么回事?

“小心!风很强。”

原来是风啊。

深町心想。

强风从左边吹来,登山绳偏向右方。

对了,羽生呢?

深町看了羽生一眼。

他竟然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

羽生没有采取任何安全措施,攀附在这面冰壁上。

多么神勇的男人啊。

光是羽生的身体在自己身旁,仿佛就有火一般的热度传到这里来。

羽生把冰杖插进自己的安全吊带,拿出冰楔钉,开始用冰斧把它打进峰状冰壁的上方。

好硬。

冰楔钉迟迟钻不进去。

羽生激烈的喘息声,传进了深町的耳中。

尽管如此,羽生仍有节奏地使劲捶打。冰楔钉一点一点地钻了进去。

钻进十公分左右时,羽生停止了动作。

羽生接着从深町手中抢走冰杖和冰斧,插进自己的安全吊带。

他把手搭在深町肩上。

“你听好了,稍微往左移动!”

羽生把深町从峰状冰壁上面往壁面推出去。

深町一面让冰爪的爪子抓住壁面,一面往左移动。没有冰杖,也没有冰斧,但是打了普鲁士结,所以勉强能够移动。

“卸下登山背包!”

羽生又说了一次。

“你想做什么?”

“废话少说,卸下来就对了!”

“别管我!不然连你都会没命!”

深町以最大的音量喊道。

然而,那个声音已经气若游丝。

“快点,从肩头卸下登山背包!”

羽生从深町的双肩扯下登山背包。

羽生只以双脚的冰爪站在峰状冰壁上。虽说是峰状冰壁,其实和斜坡没有两样。

十七公斤的登山背包交到羽生手中。

羽生用绳环把登山背包拴在刚才打进冰壁的冰楔钉上固定,以免掉下去。接着,把插在自己安全吊带上的深町的冰杖和冰斧,固定在那条登山绳上。

做完那些事,羽生望向深町。

“你听好了,深町,别放松。一旦高度升高,或者疲劳累积,想要活下去的意志就会在无意中变得消极。那么一来,你就完蛋了。”

“为什么要管我?”

深町问道:

“我们不是各爬各的山,彼此互不相干吗?”

“闭嘴!”

羽生开始以双斧往上爬。

“你想做什么?”

深町问,但羽生不回答。

深町每次大声说话,就会因此喘气。

羽生在深町上方三公尺一带,往左移动跨过登山绳。他似乎在那里,从登山绳以普鲁士结采取较长的自我确保。

羽生以双斧沿着登山绳,从上面降下来,在深町的头顶上停住,眺望下方,似乎在目测深町和自己之间的距离。羽生又往上爬,调整长三公尺左右的普鲁士结的位置。这次往右移动五十公分左右,又从上面降下来。

他在深町的右边与他并肩。

羽生的普鲁士结伸长到底,正好在和深町一样高的地方,承受住羽生的体重。

羽生一面把体重施加在普鲁士结上,一面往左移动,靠向深町,把自己的冰杖和冰斧插进深町的安全吊带,以免它们掉下去。

接着,取出绳环做两个大环,挂在自己的左肩上。

“你听好了,深町,接下来听我的话做!”

羽生以强硬的口吻说。

“等一下我会钻到你底下去,你让冰爪离开冰壁,悬吊在半空中,绕到我背上。变成在我背上的姿势就好。”

“你想做什么?”

“我没有时间解释。”

羽生的身体钻进深町的身体与冰壁之间。深町让抓住冰壁的冰爪前爪松脱,以普鲁士结悬吊在登山绳上,绕到羽生的背上。

羽生变成夹在深町的腹部和冰壁之间的姿势。

羽生在那个位置解下挂在肩上的绳环,先让其中一个钻过飘在半空中的深町左脚,接着让另一个钻过右脚——

“羽生,你打算怎么做?”

“安静!别浪费精力!”

这时,深町总算明白羽生想做什么了。

羽生竟然想要背着深町攀爬这面冰壁。

“住手!你办不到的!”

深町吼道。

自己的体重是六十七公斤。再加上身上穿的衣服和装备,大概是七十五公斤左右。

背着那么重的重量,尽管打了普鲁士结,也没办法在这个七千公尺的高度攀爬。

自己的身体渐渐被固定在羽生的背上。

“住手……”

深町语带哭腔地说。

“给我住手!你办不到的。你怎么可能办得到?你打算和我一起自杀吗?”

羽生不回答。

他把自己的右手插进后方——也就是羽生自己的背部和深町的腹部之间。

咯噔。

有一种什么被锐利刀刃割断的触感,深町知道,自己的全部体重施加在羽生的背上。

羽生为了深町,以右手中的刀子割开了原本以普鲁士结绑在登山绳上的尼龙绳。

“羽生先生,给我住手……”

深町的声音变得泫然欲泣。

“够了。已经够了。把我丢在这里!”

深町说道。

独自一人——而且是在寒冬无氧攀爬这面西南壁。

那是多么艰辛的事啊。

为了这么做,羽生至今花了多少的精力与时间啊。

为了那么做,他做了什么呢?

他舍弃了什么呢?

深町都知道。

羽生把凉子留在日本——

在加德满都的饭店,他不肯和凉子发生关系。

这八成是羽生这个男人奉献一生的工作。羽生至今的一生为此而存在。

然而,他却为了别人……

这个名叫羽生丈二的男人正要完成人类历史上至今没有人完成的事的那一瞬间,在那至高的瞬间的前一刻,我要让这个男人做出这种赌命的行为吗?

我不能那么做。

会死。

“羽生先生,给我住手!给我住手!”

深町哭了。

我没有资格被羽生救。

有什么在自己和羽生的背部之间不停地往上滑动。

是登山绳。

因为羽生从自己的肩头抽出了登山绳夹在羽生和深町之间下垂的部分。

羽生把抽出来的登山绳丢到自己的胯下。

因为强风,下垂的登山绳立刻被吹到右边。

羽生再度在登山绳上采取较短的自我确保。

然后,解开了一开始采取的三公尺自我确保。

接着,把手绕到后面,抽出插在深町背上安全吊带的冰杖和冰斧。

抬头往上看。

理应绷紧的登山绳,因为从左吹来的暴风雪,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幅向右弯的曲线。

“风好强啊……”

羽生嘀咕了一句。

接着,羽生开始背着深町攀爬。

深町感觉到羽生的肌肉在自己的腹部底下动。

强而有力的节奏。

羽生的背部肌肉变硬、放松,下一秒钟那里又产生新的一束肌肉。

寒风刺骨的暴风雨刮在背上,但腹部感觉到羽生身上的热气升起。

多么勇猛的男人啊。

羽生丈二——

这个男人现在背着超过七十五公斤的重量,无氧攀爬超过海拔七千公尺的冰壁。

这需要多么旺盛的精力啊。而且,是在这种暴风雪中——

羽生剧烈地吐出火球般的气息。

爬一步,喘几下,再爬一步,又喘一阵子。喘气的期间不会动。

在这里使用这么多体力,明天,这个男人能够行动吗?

“羽生先生,不要再管我了……”

深町抬起头时,看见了头顶正上方有一团浓重的灰色。白雪自左而右,从那团灰色的前面水平疾驰而过。

是岩石。

迹近垂直的巨大岩峰耸立在斜度将近五十度的冰壁上。上层融入了白灰相间的暴风雪之中。

她的根部一带看起来是人工的蓝色。

是羽生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