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夫妇间的芥蒂
1
大西觉察到妻子祥子那种“冷漠”,是在婚后刚过一周年的当口。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早在新婚旅行的途中,或更早些,似乎在婚前的“恋爱”阶段就发生了。
然而,自己明确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是决定调任清里的那天晚上。
起初,和大家一样,大西由恋爱到结婚,毫无疑问娶的是一位美丽贤慧的妻子,并深信以祥子作为终身伴侣,正是一生中最大的“收获”,自己也由此踏上了前程灿烂的人生道路。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就像一股阴冷的风在两个人中间回旋,感到阵阵寒意袭身。他当初总认为这是自己神经过敏,硬是否定了这个念头。
所谓妻子,在丈夫看来,是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购置物件”。就像大西那样,深信自己买了一件最好的东西,可是后来才发现在挑选的时候没注意到竟有疵瑕。这时候,真可谓是后悔莫及、欲哭无泪了。因此,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佯作不知,始终还相信是件完美无瑕的上等品。
这倒不只做丈夫的是这样,做妻子的就更明显了。一旦知道在买东西的时候自己看错了,但再也没有轻易调换的实力了。首先,结婚时盛大的礼庆,惊动了周围的至亲好友,改变初衷也是件极不光彩的事。这样,结婚不久,没料到却看透了对方的本质,只得强作不见,从一而终,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认定一生中只允许选择一次“配偶”,而现在又丧失了这唯一的机会,倘若死认着这个理儿,那么,世间那些君子淑女将会无所归宿,必将抱憾终身。从认识祥子起到现在已有好几年,大西才觉得自己和妻子之间有一股冷气在回荡,恐怕也是这种情况。
反正,打从这时候起,夫妻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感情,就显得淡薄了。俩人结合以后度过了一段日子,与婚前对恋人那种炽热的感情相比,总有些芥蒂。
“这一回,我要调到清里去工作了。”他接受经理绪方研制毒气弹命令的当天晚上,竭力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但心里总有点儿不踏实。
“到清里去?”
“是的,你也知道,是在八岳山那边。”
“啊,清里,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啊。”
“地方是偏僻了点儿,不过我是去当厂长的。这次,为了研制新产品,要到清里去建新厂。”当然,研制毒气弹这回事还是瞒着没说。
“是吗?很好嘛。”祥子表情极平静,对新产品一句也没问。
“二十七岁就当新厂的厂长,这可是破格的提升啊。”
“很好嘛。”
大西期待着一个妻子总会有的感情上的反应,祥子仍是那样不紧不慢的口气。于是他只得使出最后一招,这样她一定会感到吃惊吧:
“很抱歉,因为那是个穷山僻壤,又没什么设施,不能带家眷去,我只得单身上任了。”
“好的。”祥子仍丝毫没有激起感情上的波澜。
“现在,家庭生活有了变化,对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好处啊。”
祥子怀孕了,可能是这个原因,变得懒得开口。只是敷衍一声,不免有些乏味,也提不起劲儿来再说些什么。这样常常会相对无言,这是什么时候起形成的局面?
大西以前也曾想过,这一切都是妊娠带来的异常状态,但现在觉得也许她个性就是如此。这个疑问当时开始在他心头萌发。
不管怎么说,结婚不过才一年,女性的母爱本能无论怎么强烈也罢,听到丈夫去外地工作的消息竞会无动于衷,大西顿时对最大收获的妻子,第一次感到十分不满。
“今后要分居两地,你看来也并不难受咧。”
“没那回事,只是觉得肚子胀得让人不好受。”祥子的这句话才流露出一点儿内心的感情。也许这是为了掩饰刚才给大西说个正着而有点儿狼狈吧。
“再说,清里离东京不远,每星期总能回来一次吧。”祥子又补充了一句。她感到刚才自己有点儿过份冷落了丈夫,想对他表示一些歉意。
大西始终没能找到答案,抱着这个疑问出发到新的岗位去了。
2
列车载着丈夫驶去了,来送行的祥子伫立在站台上,直到列车在自己的视野里消失。这时候,有一种安逸感涌上了心头。然而又感到难以抑制的孤寂。
现今,丈夫撇下我去了。虽是暂时的分别,是为了工作而离开家,但至少在屈指可数的日子里是不能回家的。载着丈夫的列车尽管不理解人的感情,但毕竟把夫妻之间的距离拉开了。
留下了结婚仅一年、还怀着孕的妻子,虽然是暂别,但也是难以忍受的别离呀!祥子思忖:“尽管这样,我并不怨恨列车的无情,在心中反而涌出了一种安逸感。”
——丈夫离她而去,新婚的妻子反而感到安逸,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果真是幸福的吗?”祥子自己问自己,心中充满了惆怅。
“那么,要保重身体呀,有什么事,马上通知我。”
“你自己也要保重。”
列车开动的时候夫妻间的话语,还在心中回荡。
“他也感到很孤寂呀。”祥子好像按着胸,双手紧紧把衣襟拉住。列车驶去以后,早春料峭的寒风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刮得更猛了。
新宿车站不像东京站有那么多熙熙攘攘的送行客人。稀疏的人群随列车驶去而匆匆忙忙在街头消失,空荡荡的中央线列车站台恰与相隔不远处电车站的纷杂形成强烈的对照。
现在,她心中正像这大城市的一角那样,空虚而冷落。
祥子朝着杉并区的家走去。那个家里现在一个人也没有。本来可以不必来送行的,结果还是支撑着来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外表看来祥子的身孕似乎还不显著,但现在是最要留意的时候。
乘车往新宿驶来的时候,离开车的时间还早了点儿,丈夫好几次请司机把车开得平稳些。真是个好人哪,也是个公司里对他寄托着希望的杰出工程师。在家庭里,他是个无可挑剔的丈夫,而且不久就要成为一个无可挑剔的“父亲”了。细细思量起来,自己还是幸福的,可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呢?
“仔细想来,是由于自己不安定的神经在作祟,害怕不幸会降临到头上,才觉得无幸福可言呢?还是怕会乐极生悲而产生的一种恐惧感,所以才故意折磨自己,觉得并不美满呢?我真是个傻瓜哟。”祥子不禁责备起自己来了。
列车发车的站台离东面的出口处最近。车站前来往的行人摩肩接踵,十分拥挤。
“给越南以和平!”
“请资助重建残废者中心设施!”
“反对XX首相访X!”
“我的诗集。”
“反对XX,募集签名!”
形形式式的人们为了达到各种各样的目的,向来往的行人呼吁、演说、喊叫或吆喝。
目的虽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的,就是他们对自己所公诸于众的各种呼吁却是坚信不移,充满热忱的。
来往的行人对此似乎都漠不关心,也可以说是近乎冷酷地无动于衷,冷眼瞧着这些参与各种运动的人们,在过路行人流露的目光里,分明把这些人当成商品、木偶甚至是要饭的,或者完全视若不见。可这些人并不气馁,仍放大了嗓门,来动员群众。
他们的“信仰”中倾注了火一般的热情,他们在风砂迷漫中,连日向群众呼吁,忍受着不计报酬的劳累,而且从中找到了喜悦和生活的意义。
祥子非常羡慕他们,歆羡他们有坚定的信念。
“我有吗?有!我有丈夫。是的,我有丈夫,爱着我的丈夫,这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不过……不过什么?不过,为什么我的心里并没有像那些人燃着火一般的热情?在心里燃着火?傻瓜!夫妻的爱就像涓涓细流,悄悄地、源远流长而永不停息地涌出、涌出。决不会像火焰那样有燃尽的时候。是的,确实是这样。”
祥子为了找到答案,正在自问自答的时候,被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叫住:“请为了越南的和平签个名吧!”
祥子毫不在意地接过笔,签了名。刚走几步,心中蓦地想起:大西是个炸药工程师,他所造出的炸药正运往越南,也许就在现在这一瞬间伤害了从未见过的越南人。我是为了丈夫,哪怕是微乎其微地减少罪孽而签名的吧?不,不,决不是这样,而是对他所制造的东西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才签的名。我反对丈夫去制造这种玩意儿。不,我反对的是对制造这种东西而毫不介意的丈夫的那颗心。
这时候,祥子突然感到一种重压,不是由于怀孕,而是对丈夫的态度抱着一种反感,使自己闷郁得透不过气来。而且从现在起就要在这闷郁的心情中,孤孤单单地度过几个月,才能等到丈夫的归来。想到这里,真令人不堪忍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