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杀人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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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星期五夜里的雨下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再加上这天又是发工资的日子,根本拦不到出租车。这时,鬼头已经醉得迷迷糊糊了。自从上面通知他已经决定将他调往美国的那一天起,同事、客户中邀他喝酒的一个接一个。
今天晚上请他的是同一个科室的同事。喝一阵换一个地方,已经喝了好几处了。几个夜晚积下的疲劳向他袭来,鬼头终于顶不住了,只好扔下兴致正浓的同事,独自往家里赶。出了店门鬼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醉得不轻了。
自以为脑子还清醒,可腿就是不听使唤。在这种时候,偏偏又找不到车,而且,雨也越下越大——是那种夹着雪粒的冻雨。
抬头一看,原来自己已经晃到了地铁入站口。对,先跑进去躲一躲再说!看看表,还没到地铁收班的时喉。干脆,与其毫无指望地等出租,不如坐地铁回去,这样反而靠得住些。
走下楼梯,到站台上一看,等车的乘客还真不少!正好是酒店要关门的时候,再加上这该死的雨,乘客的绝大部分,不是浓妆艳抹的女人,就是那些坐不上出租车的、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是这些人构成了“末班车高峰”。
到了这个时候,地铁电车的间隔时间长,站台上的乘客自然就积压得多。电车老不来。鬼头开始后悔了——早知这样,还不如当初就横下心来等出租车。就在这时,车站的广播里传来了电车就要进站的消息。
电车终于露出了头,进站了。乘客们的注意又都集中到了电车上。当车头向自己靠近时,鬼头朦胧中觉得背后好像有什么异样的动静。他的自卫本能起了作用,可惜在酒精的作用下,条件反射神经太迟钝了。
身体还没来得及对感觉到的东西作出反应,他就被人从后面猛推了一下。当时他站在站台边上,毫无戒备,根本不可能用腿使劲稳住身子。在突如其来的外力作用下,他身子失去平衡,跌落到了铁轨上。电车司机见状,立即使了急刹,机车发出一声怪叫。然而,二者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假如鬼头没有喝醉,说不定他还有救。可是,由于当时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跌下去的,摔到了要害,动弹不得,就这么躲在那儿等电车冲了过来。
电车的急刹声里又加进了一声人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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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头的身子被车轮铡成了两截,当场咽了气。事发现场是地铁丸之内线上的银座站,有众多目击者在场。但是,他们看到的只是鬼头摔下站台后的情景,此前的情况谁也没看见。
大家都喝了酒,就是那些没喝酒的,也顾不上去注意别人。鬼头跌落时大家只顾注意期盼已久的电车,谁也没看见他是怎么掉下去的。对现场进行调查后,警方也得出结论认为,这次事故是鬼头喝醉了酒,没站稳,不小心跌到铁轨上造成的。
一位乘客说,就在电车刚要靠站,他正从楼梯跑向站台时,曾看见一个女人从站台急急地上楼梯往外走。不过,警方没把这件事和事故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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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头一月二十五号在丸之内银座站跌下铁轨被电车轧死的消息,使各破案专班大为震惊。
此前,参与民间外交的六名刑警分别向各自所属的破案专班提出过自己的看法,认为两起杀人案和另一起被害人失踪案之间有相关关系。
然而,各搜查本部都认为,这种看法缺乏事实依据,没有予以采纳。
恰好在这个时候,民间外交碰头会敦促各警署关注的、可能出现的“第四个被害人”死了。他们预计要发生的“新的杀人案”成了实实在在的现实。对此,有人反驳说:“认为鬼头是被人杀害的,这样看不妥吧?从事发现场的情况看,他是喝醉了酒失足掉下铁轨的。再说,又没有目击者。”
鬼头的身子被切断了,惨不忍睹,目击者(跌落后的)都四散而去。拍摄站台情况的监视器主要是供电车上的工作人员用的,而且,鬼头跌落的地方又正好在监视器的拍摄死角上,几乎不可能再现事故发生时现场的原貌。
这种环境,反过来也能给案犯制造事故假象提供极大的方便。时间选在醉汉多的末班车进站那一瞬,不可能有注意力集中在案情上的目击者。而且事故发生后大家各奔东西,警方难以收集证词。这些因素,或许案犯都考虑到了。
接近被害人并不难。假装照料醉汉,瞅准时机把他推下铁轨,这是非常容易的事。而且,连作案工具都不用,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只要被害人跌下去了,在场的人都会把注意力集中到被害人身上去,逃离现场也不难。
即使是不巧被几个乘客撞见了,这些胆小怕事的目击者也会用“事故现场实在太惨了,我吓得只顾逃了,什么也没看见”之类的话来搪塞。事实确实如此,有几个女人就是这样跑开的。
如果是一起蓄意策划的杀人案的话,那么应该说,案犯的确干得漂亮,做到了天衣无缝。
事到如今,三个破案专班都不能对民间外交会上提出的假设置之不理了。于是,三方聚在一起,在麻布署召开了一次破案协作联系会,旨在研究三起案子之间的联系。
会上形成了决议,以后三方要全面合作,下一步的工作重点是:
一、继续寻找鬼头跌落时的目击者,认真走访。
二、对鬼头的人际交往背景展开调查。
三、查出四名被害人(鲛岛在内)同时被人加害的共同原因。
四、对这四个人的人际关系背景进行详细调查。
五、查明鬼头跌落铁轨当日今井绅平的行踪。
六、查明田代裕子和上述四人,尤其是鬼头之间的关系。
七、查明目黑诚次和上述四人,尤其是鬼头之间的关系。
八、查明鬼头跌落铁轨当日目黑诚次的行踪。
九,寻找鲛岛保之的下落。
以上这些工作安排表明,事实上,三个警署已经在协调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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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哪儿是什么事故?!”水岛说。
“果然不出所料,今井绅平没有作案时间。”菅野应了一声。
“这是意料中的。可是,三起案子都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不在犯罪现场,这反而让人觉得是他预先安排的。”水岛仰着头思考着。此前,警方对今井一月二十五号那天夜晚的去向进行了调查,结果是,那天晚上他参加了社区聚会,和人在离家不远的一家餐馆里喝酒,并且聊到深夜才回家。
“看来,这个今井也是一伙的。”没料到菅野用了“一伙”这个词。是啊,在对石野和枝案展开调查期间,山冈明子又被杀了,接着又是鲛岛、鬼头,案情越查越复杂。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刑警们才勾勒出了这些案子相关的整个轮廓,认为它们不可能是某一个犯罪分子单枪匹马所为。如果这四起案子是相关的,那么,只有当一伙人形成一个有机的合作体才能实现他们的目的,一个人没有这个能力。
“一伙的?”水岛回味着菅野的话。突然,他脑海里闪过一道亮光,这道光,照亮了以前一直藏在死角里的什么东西。好一阵,水岛都在凝神搜寻着这闪光掠过的东西形迹。闪光一掠而过,而那东西的形迹都清晰地捕捉到了。
“菅野君!”水岛对营野越来越随便,连称呼方式都没了。
“什么事?”菅野也注意到,水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我怎么一直没想到这个?”水岛像是在自责。
“没想到什么?”
“今井绅平准备了三个无作案时机的证据。”
“是啊。”石野案发时,他参加店主联谊会旅行去了鬼怒川;山冈案发时,他又去了夏威夷;鬼头出事时,他又去参加了社区会的聚会。
“可是,被害人不是有四个吗?对其中的三个,他的无作案时机证据都是没问题的,剩下的一个我们还不清楚呢!”
“鲛岛!”菅野一惊。
“对,我们怎么把鲛岛给忘了?”
“可是,今井和鲛岛之间什么关系都……”
“要说没关系,他和鬼头也没关系。可是,鬼头出事时,我们去查了他当时的行踪,这是因为我们把鬼头落轨的事看作是整个案件的一环。而鲛岛呢,我们在怀疑和案件有关之前就怀疑到了他,可是却没对今井绅平取证。这是因为,我们把鲛岛看成了杀害田代裕子的凶手。按后来野中提出的假设,鲛岛也成了被害人了。我们当时就应该去向今井绅平取证才对。”
“你是说,是他今井把鲛岛怎么样了?”
“如果今井是一伙的,就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有道理!”不知不觉中,菅野也越来越倾向水岛的看法了。
“假设今井是一伙的,那么,他准备那些确凿的不在场证据也就顺理成章了——作案前有人向他通报了消息,他知道警方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于是就采取了安全措施。可是,他做过头了。他没必要为鬼头的死准备不在场证据,应该说,他根本就不应该为自保而采取安全措施。因为这样一来,反正让我们盯上了他对鲛岛的失踪是不是有不在场证据。这事本来是我们的盲点,反而让他给提醒了。”
“咱们这就去看!”
“如果今井是一伙的,按说就应该有他自己的分工。说不定,鲛岛的失踪就和他有关。”两人立即赶到了川越。
“是不是还有什么要了解的?”今井不慌不忙地问。
“有件事,对破案有参考价值,上次忘了向你打听。”
“打听什么都行,凡是我知道的……”
“十月十二号夜里到十三号这段时间里,你在哪儿?”
“十月十二号……”两人一齐把目光投向今井的脸——这张脸在变!
“嗯……十月十二号……是星期五吧?那天晚上我在家里。”
“在家里?”
“和往常一样,七点钟吃过晚饭后,看了一阵电视,十点钟左右就睡了。”
“那,十三号呢?”
“那天一整天都在家里。”
“那天有什么客人来过吗?有没有谁给你打过电话?”
“好像没有。”
“既然人在家里,总会有顾客上门吧?”
“那天身体不太舒服,没开门。”
“那,有没有谁知道你那天在家里呢?”
“老婆知道。”
“除太太外,还……”
“行啦!凭什么每天都得找人证明我去了哪儿?”今井终于把情绪露在了脸上。
“我们只是随便打听一下。因为前三次问你你都能清清楚楚地说出自己的去向。”水岛话里带刺。
“也不能说三次都清清楚楚就应该每次都清清楚楚啊!我没有这个义务嘛!都是民主社会了。”
怎么突然冒出来了一个民主社会?水岛苦笑了一下,说:
“实在对不起。前三次你回答时心情都不错,没想到这次会冒犯你,请原谅!”
“也谈不上是什么冒犯。我只是想说,人过日子不能每时每刻都请人证明自己的去处。”
又被暗暗刺了一下的今井好像突然察觉到了什么,态度温和地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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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今井家,在回家的路上,菅野说:“今井这家伙,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那尾巴只是在我们眼前晃了晃,要抓还抓不住。”
“今井今天的反应已经说明问题了。”
“他在那伙人中间起的什么作用,已经有点眉目了。他万万没有料到,我们会把他和鲛岛联系起来,他小看我们了。”
“上次我们为鬼头的事向他取证时,他怎么没防范?”
“道理很简单,因为他认为鬼头是被害人,而鲛岛却是加害人。”
“是嘛,这么一说,我心里也多少有点数了。”
“你想到什么了?”
“我明白鲛岛为什么去向不明了。”
“是为什么?”
“只要我们找不到鲛岛,那么就会一直认为鲛岛是加害人,一般人是不会去查加害人的加害人的。这是个心理盲区。”
“有道理。”
正因为是走进了这个心理盲区,所以刑警们才没想到去向今井取证,查他在鲛岛出事时的去向。将鲛岛从加害人的位置上转到被害人的位置上去思考问题,这是一个不小的转换。对加害者,当然要追查他的行踪。可是这时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加害人可能又会是另一个加害人在另一起案件中的被害人。换句话说,不会去追捕罪犯的罪犯。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要把鲛岛藏起来,今井就有了安全保障。
“那么,田代裕子被杀,又怎么解释呢?”
“我看那是鲛岛的冲动型杀人。就在有人盯上了鲛岛、准备对他下手时,撞上鲛岛犯了杀人罪,于是,准备加害鲛岛的人就对此大加利用。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罪犯万万没有料到,鲛岛会一时兴起杀人。反过来说,正因为他杀人是出于一时冲动,事发后肯定会不知所措,对自身的危险处境毫无防范。罪犯正好钻了这个空子,对他下手,而且还可以把他作为自己的安全保障。对罪犯来说,这确实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假设今井是一伙人中的一个,那么,我们下一步要做的,就是去找他的同伙了。”水岛说完,叹了一口气。这露出的尾巴也太短了。今井不是说过吗,他没有每时每刻证明自己去处的义务。拿不出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这并不能证明他有罪。
现在就暂且假定是今井把鲛岛怎么样了,可是问题是,眼下还没有发现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任何关系。
“你看这么想怎么样?如果说今井是一伙人中的一个,他的任务是‘负责鲛岛’的话,那么,其他的人就是分管石野、山冈的。杀害这四个人的,是一个既分工、又合作的类似的团队的东西。杀害每个被害人都有专人负责。”
“杀人团队?”菅野的突发每想使水岛惊叹不已。
“你刚才不是说过,既然是一伙的,今井就应该在其中有自己的分工吗?你的话启发了我。诈骗案、银行抢劫案、森永食品敲诈案中,罪犯都组成了团伙。在杀人案中,组成一个团队,在其部分间相互协调的前提下实施作案,这也是很可能的。”
“我本来的意思只是想说他们之间是一种一般意义上的同案犯关系。杀人团队,这个叫法好!很有时代感!不过,其中得有一个杰出的领导才行。”
“如果把这些案子看作是一个系列的话,很有可能真有一个带队的能人。就像一个交响乐队,大家都随着指挥挥舞的指挥棒有条不紊地演奏一支犯罪曲。”
“这个乐队指挥,必须能找到对四个被害人有加害动机的人,还必须具有让他们形成一股合力的强大凝聚力和通盘策划的领导才能。否则,是干不了的。”
“按‘一杀一’的分工方式算,那么就需要有四名罪犯,或者说四名计划实施人。你看,今井就没能力解决两个。所以,除了他,按说还应该有三个执行人。”
“外加他们的指挥?”
“不。说不定,那个指挥也分担了一个。”
“总之,只要不是一个人管两个,这个团队的成员就应该有四个人。”
“怎么样?前一阵对石野和山冈的关系以及杀害她们的动机进行调查时,我们盯上了今井。这次,要不要再去查查鬼头和鲛岛的关系,以及条害他们两个的动机?”
“好主意!和寻找杀害四个人的同一个动机相比,像这样把他们分成两组找动机要容易多了。”
碰头会上,菅野谈了自己的设想,可是却没有顺利通过。首先,“杀人团队”这一思路就遇到了很大的阻力。
有人甚至嘲笑菅野,说他是推理小说读多了。
“水岛和菅野的想法中,假设和不切实际的成分太重了。首先,认为鲛岛保之是杀人案中的被害人,这终究总是推测,还没有找到事实依据。另外,鬼头胜也的死,很可能只是一般的事故,把它理解成杀人案,这也有点牵强。鬼头和石野和枝只不过同居了一年,石野和山冈也就是高中时的同学,毕业后没有来往。是的,她们两人曾一起对同学用过私刑,造成了对方的下肢瘫痪,问题是被害人的父亲有确凿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据,而且他无法知道山冈在哪里。至于山冈和鲛岛的关系嘛,他们只是在修学旅行途中萍水相逢,这是典型的青春浪漫故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今井绅平和鲛岛素不相识,更谈不上有加害鲛岛的动机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可是,水岛他们却牵强地编出了一个杀人团伙的故事,把今井说成了杀人犯,这和电影、电视里的那些情节没什么两样嘛!”
“当然啦,对他们的想像力还是应该肯定的。不过,我们不同意把它作为我们警方的破案方案。”水岛、菅野所面对的,就是如此强大的反对呼声。提出这种看法的人,对鬼头死后召开的破案协调会本来就不赞成,只是鉴于这是水岛他们早就预料到了的结局,这些人才稍稍放低了反对的嗓门而已。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反对派的势力又大了。这主要是因为目前仍然不能证实鬼头的死是一起谋杀案。
“是的,我们的想法或许是离奇了一点。但是,我们预料过山冈、鬼头会有生命危险,而这一预见后来成了现实,这该是铁的事实吧?只要老老实实地承认这一事实,就应该把石野、山冈、鬼头这三个案件联系起来看。我想,从这个前提出发去调查这些案子和鲛岛之间的关系,决不是什么牵强附会地把鬼头的死编造成杀人案。”
水岛反驳说。会议出现了僵局。结果,水岛、菅野的意见还是没有被采纳。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与会者认为,今井只对其中一件不能提供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仅凭这一点就怀疑他涉嫌杀人,这是缺乏说服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