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 Ⅲ

至少有一道思绪、一种优雅、一份惊奇,

是任何高明的文字都无法表达的。

——马洛,《帖木儿大帝》

奥伯龙度过童年的那间房子跟他母亲的并不完全一样。史墨基和黛莉·艾丽斯继承房子后,家里的人就是他们的孩子和艾丽斯的父母,这时旧有的管理方式就变松散了。黛莉·艾丽斯的母亲不爱猫,艾丽斯却喜欢,因此随着奥伯龙长大,家里猫的数目就成倍增加。它们成堆躺在火炉前,家具和地毯上都覆盖着一层随风飘散的猫毛,仿佛结了一层干燥的永久白霜。奥伯龙常在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看见沉静的小小猫脸凝视着他。有一只虎斑猫,眼睛上方的斑纹仿佛两道凶猛的假眉毛。有两三只黑猫,还有一只带有复杂黑色花纹的白猫,像个糊掉的棋盘。寒冷的夜里,奥伯龙常会在沉重的压迫感中醒来,在棉被里猛然翻身,把两三只睡得正爽的猫甩到旁边去。

除了猫,还有狗儿斯帕克。根据史墨基的说法,它的列祖列宗全是一个样,看起来就像巴斯特·基顿的亲儿子:斯帕克眼睛上方的浅色斑点也让它的脸看起来一样,带点责备的表情、极度机警、有着长长的鼻梁。年纪一大把的时候,斯帕克让一只来访的表妹怀了孕,生下三只没有名字的小狗和另一只斯帕克。确认自己有后之后,斯帕克就缩在火炉前医生最爱的椅子上度过余生。

丁香花与萤火虫

把医生和妈妈推到一旁去的还不只是动物而已(尽管从未明讲,但医生确实清楚表示自己不喜欢宠物)。他们虽然没失去尊严,却仿佛悄悄地被不停堆积的玩具、饼干屑、鸟窝、尿布、创可贴和双层床一波波推进了历史。自从她女儿也当了妈妈后,妈妈就变成了德林克沃特妈妈,接着是D妈妈,接着又变成了妈迪。身为一个向来在底下辛勤撑起一切的人,她总难免有种被踹到楼上去的不舒服的感觉。且不知为何,就算医生经常对时、上发条、维修保养(通常脚边都有一两个小孩绕来绕去),屋里的诸多时钟却开始各敲各的。

房子本身也慢慢衰老。整体而言依然优雅,主结构也没什么大问题,但却不时这里松、那里垮,维修工程十分浩大,永远没有完成的一天。很多外围的房间都封闭起来:那座塔是多余的奢侈品,而那座栽培橘子的温室里,大麦糖色的玻璃片也从糖霜色的白铁框架里一片一片掉出来,散落在花盆间。众多花园和花圃当中,最晚衰落、颓废最久的就是厨房那片花园。尽管漂亮的花格前廊上的白漆已经斑驳脱落、葡萄藤攀上了内外四心桃尖拱,尽管阶梯塌陷、石板小径已消失在野草和蒲公英之间,但只要能力允许,克劳德姑婆就会照顾那些花床、种出缤纷花卉。花园尽头长出了三棵野生酸苹果树,变得苍老、健壮、纠结,每年秋天都掉一地坚硬的果实,开始腐烂时胡蜂就乐不可支。妈迪会拿一小部分来做果酱。后来当奥伯龙开始搜集文字后,只要听到“酸涩”这个词,他心里就会浮现那些皱巴巴、酸得不宜食用的橘色苹果躺在杂草间的画面。

奥伯龙是在厨房的花园里长大的。某年春天,考虑了自己背跟腿的状况后,克劳德姑婆终于有了一份认知:试图维护花园然后失败,会比直接放弃更令人痛苦。奥伯龙这下更开心了,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禁止他靠近花床了。荒弃后,花园和园中建筑就有了某种废墟似的魅力:工具躺在散发着泥土味的盆栽棚里,年代久远而布满尘埃,蜘蛛在洒水器的开口处织网,让它们看起来仿佛地下藏宝室里的古老头盔。水泵房则拥有装饰性的小窗、尖尖的屋顶和迷你屋檐,在他眼里向来有种遥远蛮荒的味道。那是座异教神殿,里头的铁制水泵则是一尊顶着长长头冠、伸着长长舌头的神像。他常踮起脚把水泵的把手往上推,再使尽浑身的力气将它上下扭动。神像会粗哑地嘎吱作响,接着把手会遇上某种神秘的阻力,此时他几乎必须整个人攀上去才能把它压下来。而重复一两次后,阻力就神奇地突然消失了,这时水会沿着水泵宽阔的舌面流下来,变成一片光滑清澈的水幕,溅到老旧的石头上。

对当时的他而言,这片花园广袤无比。若是从缓缓起伏的宽阔露台上望出去,它就像海洋般一路延伸到酸苹果树生长的地方,后面是一大片蔓生的野花和狂乱的杂草,倚着石墙而生,石墙里通往“公园”的X门已经永久封闭。既是海洋,也是丛林。只有他一人知道那条石板小径的下落,因为他可以钻进那层层叠叠的叶子底下,从那凉爽而光滑似水的灰色石板上爬过去。

到了晚上就有萤火虫。它们总是令他惊奇不已:前一秒似乎还什么也没有,但接着当暮色转蓝、他从某件专注的事物上抬起头时(例如观察一座鼹鼠丘缓缓形成),天鹅绒般的夜色中就已满布点点荧光。有天傍晚,他决定要在入夜之际,坐在阶梯上心无旁骛地等待它们出现,看着第一只萤火虫亮起,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就只为了他苦苦寻求(往后也会继续寻求)的那份完整性。

那年夏天,前廊的阶梯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宝座的高度而已,因此他坐在那儿,穿着球鞋的脚稳稳放在地上。但他还没专注到僵硬的地步,因此仍会不时抬头仰望筑在椽上的齐整的燕子窝或银白色的喷气式飞机轨迹,甚至唱着一首不成曲调的歌,歌词全是些关于消逝暮光的无意义拟声字。他一直守候着,但最后看见第一只萤火虫的却是莱拉克。

“那里。”她用她那低沉的小小声音说道,而远方的蕨类植物之间就确实亮起了一个光点,仿佛是被她这么一指才出现的。第二个光点亮起时,她用脚趾一指。

莱拉克没穿鞋子。她向来不穿鞋,连冬天都不穿,只穿一条浅蓝色的无袖连衣裙,再不然就是裹着一片长条状的布料,下摆垂到她光滑的大腿上。当他把这件事告诉他母亲时,她问难道莱拉克不会冷吗?结果他答不出来。似乎不会,因为她从来不发抖,仿佛她只要穿上那条蓝色裙子整个人就完整了,不需要更多保护。她的裙子跟他的法兰绒衬衫不一样,她的裙子是她的一部分,不是穿上来遮蔽或乔装用的。

整个萤火虫王国正逐渐浮现。每当莱拉克伸手一指、说“那里”,就会有一个或很多个光点亮起,是种泛白的绿色,就像他母亲衣柜里那夜光电灯开关。当它们全部到齐、花园里唯一清晰的东西也都变得模糊紊乱而没有颜色时,莱拉克开始用手指在空气中画圈,结果萤火虫就朝莱拉克手指的地方缓缓聚集了起来,跳跃着前进,仿佛不甚甘愿似的。聚集起来后,它们就开始在那儿跟着莱拉克的手指转圈圈,变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圆,像一场肃穆的孔雀舞。他几乎可以听见音乐。

“莱拉克让萤火虫跳舞。”终于从花园进来时,他这么告诉母亲。他学莱拉克的样子用手指在空中画圈,一边哼着一首歌。

“跳舞?”他母亲说,“你不觉得你该睡了吗?”

“莱拉克就不用睡。”他说,并不是想拿自己跟她比较,毕竟她从来不必守规则,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跟她产生关联而已:很没道理,天空还发着微微的蓝光、有些鸟儿甚至还没休息的时候,他就得去睡了。但他确实知道有人没睡,知道有人会在他做梦的时候在花园里待到深夜,或到“公园”去散步看蝙蝠,而且只要她想,甚至可以一直不睡觉。

“去请索菲帮你放洗澡水吧,”他母亲说,“告诉她我立刻上去。”

他站在那儿看了她片刻,考虑自己要不要抗议。洗澡也是莱拉克从来不做的事情之一,但她却常坐在浴缸边看着他,姿态漠然、洁净无瑕。他父亲摇了摇报纸,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声音,因此奥伯龙就像个乖巧的小兵一样离开了厨房。

史墨基放下报纸。黛莉·艾丽斯站在水槽边陷入了沉默,手里抓着抹布,眼神却飘到了别处。

“很多小孩都有想象的朋友,”史墨基说,“或想象的兄弟姊妹。”

“莱拉克。”艾丽斯说。她叹了口气,拿起一只杯子,看着杯底的茶叶,仿佛想从中看出什么。

那是个秘密

索菲答应给他一只鸭子。想从她那儿求得这种好处通常比较容易,倒不见得是因为她比较和善,而是她不像他母亲那么警戒,似乎常常心不在焉。他整个身子泡在哥特式浴缸里(浴缸大到几乎可以让他在里面游泳),她则拆开包装纸取出一只鸭子。他看见分了层的箱子里还剩五只。

这些鸭子是克劳德姑婆买给他的,她说材料是橄榄香皂,所以在水里会浮起来。她还说橄榄香皂非常纯净,不会刺激眼睛。那些鸭子雕刻得很精美,颜色是种看起来确实很纯净的鹅黄色,摸起来光滑无比,总让他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介于崇敬和深深的感官欢愉之间。

“该开始洗了。”索菲说。他让鸭子浮在水上,思考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不惜血本地把所有淡黄色的鸭子同时放进水里,是一群超凡的、光滑的、雕刻出来的纯净之物。“莱拉克让萤火虫跳舞。”他说。

“哦?把你耳朵后面洗一洗。”

他不懂为什么他只要提起莱拉克,人们就会要求他做这个做那个?他母亲曾经暗示他最好不要跟索菲说太多莱拉克的事,因为她可能会难过。但他却认为只要说清楚就好了:“不是你的莱拉克。”

“不是。”

“你的莱拉克不在了。”

“是的。”

“我还没出生她就不在了。”

“没错。”

坐在马桶盖上的莱拉克只是看着他俩,似乎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涉。关于这两个(或三个?)莱拉克,奥伯龙总有一大堆疑问,而每当他想起索菲的莱拉克,疑问就会再添一笔。但他明白有些秘密是他不会知道的,必须等到更大一些,他才开始对此感到愤慨。

“贝齐·伯德又要结婚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的?”

“泰西说的。莉莉说她会嫁给杰里·索恩。露西说她‘已经’怀孕了。”他模仿姊姊们那种又八卦又略带批评意味的口气。

“这个嘛。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索菲说,“你出来吧。”

他不甘不愿地放开了鸭子。它有棱有角的雕工已经开始变模糊了,以后它的眼睛会不见,接着脸也会不见;宽阔的鸭嘴先是变得像麻雀的喙子,接着整个不见;接着头也会消失(他总是小心翼翼不去弄断它愈来愈细的脖子,因为他不想破坏它溶解的过程);到最后它会变成不规则状,不再是只鸭子了,只是一颗鸭子的心脏,依然纯净、依然漂浮。

索菲边打哈欠边帮他擦身。她的睡觉时间通常比他还早。跟他母亲不同的是,索菲帮他擦身时常常擦得不彻底,在他手臂后侧和脚踝上留下斑斑水渍。“你怎么都不结婚?”他问。这跟其中一个莱拉克的一个疑点有关。

“从来没有人跟我求婚。”

那不是事实。“鲁迪·弗勒德求过婚啊。就在他老婆死了以后。”

“我又不爱鲁迪。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泰西告诉我的。你谈过恋爱吗?”

“一次。”

“跟谁?”

“秘密。”

书本与战役

直到七岁以后,奥伯龙的莱拉克才离开,但早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很久不再跟别人提起她了。长大成人后,他有时会猜想那些有过幻想朋友的孩子是否大部分都比他们表面上宣称的更晚告别这段时期。当一个孩子不再坚持在餐桌上为他朋友准备一副餐具、不再阻止别人去坐他朋友的椅子时,他是否还会继续跟这朋友进行某种交流?而这种幻想朋友通常是渐渐消失的吗——在真实世界愈来愈真实的同时变得愈来愈虚幻?还是他们通常是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的,从此不再出现——跟莱拉克一样?他问过的人都说自己完全不记得了。但奥伯龙认为那些古老的小小幽灵可能都还在,只是人们羞于承认。毕竟没理由只有他一个人记得这么清楚吧?

莱拉克消失那天是个六月天,天气清朗无比,夏季已完全到来。就是去野餐的那一天,奥伯龙长大的那一天。

那天早上他一直待在书房里,横躺在那张大沙发上,皮坐垫凉凉地贴着他的双腿后侧。他正在看书,或至少是抱着一本厚厚的书、一行一行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印刷字。奥伯龙向来爱看书,他甚至还不认识字时就有这份狂热了。那时他常跟父亲或姊姊泰西一起跷着脚坐在火炉边,只要他们翻一页,他就跟着把手上那本图片很少、根本看不懂的大书翻过一页,感到难以言喻地舒适平静。学会解读文字只是让捧着书本翻书、仔细研究卷首插画的乐趣更上层楼而已。书!打开时,老旧的黏胶会噼啪作响、释出一阵香气;合上时会发出扎实的一声“砰”。他喜欢大书、旧书,最爱成套的书,例如矮柜上那十三册格雷戈罗维乌斯的《中世纪罗马》,书皮是金棕色,内容晦涩难解。这些又大又旧的书本身就很神秘:因为年纪的缘故,就算他每一段、每个章节都仔细读(他不是那种会草草翻阅的人),他还是无法解开当中奥秘,证明它枯燥、过时又愚蠢(毕竟大部分的书都是这样)。它们大半保有了那份魔力。而沉重的书柜上总是还有更多书,约翰·德林克沃特搜集的那些古怪书籍,在他玄孙眼里就跟他为了填满书柜而大量购买的套书一样有吸引力。此时奥伯龙手里拿的就是约翰·德林克沃特的《乡间建筑》最后一版。百般无聊的莱拉克不断以不同的姿势出现在书房的各个角落,仿佛在跟自己玩游戏。

“嘿,”史墨基出现在敞开的门口,“你闷在这里头做什么?”闷这个字是跟克劳德姑婆学的。“你出去玩了吗?天气这么好。”奥伯龙没响应,只是缓缓翻过一页。史墨基只看得到儿子理着平头的后脑勺(头发还是史墨基帮他剪的),耳朵从脑袋两侧突出,中间微微凹下。此外还看得到那本书的最上缘,以及一双穿着巨大球鞋的脚。他不必看就知道奥伯龙穿着一件法兰绒衬衫,手腕的扣子都扣上——不管天气多热他都不会换穿别的衣服,也不会把手腕的扣子解开。他对这男孩产生一股不耐烦的同情。“嘿。”他又说了一次。

“爸,”奥伯龙说,“这本书讲的是真的吗?”

“那是什么书?”

奥伯龙举起书本让他看封面。史墨基突然一阵情绪上涌——多年前他也是在一个这样的日子翻开了那本书,说不定根本就是同一天。自从那时起他就没再看过那本书了。但他现在已经更能了解书中内容。“这个嘛,‘真的’。”他说,“‘真的’,我不知道你所谓‘真的’是什么意思。”他每说一次,那代表怀疑的虚拟引号就变得愈明显。“那是你外高祖父写的,你知道吧。”他说着走过来坐在沙发另一端,“在你外高祖母和外高祖母的父亲协助下写成的。”

“嗯哼。”奥伯龙对这没兴趣。他读道:“‘有一个空间,就定义上而言跟我们这个空间一模一样大,照理说应该不会——’”他停顿了一下。“‘——不会因为我们这个空间扩张而缩小,或因为这里缩小而变大。但近代一定经常有人侵入那个领域,我们所谓的进步、经济成长和理性边界扩张一定逼得那个国度的人往内侧撤退,因此(就算他们理应有无限的空间可以撤退)他们还是丧失了大部分地盘。他们是否为此愤怒?我们无从得知。他们是否计划复仇?还是说他们跟印第安红番和非洲蛮族一样,已经疲惫消沉、数量锐减,终将难逃被——’”又是个困难的字,“‘——被歼灭的命运;不是因为他们无处可逃,而是因为我们贪婪豪夺的结果已经造成他们领土和主权的丧失,而这种伤痛是他们无法承受的?我们目前还无法得知……’”

“什么句子嘛。”史墨基说。三个神秘主义者凑在一起,说出来的话还真是不知所云。

奥伯龙放下书本。“真的是这样吗?”他问。

“这个嘛。”史墨基说,突然一阵尴尬,就像孩子问父母有关性或死亡的事,“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了解。反正这种事情不适合问我……”

“但这到底是不是‘捏造’的?”奥伯龙坚持发问,这是个简单的问题。

“不是,”史墨基说,“不是,但这世界上有些东西呢……虽然不是捏造的,却也称不上真实,不像天在上、地在下,或二加二等于四这类东西这么真实……”男孩盯着他看,史墨基看得出来这套诡辩打发不了他。“听着,你何不去问问你妈或克劳德姑婆?这方面她们比我懂得多了。”他抓住奥伯龙的脚踝,“嘿。你知道今天要去野餐吧。”

“这是什么?”奥伯龙说,他发现了那张薄得像洋葱皮、塞在封底的图纸(或地图)。他把它摊开(一开始还转错了方向、造成一个古老的折痕断裂),而有那么一刻,史墨基望进了儿子的内心:他对图纸或图表(特别是这张)所能带来的启发充满期待,渴望明晰与知识,但同时又对那诡异的、至今未明的、即将揭露的东西心存恐惧。

最后奥伯龙只好爬下沙发把书放在地上,才把图纸全部摊开。它如燃焰般噼啪作响。折痕交错的地方已被时光打上了小小的孔。对史墨基而言,它看起来比十五六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更加老旧、褪色更严重,而且还多了一些他没印象的数字和特征。但它一定没变。此时奥伯龙已经聚精会神地在钻研它,两眼灼灼有神,手指摸索着地图上的线条。史墨基在他身旁蹲下,发现自己现在也没比当年了解到哪里去。这些年来他学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尽量避免去了解它(除此之外他还学到了什么吗?噢,可多了)。

“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奥伯龙说。

“哦,是吗?”史墨基说。

“这是场战役。”

“嗯哼。”

奥伯龙曾经钻研古老历史书籍里的地图:一个个标上小旗帜的长方块,分散在条纹状的等高线地形图上;一侧是灰色方块,另一侧则是黑色方块(代表坏人),分布方式大致对称。另一页则是几小时后的情形:某些方块跑到了旁边去、被敌对的方块攻破,一道大大的箭头指出进攻方向;其余的则完全转了向,循着另外一道箭头撤退,其中一侧还出现了另一些带有斜线的方块,代表迟来的盟军。但摊在书房地板上的那张巨大图纸却没这么容易懂。仿佛是把一场漫长战役的演变情形(黎明时的局势、下午两点半的局势、傍晚时的局势)全部呈现在同一张纸上,撤退与进攻、整齐与溃散的阵脚全部叠在一块儿。至于地形线则不是普通战场那种弯弯曲曲、跟随地势起伏的等高线图,而是规则无比、互相交错:众多几何图形在交缠的过程中巧妙地互相改变,因此整体看起来就像云纹绸一样闪闪发光、让人视觉错乱:这条线是直线吗?这条线是弯曲的吗?这些是套叠的同心圆,还是一个连贯的漩涡?

“那里有一段说明文字。”史墨基疲倦地说。

确实。奥伯龙也注意到图中到处都有一块块细小的文字说明(战败盟军的兵团),还有代表行星的符号,还有一个罗盘(但呈现的不是方向),还有一条比例尺(但单位不是英里)。图说中说明粗线包围的是“此地”,细线包围的则是“他方”。但根本无法确定图上的哪些线算粗线、哪些又算细线。图说下方还有一串附注,用加了底线的斜体字来强调其重要性:“周围=哪儿也不是;中心点=到处都是。”

奥伯龙非常困惑,突然产生了某种危机感,因此抬头望着父亲。他似乎在史墨基脸上和低垂的眼神里看见悲伤的屈服(往后的日子里,每当奥伯龙梦见史墨基,梦里他最常看见的就是这张脸)。像是一种失望,仿佛在说:“好吧,我试着告诉过你了,我试过阻止你走到这一步、试过警告你。但你是自由的,因此我不反对,只是现在你知道了、你明白了。如今木已成舟,这有部分是我的错,但大部分是你自取其咎。”

“什么,”奥伯龙开口,却感觉喉咙被哽住,“什么是……什么是……”他必须先吞吞口水,但接着就发现自己无言了。那张图表似乎正发出一阵声音,吵得他无法思考。史墨基抓住他的肩膀站起来。

“好了,听着。”他说。也许奥伯龙刚才误解了他的表情:当他站起来拍掉膝盖上的灰尘时,他看起来就只是很无聊而已,也许是这样,八成是这样没错。“我真的觉得今天不适合讨论这些,你知道吧?我的意思是来吧,野餐开始了。”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弯身看着儿子,换了一种态度:“好啦,也许你对这件事不是很有兴致,但我认为你妈妈应该会很高兴有人帮她准备东西。你想搭汽车还是骑脚踏车?”

“汽车。”奥伯龙说,还是没有抬头。尽管他和父亲似乎有那么一刻一起踏入了未知的领域,但现在他们又恢复了疏离的关系,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等待父亲移开目光(他可以感受到父亲盯着他的后脑勺),等待他踏上书房外的拼花地板,才抬起头。那张图纸(或地图)已经不再那么引人入胜了,但令人困惑的程度却丝毫未减,就像一道没有答案的谜题。他把它再次折叠好,合上书本,但却没把这本书跟它的姊妹作一起放回原本的玻璃柜里,而是把它偷偷塞在一把扶手椅的棉布罩子底下,准备晚点再来拿。

“但倘若这是场战役,”他说,“那么哪一方是哪一方?”

“‘倘若’是战役的话。”莱拉克跷着脚,坐在扶手椅上说。

古老地形

泰西已先行前往今年的预定野餐地点。她骑着她维修好的脚踏车沿着旧路、新路狂飙而去,托尼·巴克则紧跟在后。她为他争取了一个客人的位子。莉莉和露西则会从另一个地方过去,因为泰西那天早上派她们去进行了一趟重要的探访。因此那辆古董旅行车上有艾丽斯(负责驾驶),身旁是克劳德姑婆,门边是史墨基;后座有医生、妈迪和索菲;而最后面则是盘腿而坐的奥伯龙和狗儿斯帕克。车子行进时斯帕克总会不断踱来踱去(也许是很难接受自己的腿闲着,风景就一直从它眼前飞过去)。也有莱拉克的位子,但她根本不占位子。

“猩红丽唐纳雀。”奥伯龙对医生说。

“不,那是红尾鸲。”医生说。

“黑色的,有个红色的……”

“不,”医生说着举起一根手指,“唐纳雀全身都是红色的,只有一片黑色翅膀。红尾鸲则主要是黑色,带有红色斑纹……”他拍了拍自己胸前的口袋。

旅行车颠簸地沿着那蜿蜒的道路开往目的地,每个关节都抱怨似的嘎吱作响。黛莉·艾丽斯宣称这老古董之所以还能动,完全是靠斯帕克在里面走来走去(斯帕克自己也这么相信)。确实,大部分跟它同年龄的车若是像它这样受辱,应该早就坏掉不能动了。它的木质侧板已经成了漂流木似的灰色,皮椅也已经跟克劳德姑婆的脸一样布满了细细的皱纹。但它的引擎还很强健,而且艾丽斯已经从她父亲那儿学到了它的各种习性:医生对这辆车确实如对红尾鸲和红松鼠(尽管乔治·毛斯不相信)那般了如指掌。为了替她这不断扩大的家庭进行浩大的购物工程,这些事艾丽斯非学不可。已经没有那种半个月的购物清单了。这年头买的可是六只装的鸡腿、好几盒这个、好几打那个、巨大的经济包装、一盒十磅重的清洁剂、两夸脱大瓶装的油和三公升装的牛奶。这辆旅行车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全载了回来,跟艾丽斯一样坚忍地肩负一切。

“亲爱的,你觉得要再开下去吗?”妈迪说,“到时候开得回来吗?”

“嗯,我想可以再开一段。”艾丽斯说。他们之所以开车,主要是因为妈迪有关节炎而克劳德姑婆太老了。若是换成从前呢……他们冲过一个窟窿,除了斯帕克以外,大家多少都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他们进入一大片树荫,艾丽斯放慢速度,几乎可以感受到树影轻柔地从引擎盖和车顶上扫过。她忘了从前的事,感觉内心升起一股甜美的夏日欢愉。他们听到了第一声蝉鸣。艾丽斯将车子缓缓停下,斯帕克停止踱来踱去。

“从这里开始走可以吗,妈?”她问。

“哦,当然。”

“克劳德姑婆?”

她没回答。大家全因为这份寂静与绿意而陷入了沉默。

“什么?哦,可以啊,”克劳德姑婆说,“奥伯龙会帮我的。我走最后面。”奥伯龙得意地咯咯笑,克劳德姑婆也一样。

“这不就是,”当他们三三两两地走上那条泥土小径时,史墨基说了,“这不就是那条路吗?”他跟艾丽斯一起提着一只野餐篮,他换了换自己拉住握柄的手势。“我们那时候不就是走这条路吗……”

“是的。”艾丽斯说。她微笑着斜斜瞟了他一眼。“没错。”她捏了捏野餐篮的握柄,仿佛那是史墨基的手。

“我就想嘛。”他说。这条路两侧山坡上的树木已经明显长高了,变得更高贵挺拔、更加满载树木的智慧,树皮更厚、爬了更多藤蔓。由于封闭已久,这条路已经荒废,长满了这些树木的后代。“这附近,”他说,“有一条通往伍兹家的捷径。”

“是啊。我们走过。”

他跟艾丽斯共享的旅行袋压着他的左肩,让他很难走路。“我猜那条捷径已经不见了吧。”他说。什么旅行袋?是那只野餐篮才对,妈迪当年就是把他们的新婚早餐装在这只野餐篮里。

“没人维护啊,”艾丽斯说着回头瞄了瞄父亲,结果发现他也瞄着相同的这片树林,“也没这个必要了。”埃米·伍兹和她先生克里斯至今都已去世十年了。

“我一直都很惊奇,”史墨基说,“这些地形我始终弄不懂。”

“嗯哼。”艾丽斯说。

“我完全不知道这条路在这里。”

“嗯,”她说,“也许它真的不在这里。”

克劳德姑婆一手搭着奥伯龙的肩膀、一手拿着一根沉重的拐杖,小心翼翼地从路上的碎石间踏过。她产生了一种习惯,嘴巴会不断做出咀嚼的动作。她觉得这件事若被人发现,一定会尴尬无比,但由于积习难改,她就说服自己没有人注意到,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你真乖,愿意陪老姑婆一起走。”她说。

“克劳德姑婆,”奥伯龙说,“你父母写的那本书——那本书是你父母写的吗?”

“哪本书,亲爱的?”

“关于建筑的,只是内容大部分跟建筑无关。”

“我以为,”克劳德姑婆说,“那些书用一把小钥匙锁上了。”

“噢,”奥伯龙故意忽略这件事,“书里写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吗?”

“一切什么?”

这根本不可能说得上来。“书的最后面有一张图。那是一场战役的图吗?”

“噢!我从没这么想过。一场战役!你这么认为吗?”

看她这么惊奇,他反而不那么确定了。“你觉得是什么呢?”

“我说不上来。”

他期待她能至少试着发表一点看法,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咀嚼、继续缓步前进。因此他把她的话解释成不是说不出来,而是不能说。“那是秘密吗?”

“秘密!嗯哼。”她再次露出惊奇之色,仿佛之前从没想过这种事,“你觉得是个秘密?噢,噢,说不定正是呢……老天,他们走得真快,对吧?”

奥伯龙宣告放弃。这位老妇人的手重重压在他肩上。远方的路缓缓攀升又落下,高耸的树木框着一片银绿色的景致。树木似乎往中间倾斜,树枝如手一般伸出来,向行人招摇展示后方的风景。奥伯龙和克劳德姑婆望着其他人走上顶巅、从入口处进入那个地方,进入阳光下,环顾四周,然后继续往下走,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

山丘与溪谷

“我还是小姐的时候,”妈迪说,“我们一天到晚来回跑。”他们野餐的那张格子桌巾原本是铺在阳光下,但现在已经落到了一棵巨大枫树的阴影里。火腿、炸鸡和巧克力蛋糕都已所剩无几,两个空酒瓶倒在旁边,第三瓶也快喝光了。一大群黑飞蚁刚抵达田野边缘,正互相传递讯息:走运了。

“希尔和岱尔家的人,”妈迪说,“向来跟大城有关联。我母亲姓希尔,你知道吧。”她对史墨基说,史墨基确实知道。“噢,三十年代有趣极了,坐火车进城、吃饭、拜访我们希尔家的表亲。不过希尔家人并不是一直都住在大城里……”

“那些希尔家的人,”索菲说,把一顶草帽盖在脸上抵挡热烈的阳光,“是不是就是现在还住在高地的那些?”

“那是其中一支,”妈迪说,“我们这边的希尔家人跟高地的希尔家人向来没什么往来。事情是……”

“说来话长。”医生说。他对着阳光举起酒杯,看着阳光在杯中闪闪发亮(他向来坚持野餐也要使用真正的玻璃杯和银制餐具,因为在户外使用这些豪华器皿能让野餐显得像是一场盛宴)。“最后是高地的希尔家人占尽便宜。”

“不是这样,”妈迪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说的是哪个故事?”

“有只小鸟告诉了我。”医生咯咯笑着说,自得其乐。他伸直身子,背靠着枫树,拉下那顶几乎跟他自己一样老的巴拿马帽,准备小憩一下。随着耳朵愈来愈聋,妈迪近几年来聊起的旧事已经愈来愈冗长、琐碎、重复,但她从来不介意被批评,径自说下去。

“大城里的希尔家人,”她对着大家说,“真的很有气派。当然啦,那时候有一两个用人不算什么,但他们可是佣仆成群。都是些很棒的爱尔兰女孩。都叫玛丽啦、布里奇特啦、凯瑟琳什么的。他们有一大堆很传奇的故事。好吧。大城的希尔家族慢慢凋零了。有些人跑到了西部落基山脉那边去。只有一个跟诺拉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嫁给了一位汤斯先生,留了下来。那是场很棒的婚礼。那是我第一次在婚礼上哭。她不漂亮,也不是什么青春玉女,而且已经有一个跟前夫生的女儿,那人叫什么来着,已经死了。总之这位汤斯先生呢(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可真是个金龟婿,天啊!这年头已经不能说这种话了,对吧!然后所有那些女佣全部穿着硬挺的衣服排排站,恭喜啊小姐,恭喜。她的家人都为她感到高兴……”

“一整个希尔家族,”史墨基说,“都乐得手舞足蹈。”

“……后来就是他们的女儿,或者应该说是她那个女儿,菲莉斯,在我结婚那时候认识了斯坦利·毛斯,我的家族和那个家族就是这样间接连上关系的。菲莉斯。她母亲是希尔家的人。她就是乔治和弗朗兹的母亲。”

“‘山峦历经了分娩之痛,结果生出一只可笑的小老鼠。’”史墨基自言自语。

妈迪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当然啦,那个时代的爱尔兰穷得不得了……”

“爱尔兰?”医生抬起头,“怎么跑到爱尔兰了?”

“其中一个女孩,好像是布里奇特吧,”妈迪转向她先生,“是布里奇特还是玛丽?后来嫁给了鳏夫杰克·希尔。好吧,他前妻……”

史墨基悄悄溜走。医生和克劳德姑婆也都没在认真听,但只要他们或多或少摆出倾听的姿态,妈迪就不会注意到史墨基不见了。奥伯龙盘腿坐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手里不断抛接着一只苹果,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史墨基发现他似乎总是这样)。他看着史墨基,目光炯炯,因此史墨基猜测他是不是打算把苹果扔向他。史墨基露出微笑,想出了一个可以开的玩笑,但由于奥伯龙的表情丝毫没变,因此他决定作罢,站起身来再换个位置。(其实奥伯龙根本不是在看他,因为莱拉克坐在奥伯龙和史墨基中间,挡住了史墨基,而奥伯龙其实是看着莱拉克的脸:她脸上有个奇怪的表情,除了“悲伤”以外他找不到其他形容词了,但他猜不透莱拉克这样是什么意思。)

史墨基在黛莉·艾丽斯身旁坐下。她躺在地上,头枕着地面一块突起处,双手交握在吃得饱饱的肚子上。史墨基摘了一根莎草穗,把它从嘎吱作响的新荚里取出来咬了一口,味道有点甜。“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他说。

“什么事。”她没睁开惺忪的眼睛。

“我们结婚那天,”他说,“你记得吗?”

“嗯哼。”她微笑。

“那时我们到处跟人见面、打招呼。他们给了我们一些礼物。”

“嗯哼。”

“当中很多人送我们礼物时都说了‘谢谢’。”他看见青绿色的莎草穗子随着他说话的节奏上下跳动,“我猜不透的是,为什么是他们跟我们说‘谢谢’,而不是我们跟他们说‘谢谢’。”

“我们道谢了啊。”

“但他们干吗道谢?我是这个意思。”

“这个嘛。”她思考了一下。这些年来他问的问题实在太少了,因此他一旦发问,她就要苦苦思索该如何回答才不会让他陷入忧虑。倒不是说他有忧虑倾向。她常揣测他为何从来不担忧。“因为,”她说,“这桩婚事算是安排好的。”

“是吗?所以呢?”

“呃,他们很高兴你真的来了。答应好的事真的实现了。”

“哦。”

“这样一切就会按照原定计划发展了。毕竟你又不是非来不可。”她握住他的手,“你不是非来不可的。”

“我倒不这么认为。”史墨基说。他思考了一下。“他们为何这么介意承诺的事?倘若承诺的对象是你。”

“哦,你知道的。他们很多都是亲戚,算是吧。其实是家族的一部分,虽然不可明讲。我的意思是,他们是爸爸的同父异母兄弟姊妹,再不然就是他们的孩子。或孙子。”

“哦,是喽。”

“奥古斯特。”

“对。”

“所以喽。他们的利益也受到牵涉。”

“嗯哼。”他要的答案不尽然是这样,但黛莉·艾丽斯却说得一副这就是答案的样子。

“这一带大家的关系变得很紧密。”她说。

“血浓于水。”史墨基说,但他向来觉得这句谚语很蠢。血当然比较浓稠,但那又如何?难不成还会有人靠比血液清淡的水成为亲戚?

“纠成一团,”艾丽斯说着闭上眼睛,“就像莱拉克。”一定是喝了太多酒、晒了太多太阳,否则她不会就这样随口说出这个名字,史墨基心想。“亲上加亲,算是双重表亲吧。自己是自己的表亲。”

“什么意思?”

“哦,你知道的嘛,表亲的表亲。”

“我不知道,”史墨基困惑地说,“你是说姻亲吗?”

“什么?”她睁开眼睛。“哦!不不,当然不是。你说得没错。不是。”她再次闭上眼睛。“别提了。”

他望着她,心想:一旦开始追踪一只兔子,就一定会惊动另一只。而就在你看着那只兔子跑掉的同时,第一只兔子也会溜走。别提了。这点他做得到。他在她身旁躺下,把头枕在一只手臂上,此时的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情侣:两人的头紧紧相依,他低头看着她,她享受着他的凝视。他们很年轻就结了婚,两人现在还是很年轻。只是爱情已经苍老。此时传来了一阵音乐,因此他抬起视线。泰西坐在一块岩石上播放她的录音机,不时停下来记诵曲调,拨开脸上一束长长的金色鬈发。托尼·巴克坐在她脚边,脸上是种陶醉之情,就像个刚发现某种新宗教的皈依者,完全不晓得一段距离外的莉莉和露西正交头接耳地谈论他,对泰西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浑然无所觉。史墨基不禁猜想:像泰西这么瘦、腿这么长的女孩是否该穿那么短、那么紧的热裤呢?她已经晒成古铜色的脚趾正跟着歌曲打拍子。青青灯芯草,噢。周围的山丘全都翩翩起舞。

逃跑的神情

医生也不再听他太太演说了,因此听众只剩下索菲(已经睡着)和克劳德姑婆(也已经睡着,但妈迪不知道)。医生和奥伯龙跟着一排辛勤搬运食物的蚂蚁前进,找到了它们那座又大又好的新蚁丘。

“存货、补给品、清单,”医生翻译,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倾听那座小城市里的声音,“小心脚下,小心后面。路径、工作量、指挥系统、高层、行政八卦,放手吧、别提了、废纸篓、推卸责任、跷班、让乔治来吧,归队归队、继续苦干、上工、进出、失物招领。指令、指导方针、消息途径、行程、打卡、歇工、病假。都一样。”他咯咯发笑。“都差不多。”

奥伯龙把手撑在膝盖上,看着那些微小的装甲车进进出出(驾驶和车辆合体,还配有无线天线)。他想象着里面的蚁群:在黑暗中忙个不停。接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仿佛眼角余光里出现了一个黑点或是亮点,逐渐扩大,直到引起他的注意。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他看见或注意到的不是某种东西的出现,而是某种东西的消失。莱拉克不见了。

“现在上去,还是下去,在蚁后那里,这很不一样。”医生说。

“是啊,我知道。”奥伯龙说着左顾右盼。在哪里?她在哪里?虽然他经常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她,但他向来能够感知她的存在,向来能感觉到她就在他身旁的某处。但现在她却不见了。

“这很有趣。”医生说。

奥伯龙看见她在山坡下,正要绕过一群树木进入后方的树林。她回头张望片刻,一发现他看见了她就匆匆离去。“是啊。”奥伯龙一边说一边溜走。

“在蚁后那里,”医生说,“怎么了?”

“是的。”奥伯龙一边说一边拔腿狂奔,惴惴不安地冲向莱拉克消失的地方。

进入树林时他没看见她。他完全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跟进,因而一阵惊恐:她走进这片树林前投给他的那副表情是个逃跑的神情。他听见外公喊他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这片山毛榉树林的地面平整无比,整齐得仿佛一座有列柱的大厅,她可能的逃离路径至少有十几条……

接着他就看见了她。她平静地从一棵树后面站出来,手里还握着一把像是赤莲的东西,似乎正四下张望想找到更多。她没回头看他,因此他困惑地站在那儿,深知她已经逃离了他,但她现在却一副没那回事的样子。接着她就又消失了,她用那束花诱骗他停下脚步,这一停就停了太久。他冲向她消失的地方,却已明白这次她是真的走了。但他还是大喊:“别走,莱拉克!”

那片树林杂乱、茂密、满是荆棘,像教堂一样黑暗,看不到远景。他盲目地一头冲进去,踉踉跄跄、不断被刮伤。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跑到了之前从没去过的树林深处,仿佛撞进一扇门,却不知门后就是通往地窖的楼梯,一进去就是倒栽葱地一路跌下去。“别走。”他迷惘地大喊,“别走。”语带命令,他从没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就如同她不可能会拒绝。但没有人回答。“别走。”他又说了一次,这回已不是命令。他在树林的阴影中感到害怕,年幼的心灵没料到自己会这么突然就感到如此失落。“别走。拜托,莱拉克。别走,你是我唯一的秘密!”

年老的巨人如树木般超然地俯视着这个突然猛冲进来的小家伙,没受到什么打扰,但倒是颇感兴趣。他们把手放在巨大的膝盖上,仔细端详着这个微小无比的人物。其中一个把手指放在唇上,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在他们的脚趾间跌跌撞撞。他们把巨大的手掌放在耳朵后,带着窃听者的微笑听见了他的呼喊与悲伤,但莱拉克却听不到。

美丽姊妹花

“亲爱的父母,”奥伯龙用两根手指,在折叠式卧房里发现的一台古老打字机上敏捷地敲着字,“噢!在大城度过冬天将是一段不寻常的经验!我很高兴冬天不是没完没了。但今天气温二十五度,昨天又下了一场雪。你们那儿一定更惨,哈哈!”他停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给这句愉快的话加上单引号和句点。“我已经到律师事务所见过佩蒂先生两次了,他们是外公的律师,你们也知道吧。他们人很好,预支了我一笔钱,比授予额度还多了一点点,但并不多,而且他们也不知道这该死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全部处理好。但我确定一切都会很好。”他根本不确定。他曾大发雷霆;他曾对着佩蒂先生那个机器人似的秘书大吼大叫,差点把那张寒酸的支票揉成一团丢到她脸上。但打出这封信的那个人就算咬着舌头、绷着手指,都不会承认这种事。艾基伍德一切都很好,这里也是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他换到下一段。“我穿来这里的那双鞋已经快要坏了。大城街道真难走!你们也知道,这里的物价已经变得很高,但质量却不好。不知道你们可不可以帮我把衣柜里那双高筒靴寄过来。它们不是很正式,但我反正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农场这儿工作。冬天来了就有一大堆事要做,要清理东西、把动物关进马房等等。乔治穿橡皮靴看起来很好笑。但他对我很好,我就算长水泡也还是很感谢他。这儿也住了一些很好的人。”他仿佛即将从悬崖摔落似的戛然止步,手指停在S这个按键上方。打字机的色带已经老旧发黄了,浅浅的字样上上下下、没有对齐网格线。但奥伯龙不想对史墨基展示他的手写字。他的书法已经退步了,而且他最近还染上了使用圆珠笔之类的恶习。现在西尔维怎么样了呢?“这些人包括——”他在心里列出一份老秩序农场的住客清单。他后悔提及这件事。“一对姊妹,是波多黎各人,非常漂亮。”天杀的他写这干吗?他那像特务一样扰人视听的老毛病又犯了。什么也别告诉他们。他往后一靠,不愿再写下去。而就在这一刻,有人敲了敲折叠式卧房的门。他抽出那张纸,打算晚点再完成(但后来就再也没完成了)。他用力跨了两大步来到门前,准备迎接那对美丽的波多黎各姊妹花,两人包在同一张毯子里,两个都是他的,都是他的。

但站在门前的却是乔治·毛斯。(奥伯龙不久就学会了如何不把别人错当成西尔维,因为西尔维从来不敲门,她总是用指甲轻刮或轻叩门板,像只想进门的小动物。)乔治手臂上挂着一件老旧的毛皮外套,头上是一顶双面绫缎的黑色古董仕女帽,手里提着两只购物袋。“西尔维不在这儿?”他说。

“不,现在不在。”靠着他那孤僻个性练就的一身技巧,奥伯龙成功地在乔治·毛斯的农场上躲了他一个礼拜,进出时都像老鼠一样瞻前顾后、动作迅速。但现在乔治却出现在这里。奥伯龙从来不曾这么尴尬、从来没有过这种被逮个正着的可怕感觉。他认为自己不管说什么都一定会给对方带来满满的创伤与被排斥感,且不管摆出什么姿态,不论是严肃、是玩笑、是随便,都没办法缓和这点。而乔治还是他的主人!他的表舅!老到可以当他父亲了!奥伯龙通常不大能够强烈体会别人的存在和感受,但此刻他却仿佛被乔治附了身似的,感应到他的感觉。“她出去了。我不知道去了哪里。”

“是吗?好吧,这些是她的。”他放下购物袋,把帽子从头上摘下,露出直直竖起的灰色头发。“还有一些,她可以自己过来拿。好啦,了结了一桩心事。”他把那件毛皮外套扔到天鹅绒椅上。“嘿,放轻松。别揍我,老兄。这跟我无关。”

奥伯龙这才意识到自己僵硬地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板着脸孔,因为他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来配合这个情境。他想做的是跟乔治说他很抱歉,但他还够聪明,知道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侮辱人了。况且他也不是真心感到抱歉。

“噢,她这女孩真不简单,”乔治环顾四周(西尔维的内裤就挂在厨房的椅子上,各种软膏和牙刷则放在水槽边),“不简单的女孩。希望你们很开心。”他在奥伯龙肩上捶了一下、捏了捏他的脸颊,很用力。“你这小杂种。”他在微笑,但眼里却闪烁着一股疯狂的光芒。

“她认为你是个很棒的人。”奥伯龙说。

“那是事实。”

“她说要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让她待在这里,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啊。她也这样对我说过。”

“她把你当父亲看待。只是你比父亲更好。”

“当父亲看,是吧?”乔治用灼灼的眼神盯着他看,接着笑了起来,但还是持续盯着他。“当父亲看。”他笑得更大声了,笑声疯狂而短促。

“你在笑什么?”奥伯龙问,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一起笑,还是说他其实是被笑的对象?

“笑什么?”乔治笑得更厉害,“笑什么?不然你是要我怎样?哭吗?”他仰头大笑,露出白色的牙齿,笑得屋顶都要掀了。这时奥伯龙才忍不住加入,但还不敢太忘情,而当乔治发现奥伯龙也在笑时,他自己的笑声就减弱了。他继续咯咯笑,就像撞上防波堤之后的小小余波。“当父亲看,是吧。真奢侈。”他来到窗前,瞪着外面铁灰色的天空。他发出最后一声轻笑,把两手交握在背后,叹了一口气。“噢,她这女孩真不简单。我这种老骨头哪跟得上她的脚步。”他回过头看了看奥伯龙,“你知道她有个天命吗?”

“她说过。”

“是啊。”他的手在背后不断张开又握紧,“噢,看来她的天命里是没有我了。我没差。因为天命里还有个哥哥,还拿着一把刀,还有一个祖母和一个神经病妈妈……还有一些宝宝。”他沉默了一会儿。奥伯龙简直要为他流下眼泪。“老乔治,”乔治说,“大家都把宝宝丢给我。来啊,乔治,做点什么吧。把它炸了,把它送走。”他又笑了。“而有人感激我吗?天杀的当然有。你这狗娘养的,乔治,你毁了我的宝宝。”

他在说什么?他是不是因为悲伤过度而发疯了?失去西尔维就会变成这样吗,会这么可怕吗?一星期前他一定不会这么认为。他突然心头一凛,想起上次克劳德姑婆为他算命时曾预言他会遇上一位皮肤黝黑的女孩。这位黝黑的女孩会爱上他,但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优点;接着她会离开他,但也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错。那时他没把这当一回事,因为他只想抛开艾基伍德的一切、抛开所有的预言和秘密。此时他战栗地再次把它抛开。

“好啦,你知道状况吧,”乔治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笔记本,翻开来看了一下,“这个礼拜该你挤羊奶,对吧?”

“没错。”

“没错。”他收起笔记本,“嘿,听着。要不要给你一点建议?”

他不要,就如同他也不想要任何预言。但他还是站在那儿准备接受。乔治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看看房间。“把这地方整修整修吧,”他对奥伯龙眨了眨眼睛,“她喜欢舒适的房子。你知道吧?舒适漂亮。”他再次爆出一阵狂笑,笑声在他喉咙里咕咕作响。他从一个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珠宝首饰,交给奥伯龙,再从另一个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零钱,同样交给了奥伯龙。“还有要保持整洁,”他说,“她认为我们白人大半时候都有点太脏乱。”他朝门口走去。“我点到为止。”他说,咯咯笑着离去。奥伯龙一手拿着珠宝、一手抓着零钱站在那儿,听见西尔维跟乔治在走廊上相遇,两人互相招呼亲吻、交换了一堆俏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