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赛奇
八月里的一天上午,阳光灿烂;可是气候却异常恶劣,西北风猛刮着,白沫翻涌的巨浪让狂风和怒潮驱赶着,冲进一直通到城市跟前的两道大堤中间的宽宽的海峡里。岸边上,相隔着一定的距离,挂着两只供游泳者小憩的木板搭成的筏子,这时筏子更是颠簸跳荡不已;城里的人们多半已在谈论即将到来的风暴,在海滨似乎意见也完全一致;须知那平常是如此热闹的浴场,今天已完全没有游客。只是在离城最远的那只木筏旁边,在一幢匍匐在凸岸上的小棚屋跟前,立着管理浴场的老妇人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她头上戴的大软缎帽已经退了色,长长的带子在海风中猎猎飘动;她两只手紧紧地拽着身上的罗纱裙子。她无事可做;妇女和儿童们用的游泳帽和浴巾都安安静静地躺在棚屋内的格子里。
“我回家去吧,”她自言自语说,“这样的鬼天气谁都不会来了。”
她一把抓住飘到了眼睛上的帽带,顺着大堤朝城市的方向望去。一群拴在岸上的绵羊,被绳子尽力拽住,紧紧挤在一起,背冲着狂风;除此一无所见。——可是不然!在对面的堤上,走来了两个男子,此时正顺着大堤的外侧,下到根据游客们的组成情况而不得不留给男人们使用的另一只木筏边去;他们把随身带来的亚麻布浴巾举在脑袋上,让它们随风翻飞;他们年轻的嗓音,他们爽朗的笑声,都传不到老妇人跟前来;风从他们嘴边一下子就夺走了欢声笑语,向着城市的方向吹去。
“本来满可以呆在家里啊,”老妇人瞅见他俩消失在木筏子的一道门里,又嘟嘟囔囔地说,“可跟我不相干;我这就回家去!”
她从腰里掏出一只假金壳的大怀表来,用手指指着表盘上的数目字。“这样坏的天气只有一个人可能来,不过她来的时间已经过了;马上就会持续涨潮半个小时,而这个人,她总是连第一次退潮也等不及的。”
老妇人已经抓住冲北开向大堤的棚屋门准备关上,这时她最后朝城市的方向瞅了一眼,不禁立刻用双手捧住了脑袋。
“我的圣母玛利亚啊,”她叫起来,“简直叫人不敢相信!那儿来了一个女的,那就是她来啦!”
从通向城市的堤坝上走来的果然是个女人,不,是位姑娘,是的,简直还是个含苞待放的少女;冒着狂风和寒冷,她迅速地走近了。扁平的草帽早已从她头上刮落,她抓住带子将它提在手中;闪着金光的发誓让风吹散了,飘散在带着青春气息的脖子后面;她越走越快,黑色的眸子注视着远处。当她看见仍然站在棚屋前的老管理员瘦削的身影时,便飞快地冲下堤坡,越过滩头,奔到了她的面前。
“卡蒂,”她叫着,“卡蒂,我直到现在才能来;我已经担心你回家去了啊!”
“是的,是的,”老妇人喃喃道,“只可惜我太傻了点儿!”
“你,卡蒂!别抱怨!”姑娘一边举起食指来威胁老妇人,一边温柔地望着她的眼睛。
“可是不成啊,小姐!”老妇人替姑娘把覆在前额上的金发抹到脑后,又说。
“这才叫好哩,卡蒂!今儿个此地既没有小娃娃,也没有老奶奶;今儿个我是这片浴场的唯一的女王,只有我以及我头顶上飞翔的鸟儿!瞧那只银色的海鸥多么美呀!乌拉,卡蒂,真叫痛快!”
“是的,是的,小姐,连鸟儿们今天都飞到陆地上去了。”
“或者干脆讲,它们是让风给赶至]那儿去了!可我,卡蒂,却不吃这一套!”
老婆婆满脸惊恐地瞪着她。“不过,孩子,你只瞧瞧,那筏子像个摇木马似的额上簸下;加之过去的路已经淹在水下一脚深了哩!”
年轻的姑娘踮起脚尖,朝岸边望了望。“当然啦,”她快活地点点头说,“我必须在你的棚子里脱下鞋袜。”
她俩进去的那半间棚屋,此刻看起来倒是挺舒适的。自然里边的墙壁也只是光木板;但正对着门摆了一张铺着彩色软垫的小卧榻,榻旁紧靠那些存放游泳救生器械的格子箱,立着一个木架,架上有棕色的咖啡壶、筒子、罐子和咖啡杯;中午的阳光透过朝向城市的小窗射进来,整个房间都显得温暖、明亮。
“嗯,”姑娘笑嘻嘻地冲着木架点了点脑袋说,“枢密顾问夫人、参事夫人和男爵夫人,她们兜儿里通通有开你的咖啡罐和糖罐的钥匙;瞧吧,它们面前现在自然是挂着锁的,我们这些人就别想好事儿啦,卡蒂。”
“可小姐,您在游泳后不是跟那三位老夫人不一样,一点儿咖啡不喝吗?”
“是的,我是不喝,卡蒂;可你呢,你上哪儿去喝你那一杯呢?”
“我吗,小姐?我在家里有的是苦荬,就连那牡猫都可以分到一份哩。”
然而少女却把手伸进自己衣服的开口里,很快掏了两个小小的纸包出来放在木架下面的桌子上。“莫加,”她说,“而且——炼制得好极啦!妈妈特意包好了带给你的;她清楚,今天你必定是专为我一个人守在这里。喏,快点燃你的酒精炉子,煮你的咖啡去吧;还有你的牡猫,也请代我问候它!”
姑娘坐在沙发上,开始脱鞋和袜。老太太站在她面前,慈祥地看着她;但她没有说什么感激话,而只讲:
“您妈妈没有忘记我。”过了一会儿却问,“可是,小姐,妈妈她同意您来吗?”
“妈妈同不同意我来?——妈妈可不像你这样是个胆小鬼!你真该害羞才是,卡蒂,白长这么大的个子!”
“就算是吧,就算是吧,小姐,咱不同你争。——可我永远不会忘记——我常常是怎样担惊受怕,当我在您外祖父家里,在老市长家里——当保姆的那会儿;您那妈妈呀——她不会见我的怪的——当初就跟小姐您现在完全一个样!”
姑娘已把自巴赤裸的双脚蟋缩到沙发棱上,让它们舒舒服服地晒着温暖的阳光。
“再给我讲讲吧,卡蒂,”她说。
老太太挨着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好,好,小姐;我已经给您讲过多少遍了。可现在还经常看见她原来的模样儿,您那妈妈,我是想说那个八岁或九岁的小丫头。头发也黄得跟小姐一样漂亮!”
“黄头发,卡蒂?——太感谢你啦!”
“不是黄头发吗,小姐?——喏,反正很漂亮是不是?”
“是的,卡蒂!不过妈妈的头发今天比我的漂亮得多,不是吗?她过去总是梳着两条长长的、大大的辫子,对不对?”
老妇人点点头。“当她跑跑跳跳的时候,它们飞起来才叫好看哩!”
“可是,卡蒂,难道她从来不规规矩矩地走路,就像我和其他人一样?”
“您是说就像小姐刚才冲下堤坡那样吗?”说着,老太太用自己粗硬的手掌抚摩着漂亮的少女的脑袋,姑娘抬起头来望着她。“是啊,是啊,真是太像啦!——不过有一次,有一天早晨,瞧她跳得还不够高!小丫头带着她的小椅子、小桌子,还有全部的布娃娃,坐在六尺高的花园围墙上。墙边立着一株弯弯扭扭的老接骨木树,她又把自己的全部家什搬了上去,当然还有她自己;临了儿她就那么坐在上头,在当时刚刚开放的花朵中间,就像在凉亭里边似的。”
少女不再挑逗她的老朋友;这时她不只是小小的耳朵,还有那微微张开的嘴儿,以及那双黑黑的眼睛,都像在倾听着老妇人的故事。
“我当时是她妹妹的保姆,是你姨妈艾尔莎白的保姆,”老太太继续讲,“顺便当然也要照看一下您的妈妈;可是谁又能一直管住这个野丫头呢?再说那围墙在大花园的顶下边,我们并不每天上那儿去。——可今儿个,在玩得最痛快的当口,我们偏偏倒又去了。老市长还穿着他那花睡衣,头上戴着尖儿耷拉下来的睡帽。他一直是这么一位和和气气的先生。‘走,卡蒂,’他说,‘抱上艾尔莎白;我想让你们看看我在围墙边上种的毛莫去!’——可我们看见了什么哟,小姐,我们看见了什么哟!”——姑娘点了点头。——“那小不点儿坐在足以摔断人脖子的围墙上,周围挂满了鲜花,就像个童话里的公主似的;她正用一柄小勺在手上端的一只小碗里搅着,然后把碗凑到嘴边,做出真在喝什么的样子,还神气十足地冲对面的大布娃娃点着小脑袋瓜儿;这布娃娃也坐在小桌子旁边的一张小藤椅里。——我浑身一哆嗦,差点儿没把您的小姨娘艾尔莎白掉到地上;市长先生毛发倒竖,睡帽也给项了上去;他穿着自己的漂亮睡衣站在那儿,目瞪口呆,一声也不敢吭。——她自己终于发现了我们。‘啊,爸爸!——爸爸,还有你卡蒂!’她惊异地说,非常可爱地扭过小脖子来望着我们。——可爸爸只是无声地一个劲儿向她把手。——‘你这是做什么呀,亲爱的爸爸?要我下来,到你那儿来?——马上,马上!可是接住,爸爸!’——我们还没看清楚,她就已经把自己的小杯子、小勺儿什么的通通扔给了市长先生;而他呢,一句话不说,只是尽可能地去接住那些玩艺儿。随后,小桌子上空了,她才抱起在娃娃,像个踩钢丝的演员似的三脚两步跨到花园的围墙上去,啊——上帝啊!我和市长先生还有艾尔莎白小阿姨一起叫起来——突然那抱着大市娃娃的小淘气自个儿往下一纵身,端端正正落在市长先生培植毛茛的花坛中间!”
年轻姑娘的两只眼睛闪着光。
“你知道,卡蒂,”她说,“妈妈小时候肯定很逗人喜欢的!我只要能见一见她当时的样子就好啦!——妈妈她眼下仍然很有魅力,并且年轻,卡蒂!我相信,她今儿个还能从围墙上跳下来呢!”
老太太直摇头。“瞧小姐您想些啥呀!不过,当初那小丫头的确是每天每日都会闹出点新鲜事儿来的!”
她正双手抱起膝头,准备继续往下讲,这时一股风掀开了棚屋的木门;一只水鸟长鸣着从屋前飞过;从下面岸边传来海水激溅发出的刷啦刷啦声。
姑娘苗条的身躯冷不丁地跳了起来,站在老太太跟前。
“啊,你这骗人的卡蒂!”她大叫一声,同时恐吓地举起了拳头。“我现在才发现,你想用你的故事把我走在这儿,直到你的假金壳大怀表走到一字上,然后我就只好回家见妈妈去啦!可这次,卡蒂!”——她在老婆子面前姿态优雅地行了个屈膝礼,就已经跑出门去,挥动小胳臂在空中做起划水的动作来。
老婆婆也跟着跑到门外,偶然若失地望着她的表演。“看在老天爷分上,孩子!今儿个您不打算游到筏子边去吧?”
“为什么不呢,卡蒂?你知道,我会游!告诉你吧,正是这样才有意思哩!
“鱼儿和鸟儿,
“大风和大浪,
“全是我的伙伴,
“全陪着我游戏!”
姑娘越过绿色的滩头地走向岸边,美丽的头颅转过去对着狂风;轻薄的裙子在赤裸的小腿上翻飞。
老太婆摇着脑袋走回棚屋中。她那小宝贝儿至少把鞋袜留在沙发前了;她把它们整齐地放到一旁,然后从一个长颈瓶中倒一些水在一只小铁锅里,点燃了酒精炉。
“那孩子今天大概也会喝一杯的,”她说,从水架上拿下一只棕色的小壶,把纸袋里的咖啡通过插在壶上的漏斗干干净净地抖进壶中。
可是她到底放心不下,就像只不知怎么竟孵出来一只小鸟的母鸡似的,把脑袋探出房门已经好多次,这会儿干脆跑到了岸边上。通向木筏的栈桥已经完全淹了,摇摇晃晃的木板房似乎已与陆地没有任何联系。眼前是一片绿色的汹涌的海水;对面的滩头地被海浪吞没了,海岸在她眼中仅仅成了一条模模糊糊的绿色花边。
“小姐!”她呼叫着。“小姐!”
没有回答,风也许早把她的声音刮没了;可这时从筏子旁边传来一阵击水声。老太太于是满意地点点头,一步一步走回棚屋去。
在对面第二只木筏上的大更衣间里,这其间那两个青年男子也谈了许多话。生着一头褐色望发的大个儿是一位年轻的雕塑家,他三个月前才从意大利和希腊回到故乡,回到德国北部最大的那座城市;数天前,他再往北走了一段,来到这座滨海小城,以便再见到他的朋友;他和他一起在德国南方上大学时结下了最亲密的友谊。他们这次聚首的日子,还远远不够他俩相互报告自己别后的经历;他们的经历太丰富,要谈的话太多啦。
“你真的今天晚上就想离开,在我眼前唤起了这么多美好的幻象之后,又把我一人撇在我的公文堆中吗?”
年轻的艺术家望着自己的朋友,样子既像在微笑,又像在沉思。“为什么你自己不拿起雕刀或者画笔来呢?现在接受自己命运的这一安排吧,就像你那家族的谱系必须接受你一样!”
“可这并不成其为你今天必须离开我的理由呀!”
“我必须离开,恩斯特!我答应过我母亲,至迟今天早上便回到她身边去;再说——你是知道的,我的布伦希德也使我不安。”说时他用手挽了挠自己褐色的髦发,一双灰色的眼睛炯炯发光,额头皱了起来,仿佛又已开始聚精会神地工作似的。
“布伦希德!”另一位重复着,“我仍然想不通,你怎么偏偏会雕她!”
“你没准儿还会问,赫库芭跟我有什么关系吧?——这找不知道;我相信,她有一天突然使我着了迷,但是……”
“但是,”他的朋友打断了他,“你必须在自己塑像的基座上刻一条注释!为什么去那么古老的时代寻找素材?仿佛不是任何时代的现实生活,都有着自己丰富的内容似的!”
“为什么?——恩斯特呀!你说话的口气,几乎就像某位大批评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在谈伊美尔曼的《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似的。可时代与艺术家何干,是的,题材与他何干?——诚然,从我们凡人头顶上的天空中,必须降下能够启迪心智的闪电,而它所照亮的事物,对于能看见它的人便是有生命力的,即便它已变成了石头,酣眠在往昔的深深的墓穴里。”
说到此,年轻的艺术家的两眼兴奋得闪闪发光,就像对面那位美丽的少女的眼睛,也因为充满对母亲的热爱而闪闪发光一样。
“咱们今天不必争论,”他的朋友说,亲切地抬起头来望着他。“可——这闪电何时才能亮起来呢?”
“只要你虔诚并且敬仰诸神!——然后就只需把重新苏醒的生命提升到光明的境界中,而且我想你也该承认,我曾经有过几次心明眼亮的时候,我的双手也是够坚强和圣洁的。——可是问题正在于,”他继续说,同时他的朋友也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以增强他的自信,“我现在担心,我这次看得不正确,或者,我回故乡的时间还太短,北方可怕的瓦尔库菜还总是让古希腊欢快熙攘的众神从我眼前赶路;甚至从这儿北海的绿色浊浪中,我还看见时时浮现出俄底修斯的女救星洛科特亚的形象。——饶了我吧——我再也对你讲不出什么道理来啦!”
说话间,他们已经脱掉了衣服,走到了外面的筏子边上,准备跳进海里去。
两位年轻人都一样英俊极了,只是相比之下,艺术家还略胜一筹;可惜除他俩以外没有另一位艺术家在跟前,要有,他就可以从这两个充满青春活力的体态中吸取足够的美,去完成自己未来的杰作。
他们被展现在眼前的辽阔汹涌的大海迷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见大海在阳光照耀下不断地澎湃着,喧腾着,一浪接着一浪地滚滚而来,随后化成无数白色的泡沫。空中响彻狂风呼啸和大海激荡的喧声,不时地还夹着一只只从面前掠过的水鸟的啼叫。一座巨大的浪峰猛地撞碎在两个年轻人站的木筏上,将水花溅了他们一身。
“嗬,它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啦!”做公务员的那个青年说。“现在下吧,让咱们也像那些特里顿一样,去漫游这绿色的水晶宫!”
可他的朋友,那位艺术家,却仍然望着远处,好似根本没听见他讲什么一样。
“你怎么啦,弗郎茨?”
“那儿!从妇女们用的木筏前边过来了!快瞧!”他举起胳臂,指着白浪滔滔的海面。
恩斯特发出一声惊叫:
“一个女人!——一个小女孩!”
“像是,但并非水妖!”
“不,不,她正在海浪中绝望地挣扎!可惜只是特里顿的老爸爸一个人才有能征服大海的螺号!”
他做出想往下跳的神气,可他朋友的手更快地把他拽了回来。
“你别去,恩斯特!你知道,我游得比你高明,而且一个人就够了。快跑去找棚屋旁边那个管理浴场的老妖婆,告诉她该告诉的一切!”
最后一句话刚出口,面前的海水已经高高地激溅起来,接着,在离木筏一丈多远的地方,浮上来艺术家生着褐色鬈发的脑袋。他用两条有力的胳臂拨开巨浪,向前迅速游去;在他眼前,唯有一片水光,熠熠生辉;他游不几下就将胸部抬起来一次,锐利的目光同时掠过白浪翻滚的海面。
在离开他还相当远的地方,海浪正戏耍着美丽光亮的金发;一双小手尽管时不时地仍在抓那动荡的“水晶”,可同样已经受着海浪的摆布。一只海燕幕然窜进近旁的水里,接着又腾起来,嘲弄般地发出一声尖叫,便顺着风箭也似的飞过海面去了。
坐在噗噜噗噜叫着的咖啡炉前,老卡蒂很快又感到不安起来。暴风摇撼着棚屋的木板,经常地还从外面的空中传送来一声声鸟儿的哀鸣,她在自己的木椅子上再也坐不住了。她又走到外边,是的,她同样脱去自己的鞋袜,涉水来到了木筏上;眼下她站在那些小小的更衣间前,一会地敲敲这间,一会儿敲敲那间。
“小姐!咳,亲爱的小姐,您倒是答应一声啊!”
然而没有回答,甚至里边连一点响动也听不见;只有海浪的刷刷声和哗哗声,单调地、不断地在她的耳畔响起。
她无可奈何地掉头朝岸上望去,不期然看见一个男子正奔向她的棚屋,并已随即听到了他的喊声。
“卡蒂太太!卡蒂·武尔夫太太!”他迎着狂风大喊。
“这儿呐!上帝保佑,这儿!”堵婆子急急忙忙地涉水跑过摇摇摆摆的栈桥,回到了岸上。“啊,我的上帝,原来是您,男爵先生!唉,那小姑娘,那小姑娘!”
他抓住她的胳臂,二话不说,一下子使她来了个大转身,然后用手指着远远的海面。
“那是另外那位先生?他在找小姑娘?”
年轻人点点头。
“大慈大悲的主啊!人不该背地里咒骂!我背地里咒骂了,男爵先生,当我瞧见您两位从堤上走来的时候!不该背地里咒骂啊,不,永远不,永远不!”
男爵没有搭腔;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的海面。又过了几秒钟——这时海上传来了一声闷雷——他再次抓住老妇人的胳臂:
“现在瞧,卡蒂太太,那边!这会儿他不再寻找她了;他已经把她托在自己的手上!”
老太婆大叫了一声。
眼前,那胸脯宽阔的游泳者的身躯从白浪汹涌的大海中显现了出来,没过一会儿,就可以看见他慢慢地,然而也很沉稳地爬上了倾斜的海岸。在他怀里,靠在他胸口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青春的躯体;这躯体尚未具有妇人家的丰满,却已经不像小姑娘那样瘦削;一个活生生的普赛奇的形象,如果世间什么时候真的有过普赛奇的话。不过她那小小的脑袋往后耷拉着;一条胳臂沓无生气地垂在旁。——正午的太阳光从高空直射下来,照在两个熠熠生辉的人体上。
“就跟在神话里一般啊!”青年男爵屏息凝神地望着眼前的光景,喃喃地说。——“可现在,卡蒂太太,快下岸边去,把姑娘接过来!我跑回城里请大夫,可能用得着他。”
他又急促、恳切地作了一番指示,告诉老妇人首先该干些什么,然后就急急忙忙走了,连姑娘的名字也没来得及打听。
几分钟后,那个娇美的躯体便已躺在棚屋内的睡榻上,齐胸盖着老太婆的红帔巾,一副软瘫无力的可怜样儿。老婆子哆嗦着,强忍住大声的抽噎,站在她面前,刚取来一块亚麻毯子,正准备按照先是那位先生、后是这位先生的嘱咐,对这青春的躯体采取种种急救措施。只不过在动手前她再一次弯下腰去,想看看自己的小心肝儿的脸。
“卡蒂!”
年轻姑娘的嘴唇唤出声来,年轻姑娘的眼睛也望着她,明亮而富有活力。“卡蒂,我并没有淹死!”
老婆子一下扑上去,热泪进流地吻着姑娘的手、脸颊和胸部,一吻就没个够。
“啊,小姐,心肝宝贝儿,您真把我们给吓死啦!要没这位年轻的先生在!我这个老傻瓜哟,我在背后还咒骂哩,当我看见他俩从堤上走来的时候!”
少女猛然向她伸出手来。“看在上帝分上,卡蒂,别说了!我不想知道他的名字,永远不想!”
“小姐,我自己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哩;我从来不曾见过这位年轻的先生;他想必是从外地来的吧。”
年轻的姑娘坐起来,头倚在老太婆的手上,目光阴郁地凝视着前方。
“卡蒂,”她说,“卡蒂,我真希望,他已经死去!”
“孩子,孩子,”老婆子直嚷嚷,“快别造孽!——唉,小姐,他是个好青年啊;为了你甚至冒了生命危险!”
“生命危险!真的冒生命危险?——咳,我简直没想到!”
“喏,小姐,你们两人不是都可能淹死在海里吗?”
“两人!我们两人!”说着,她像在梦里似的合上了眼睛;可尽管这样,她仍瞥见一张俊美的、苍白的脸,年轻男子的脸,在胆怯而温柔地俯视着她。
老妇人又拿起亚麻毯,开始拭于她湿淋淋的长发,不时地还用自己那粗硬的手,轻轻地抚摩姑娘雪白的额头。
“卡蒂,”姑娘重新开了口,“他不该死,不;但我死!——啊,我可怜的妈妈!”这时泪水大颗大颗地从她合拢的眼睫毛中间挤了出来。“卡蒂!我没法感谢他!永远没法,永远!啊,我真不幸!”
“喏,”卡蒂欣慰地说,“这不需要您做,小姐;妈妈会料理好一切的。”
“妈妈!”姑娘叫了出来。
“我的主啊,小姐,这叫您害怕了吗?”
然而姑娘坐在那儿,赤裸的臂膀伸向前方,一副无助而娇媚的可怜样儿,对于这穷老婆子的两只眼睛也有着巨大的魅力。
“妈妈!”她又唤了一声。“嗯,嗯,卡蒂,不能让她那样做;无论我怎么求她,她仍然会那样做的。——卡蒂,你永远不许对她讲;答应我,向我起誓,卡蒂!”她搂住了蹲在旁边的老妇人的脖子。
“好,好,小姐,只要您安安静静的,我就保持缄默,缄默得像座坟墓。”
“不,卡蒂,得好好向我起誓!讲:凭着主的名义,我愿保持缄默!”
“好吧,小姐:凭着主的名义!——其实,就是不起誓我也会什么都不讲的。”
“谢谢你,卡蒂奶奶!可是刚才还有一个人。不是吗?”
“嗯,小姐,是叫……”
“不,不,别讲他的名字,卡蒂!”她用自己冰冷的小手捏住了老太太的嘴。“我只要你讲,他是否认出了我,可不可能认出我?”
“我想不可能,小姐。当您从堤上来时,他和另一个年轻人已经在木筏上。后来他也隔你远远的,并且很快就回城里去了。”
姑娘点点头,倒回到卧榻的硬实的枕头上,像是想休息休息似的,把双手叠起来垫在脑后。
老太婆站起身。“我马上就回来,”她说,“我只是去告诉另一位先生,小姐好好儿的,咱们用不着大夫了。”
“可别忘了你说的话啊,卡蒂!”
“不会的,不会的,小姐;我起过誓嘛!”
老妇人过了一会儿走回来,发现她年轻的客人已经完全穿好衣服,正把一条白色的手巾包在脑袋上。然而好心的老太太不肯让她这样就走;咖啡还热腾腾的,身上感到很冷的姑娘欣然饮了一杯。
“喏,”老太婆说,“要是小姐肯等一等的话,咱俩可以一块儿走。”
然而小姐不想径直回城去;小姐打算走穿过围地的那条远路。老婆子于是说:
“看在上帝分上,孩子,你怎么这样怕那位年轻的先生!——他马上就会从木筏里出来,只要咱们稍等一会儿,他就难赶在咱们头里进城去了。”
谁知小姐还是不乐意。
“喏,”老太婆说,“那我就随您一块儿走;我家里反正没谁等着,除了我的辛茨;可辛茨也不等着我,它自个儿睡在炉子底下。——您不能一个人走,要过那么多栈桥,从那么多牲口中钻过。”
然而姑娘仍旧不答应;她就是希望一个人走。
“卡蒂,好卡蒂!”她说,用她的小手抚摩着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那些牛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瞧,我浑身雪白,一块红布片都没有!”说时用一双小手扯扯她那夏天穿的薄纱裙。“再说地面都是结结实实的;我很快便会穿过去,从背后溜进咱们家的花园,这一来,你瞧,谁都不曾看见我,除了你老卡蒂;而你——你又是起过誓的!”
老婆婆不住地摇脑袋。可姑娘已经跑出房门,像只受惊的小鸟儿似的飞快冲上铺着草皮的堤坡,随后又同样迅速地从里侧冲了下去。然而在下边她却站住了,仿佛感到这儿已经保险似的;但是在她脸上,适才面对着老太婆还表现出来的执拗劲儿已完全见不到。当她把沉思的小脑袋从胸前抬起来时,那一双眺望着身旁一望无际的围地的眼睛真是异乎寻常地严肃。周围看不见多少东西;在远远近近地闪着光的水沟之间,广表的绿色原野上只有这儿那儿地牧放着的小小牛群,以及从一块围地通向另一块围地的道道矮篱;这一切她经常看见,已经很熟悉了。眼下,她背向着城市,行进在那条从她右手边的条条水沟和左手边的高高堤坝之间穿过的小径上。由于风从西北方来,她比在靠海一侧时更加被刮得厉害。草帽有次被刮掉了,飞到了堤坡上,她现在只好提在手里;她好几次不得不停住脚,把猛烈飘动的手巾在下巴底下扎得更牢。接着,她住生生地回过头去瞅身后,然而不见一个人影;只是头顶上不时地有一只海鸟朝着大陆飞去,或者一只老鹰怪叫着从沼泽地中腾起。
现在她面前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死水;数百年前海潮冲决堤坝,在这儿淤积了起来。然而眼下堤坝已从水塘边上退开了,海水激溅到了姑娘匆匆走过的小径上;两只灰色的鸭子在黑黝黝的深潭中央戏弄着水波,一眨眼又无声地潜到了水下。
在水潭后边,大堤便向西划了一个弧形;很快,从这儿开始便有一条长着青草的羊肠小道,穿过道道水沟直插围地的中央。走完这条小道,姑娘就只能翻过一道矮篱又一道矮篱,越过一块块沼泽地向城市走去。这当儿,在下边大堤的开始处,她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身影,远远地,只有差不多一只小苍蝇那么大。
她似乎吓得猛一哆嗦,已经踏在矮篱旁边板桥上的脚又缩了回来,身子像是站立不住似的抱住了篱柱。她像只让暴风刮得失去了控制的鸟儿一般挂在那朽木上,嘴唇一动不动地张开着,只有两只黑色的眸子还有点儿生气;它们就如着了魔一样紧紧盯着远方的黑影,看见它怎么慢慢地消隐在城市的背景上。这时狂风从她娇嫩的唇边吹送了一声叹息到空漠的原野上,如此地微弱、轻柔,宛若一颗花蕾绽开时发出的低吟一般。随后,她跃过木板桥,犹如在梦里似的朝前走去。时时地有撅着尾巴的公牛冲她跑来,可她视而不见,那些牲畜也只好站住,睁着大眼傻瞪着她,直到她走过去。
在对面的大堤上还站着一个人,只不过未引起姑娘的注意,尽管在正午明亮的天幕下,那人的身影显得十分高大。看得出是个女的,头顶上戴的是太太们大约在三十年前热衷过的那种大檐帽。
这顶帽子一动不动地停留在天边上,直到那白色的衣裙已经从围地中消失。
眼下又到了冬天。——十二月清晨的第一抹红霞挂在空中,把自己的光辉投射进一位艺术家朦胧晦瞑的工作室。室内到处立着古希腊罗马雕像的复制品,以及艺术家亲手创作的不多几件原件;在一面墙上挂着一些表现酒神出巡队伍的浮雕,另一面墙上挂着帕特隆神庙的内部壁画;所有这一切大都还拖着深深的阴影,只有一位吹着笛子的牧神潘恩,脸颊已被朝霞映得红红的。在房门右边,从仍然笼罩在那儿的朦胧光线中,突现出来一等北方女战神瓦尔库莱的塑像,黑色黏土塑造,巍然耸立着,比真人还要高大,一条胳臂发出警告似地指向天空,但仅仅只有上半身完成了,下半身还是一堆没有成形的黏土,使已塑成的部分看上去活像从岩石中长出来似的。这位在此以阴郁的目光俯视着那些欢快的古希腊形象的女性,多半就是可怕的布伦希德。
一把钥匙插在门外的锁孔里转动了两下,是艺术家自己走进工作室里来了。他身材修长,年纪很轻,生着一头褐色的鬈发,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然而不管是别人的或是他自己的作品,今天似乎都吸引不了他的视线;他漠不关心地从它们旁边走过,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封放在工作台上的拆开了的信,随后往旁边的圈椅里一倒,便开始读起来。不过在这封他昨天已经读过不止一遍的信中,只有一部分为他所注意。
“亲爱的弗郎茨,”——他今天又读道——“你可以相信我,我是信守了我们的誓约的。不论是对俗人还是教士,我都没有泄露你所做的事;找彻底扼杀了自己想要探听你搭救的女子是何许人和叫什么这一类好奇心;是的,甚至有一天,谜底似乎近在眼前,我只需跨过一道花园篱笆,就可以揭开它了,但我仍咬紧牙关自己走自己的路,虽说不无犹豫。——人家那方面也不声不响,就连我们那个管理浴场的老巫婆,她想必也中了什么魔法,嘴巴闭得紧紧的,就像打了七重封印似。——然而尽管如此,帷幕却在我一点没插手的情况下,在我面前自动地升起来了。
“在我们城里,有一位非常年轻的女土,大胆得像个男孩子,娇媚得像只蝴蝶。虽说是随同最后一季紫罗兰才离开教室进入社会,我们的小伙子不少人在闷热的夏夜却已经做起梦来,梦想在冬天的舞会上能够抓住她的翅膀;而我老老实实地承认——希望你也别生气——我自己也属于这些大胆的梦想者之列。我们的老市长夫人——对此我偶有耳闻——把这个女儿简直当成上帝一样,经过周密计算以后,她特意为她培植了一丛白色的菊花;今年运气真不错,白菊花刚好在举行舞会的前一天盛开了。——可是在舞会上既见不到白菊花,也见不到那位金发仙女本人;没有穿着银色绣鞋的小脚踏进舞池,只有一班凡夫俗子的女儿们涨红着面孔乱跳一气,为艺术家的眼睛不屑一顾。
“事情就这么继续着。昨天的舞会仍然黯淡无光,只是像往常一样喊起了阵阵尘灰而已。——据说,她只在一些很亲密的人的小圈子中露面,而我,很遗憾,却不属于这些圈子;是的,人家讲自从夏末以来她就不曾离开过母亲的住宅和花园;从某一天起,在大堤和海滩上,就少了一位非常年轻而勇敢的女游泳者。
“人们议论纷纷。一些说,她还在摇篮中就许配给了一位远方的表哥,这位表哥不喜欢她跳舞和游泳,前不久突然向未婚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另一些人干脆讲,她害了相思病。只有我,才清楚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就像遮挡着它的是一面透明的帷幕一样。
“不,不,别担心我会说出她的名字!我了解你啊。不能让哪怕仅仅一线强烈的日光射进你朦胧的幻想中;你的肉眼永远不应该看见她!这样你俩都感到安全,你保持着你艺术家的清高,她保持着她处女的圣洁;这种圣洁——人心的矛盾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啊!——你对我似乎也多有防范,其狂热程度已近乎于自私。”
他不再往下念了;他让信从手中慢慢滑落,站起身来,倒背着手,走到了他那阴郁的北方的瓦尔库莱面前。不过此刻,这尊塑像对于他不过只是个背景而已;在这个背景上,他看见慢慢地显现出来另一个光明的形象。他徐缓地转过身去,走到窗口边。
他的住宅坐落在那座北德第一大城的近郊,从那儿远眺,视野相当开阔,越过丛丛树篱和片片田畴,一直能看到眼下已完全淹没在火红的朝霞中的遥远的天边。一抹玫瑰色的霞光映照着年轻艺术家自身的脸庞,他一动不动地极目眺望,仿佛在那远远的地平线上,他正看见一点什么东西打从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无声地滋长出来,渐渐地,渐渐地获得了形象。
“可怜的普赛奇!”他自言自语说。“可怜的小蝴蝶!你竟敢离开自己的家园,离开百花盛开的草地,翩翩地飞到那遥远而陌生的海上去。——不,弗郎茨!”这时仿佛他的目光已射进云霞深处,“别再欺骗自己;你再也隐瞒不下去了!——普赛奇,那含苞待放的玫瑰一般的少女,那沉睡着的一切美的化身,那就是她本身!——海浪是多么贪婪地吻着她呀!它们是怎样高兴地戏耍着她那蜻蜒羽翼般纤细的手臂呀!——难道真的是我,用这两只胳臂把她从海中托起来的吗?”
他退回到屋子中间,双手下意识地从工作台上抓起一团柔软的黏土,随后又取来一根平放在旁边的小木棍。
“阿普琉斯怎么讲那则优美的故事来着?——普赛奇,可怜的轻信的公主,向妒嫉她的姊妹们透露了自己的秘密,说她的情人是个巨灵,只在月亮发出紫色光辉的夜晚才来与她幽会。在那些坏女人的唆使下,一天晚上她端着灯,藏着剑,来到了熟睡的情人床前,一下认出他竟是众天神中最显英俊的一位,惊喜得不禁哆嗦起来。小手里的灯晃动了,一滴滚油烫醒了酣眠的爱神阿摩尔,他愤怒地挣脱公主柔弱的臂膀,飞到了空中。在一丛柏树梢头,他喝骂愚蠢的爱人,骂完便重新展开双翅,飞向看不见的太空。——啊,甜蜜的普赛奇!当你的眼睛在茫茫空际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你耳畔突然响起潺潺的水声,你于是纵身一跳,投身河中;你想在冰冷的水下结束你那稚嫩的生命!
“然而河神惧怕比他更强大的甚至能灼于海水的爱神,便用自己的胳臂把你轻轻地托了起来,放到岸边开满鲜花的草地上。——神们不是常常变成人的形象吗?——也许河神就变成了我的样子;我只不过在梦中,才觉得我是我自己。啊,甜蜜的普赛奇!我绝不把你交还给任何天神!”
只是在自己的内心中,他无声地说了上面的一席话。——外面的天边,朝霞已经消散,紧跟着壮丽的日出到来的是一个灰色的白天。那吹着笛子的牧神和其他所有塑像一样,这时都已沉浸在冬日苍空下的凄冷光线中;只有艺术家自己的脸上,仍留着一晕朝霞的红色余晖。适才,一幅幅五光十色的画面从他的眼前掠过;然而,从所有这些画面中间,只有一个形象默默地、令人感动地凝视着他,仿佛恳求他赋予自己实体似的。——他的双手一刻不停地工作着,那一堆不成形状的黏土已经变成一位少女的小小的头颅;紧闭的双眼,丰满的微微张开的小嘴,都已历历可辨。
正午时分,冬日的阳光变得明亮一些了;这时房外有谁突然用一根指头轻轻敲起门来。——他没有听见;耳朵和眼睛全沉而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啦;他要使它脱离混沌,得见天光。
外面又轻轻敲了两下,随后门便推开了。一个老妇人跨进房来。
“我说弗郎茨,难道你完全不打算吃早饭吗?”
“啊你,妈妈!”年轻艺术家腾地跳起,急忙抓住身边的一块罩布,把他那刚雕成的作品盖上。
“怎么,不让我看吗,弗郎茨?你又开始了一件新作?往常你可没这样神秘啊。”
“嗯,妈妈,而且我感到,它才是我真正要雕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还不能让人看!你也一样,我亲爱的老妈妈!”
儿子搂住了妈妈的脖子。他就这么领她走出了工作室;她呢,则点点头,温柔地仰望着儿子的面孔。接着,母子二人走进舒适的起居室;在那里,早餐已经为他摆好老半天啦。
冬去春来,接着春天又逝去了,夏天也已过完一半;城里的大街两旁,菩提树蒙着厚厚的灰尘,树叶差不多都干枯了。在这座城市里,大自然早早地收敛了自己的光彩,而艺术却将它辉煌的珍宝呈献了出来。那是一个艺术展览会之年,科学院大楼的大门已经为公众敞开好几个礼拜了。
在展出的雕塑作品中,一组半个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像尤其引起老老少少、不同年龄的观众的注意。表现的是一个头戴水草编的花冠的年轻河神,正从陡峭的河岸边爬上来,怀中抱着一位美貌惊人的少女。尽管她脑袋往后耷拉着,闭着眼睛,人们走到像前时都仿佛在凝神倾听,好像随时都可能听见她重新苏醒过来,从充满青春活力的胸中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的。在展品目录中,这组大理石雕像题名为:《普赛奇的获救》。
年纪尚轻的艺术家的名字为众人传诵着;在他的作品前,始终簇拥着一大堆赞赏者;那班好奇的人一有机会抓住他,便有问不完的问题。
“不是吗,最可敬的朋友,”一位上年纪的艺术保护者在展览厅门口挽住他的胳臂,亲热得叫他再也无法脱身,“不是吗,这是一个您还待在罗马便已选中了的题材?可您又到哪儿去发现那个可爱不过的少女头型的呢?”
对于第一个问题艺术家避而不答;对于第二个问题却高兴地说道:
“我喜欢冬天在乡间闲逛;有一天,我看见奥林帕斯的帷幕突然飘起来了,就这样幸运地得以一窥山中的奥秘。”
老头子狡黠地望着他。“您想跟我绕圈子啊。咯咯——那一窥必定是很长的吧!”
年轻的艺术家摇了摇头。
“可是,亲爱的,您的眼神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忧郁了呢?”
“我?嗯,有可能——您知道,凡人窥视了神的容颜不会不受到惩罚呀。”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老头子这次暂且放过了他的猎物。
跟常有的情况一样,奉承话说完以后接着便会是吹毛求疵。人们发现雕像从整体来看还欠高雅,特别是普赛奇垂着的那条手臂显得太有点自然主义。
“可是,你们这些男人啊,你们难道真的一点看不出来?”一位站在像前以这类谈话为消遣的快活的女士眼里闪着光,大声说:“这条美丽的臂膀儿呀,它可才值得玩味哩!相信我,它有自己活生生的历史,这整个雕像乃是一座纪念碑,没准儿……”
“塑在一位爱人的坟头上?”
“说不定!谁知道呢!”
“啊,尊敬的夫人,您知道得更多,请您讲讲吧!”
“我啥也不知道;就算知道,这档子事儿也绝不会从任何文人口中泄露出来的!”
“那咱们的评论到此也就只好宣告结束!”
“我想是的!”
还有第三者耳闻了这一对话。一位年轻画家,咱们雕塑家的朋友,随即就来到他的工作室里,一五一十地向他作了汇报。
雕塑家异常沉静地听着。他背靠窗口,抱着手臂,就像个做完工作安下心来歇口气的人一样。在房门旁边的一个角落里,立着仍然没有完成的威严的瓦尔库莱;在酒神欢乐的队伍边上,牧神还在吹他的笛子;朝阳照得室内亮堂堂的;可是见不到任何一件新作的影子。
“你还愿意听下去吗,弗郎获?”画家问。“这样的胡说八道有的是。”
雕塑家微微点点头。
“那好,首先——为什么你那头戴花冠的河神与普赛奇一样,都年轻得令人惊讶?如果你舍弃这轻浮的少年,代之以一位拖着长长的水草胡须的老河神,还让十来只虾子螃蟹在他的胡子里爬上爬下,这样的对比不是会产生更加动人得多的效果,并保证我们那些正派而可爱的观众感情不受刺激了吗?——你瞧瞧,弗郎茨,你这人的眼光是何等短浅,头脑是何等简单啊!”
雕塑家仍旧一言不答,却轻轻地哆嗦了一下。不论在最初构思的时候,还是在未了赶着雕刻的时候,他都压根儿没有想到那可以是位老河神;河神的年轻的形象在他简直就像现成地摆在面前似的。
“喏,听好,”画家接着说,“现在来了最后一张王牌;人家说那年轻河神就是你自己!——不,不一定正好是你本身,但像你却一目了然!”
“你说什么?像我?”一直靠在窗台上的木头人突然变活了。他开始不安地在自己的工作室中奔来奔去,激烈地申辩着,是的,甚至从鼻子到眼睛,企图一点一点驳倒所谓相像的说法。
画家惊疑地望着他,说:
“你看来把这很当回事哩。”
雕塑家一听又默不作声了。
一会儿,使女送一张订货单进来,他便急匆匆地问:“没我的信吗?”
然而邮差尚未来过。
画家发现他俩之间今天怎么也谈不投机,很快便告辞了。留下来的这位又踱到窗前,透过枝叶间的空隙,眺望着田野。眼下地平线上没有冬天清晨的红霞;在夏末正午的烈日映照下,天空单调得一片白亮。
在脑子里,他重复着前几天与母亲进行的一次对话:
“你应该去旅行旅行,弗郎茨,”母亲说,“工作这么紧张,你太累啦。”
“嗯,嗯,妈妈,”他应道,“有可能。”
“你千万不要像以往一样,雕完这件马上又开始那件!”
“瞧你说的!我反倒觉得,要真能这样也许是再好不过了!”
母亲几乎有些不高兴了。
“你说些什么呀,弗郎茨!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别操心,妈妈!我不会开始任何新的工作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是如此特别,矮小的妈妈不由得挽住了他的手,说:
“可是,我的孩子,你企图对我隐瞒什么吧!”
儿子深情地向她俯下身来,答道:
“难道不是对你而是对别的什么人,妈妈,我首先揭开了我的普赛奇的罩布吗?让她再继续遮盖着在这儿呆一段时间,直到我弄清楚她是否已获得恰当的造型。如果没有……”他欲言又止;然而母亲的双臂已经将自己魁梧的儿子抱住。
“别忘了呀,你时时刻刻仍在你妈妈我的心窝中!”——她拭干眼里的泪水,然后勇敢地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儿子。“不过你还是必须旅行去,弗郎茨!你最好去看望你住在北海边上的那位朋友,他是个快活的人。他不是又来邀请你,催你快去吗?”
母亲无意间讲了一句使儿子大为震动的话;他没有回答她,他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想答也无法答了。不过,就在当天傍晚,他向那北海之滨的城市发去一封信。
今天该可以收到回信了。这当儿门又重新打开。果然是一封信。
“恩斯特来的!”他情不自禁地从压抑的胸中喊了出来。信封掉到了地上;一双眼睛贪婪地吞噬着朋友那熟悉的字迹。
“我清楚知道,”——年轻公务员在信里说——“我清楚知道,你会到我这儿来的。——自从你的大理石雕像离开了你安静的工作室,放到公众面前去展览以后,它就不再是她,而和其余的所有雕像一样,仅仅只是你的艺术的一个创造。于是,你现在便向有生命的她伸出了你的双手;这一发展是如此自然,任何人都可以预先将它告诉你。
“你问能否在不被认出来的情况下接近她,当时海浪的力量——抑或还有别的什么力量——是否使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闭得紧紧的,这些谁又讲得清楚呢?你反正相信好啦!我要大声地向你道出你自己的那句格言:要虔城并且尊敬神们。
“房间和朋友的手都已准备好迎接你!可是,弗郎茨,现在好好听着!——你大概仍然很清楚,因为你自己也读过奥维德是不是——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在土、气、水三者被分开来的山岭旁边,在一座孤零零的峰巅上,立着法玛的铁房子;这所房子有无数的人口;这些人口日日夜夜都敞开着;房子里边从来不会安静,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是默默无声的;在所有厅堂的天花板上,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小蛇在迅速奔驰,老是悉悉索索的;房内永远有窜进窜出的声音在喧嚣,在轰鸣;再轻柔的耳语,再微弱的叹息,哪怕远在万里之遥,最终也会传到这里,在它鸣响的墙壁间反射来反射去,成倍地、成十倍地放大,最后送进世界贪婪的耳朵里。
“想必也是从法玛的铁房子中传来的吧,因为管浴场的老卡蒂不像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可是他们知道了,真的知道了;他们四处谈论,谁都在谈论;只有你的名字——也许当时大海的咆哮声把它给掩盖住了——似乎还没有从那铁房子里传下来。人们用鼻子在空气中嗅来嗅去,耳朵神得老长,几乎恢复了能够活动的原始状态,然而还是一无所获,真使我有理由幸灾乐祸,暗自高兴。
“不过,已有上百只笨拙的和阴险的手伸向你美丽的蝴蝶,妄图把掉她翅膀上闪亮的光绝。
“在此情况下,她干脆腾身而起,远远飞去;可到了什么地方,这点连对我,法玛至今都尚且不肯透露。”
母亲站在读信的儿子面前,注视着他激动的脸庞,已经有好一阵了。直到这时,他才慢慢地抬起眼来望着她。
“我将从展览会上撤回我的普赛奇,”他神情阴郁地说,“然后,妈妈,我就去旅行,但是不去北方的滨海城市。”
新的一天来到了。
他要去旅行,已经定下来;他感到一种独自呆一段时间的需要,既离开母亲,也离开朋友。他想到了史普里森林,想到了静静地穿流林中的干百条小河;在那儿的绿荫下,他和自己的朋友,那位画家,曾经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夏天。乘着一叶孤舟,在树冠如盖的赤杨的绿荫下行驶,穿过两岸絮语不断的芦苇,拨开水面上睡莲的宽阔的叶片——他是何等地神清气爽,心旷神信。他不知木觉间加快了脚步,在大街上蒙着尘上的菩提树下走去;明天,不,今天他已经可以动身。他只希望再去看一看自己的普赛奇,然后将撤回展品的其他种种手续交给一位热心的朋友去办。
太阳斜挂在天边。展览馆的大厅虽然全开了,通常人们来参观的时间却还没有到。只在楼上的绘画陈列室里,这幅那幅作品前面站着两三个外地来的参观者;在楼下陈列雕塑作品的大厅里,似乎一个人还没有。由于朝着西方,离窗口不远的院子中又长着一些枝繁叶茂的栗子树,室内光线不够充足;在这些高高的陈列厅里,仍然保持着一派未被搅扰的清晨的安温气氛;那些大理石像便站在这岑寂的所在,显得是如此沉静、庄严、美丽。
可是不,这儿必定也已经来了一位参观者;在年轻的雕塑家随手关上进口的厅门的当儿,一阵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正好消失在三进大厅的最后一进中。虽然他熟悉这地方就像自己的家一般,但同样轻手轻脚起来,仿佛生怕一不当心,就会惊醒那在厅内打脑儿的回声似的。
在中厅的一尊维纳斯像前,他停住了脚步;那美神从一只正好张开来的巨蚌里向外张望,第一次看见了世界和阳光。然而,他的目光尽管停留在丰腴的女神身上,却对某位沉醉于感官之乐的艺术家的这一造物视而不见;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他为何停在了这个对于他是如此陌生的形象前。他自己的作品在旁边的后厅里;他来只是为了看一看,他无意之间在这作品中可能泄露了自己多少秘密,也许还为了——借着大理石的雕像向他那生活中的普赛奇再一次告别吧。可是蓦然间,他感到他的作品在这静谧的大厅中又活起来了,是的,穿过敞开的厅门,他确乎听到那美丽的石像在呼吸。
并非错觉啊,从那里边的确传到他耳畔来了一声轻轻的怨诉;这样温柔的声音,他觉得平生只听见过一次,可那是一头扎鹿在大森林中发出来的。
他急步跨到门口,但没有再往前走。在厅内支撑着天花板的一根大石柱前,倚着一位姑娘,一位仍然如待放的花蕾般的少女,仿佛已经站立不稳似的,正两眼张得大大地凝视着他的大理石群像;在姑娘身旁的地上,扔着一把阳伞,一顶凉帽。
这当儿姑娘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于是碰到了一起。刹那间,他们当中仿佛亮起来一道耀眼的闪电,那个望着他的姑娘,她那美丽的面庞也惊愕得活像变作了大理石。她微倾着苗条的身体,像是企图逃跑,可是仍垂着手,站在那儿动弹不得;只有两眼开始四处巡视,好像在寻找逃路。
白费力气!在那唯一出得去的门槛上,站着这个既英俊又可怕的男子,很久以来,地甚至在思想里也拼命想逃避他啊!他这会儿虽然也如她一般采若木鸡,却已经向她伸出了自己的双臂。
她又大起胆子向他瞅了一眼,随后就像个绝望的孩子似的把脸埋在手里;她已经失掉了所有的勇气。
在决定生死的天平上,小小的指针继续摆动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
“普赛奇!甜蜜的、金发的普赛奇!”他的嘴唇颤动着,抓住姑娘的双手。
她头往后仰,一双美目像星星似的沉了下去。他不放过她,狂热地欢呼着抱起她来;他把嘴凑到她娇小的耳朵边,用欣喜得颤抖的嗓音,轻轻地说出了仅仅在远离她的情况下所考虑过的话:
“我再也不放你走;我绝不把你再交给任何天神!”
这时候姑娘的红唇也启开了。
“你要说:永远不!”她的声音传到他耳里像轻轻的嘘息。“不然,我今天就会害羞得死去的!”
“永远不!”他狂呼着,大厅的四壁间发出雷鸣般的回响。“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人世上,永远不!”
“不对;你要说:生生死死永远不!”
“生生死死永远不!——即使到了下界,在那些只能耳语的影子中间,我也愿和你在一起!”
他的目光停在仍然对他合着眼睑的甜蜜的脸庞上。这当儿,她轻轻地眨动了一下眼睫毛,先还犹犹豫豫的,随后就越来越信赖地注视着他;她可爱的脸上的表情也逐渐明朗开了。
他这么把她抱在怀中究竟有多久呢?——谁能说得清!——一只从房外栗子树上飞下来的小鸟,扑的一下撞在玻璃窗上,给他们的耳际送来了第一声外界的音响。
他轻轻地把她放回地上,但仍用一条胳臂搂着她轻灵的身躯。
“可你!”他突然如大梦初醒似的端详着她,问,“你美丽的普赛奇呀,你怎么会刚好到这儿来了呢?难道幸福真的会自己从天而降吗?”
她羞怯地指了指大理石像,同时把脑袋靠在他的胸口上。
“这组像,”她说,“他们讲它是所有雕像中顶美项美的。”她的声音轻得叫人几乎听不见,他只好低下头去就近她的嘴,听她继续道:“我必须在其他人到来以前单独看看它。我受着某种恐惧的驱赶……不,别问我!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可我在这里感到很害怕。”
“其他什么人?”他问。
“其他和我一起来这儿的人:我的舅舅和妈妈。我跟他们先在楼上的绘画陈列室参观,随后一个人悄悄逃下来了。”
但是正说着,她那微微有些苍白的脸上又闪电似的掠过一丝旧日的高傲神气。“可你叫什么来着?”她大声问。“我的天,我甚至连你名字还不知道哩!”
“可不,猜猜看!”
她摇着自己的小脑袋瓜,金色的头发掉在了前额上。“不,你先猜!”
“我?我有什么好猜的呢?”
“你有什么好猜的?活像人家连名字都没有一样!”
“可它我早知道了呀!”他把她搭在额前的秀发轻轻拢上去。“瞧那儿!那就是你呀!相信我吧,在这段漫长无边的时间里,我天天都在和你对话。”
姑娘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双手搂住青年的脖子,两眼正视着他的眼睛。“啊,太幸福了,原来你就是雕它的艺术家!”
青年抱住自己的爱人,第一次吻了少女的小嘴。然后,他俩相互很轻很轻地凑着耳朵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对方,仿佛这是什么秘密,连周围的那些石像也不得偷听。当她听到他的名字时,大声叫了出来:“啊,真美!你简直不可能叫别的什么!”他呢,却仿佛在梦里似地呆呆望着她,完全不理解,她怎么竟叫“玛利亚”。
听见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她笑了,然后对他柔声道:“老市长夫人还讲过,我是倒着受的洗。”
“受洗!”他不胜惊讶地重复着。“真稀罕,你还受过洗!”
她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会儿,随后便像两个幸福的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此他眼下已不再只有他们俩。从入口处传来的脚步声越加近了,转眼间中厅里已出现挽着胳臂的一男一女,男的已上了相当年纪,女的仍然挺美。
“你的女儿看来也不在这儿,”男的说,脸上露出不无忧虑的表情。
持在他臂弯上的夫人嫣然一笑,说:
“你必须习惯她这独来独往的脾气;也许这会儿又让楼上的哪张画给迷住了吧。可那得救的普赛奇,她又在何处呢?”
她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就在这一瞬间,她的女儿已经升到她的脖子上。
“她在这儿呐,妈妈;她就是你的女儿!啊,你俩请别生气,做我们的好舅舅和好妈妈吧!”姑娘的眼睛闪着光,张开嘴唇,喘着粗气。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母亲想要安慰女儿,但同时又高兴地抓起她的双手,迫不及待地把她拽进了最后一进大厅;那儿,未婚夫正站在自己的作品跟前,默默地期待着。
在艺术家家里的工作室中,这时有一个矮小的老太太在那许多塑像和模型中踱来踱去。尽管她手里提着掸发布,在周围的那些像上这儿掸一样,那儿抹一抹,但却不像真有什么事要做的样子。终于,她在工作台旁的圈椅上坐下来,口中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这样的叹息啊,是大孩子,甚至最好最好的孩子也会在母亲的心中引起的。老太太望着前不久立着儿子最后一件作品而今却空旷了的地方,若有所思。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和话语声,她还未能从深沉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房门开处,已经跨进来两对男女。年纪较大的一对她完全不认识;而在这两人背后,那个臂弯上挎着个俊俏姑娘的青年——她的老眼不可能欺骗她——可正是她的儿子啊!
老太太晕头转向地站起来;此时那漂亮年轻的一对儿已经走近她,拉住了她的手。
“妈妈,”儿子说,“这就是我的秘密!虽然姑娘硬说自己叫玛利亚,但你一看就知道她是普赛奇,真正的普赛奇,找的普赛奇;通过她,而今我和我的作品都将活起来啦!”说着他兴高采烈地抬起头,望着面前那尊迟迟完不成的作品,继续道:“还有你,瓦尔库莱,她也将使你解除魔魔!”
老太太这当儿却拉着普赛奇的一双小手,仔细地端详着她,惊异地端详着她,目光越来越亲切,深受震动的姑娘最后终于偎在慈母的怀中。
年轻的艺术家站在一旁,做梦似地歪着脑袋;他仿佛站在远远的北海之滨,听着那惊涛骇浪的喧嚣。他的爱人看样子也跟随他到了那里;因为她突然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望着他,说:
“记住,一定得清管浴场的老卡蒂也来参加咱们的婚礼!”
这一下便打破了沉默,爆发出一阵幸福的、爽朗的笑声;牧神吹出的笛喜变得十分晓亮了;窗外的太阳辉煌灿烂,这太阳仍如荷马时代一样高悬空中,又一次照临一对年轻而幸福的情侣。
翌日清晨,随着第一班开向北方的火车,一封简短的报喜信便飞到了那大海之滨的古老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