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骑者

我这儿打算讲的故事,还是整整半个世纪以前,我在我那太外婆斐得逊老参议夫人的家里得知的。一天,我坐在她的扶手挎旁,专心一意地读一本用蓝色硬纸装订起来的杂志,记不清是莱比锡的什么“文汇”呢,或者是《汉堡帕普文汇》。回想起那位八十开外的老太太不时伸出手来抚摩她曾孙我的脑袋的情景,我现在还不禁感到阵阵寒栗。她自己和她的那个时代都早已进坟墓了;后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寻找那份杂志,可始终没有找着。所以,我既不能担保自己讲的一定是事实,也不愿在有谁提出异议时站起来进行辩解。我能肯定地告诉诸位的只是,从那以后,尽管并没有任何外界的刺激在我心中唤起对它的回忆,我却再也忘不了这个故事。

本世纪三十年代,十月里一个天气异常恶劣的午后——当初的讲故事人这么开始道——我骑着马行进在北弗里斯兰的一道海堤上。我走了一个多小时,可左边仍是一片辽阔无际的不见任何牲畜的荒凉沼泽;而右边呢,近在脚下就是波涛滚滚的大海。从堤上望去,本来可以望见浅海中的无数大小岛屿;可眼下除去那不断咆哮着冲击堤岸,激溅起肮脏的水花来把我和我的马身上都浇湿了的灰黄色浊浪以外,便什么也瞅不见。浅海外边朦朦胧胧,迷迷茫茫,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天。尽管空中已升起半个月亮,但却经常让飞驰的乌云给遮盖住。空气凛冽,我的手冻水了,几乎连马缰都捏不稳。也难怪一群群被风暴驱赶着从海上飞回大陆来的海鸥和乌鸦,边飞边不住地发出嘎嘎嘎和呱呱呱的怪叫声。暮色已经十分浓重,我连自己坐骑的蹄子都不再分辨得清。一路上,我没碰到过任何一个人;能听见的,唯有那些几乎用自己长长的翅膀擦着我和我忠心的牝马飞过的鸟儿的哀鸣,以及狂风的怒吼和大海的喧嚣。坦白地说,我心中已不止一次地产生出要找个安全地方避一避的渴望了。

坏天气持续了两天多。经一位待我特别好的亲戚的挽留,我住在他靠近北海的农庄里早过了归期。今天说什么我都不能再呆下去,在城里还有事等着我办。从那地方进城得往南走好几小时;不管我表兄和他殷勤的妻子如何花言巧语,不管他们自己栽培的佩里纳特种和洛朗德·理查德种苹果如何鲜美可口,我还是在午后动了身。“瞧着吧,”我表兄站在大门口,冲着已经上路的我喊,“你走不到海边就会回头的;房间咱们给你留着哪!”

果不其然,一眨眼天空中便乌云密布,使我周围昏黑一片;狂风号叫着,就像要把我连人带马推下堤坝去似的,我脑子里不由得一闪:“别当傻瓜啦!还是回到你表哥那温暖舒适的家里去吧。”——可紧接着我又想起,往回走的路比我离眼下的目的地还更远一些哩。无奈何,我只好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护住耳朵,硬着头皮往前赶去。

然而就在这当口,从堤坝上朝我迎面窜过来一个黑影。我一点声音也没听见;但在那残月投射下来的暗淡光线下,我越来越清楚地辨别出是一个人。不一会儿,他已走到我跟前;我看见他骑着一匹马,一匹又瘦又高的白马。黑色的斗篷在他的肩膀上飘动;在与我擦身而过时,我只觉得他那苍白的脸上有一对目光灼灼的眼睛在盯着我。

这家伙是谁?他想干什么?——到了这节骨眼上我才猛然想起,我既未听见马蹄声,也未听见它粗重的呼吸;可那马和那骑手是紧挨着我身边走过去的啊!

我一边想着这件怪事,一边继续赶路;可还没等我多想一会儿,他又从背后赶了上来,在越过我走到前面去的当儿,我觉得他那飞起的斗篷好像还擦到了我。然而跟上次一样,也是无声无息地就走过去了。接着,我发现他在前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后,我仿佛看见他的影子突然顺着堤坝的里侧走下去,消失不见了。

我稍一迟疑,然后也跟着赶过去。可到跟前一看,紧贴着坝基只有一片闪着幽光的死水。——那是海啸冲决堤坝以后,在坝内的沼泽地里留下来的一个水塘,大虽说不挺大,深却是够深的。

由于有堤坝挡着海风,塘里的水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被那个骑白马的人搅动过的迹象;我连他的一点影子都再也看不见。可是,我却看见了别的什么使我喜出望外的东西。原来在我前边,在坝内的淤地上,有零零落落的几点灯火在向我眨着眼睛。它们像是从那些长条形的弗里斯兰式农家住宅中射出来的;这样的住宅,总是单独地建在一座座或多或少地高于平地的土丘上。而近在我跟前,在内堤的半坡上,也坐落着一所同一类型的大房子;它朝南的一面,房门右手边的所有窗户都灯火明亮。我看见窗里人影晃动,甚至觉得听见了他们谈笑的声音,虽然我耳畔有狂风在吼叫。我的马儿已自动顺着堤坝往下走,把我一直驮到了那所大房子的门前。我一眼看出,这是一家酒店,因为在立窗前架有一根根横木,横木上挂着许多大铁环,是给来此停留的客人们拴牛拴马用的。

我将自己的马挂在一个铁环上,然后把它交给了在门口迎接我的店伙计。

“这儿有什么聚会吗?”我向他打听。要知道,我此刻清清楚楚地听见从门内传来嘈杂的人声和酒杯相碰的丁当声。

“敢情是那档子事儿,”店伙操着土话回答说——我后来才知道,这种德国土话与弗里斯兰语一起在本地已经流行一百多年了——“堤长跟委员们连带其他一些有关系的人通通都在!还不是为了那洪水!”

我走进房去,只见在窗前的一张长条形桌子旁边,围坐着十一二个男人;桌上放着个盛调合酒的大陶钵。一位器宇不凡的汉子看来是这次聚会的主持者。

我向大伙儿问了好,并请他们允许我和他们一起呆一会儿;他们很客气地表示欢迎。

“诸位是在这儿守堤吧!”我开始跟领头的汉子搭讪,“外边天气太恶劣,坝上也许会出问题哩!”

“可不,”他回答,“只不过,我相信我们东边这儿眼下还是安全的;但在另外那边就不保险了,那儿的堤坝多半还是照老样子筑的;咱们的主坝可在上个世纪就已改建过啦。——刚才我们在外面冻得慌;您想必也是一样吧,”他接着说,“不过咱们还必须在这儿坚持几小时;我在堤上派了可靠的人,有情况他们就会来报告的。”

我还没来得及向老板定酒菜,一只冒着热气的酒杯已经推到我面前。

我很快搞清楚,旁边这位殷勤的人正是堤长。我俩攀谈起来;我于是开始对他讲自己在堤上的奇遇。他听得十分专心;我突然发现,周围谈话的人全都不做声了。“白马骑士!”座中有一个人失口叫了出来;这一下其余的人也都惊慌失色了。

堤长站起来,对在座的所有人说道:

“诸位别害怕;这并不仅仅是冲咱们来的。公元一八一七年,他们那边也出了问题,但愿这次他们已做好一切准备!”

到了这会儿我才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问道:

“请原谅!这白马骑士是怎么回事?”

在旁边的火炉背后,坐着一个矮小瘦削的人,背背微微有些佝偻,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褂子,肩膀上已经洗得发了白。对于其他人的交谈此人不曾插过一句嘴,但他那几根稀疏的灰白头发底下的一对仍然生着黝黑睫毛的眼睛,清楚地表明他坐在这儿不是为了打瞌睡。

堤长伸手指着他,提高了嗓门对我讲:

“这位是咱们的老师。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他能给您讲得最精彩,虽然只是按他的方式,而不能像我家里的老管家婆安捷·福尔梅尔丝讲得那么活灵活现。”

“您又开玩笑,堤长,”从火炉背后传出来教员有气无力的声音,“您怎么能把您那蠢婆娘和我扯在一起!”

“干吗不能呢,老师!”堤长回答,“那些老娘儿把这类故事才记得清楚啊!”

“这倒不假!”小个子教员说,“看来咱们在这件事情上想法不完全一致。”讲到这儿,他那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高傲的微笑。

“您瞧见了吧,”堤长凑近我耳朵悄声说,“他仍旧挺自负的哩。他年轻时,在大学里念过神学,只是由于一桩失败了的婚事,才留在故乡当了小学教员。”

这其间,教员已从火炉背后踱了出来,挨着我坐在长桌边上。

“讲吧,讲吧,老师,”在座的几个年纪轻一些的人同时叫着。

“也好,”老头子转过脸来对着我说,“我乐于从命;只不过,这个故事中有许多迷信的成分,要剔除吧又非常非常不容易。”

“千万别剔除,我求您,”我告诉他,“请您只管放心,我自会有区分真伪、辨别好歹的能力!”

老人冲我会心地笑了笑,说:“好,我这就开始讲啦!”

在上世纪中叶,或者说得更确切一些,在一七五零年的前后,此地曾经有过一位堤长;对于筑坝和修水闸一类的事情,他比一般的农民和地主是要懂得多一些,但远远还不够,因为那些有学问的人写的有关书籍,他只读过很少一点点。他的知识都是自个儿捉摸出来的,而且是从小就开始这么做的。您肯定听说过,先生,弗里斯兰人都长于算术;也许人家还对您讲过咱们法莱托夫特村的汉斯·摩姆逊吧。这摩姆逊是个农民,却会造指南针、航海钟、望远镜和管风琴什么的。喏,后来那位堤长的父亲,他就是这么个人,只不过比较地不足道罢了。他有几小块沼泽地,种着油菜和豆子,也养了一头奶牛。秋天和春天,他常去地头比比量量;寒冬一到,当从海上刮来的西北风把他的窗板摇得哗哗响的时候,他就坐在屋子里,不停地刻呀,凿呀。儿子多半也坐在旁边,常常放下正在读的课本或圣经,观察起父亲怎样测量和计算来;一看出了神总把小手插在自己的满头金发里。一天晚上,他问父亲,为什么父亲刚刚写下来的那个算式就正好是这样,而不能是另一个样子,并且随即讲出了自己的想法。可父亲不知怎么回答他好,摇了摇头说:“这个我对你讲不清楚;反正就得这样,是你自己错了。要是你一定想弄个明白,咱们阁楼上有一口木箱,箱子里有一本某个叫奥伊克里德的人写的书,明天你上去把它找出来读读好了!”

第二天,年轻人果然爬上阁楼,很快找到了那本书;要知道家里的书本来就不多嘛。可是,当他把书放到父亲面前的桌子上时,老头子笑了。原来这是一本荷兰文的奥伊克里德教程,而荷兰文虽说一半是德语,父子俩却谁也看不懂。

“可不,可不,”老头子说,“这本书还是我爸爸的哩,他老人家读得懂。难道就连一本德国人写的都没有吗?”

儿子是个话不多的人;他默默地望着父亲,只说了句:

“没有。我就拿这本可以吗?”

老头子点了点头,同时又拿出另一本破烂不堪的小书来。

“还有这本?”儿子又问。

“两本都拿去吧!”父亲特德·海因说,“它们不会对你有多少用处的。”

这第二本书是一部荷兰语的简明语法。小伙子得到它时冬天才开始不久,等到他家园子里的刺萄终于又成熟起来的时候,这本小册子已大大帮助了他,使他完全能读懂当时广为流行的奥伊克里德几何教程啦。

我不是不知道,先生——教员中断了自己讲的故事——人家说汉斯·库姆逊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不过,早在摩姆逊生出来之前,我们这一带就已流传着豪克·海因,也就是那个男孩的故事了。您想必也了解,啥时候只要出现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人家就把他的前人可能做过的一切,好也罢歹也罢,统统一股脑儿加在他身上。

当老头子发现,他儿子既不喜欢牛也不喜欢羊,对蚕豆开了花这类使沼泽地的每一个农民都乐不可支的事情几乎视而不见的时候,心里就不免嘀咕开了;这么小小一块地,要说养活一个农民和他的小子还凑合,可要养一位半吊子学究跟他的仆人就不行,照此下去他自己不是也休想过好日子了吗?于是,他就把自己这个大小子送到堤上去,让他和其他民工一起在那儿推小车,从复活节一直干到圣马丁节。“这样总可以叫他忘掉他那奥依克里德啦,”老头子自言自语说。

小伙子果然推小车去了;可谁知他仍旧把奥依克里德教程时时带在口袋里,别的民工都去吃早饭或晚饭了,他却坐在底朝天的小车上念他的书。秋天涨了潮,筑坝工程常常不得不停下来,他这时也不跟其他人一块儿回家去,而是双手抱着膝盖,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坐在临海一边的斜坡上,望着那舐噬坝壁草皮的浊浪出神;海潮越涨越高,最后冲刷到了他的脚,水沫溅到了他的脸上,他这时才往上移一移,然后又照样坐在那里。他既听不见海浪的哗哗声,也听不见在他头顶和四周飞来飞去的海鸥和其它海鸟的啼叫;他没注意到,鸟儿的翅膀经常差一点掠到了他,并用黑色的小眼睛对着他的眼睛瞧;他也看不见,茫茫无际的、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夜色已经慢慢铺展开来;他坐在那儿唯一看得见的,只有潮头不再上涨时一次又一次重重击打着同一块地方的浪花,看着它们如何终于把那陡峭的坝壁上的草皮冲刷掉。

这么凝视了很久很久以后,他要么慢慢地点点头,要么用手在空中画一条平缓的弧线,仿佛他想给那海堤变出一面不这么陡内斜坡似的。直到暮色四合,一切生物都在他眼前消失,他耳中仅剩下轰然作响的海潮声的时候,他才站起来,穿着几乎湿透了的衣服走回家去。

一天傍晚,他这么走进父亲房中,正在擦拭他那些测量仪的老头子就发话了:

“你在坝上搞什么鬼?不淹死你才怪哩;今儿个潮水涨得这么猛!”

豪克执拗地望着他父亲。

“听见没有?我说你会淹死的。”

“听见了,”豪克回答,“可我并没有淹死!”

“没淹死,”老头子失神地盯着他的脸,过了好久又嘀咕一句——

“这回还没有。”

“可是,”豪克接着说,“咱们的海堤压根儿不中用!”

“什么什么,你说?”

“我说海堤!”

“海堤怎么啦?”

“海堤压根儿不中用,爸爸!”豪克回答。

老头子冲他一笑。“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孩子?你可不是吕贝克那个神童啊!”

小伙子却根本不搭他的茬儿。“临水的一边坝壁太陡,”他说,“要是海潮来得比以往更猛些,我们堤内的人也会淹死的!”

老人从袋里掏出他的嚼烟,扯下一块来塞进嘴里。

“今几个你到底推了多少车土?”他没好气儿地问,因为他看出来,修堤坝这件工作并没能使他儿子停止动脑筋。

“不知道,爸爸,”豪克回答,“大概和其他人差不多吧,有那么六七车。可是——堤坝一定得筑成另一个样子!”

“嗬,”老头子发出一声冷笑,“看样子你没准儿会当上堤长哩;到那时你再去重筑它吧!”

“是的,爸爸!”儿子回答。

父亲怔怔地望着他,喉头连连动了几下,临了儿子自顾自地踱出门去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儿子才好。

十月底,修堤的工作已经结束,可往北一直走到海边上去仍旧是豪克·海因的最大乐趣。万圣节前后,秋冬之间的大风暴多半开始咆哮了,弗里斯兰于是唉声叹气起来;唯有豪克一个人像今天的小孩子们盼圣诞节似的盼这讨厌的日子。每当潮水到来,你都准保能在最外边的堤坝上找到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不怕风再狂,雨再大。海鸥嘎嘎嘎叫着,潮水猛冲着坝壁,在退回去时把壁上的草皮整块整块地撕下来,带回海里,这当儿,要是有谁在旁边就一定能听见豪克的狂笑。“你们全不中用,”他冲着咆哮的大海高叫,“就跟人们也一点不中用一样!”当他终于离开荒凉的海滨,沿着堤坝走回家去时,天常常完全黑了。随后,他那高挑的身子就出现在父亲那芦杆盖的小屋的前面,溜进低矮的房门,消失在小屋里。

有时他带回来一大把黏土,进门后就坐在如今已对他听之任之的老头子旁边,凑着油脂烛暗淡的烛光提出各式各样的堤坝模型,把它们放进水盆里面,试图造成给波浪冲打的样子;不然就取出他的石板,在上面画他所设想的堤坝临海一边的剖面图。

他压根儿想不到去和他过去的同学玩一玩什么的;他们呢,对这个幻想家似乎也不感兴趣。冬天到了,严寒已经降临,他却仍然走到他往年在这时候从来不曾去过的大堤上,直到堤外的浅海滩也让一望无垠的冰雪盖住。

二月里,天气仍然非常寒冷,人们在紧靠外海的冻结的浅滩上,发现了一些被海水冲上来的死尸。把他们运回村时,有一个年轻女人在场;事后她对老海因唠叨起这件事:“你以为他们的样子还像人吗?”她高声道,“不,像海鬼!脑袋这么这么大,”她远远地分开两手来比划着,“黑得发紫,肿得就像刚烤出来的面包!看上去已经让虾子给咬过,娃娃们一见就吓得尖叫起来!”

对于老海因来说,这已不算什么新鲜事儿。

“他们也许从十一月就泡在海里了,”他不经意地应了一句。

豪克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可接下来,他一瞅着空子便溜到堤上去了。也说不清楚他是想再发现一些尸体呢,或者仅仅是那如今笼罩着海滩的恐怖气氛在吸引着他。他一个劲儿地跑啊,跑啊,直跑到唯独能听见海风的呼啸和疾飞而过的大鸟的哀鸣的坝头,然后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左边,是大片空旷荒凉的沼泽地;右边,一望无际的海滩上这儿那儿闪动着浮冰的微光。那景象,叫人觉得整个世界都给一块白色的尸布裹起来了似的。

豪克站在高高的坝顶上,极目四望;死尸再也没有了,唯有浅海区的巨大浮冰,被底下看不见的潜流推拥着一起一落地波动。

他只好回家去了。但过几天,他又在一个傍晚来到坝上。坝前浅滩的冰层已经迸裂,从裂隙中升起一团团水汽来;暮色苍茫中,水汽和雾据奇妙地交织在一起,变成一面将整个海滩都笼罩住了的纱幕。豪克定睛看去,只见在雾幕中有一些跟人一般大小的黑影在来来回回移动,样子很是威严,可举止却怪异怕人,鼻子和颈项部长长的,走着走着突然跟小丑似的胡蹦乱跳起来,大个儿的跳到小个儿的身上,小个儿的也冲大个儿的撞去,最后都越长越大,失去了任何形状。

“这些家伙想干什么?它们该不是那些淹死了的人的灵魂吧?”豪克暗忖着。

“嗬——伊!”他拉开嗓门朝着夜雾愿俄的海滩喊叫;可滩上的黑影根本不理睬他,而是继续干着它们的奇怪勾当。

慕地,豪克脑子里出现了那些可怕的挪威海怪的形象。一个老船长曾经告诉他,挪威海怪脖子上没长脑袋,而是扛着一大团海草。然而他仍旧不肯离开,两腿像生了根似的定在坝顶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暮色中那一幕怪诞的滑稽剧。

“想不到我们这儿也有你们这些鬼东西!可你们休想吓跑我!”豪克斩钉截铁地说。

直到夜幕掩盖了一切,他才慢吞吞地走回家去。从他身后不断传来扑打翅膀的声音和刺耳的尖叫;可他既不回头,也不加快脚步,所以很晚才回到家。据说,他从来没把这件事告诉他父亲或者别的任何人。直到许多年以后,在相同的季节和相同的时间,他带着一个上帝使她成了他累赘的傻女儿到堤坝上去,又看见在外边的海滩上出现了同样的情况,他才告诉她,那只是些苍鹭和乌鸦,它们在冰隙中叼鱼吃,被雾气笼罩着就显得又大又吓人,所以根本用不着害怕。

上帝知道,先生!——讲故事的教员又转了话题——这世界上足以扰乱一个基督徒的虔诚心灵的怪事多得很哩。不过豪克这小伙子既非笨蛋,也非傻瓜。——

由于我对他最后的话未置一词,教员又想继续往下讲。谁知这时在那些迄今一直静悄悄地听着,除去吞烟吐雾就无所事事的人们中间,却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先只有一两个盯着窗口,接着几乎所有的人都把头转了过去。透过没挂帘子的窗户,可以看见飓风驱赶着彤云飞奔,窗外的天色时明时暗。而我也仿佛觉得,那个瘦长瘦长的人骑着他的白马一晃而过。

“等一等,老师!”堤长压低了嗓门说。

“噢,您不用害怕,堤长!”讲故事的小老头儿回答,“我不曾得罪他,也没有理由得罪他,”说时抬起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来瞅着堤长。

“好,好,”堤长应着,“那就让我再给你来杯酒吧。”

酒杯斟满了,听众们又全转过大多是木无表情的面孔来望着他,他于是继续讲起来。——

就这么成天跟风啊水啊打交道,一个人在荒凉的海边上消磨着光明,豪克慢慢长成了一个又瘦又高的大小伙子。一年前他已行过坚信礼,随之性情就完全变了;而这变化说来又和一只白色的安哥拉老猫有关。这只猫是特琳·杨斯老婆子的儿子航海去西班牙时给她带回来的,后来他在海上出事死了。特琳住在村外大堤上的一所小屋子里。每逢老婆子在房里忙这忙那的时候,她这只模样古怪的雄猫总躺在屋门前晒太阳,眼睛追寻着一群群从空中飞过的野鸭子。豪克一走来,这雄猫就冲着他喵喵喵地叫,豪克也向它点点头;他俩都知道对方所希望的是什么。

春季里有一天,豪克按照老习惯躺在大堤上离海水很近的地方,周围是海滩上生长的石竹和散发着香味的苦艾,太阳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头一天他已到山丘上去拣了满满几口袋小卵石;如今是退潮时节,海滩都已裸露在外面,不断地有一些灰色的小水禽在滩上窜来窜去,一遇这种情况,豪克便会突然掏出一块石头来扔它们。他从小就开始练习这种本领,所以多数时候都有一只被打中的鸟留在水坑里。可是他并不是每次总能去把它拾回来;豪克已经考虑过把那只雄猫带上,训练它像猎狗似的去叼回猎物。只不过在海滩上这儿那儿也还有结实的地方或者沙堆可以踏足,他因此仍然自己跑出去捡他的猎物。每一次,当他回村经过小屋门前时,蹲在那儿的猫都馋涎欲滴地对他叫个没完,直到蒙克把猎取到的鸟扔一只给它。

话说有一天豪克又从海边走回家去,肩膀上搭着他的上衣,手里却只提了一只死鸟;可这鸟的羽毛五颜六色的跟缎子一般漂亮,而且闪着金属似的光泽,在豪克也还见所未见。雄猫发现他走来,又跟往常一样喵喵喵地叫开了。然而这次豪克舍不得用自己的猎物——它很可能是一只锦鸡哩——去满足那只馋猫。

“下一次!”他冲那畜生嚷道,“今天的归我,明天的归你;这一只可不是好当猫食的!”

谁料那老猫却步步紧逼过去;豪克站住脚瞪着它,手里提着自己的猎物,那猫也站住了,但却举起一只爪子。看起来年轻人对他的猫朋友的脾气还未摸透;因为一当他背转身去准备离开,他便感到手中的猎物猛地一下子给拽掉了,同时有一只尖利的爪子插进了自己的肉里。一股野兽般的狂怒顿时使小伙子血液沸腾;他反手一把抓住了那强盗的脖子,把它高高地举在空中,使劲地捏得它眼珠子都从耸起的乱毛中突露了出来,全不顾这畜生有力的后爪已把他胳臂抓得血肉模糊。“嗬伊!”他大吼一声,把手握得更紧,“咱倒要看看,看咱俩谁个坚持得更久一些!”

突然,那只大猫的两只后爪变得软耷耷的了,豪克往回走了几步,把它扔在老婆子的屋门前。猫一点也不动弹,豪克才转过身走回家去。

要知道,这只安哥拉老猫可是它主人的心肝宝贝啊。它是她的伙伴,是她那个水手儿子给她留下的唯一纪念。后来,他为了在风暴中帮助母亲抢收海菜,淹死在附近的海边。豪克一边走,一边用手巾揩胳臂上的鲜血。他刚走出不到一百步,耳畔就听见从小屋传来的哭喊声。他转过身来,发现老婆子已哭倒在屋前的地上,抱在红头巾外的白发让风吹得乱飘乱飞。

“该死啊!该死啊!”她举起一条细瘦的手臂来冲着豪克,大声诅咒道,“让魔鬼把你抓了去!你这个成天在海边闲荡的废物,你害死了它;你可知道你连给它放尾巴都不够资格哩!”她扑在雄猫身上,扯起围裙来细心地擦着仍从猫嘴和猫鼻孔里往外淌的血,擦完重又开始哭骂。

“快骂够了吧?”豪克对她喊道,“骂够了就让我告诉你:我愿意赔你一只猫,一只以吃老鼠肉、喝老鼠血为满足的猫!”

说完,豪克转身走了,似乎把一切全抛在了脑后。事实上,那只死猪必定还搞得他心神不定;因为他到村口以后并没有回家,而是沿着堤坝朝南边城市的方向又走了很久。

这其间,特琳·杨斯老婆子也朝着同一方向从提上赶来了。她怀里像抱婴儿似的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件用蓝格子的旧枕套统着的东西,白发在徐徐的春风中飘动着。

“你抱的是什么哟,特琳大娘?”路上一个农民问她。

“是比你的房子和田地更贵重的东西,”老婆子回答,然后又匆匆赶她的路。当她看见老海因的家已近在脚下的时候,便转到大堤斜坡上的羊肠小路,径直往村中插下去。

特德·海因老头正好站在家门口看天色,瞅见特琳老婆子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把手杖头深深戳进泥中,便问:

“你好,特琳!你那口袋里装着的是什么新鲜玩艺儿?”

“先进你屋里去,特德·海因!待会儿有得你看的!”老婆子目光异样地瞪了瞪他。

“那就请呗!”老头说。这个怪老婆子的目光他才不在乎哩。

进屋以后,她又说道:“把你这只装烟草的旧匣子和笔呀纸呀搬下桌子去——真不明白你老有什么好写的?——对了,现在再把桌子擦擦干净!”

老海因非常好奇,因此她要求什么就赶紧做什么。临了儿,老婆子才拎着蓝格子枕头套的两角一抖,把那只大死猫倒在了桌子上。

“你这下瞧见啦!”她嚷道,“是你家豪克害死了它。”说完就伤心地哭起来,边哭边抚摸死猫厚厚的皮毛,把它的爪子并在一起,低下头,使自己的长鼻子靠在猫脑袋上嘀嘀咕咕地凑着死猫耳朵说一些温柔的话。

特德·海因在一旁看着这情景,嘴里说:“怎么,是豪克打死了它?”他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个哭哭啼啼的老婆子。

老婆子气呼呼地冲地点点头,嚷道:“是的,是的,上带作证,是他干的好事!”说时便举起她那患风湿关节炎的弯弯扭扭的手来指眼里的泪水。“没有孩子,没有任何有活气儿的东西!”她诉苦说,“你不是不知道,一过了万圣节我们老年人夜里躺在床上腿就冻得慌,就睡不着,耳边只听见西北风把我们的窗板刮得哗啦哗啦响。我不高兴听这西北风,特德,要知道它是从那淹死我儿子的海边上刮来的啊!”

特德·海因点点头。老婆子抚摸着死猫的皮毛继续说:“可是这个宝贝儿,当我冬天坐在纺车旁干活儿的时候,它就来蹲在我脚跟前,用它那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瞅着我!当我觉得冷,便钻进被窝里去,你瞧,过不多会儿,它又会跳上床来,躺在我快冻僵的两腿上。我俩挤在一起真叫暖和,好像我那小心肝宝贝儿还活着似的!”老太婆一边回忆,一边抬起头来望着站在桌旁的老特德,眼睛里闪着殷切期待的目光,希望他能对自己的话表示赞同。

谁知老头子却迟迟疑疑地说:“让我来给你出个主意吧,”他边说边朝自己的小钱柜走去,从抽屉中掏出一枚银币来,“喏,你讲是豪克打死了你这畜生,我呢,知道你不会撒谎;拿着,这是一枚克里斯蒂安四世时代的老银币,拿去买一张硝过的羊羔皮来盖你的老腿!而且,等我们的母猫很快下崽以后,你还可以来把最大的一只挑去;这两下加在一块儿,总抵得上你那只老弱的安哥拉公猫了吧!现在你马上给我把这畜生拿走,带着它去见你的鬼去,可是管住你的舌头,别讲它在我这干净的桌子上躺过!”

老婆子一边听,一边已伸手接过银币,揣在自己抱子底下的口袋里。随后她把死猫照旧塞进枕头套,扯起围裙角来擦了擦桌子上的血迹,朝着门外走去。

“只是别忘记给我猫崽啊!”临出门她还转过头来嚷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当老海因还在他那狭小的房间里冲来撞去的时候,豪克跨进门来了。他把那只色彩斑斓的大鸟放到桌子上,发现擦洗得雪白的桌面留下了清晰可辨的血迹,顺便似地问了一句:

“怎么搞的?”

“血!是你搞出来的血!”父亲站住了。

小伙子的面孔一下子烧得然红:

“这么说,特琳·杨斯带上她的死猫来过了?”

父亲点点头:

“你干吗给她把猫打死了呢?”

豪克卷起衣袖,露出血糊糊的胳臂。

“就为这个,”他说,“这畜生想抢走我的鸟!”

接下来老头子啥也没有讲;他又开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好一会儿才站在儿子面前,久久地目光茫然地望着他。

“猫的事我算已经了啦,”父亲最后说,“可是你瞧,豪克,这所茅屋太小太小了,已经住不下两个主人。——是时候了,你得去找个活儿做做!”

“好的,爸爸,”儿子回答,“这件事我也考虑过。”

“为什么?”父亲问。

“是啊,一个人要是没点正经事干干,心里头就闷得慌。”

“是吗?”老头子又问,“原来你因此打死了那安哥拉猫吗?亏你没干出更糟糕的事来!”

“你说得对,爸爸。可我听说,堤长把他的小帮工给赶走了;这活儿我准保能干下来!”

老头子又在房里走开了,边走边吐混杂着嚼烟的黑色唾沫。

“堤长是个大笨蛋,笨得就跟一只填饱了肚子的母鹅!他之所以能当堤长,就因为他的老子和老子的老子都是堤长,并且有那么二十九块地。每逢圣马丁节一到,该对修堤和建闸的费用进行结算了,他就用烤鹅、蜜酒和安饼把村里的教员喂得饱饱的,然后坐在旁边看着人家画出一串又一串的数目字,不时地点着脑袋发出赞叹说:‘哎呀呀,老师您真会算!愿上帝保佑您!’可要是教员啥时候帮不了忙,或者不肯帮忙,那他就只得自己坐下来算,结果是写上又擦掉,擦掉又写上,急得他那个大笨脑袋瓜红通通的直冒热汗,眼珠子鼓得像玻璃球,仿佛他那仅有的一丁点儿聪明就要从眼中进了出来。”

儿子挺直身子站在父亲面前,对父亲的口才感到非常惊讶;他可是第一次听见他这么讲话啊。

“是的,上帝保佑!”豪克说,“他确实挺蠢;不过他的闺女艾尔凯可是会算呀!”

父亲严厉地瞪着他。

“嗯!我说豪克,”他嚷起来,“你了解艾尔凯这丫头吗?”

“什么都不了解,爸爸;就只有教员对我讲过的这一点点。”

老头子不再吱声。只是心事重重地把嘴里的嘴烟在两个腮帮之间顶过来顶过去。

“这么说,”临了儿他又开了口,“你是想你可以在堤长家帮着算算账喽?”

“正是这样,爸爸,我能行的,”儿子回答。他说这话时嘴角周围很严肃地抽动了一下。

老头子直摇头,然而说道:

“喏,我可无所谓;你就去试试你的运气吧!”

“谢谢你,爸爸!”豪克说,同时朝着阁楼上自己睡觉的地方爬去。到了上边,他坐在床沿上久久地思索,父亲为什么要那么严厉地追问关于艾尔凯的事。诚然,他认识她,认识这个十八岁的身材苗条的姑娘,她长着一张黑黑的瓜子脸,鼻子高高的,一双眼睛显得十分倔强,两道浓眉几乎连在一起。可他还不曾跟她搭过一句话呀。喏,他要真到老特德·福尔克尔兹家去了,他倒真想好好留意一下这个姑娘,看她究竟是怎么个人。而且他想马上就去,免得别的什么人把位置给抢了;是的,这会儿不是天还没完全黑吗?于是,他穿起礼拜天穿的干净上衣和他最好的靴子,高高兴兴地走出了家门。

堤长的长条形住宅在一道高高的土岗上,屋前有一棵大梣树;在村里这棵树算是顶高项高的了,所以从老远就看得见。第一任堤长,即现在这位堤长的祖父,年轻的时候在宅门的东边曾种过这样一棵树;可头两次栽下去,都枯死了,他于是在结婚的那天早上又栽下第三棵树苗。这棵树苗一天天地枝繁叶茂,长成了一株树冠如盖的大树,如今仍与往昔一样在不断吹拂着的海风中发出沙沙的喧声。

不多会儿,身躯瘦长的豪克就登上了两边种着萝卜和圆白菜的高冈,看见堤长的闺女正闲立在自己家的低矮的门旁。在房门两边的墙上,各有一个铁环,是给骑马来访的客人控马用的。姑娘细瘦的一条胳膊随随便便地垂着,另一条伸在背后,像是抓着墙上的铁环。她这么站在那儿,似乎正眺望着堤外的大海,看夕阳如何静静地沉入万顷波涛之中。一抹金色的余晖,正好照在姑娘黝黑的脸庞上。

豪克放慢脚步,边走边想:“她可并不那么蠢啊!”

到了冈上,他朝着她走去,同时说:

“晚上好,艾尔凯!你这么眼睛睁得老大的在瞧什么呢?”

“瞧那在这海边每天傍晚都发生,但不是总能叫你看见的景象,”姑娘回答,同时放开手中的铁环,使它在墙上碰出了当啷的响声。“有什么事吗,豪克·海因?”她问。

“但愿不使你不高兴,”小伙子回答。“你父亲不是把他的小工辞掉了吗?所以,我想来你们家干活儿。”

姑娘从头到脚地打量着他,说:

“可瞧你这软弱无力的样子,豪克!——不过,对于我们来讲,一双机灵的眼睛比两条结实的胳膊更有用!”她一边说,一边用近乎沉郁的目光盯着豪克;但豪克一点不示弱。

“那么来吧,”姑娘最后说,“堤长在屋里,让我领你过去!”

第二天,特德·海因领着儿子跨进堤长宽大的房间。房里的四壁都铺着瓷砖,这儿联成一艘鼓起风帆的大船或者一个在海边垂钓的渔夫,那儿嵌成一头躺在农舍前边反刍的公牛,都叫人赏心悦目。在这永久性的壁饰之间,有一张眼下关着门的嵌进墙壁里边的大床,一个壁橱;透过壁橱的玻璃门,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瓷餐具和银餐具。在通往里屋的门边的墙凹里,摆着一只罩着玻璃的荷兰报时钟。

身躯肥硕、看样子很容易中风的堤长,坐在长桌顶端一张铺着五颜六色的软垫的圈椅里,一双大手叠在肚皮上,鼓着圆圆的眼睛,正心满意足地盯着面前擦得发亮的桌子上的一只瓷盘;盘中是一只吃剩的肥鸭的骨渣,旁边躺着叉子和刀子。

“您好,堤长!”老海因发出问候。被问候的那位慢吞吞地转过脸来望着他。

“是你吗,特德?”堤长应着,声音还显得油腻腻的,“坐下吧;亏你大老远地跑来!”

“可不是嘛,堤长,”海因老头说,同时便坐在主人对面靠墙根摆着的一条长凳上。“听说您生了您那个小工的气,并和我儿子说妥啦,让他顶替他的位置。”

堤长点着头:

“是的,是的,特德。可你说我又有什么气好生呢?我们这些沼泽地的农民,上帝保佑我们,是自有对付的办法啊!”他说时便操起摆在面前的餐刀来,用刀背轻轻敲着那只可怜的鸭子的遗骸。“这是我最心爱的鸟儿,”他十分舒泰地笑了笑,“是我一手把它养起来的!”

“我想,”老海因没听明白最后一句话,牛头不对马嘴地应对这,“那小子肯定把您的厩里搞得乱七八糟了。”

“乱七八糟?还用说,特德,真够乱糟糟的哪!那做鬼不给牛犊饮水,自己却吃饱喝足了钻进草堆睡大觉,渴得满圈牲口一整夜地叫啊,叫啊,害得我第二天补了大半天瞌睡;这样子下去行吗?”

“不行,堤长。可是,换上我这小子,您就不用担心啦。”

这当儿豪克站在门柱旁,两手插在衣袋里,正仰着脑袋观察对面的窗框。

堤长抬起眼睛来瞅瞅他,点着头说:“是的,是的,特德,”然后又把脸转向老海因,“你的豪克不会妨碍我夜里休息的;村里的教员早告诉我,这孩子喜欢写写算算,不肯去蹲酒馆。”

可豪克并没听见人家怎么谈他,这时候艾尔凯正好进屋来,手脚轻巧地收走了桌上的残渣剩骨,在经过他面前时漆黑的眸子还瞟了他一下。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集中在姑娘身上。“主耶稣知道,”豪克喃喃自语说,“她才一点也不蠢哪!”

姑娘出去后,堤长又开了口:

“你知道,特德,上帝不肯赐我儿子啊!”

“知道,堤长;可您别为这事难过,”老海因回答。“常言道,再旺盛的家族,到第三代也会衰落嘛。您的祖父,我们大家还记得,他可是一位保全了乡里的好人啊!”

堤长捉摸了半天,突然在扶手椅中坐直了身子,模样变得有些傻愣愣地问: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特德·海因?我不正好就是第三代吗!”

“可真是哩!毫无恶意,堤长;不过一句俗话罢了。”说时,瘦高个儿特德盯着那位身价颇高的胖者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气。

堤长不理睬他,说:

“你可千万别听那些老娘儿们的胡说八道,特德·海因。你只是不了解我的闺女艾尔凯罢了;她算起账来比我本人快三倍还不止哩!我只想告诉你,你的豪克除了在地头干干活儿,还可以在家里写写算算,这对他只会有好处而无妨害呀!”

“是的,是的,他会这样,堤长;您老说得完全对!”老海因说。接下来,他开始对雇用合同讨价还价,把儿子昨晚没考虑到的几个条件加了进去,诸如,到秋天他除去几件亚麻汗衫以外,还应该得到几双羊毛袜子作为工资的补贴;开春父亲自己地里活儿紧,他得回去帮八天忙,等等。堤长痛痛快快地把所有条件全答应了下来:豪克·海因看来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人。

“喏,上帝保佑你,孩子,”父子俩一跨出门,老海因就对儿子说,“但愿他能使你懂事起来!”

豪克异常平静地回答:

“你只管放心,爸爸;一切都会好的。”

豪克说得确实不错;他在堤长家中呆了一些时候,对世界的了解,或者说对他周围那个小天地的了解,是清楚得多了。倘使他能像过去那样单靠自己的力量应付一切,而不曾显示出卓越的智慧来,他的日子恐怕还会更好过一些。因为在堤长家里有一个人,豪克在他看来是不顺眼的;此人就是大长工奥勒·彼得斯。他干活儿倒挺能干,一张嘴却十分厉害。对于他来讲,先前那个懒惰但又蠢又壮实的小长工倒更合意一些;他可以不动声色地把大桶燕麦放到那小子的脊背上,随心所欲地把他呼来喝去。眼下这个豪克更加安静,但智力却胜他一筹;大长工想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他吗?没门儿!而且,这小子盯着他的那模样就够特别的。而大长工呢,也会找出一些对他那尚未长结实的身体有害的重活儿来让他干,并说什么:“嘿,你要是看看尼斯那壮小子怎么干就好了,才叫容易哩!”遇上这种时候,豪克总咬紧牙关,虽说吃力,却好歹都把事情做完。幸好经常有艾尔凯自己,或者由她搬出她父亲来制止这样的情况发生。

各位也许会问,是什么东西使这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相互同情的呢?也许——他俩都是天生的数学爱好者,姑娘不忍心看见一个与自己同样禀赋的人给做粗活儿毁掉吧。

过了圣马丁节就是冬天,各种各样的修筑堤坝的工程都该结帐啦。这时候大长工与小长工之间的矛盾仍然没有缓和。

在五月里的一个傍晚,天气却仍像十一月一样,从窗外传来海浪不断撞击着堤坝的声音。

“喂。豪克,进屋来一下,”堤长唤小长工。“喏,这下你可以让我瞧瞧,看你究竟能不能算账啦!”

“可是东家,”豪克用当儿对主人的称呼唤了一声堤长说,“奥勒他可让我先去喂牛犊哩!”

“艾尔凯!”堤长敞开嗓门叫着,“你在哪儿呀,艾尔凯!——去告诉奥勒,叫他自己喂牛犊,豪克要在这儿核帐!”

艾尔凯急忙赶到厩舍里,把父亲的话对大长工重复了一遍;奥勒这时正在忙着收拾日间用过的马具。

“让这个该诅咒的摇笔杆儿的长工见鬼去吧!”他抬起手中的马缰朝身边的栓马桩上狠命地一抽,骂道。

正要出厩门的艾尔凯仍然听见了他的话。

“怎么样?”老堤长问跨进房来的女儿。

“奥勒答应这就去喂,”艾尔凯咬了咬嘴唇,答道;随后就坐在豪克对面一张做工粗糙的木头椅上。这样的椅子,是在冬天的晚上由家里人凑凑合合敲打成的。艾尔凯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白长袜来继续织者;白长袜上织了一些红色的鸟儿,腿长长的,大概是鹭鸶或者鹳鸟吧。豪克坐在她对面,心思完全用到了账目上;堤长躺在自己的圈待里,眯缝着眼睛,睡意朦胧地瞅着豪克的笔。在豪克面前的桌子上,如堤长家一贯那样点着两支油脂烛;而那两扇用铅条加固了的窗户,里面既关严了,外面又装着护窗板,所以任随风怎么狂啸,屋里都一个样。算着算着,豪克偶尔也抬起头来,朝那织着鸟的花样的袜子或者那张文静的小脸儿瞅一瞅。

蓦地,从扶手椅中响起一串如雷的鼾声;两个年轻人禁不住交换了一下眼色,相视着微微一笑。接下来,鼾声不那么重了,屋里显得如此安静,能谈谈话儿倒也不错,只可惜豪克不知道谈什么好。

终于,当姑娘把袜子提起来,露出整个鸟的花样的时候,他才细声细气地朝桌子对面问了一句:

“你这本领是从哪儿学的,艾尔凯?”

“学什么来着?”姑娘反问。

“织鸟儿呀,”豪克说。

“这个吗?从住在堤上的特琳·杨斯那儿学的;她会的花样儿可多哪。从前,她在我祖母家里帮过工。”

“可那会儿你恐怕还没有生出来吧?”豪克问。

“我想是没有;不过她以后还常到咱们家里来呀。”

“特琳她也喜欢鸟儿吗?”豪克问。“照我想,她恐怕只跟猫打交道哩!”

艾尔凯摇摇头:

“她可不还养着鸭子并且卖鸭子吗!去年春天,你弄死了她的安哥拉老猫,她屋后的鸭圈中老鼠就翻天啦;眼下她正准备在屋子前面新砌一个圈。”

“这样,”豪克不由得轻轻抽了一口气,“怪不得她常到坡地上去搬粘土和石块!可这样一来,她不是要把路给挡了吗?——她有没有得到批准?”

“不知道,”艾尔凯回答。然而,豪克最后一句话说得太响,睡梦中的堤长一下子吓得坐了起来。

“批准什么?”他问,鼓着眼睛一会儿瞪着豪克,一会儿瞪着艾尔凯。“见鬼,究竟要批准什么?”

可当豪克把事情的原委对他讲清楚以后,他哈哈大笑,拍了拍豪克的肩膀说:

“嗨,哪儿的话,堤内的大道宽着哪!上帝保佑,堤长才不管鸭圈鹅圈这样的小事哩!”

听说自己曾使特琳老婆子和她的小鸭遭了鼠害,豪克心里挺不好受,所以对修鸭圈的事就不想再讲了。

“可是东家,”他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开了口,“这么你占一点我占一点倒是挺惬意,您自己不肯过问,负责维护堤坝安全的专员会不痛快的!”

“什么什么?你这小年轻叨咕些什么?”堤长完全坐直了身子;艾尔凯也丢下手中的活计,一心一意听他们讲话。

“我说,东家,”豪克继续讲,“开春后您可已经对堤坝进行过例行的巡视了;但尽管如此,彼得·杨森直到今天仍未把他开那块地上的梭叶草锄去,夏季一到又会有一群群金翅雀来这儿欢蹦乱跳啦!还有紧挨着,也不知谁在靠外边的堤坡上掘了老大一个坑,天气好的时候总有数不清的小娃娃在里边打滚——但愿上帝保佑别发大水才好啊!”

老堤长的一对眼睛越鼓越大。

“而且还有……”豪克又说。

“什么而且还有,小伙子!”堤长问,“难道你还没讲够?”从语气可以听出来,小长工的话已叫堤长很不开心。

“是的,东家,”豪克接着说,“您知道那个胖姑娘福莉娜,就是哈德尔斯委员的千金嘛,每次她去地头赶她父亲的马,只等她那肥腿一跨上老黄马的背,就忽地一下,顺着堤坝的斜坡往上冲!……”

豪克这当儿才发现,艾尔凯用一双机灵的眼睛望着他,轻轻摇着脑袋。

他不做声了,但耳朵旁边却通的一声震响,原来是提长朝桌上猛击了一拳。

“混账王八蛋!”他像野熊似的突然大吼一声,把豪克几乎吓呆了。“必须罚款!把这个胖猪给我记下来,豪克,非罚她款不可!去年夏天,就是这丫头抓走了我三只鸭子!记呀,记呀,我说,”当儿看见豪克还在迟疑,便重复道,“我记得,甚至抓走了四只!”

“唉,爸爸,抓走你鸭子的是奥特尔,不是她!”艾尔凯插进来说。

“大块头奥特尔?”老头子气呼呼地嚷,“难道我连胖丫头福莉娜和大块头奥特尔还分不清!别管,别管,豪克,四只鸭子——至于你还胡诌的什么草呀坑呀,我和总堤长老爷在我家用过早点后出去巡视时就经过了那些地方,压根儿没见什么革和坑。你们两个啊,”他冲豪克和自己女儿意味深长地把头点了又点,“感谢上帝,他没让你们来当堤长!一个人嘛只有两只眼睛,可他得像有一百只眼睛似的事事留心!——把加固堤坝的开支找出来好好复核一下,豪克;那班家伙经常总算得很马虎!”

说完,堤长又将自己笨重的身躯靠回到椅背上,在椅子里翻动了几下,很快又无忧无虑地睡着了。

同样的情形在以后的一些晚上又重演过。豪克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每当和老堤长坐在一块儿时,总不放过机会向他指出修堤工程中这样那样的疏忽和漏洞;而堤长呢,也不能老是闭着眼睛不看事实。如此一来二去,管理工作便有显著起色。那些过去在老糊涂的鼻尖下肆意捣鬼的人,现在突然受到做戒,不好再偷懒耍滑,胡作非为了,于是都既惊讶又气愤地四出打听,这灾难是怎么发生的。大长工奥勒就抓住机会,把真情尽量地散布出去,使这伙人都来恨豪克和他的负有罪责的父亲。而另外一部分没遭受打击或者对堤坝本身很关心的人呢,他们看见小伙子推着老堤长往前跑都喜笑颜开,打心眼儿里高兴。

“可惜呀,”他们说,“这小子根基差了些;否则日后又会出一个过去那样的好堤长。他老子就这么几垧地,不行啊!”

当年秋天,县长兼总堤长老爷前来视察,特德·福尔克尔兹老堤长又请他到家里用早餐。

“真的,堤长,”他在上上下下把老头儿打量过一通后说,“我真的想过,您比从前一下子年轻了好多啦。您这次提出的那些建议叫我很兴奋,要马上能全部办成就好了!”

“一定办成,一定办成,尊敬的总堤长大人,”老头子笑呵呵地回答。“这种烤鹅肉吃了难增加力气!是啊,感谢上帝,我精力一直挺旺的!”说时他在屋子里环视了一遍,看豪克有没有在场;然后便神情庄重地补充道:“我希望,上帝会保佑我再这么好好地予他一些年。”

“很好,亲爱的,”他的上司站起身来道,“让咱俩举起这杯酒,祝您成功!”

艾尔凯在旁边侍候他俩用早餐;当两只酒杯丁当一声碰在一起的时候,她偷偷笑着跑出了房门。随后,她从厨房端起一碗残渣剩菜,穿过马厩,来到大门外喂她的鸭和鸡。这当儿豪克正站在厩舍中,拿着一把草杈给那些因天气不佳被早早牵回来的奶牛士饲料。可是一见姑娘,他就把杈子插在地上。

“怎么样,艾尔凯!”他问。

姑娘停下来,点点头:

“不错,豪克;可惜你刚才不在里边!”

“是吗?为什么呢,艾尔凯?”

“总堤长老爷夸奖了东家!”

“夸奖东家?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我是说,他夸奖了堤长!”

年轻人的脸刷的一下通红。

“我明白,”他说,“你还想讲什么!”

“可别脸红啊,豪克,总堤长夸奖的,正是你自己啊!”

豪克望着姑娘淡然一笑。

“还有你呢,艾尔凯!”他说。

可她摇摇头回答:

“不,豪克;当我一个人做他助手的时候,咱们不曾受过夸奖。我会的也不过写写算算;而你却了解本来该堤长自个儿了解的外边的一切。是你把我变成个无用的人了!”

“这可不是我愿意的,艾尔凯,尤其对你,”豪克怯生生地说,同时把一个牛脑袋从面前推开,“来,红花,会让你吃够的,只是别连草杈都给我一起吞下去!”

“你千万别以为,豪克,我因此有什么不高兴,”姑娘想了想说,“这本来就是男人的事嘛!”

听了这话,小伙子突然向她伸出手来说:

“敢拍拍手吗,艾尔凯?”

姑娘的脸一下子绯红了。

“干吗呢?我又没有撒谎!”她说。

豪克正想回答,可她已经跑出因门;豪克手提草杈呆呆站着,只听见门外一下子腾起一片咯咯咯嘎嘎嘎的鸡鸭乱叫声。

在豪克当上长工后的第三年冬天,一月里人们庆祝一个在当儿叫做“踩冰日”的节气。海风住了好些天,持续的严寒把一小块一小块土地间的塘沼和水沟都冻结起来,使堤内的地变成了水晶似的又硬又光的一大片,正好可以当滚球场。接着又轻轻地刮了一天一夜东北风,这下就算万事齐备啦!去年,住在沼泽地东边坡地上的教堂村的人得了胜,今年接受了邀请准备再来比个高低。参加比赛的双方各派出九名赛手,并且已从中推选出一位领队和几名联络员。所谓联络员的任务,就是在比赛中发生争执时与对方办交涉,因此总得选那些精于此道的人来充当,尤其喜欢选那种既头脑机灵、又能说会道的小伙子。堤长家的大长工奥勒·彼得斯,他就算这种人中的头一个。

“弟兄们只管豁出命去扔,”他说,“耍嘴皮子咱不当回事儿!”

临比赛的头天晚上,一伙选手聚在坡上小酒馆的厢房里,讨论决定是否接收几个最后才来申请参加比赛的人。在这几个人当中也有豪克;虽然他对自己的奶球技术很有信心,一开始却没有打算参加,他担心在队里地位显赫的奥勒·彼得斯会使他遭到拒绝。他不愿意去碰这个钉子,可艾尔凯偏偏在最后一刻使他改变了主意。

“他不敢这么干,豪克,”姑娘劝他说,“他只是个打短工的儿子;你父亲却有牛有马,而且是全村最聪明的人!”

“可是,他要真这么干了呢?”

姑娘用她那黑眼睛嫣然一笑地望着豪克。

“那,他晚上想请东家小姐跳舞时就得当心点儿!”她回答。——这一来,豪克才勇敢地冲她点了点头。

眼下一群想要参加比赛的年轻人正站在教区小酒馆的门外,眼睛瞅着旁边耸立着的石砌教堂塔尖,脚冻得不住地在地上踢踏。牧师养的鸽子不像夏天可以到地里找吃的,此刻都成群地从养活它们的农家仓房和草堆中飞回来了,钻到了塔顶下的窝里;在西边的海面上,抹着一片金色的夕照。

“明天的天气会好的!”小伙子中的一个说,同时很快地踱起步来,“可真冷!真冷!”

另一个小伙子看见鸽子都归巢了,便忍不住走进屋去,把耳朵贴在 厢房的门上偷听;这当口从房里正好传出来七嘴八舌的声音,堤长家的小长工也挤到了他身边。

“听,豪克,”小伙子对他说,“他们不排争论你哩!”接着,他俩便清清楚楚地听见奥勒·彼得斯扯开尖利的嗓子嚷道:

“不行,小长工这样的娃娃绝不能吸收!”

“来,”小伙子拽住豪克的衣袖,把他拉得靠到门上,咬着他耳朵说,“你在这儿可以听清楚,他们对你有多高的估价!”

可豪克却挣脱身子,重新退到房中,大声说:

“人家把咱们关在门外,就是不让咱们听嘛!”

在大门外站着的另一个小伙子迎着豪克,对他讲:

“我怕我的事情很不妙哩;我还不到十八岁。他们要是不让交额洗证就好了!你,豪克,你的大长工准保把你给剔掉!”

“是的,剔掉了!”豪克怒吼一声,一脚把路上的一块石头踢得老远,“不参加就不参加!”

这时,房间里吵得更厉害;可接着便慢慢安静下来,站在屋外的小伙子又听见绕过教堂塔尖轻轻吹来的东北风的啸声。那个在门上偷听的人出来了。十八岁的小年轻赶紧问他:

“谁被吸收了?”

“这个!”他指着豪克说,“奥勒·彼得斯想把他说成个小娃娃,不够格,可其他所有人都反对。耶斯·汉森讲,他爸爸有牲口有地。‘不错,有地,’奥勒·彼得斯反驳说,‘可是只用十三辆小车就可以推走。’临了,奥勒·亨森站起来吼道:‘你们都静一静!我问你们,谁是咱村里最了不起的人,你们说说看!’这一下大伙儿全不吭声了,都像在动脑筋;随后一个声音嚷道:‘还不是堤庆呗!’接着其它许多声音也跟着嚷起来:‘就是嘛,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堤长!’——‘那么,谁又是堤长呢?’奥勒·亨森又大声问,‘你们可得好好想想啊!’——这当儿,有谁突然吃吃吃地笑了起来,接着又有个人跟着笑了,最后闹了个哄堂大笑。‘喏,那就请他进来吧,’奥勒·亨森说,‘你们总不打算给堤长吃闭门羹吧!’我想,他们这会儿一定还在笑;可奥勒·彼得斯的声音却听不见了!”小伙子结束了自己的报告。

就在同一瞬间,屋里的厢房门猛地拉开了。“豪克!豪克·海因!”一个愉快的喊声传到了寒冷的夜空中。

豪克随即大步走进屋中:此刻,他关心的不再是谁是堤长这个问题。他脑子里翻腾起伏的思绪,恐怕在当时是谁也不会了解的——

过了一会儿,在快走近东家的住宅的时候,豪克看见艾尔凯一个人站在坡脚下。月亮已经升起,把它的光辉洒遍了蒙着一层白霜的广阔的原野。

“是你吗,艾尔凯?”小伙子问。

姑娘点点头,立刻打听:

“情况怎么样?他没敢吧?”

“他才不敢!”

“嗬,后来呢?”

“成,艾尔凯;明儿个我可以参加!”

“晚安,豪克!”姑娘轻盈地跑上土丘,消失在房中。

豪克慢慢地跟着走了上去。

第二天下午,大堤东边宽广平展的野地上挤着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人群一会儿静悄悄地站着不动,一会儿——当人丛中扔出来的木球两次滚过了已被中午的太阳揭去白霜的地面以后——又一窝蜂朝着球滚动的方向涌去,渐渐地离身后那些低矮的长条形村舍越来越远了。双方的选手都站在场地中央,四周围着在附近一带居住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上了年纪的男人们穿着长袍,嘴里多半叼着根短烟袋,神色怪严肃的;妇女们包着头巾,穿着短祆,拖娃带息的有的是。午后的斜阳透过细瘦稀疏的芦苇丛,照在人们身后结着冰的水沟里,反射出亮晶晶的闪光。天气冷得要命,可比赛却进行得很紧张,所有人的眼睛都紧跟着那飞滚的木球移动,要知道今天全村的荣誉都系挂在它身上啊。双方的联络员都手执带铁尖头的木棍,浴池村的根于是白色的,教堂村的是黑色的。在球停住不再滚动的地方,联络员便以棍子作为标记;与此同时,人丛中要么发出一片低声的赞叹,要么从对方的人口里响起阵阵讪笑。谁的木球首先滚到终点,他就为本队赢得了比赛的胜利。

人们很少讲话。只有当扔出一个特别好的球时,年轻的男女观众才会欢呼起来,老年人中也许有谁从嘴里拔出烟斗,用它敲敲扔了好球的小伙子的肩膀,说几句夸奖的话,诸如:“好样儿的,正如查哈里阿斯所说,你这一扔可以把老婆都扔出窗外去!”——或者:“你爸爸从前也扔得这么棒!愿上帝让他获得永生!”等等,等等。

豪克扔第一次时运气不佳:在他甩开手臂,正要把球送出去的一刹那,太阳从一直遮住它的云层中突然探出头来,把强烈的光线直射到了他眼睛上。木球没有滚出多远,就停在水沟上的冰棱前。

“不算数!不算数!重新扔过,豪克!”本队的同伴对他喊。

可对方的联络员跳出来表示反对:

“怎么不算数!扔了就扔了嘛!”

“奥勒!奥勒·彼得斯!”沼地村的小伙子们齐声叫起来。“奥勒在哪儿?见鬼,他藏到哪儿去了啊?”

可奥勒就在跟前。只听他道:

“嚷嚷什么!嚷嚷什么!豪克出问题了吧!我早这么想。”

“咦,什么话!豪克一定得重扔;让咱们瞧瞧,看你那张嘴到底有多厉害!”

“咱这张嘴可管用啦!”奥勒大声回答,然后朝教堂村的联络员走去,东拉西扯地说开了。只不过,他的话一点不像平日似的有针有刺,咄咄逼人。艾尔凯皱着眉头站在他旁边,一双眼睛愤怒地瞪着他;只是她一句话也插不上,对于比赛妇女们毫无发言权。

“你这叫乱弹琴呐,”对方的联络员冲奥勒嚷,“你大概神经不正常吧!什么太阳、月亮、还有星星,它们对咱们可都一个样,而且一直在天上嘛!自己扔得糟糕,扔糟糕了的全得重数!”

他俩还这么胡扯了一会儿。最后,由领头的做出决定:豪克不得重扔。

“继续加油!”教堂村的选手们欢呼;他们的联络员把黑木棍从地里拔出来,被叫到号码的选手走到那个位置上,继续把球向前扔去。奥勒为看清比赛情况,不得不打艾尔凯跟前经过。她趁机在他耳边嘀咕说:

“你今天这是向着谁呀,竟跟丢了魂儿似的?”

一听这话,奥勒顿时满脸恼怒,瞪着她忿忿地说:

“向着你呗!你不是也神魂颠倒了吗!”

“滚!我认识你,奥勒·彼得斯!”姑娘昂了昂头,答道。可那家伙把脸一转,装作没有听见。

比赛继续进行,黑白两根根子交替着不断向前挪动。轮到豪克扔第二次时,他的球一下子滚得老远老远,那只刷上白灰当作终点的大木桶已经清晰可见。如今他长成了个结实有力的小伙子。再说从前当娃娃的时候,他已每天练习算算术和扔石地了嘛。

“嗬嗬,豪克,”人群中有谁喊道,“真不赖,就像天使长米歇尔亲自扔的似的!”

一位老大娘提着烤饼和烧酒挤过人群,来到他跟前,斟了满满一杯酒敬给他。

“来,”她说,“咱俩和好吧!你今天的表现比上次捏死我那老猫好得多啊。”

豪克仔细一瞧,认出是特琳·杨斯。

“谢谢,老妈妈,”他说,“可我不会喝这个!”说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新银币来,塞在老大娘手中。“请收下并且自己把酒喝掉,特琳;这样子咱俩就算和好啦!”

“你说得有道理,豪克!”老婆婆一边回答,一边照他的话办,“有道理!对于我这么个老婆子来说,这样也更好些。”

“你那些鸭子现在怎样?”在她已持着篮子转身走了以后,豪克又大声问她。她只是摇摇头,拍了一下手,没再转过脸来。

“很糟,很糟,豪克;水沟里头老鼠太多了。上帝保佑,得找另外的活路啊!”她一边念叨,一边挤进人群中去,又兜售起她的烧酒和蜜饯来了。

太阳终于沉落到大堤后面,从下往上射起来道道紫红色霞光;不时地有一群群乌鸦从坝顶上飞过,身子在一刹那间似乎变成了金色。黄昏降临了!沼泽地上的黑压压的人群朝着大木桶的方向慢慢移动,离背后的黑色村舍越来越远了。这当儿,只要好好奶一下,水球就可以达到目标。轮子又到沼泽地的选手们这边;大伙儿报豪克去扔。

暮色中,在大堤投下来的阴影映衬下,那只刷着白正的木桶显得分外清晰。

“这回他们又得败在咱们手下呐!”教堂村的一名选手得意地说;他们比对手占先了至少五步。

被叫到号码的豪克从人群中走出来;他身材瘦长,在典型的弗里斯兰人的长脸上,一双灰色的眼睛直视前方,往下垂着的手中握着木球。就在这当口,他在耳边听见了奥勒·彼得斯那刺耳的声音:

“这目标也许太大了吧,要不要把它换成一只灰色的瓦罐子?”

豪克转过身来狠狠地瞪着他:

“我这是为咱沼地村扔!”他说。“可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啊?”

“我想我也是沼地村的;而你大概只为艾尔凯·福尔克尔兹那小妞儿扔吧!”

“滚开!”豪克吼了一声,重又站好了架势。岂知奥勒这家伙却把脑袋向他逼得更近了。可冷不防,还在豪克本人作出反应之前,从背后就伸过来一只手,抓着这个死皮赖脸的家伙猛地一拽,拽了他一个踉跄,逗得同村的小伙子都哈哈大笑起来。这只手并不粗大;豪克回过头来一瞅,看见艾尔凯正在他身后整理衣袖,通红的小脸上一双浓眉紧紧地拧在一起。

霎时间,豪克的胳膊像钢浇铁铸似的有了力量;他微微弯下身子,把木球在手中掂了几掂,然后猛一挥臂——两方的观众中一派死寂,所有人的眼睛都跟着飞行的木球,可以听见它划过空气时发出的吱儿吱儿声。突然,在离投掷点很远很远的前方,一群从堤上飞来的惊叫着的银白色海鸥遮住了它;但也就在这一瞬间,人们听见远处的木桶发出了“空通”一声。

“乌拉!豪克乌拉!”沼地村的人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入群中七嘴八舌地嚷着:“豪克!豪克·海因赢啦!”

大伙儿把胜利者团团围住;可他呢,却只伸出手去握他旁边的那只手。甚至当人们对他喊:“还站着干什么,豪克?你的球掉在桶里啦!”他也只是点点头,一步都不肯离开原地;直到他感到那只小手也紧紧握着他的手时,才说;

“你们讲得对,我想我确实胜利了!”

人们接着都往回走,艾尔凯与豪克被挤开了,让人流卷着走上了通往教区酒馆的大路。在经过土丘上的堤长住宅时,他俩都溜了出来。艾尔凯走进自己房中;豪克则站在屋后厩舍门前的高处,目送着慢慢向酒馆走去的人群。在那儿,布置有一间供大伙儿跳舞的屋子。夜色渐渐笼罩了广阔的原野,四周一片寂静,只在他身后的厩里时时传来牲口动弹的声音。一会儿,他觉得已从高地上的酒馆中传来竖笛的吹奏声。突然,他听见在屋子的转角处有衣裙寨奉作响;接着,一阵轻捷坚定的脚步走下坡去,上了通往酒馆的大路、朦胧中,他看见一个远去的人影、是艾尔凯,是她也去跳舞啦!一股热血冲上豪克的脑袋;他是否应该追上她,跟她一块儿去呢?然而,在姑娘们面前豪克却不是英雄;他这么站在那儿考虑来考虑去,艾尔凯早在暮色中走得没有影儿了。

等赶上她的可能性已不存在以后,豪克才循着同一条路朝酒馆走去。到了教堂旁边的高坡上,站在酒馆外面,他立刻被挤在门口和过道里的人们的吵嚷声以及小提琴和竖笛的演奏声给淹没了。他不声不响地挤进“会场”;里边地方不大,人都塞得满满的,使他很难看清一步开外的情景。他静静地站在门边,观察着兴奋的人群;在他眼里他们一个个都像傻瓜一样。他不用担心有人还会想到今天下午的比赛,想到在一小时前是谁赢得了胜利。人人都只盯着自己的姑娘,都搂着她在尽情地旋转。他的眼睛也只寻找一个人,并且终于找到了!她正和她的堂兄,那位年轻的委员跳着舞;可一眨眼又看不见她了,从眼前晃过的只是另外一些他摸不关心的姑娘,有沼泽地的,也有高地上的。突然间,小提琴和竖笛声戛然而止,一轮舞就算结束了;但紧跟着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蓦地豪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看一看艾尔凯对他是否守信用,是否会与奥勒·彼得斯一块儿跳着舞打他面前经过。想到这儿,他几乎叫出声来;要真那样——是的,要真那样他又怎样呢?然而,奥尔凯看来根本没参加跳这一轮舞。终于又结束了,接下去跳的是一种刚在本地时兴起来的快两步。疯狂的音乐一奏出,小伙子们都急不可耐地冲到姑娘面前,墙壁上的灯光显得更加闪烁不定了。为了认清那些跳舞的人,豪克把脖子伸得几乎脱了臼;可瞧,那第二对,那男的不正是奥勒·彼得斯吗?然而那女的又是谁呢?一个宽肩膀的沼地村的小伙子站在她前面,挡住了她的脸。人们继续狂舞着,奥勒·彼得斯同他的舞伴从人丛中转了出来。“福莉娜!福莉娜·哈德尔斯!”豪克几乎叫出了声,随即便松了一口气。可艾尔凯,艾尔凯又在哪里呢?难道她没有舞伴,或者她为了不跟奥勒跳,因此也就拒绝了其他所有的人?——音乐再次停下来,随后又开始跳一种新的舞;但他仍然看不见艾尔凯!这时奥勒又从对面跳过来了,胳臂里接着的仍旧是那个胖福莉娜!

“嗬,嗬,”豪克自言自语说,“这下耶斯·哈德尔斯就快把自己那几千亩地让给人家,自己去养老啦!——可艾尔凯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他离开门口,挤进舞场里边去;想不到,他突然就站在了艾尔凯面前。她正与一位年纪大一些的女友坐在屋角里聊天。

“豪克!你来了吗?”她抬起头来望着小伙子,惊喜地叫着,“我可是没看见你跳舞呀!”

“我压根儿不跳舞,”豪克回答。

“为什么,豪克?”姑娘一边站起身,一边继续说,“愿意和我跳吗?我没有接受奥勒·彼得斯的邀请,这家伙不会再来了!”

可是豪克仍然没有准备跳舞的样子。

“我感谢你,艾尔凯,”他说,“我对这事不大在行;人家会笑你的;那样反倒……”他顿住了,只是用自己那灰色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仿佛他不得不让它们来代自己述说藏在心中的话。

“反倒什么,豪克?”姑娘低声问。

“我是说,艾尔凯,那样一来,今天这一天对于我就反倒不圆满啦。”

“不错,”她说,“你得到了比赛的胜利。”

“艾尔凯!”小伙子温柔地唤着她,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姑娘的脸颊陡然升起一片红云,同时垂下了眼睑。

“去!你想讲什么?”她说。

这当儿,女友给一个小伙子请去跳舞了,豪克才放开嗓门儿说:

“我想,艾尔凯,我得到的是更宝贵的东西!”

姑娘的两眼继续盯了一会儿地面,随后慢慢抬起来,把一道深沉有力的目光射到豪克的眼睛中,使他如夏日里感到清风的吹拂一样,顿时心旷神怡。

“说吧,豪克,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姑娘对他讲,“我想,我们会相互理解的!”

这一晚艾尔凯没有再跳舞;当两人走回家去的时候,便你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夜空中繁星闪烁,沼泽地里一派宁静;从东方刮来的阵阵夜风,仍夹带着料峭寒意。可两人慢慢走着,既未包头巾,也未裹披肩,仿佛春天突然已经降临。

豪克考虑到了一件东西,虽然这东西要到将来才派得上用场,可他仍想用它私下里使自己高兴高兴。因此在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天,他就进城去找老金匠安德逊,请他重重地打一只戒指。

“把指头伸过来,让咱量量!”老金匠说,同时抓住豪克的无名指。“嗬,还不像你们那地方的人通常那么粗!”

可豪克却告诉他:

“老师傅,请您量小指头!”说着便把小拇指伸过去。

金匠怔怔地望着他;不过,这些小乡巴佬的异想天开与他无关,因此说:

“这么小的尺寸在咱们准备给姑娘戴的戒指里边准有!”

豪克臊的一下子脸红筋胀。不过确实选到了一只挺合式的戒指;他急忙接过来,付了现钱,心怦怦跳着,郑重其事地把戒指揣进了背心口袋里。他就这么每日每时地把它带在身上,心里既充满不安,又怀着骄傲,仿佛那只背心口袋专为准备来藏这戒指似的。

他这么把它藏在怀中有一年多,是的,身上的背心也已换过一件了,可是仍然找不到使它得见天日的机会。不错,他偶尔也在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想直截了当地去向自己东家提出这件事;他父亲不也是本地一个有根有底的人吗?然而,当冷静下来,他心里便明白,老堤长肯定会笑话他的小长工的。豪克和堤长的女儿于是只好照老样子过下去;她也保持着做姑娘的矜持。只是两人都心照不宣,恰似永远手牵手地走在一起。

在上次比赛后过了一年,奥勒·彼得斯便辞去堤长家的差事,与福莉娜·哈德尔斯结了婚。果不出豪克所料:老头子被打发养老去了;如今骑着那匹黄色母马跑下地的已不是胖小姐福莉娜,而是洋洋得意的新姑爷。据人讲,他每次回村时也是一下子就冲上堤坡。豪克升任了大长工,他的位置则由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接替。起初提长可不愿意这样做。

“他还是当小长工好些,”老头子嘟囔说,“我这儿记帐的事少不了他啊!”

谁知女儿却站出来表示异议:

“要这样,豪克也会走掉的,爸爸!”

老头子一听害怕了;豪克被提升成了大长工,但尽管这样仍一如既往地帮着料理堤上的事。

又过了半年,豪克开始对艾尔凯谈起他父亲体弱多病的情况,说光是夏天由东家放他回去帮几天忙,已经解决不了问题;父亲苦挨苦撑着,他不能一直看着不管。——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薄暮中,两人站在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梣树下。姑娘抬起头,呆呆地望了一会见树顶的枝丫,然后回答说:

“我也不想叫你这么做,豪克;我想,你自个儿会有正确主张。”

“那么,我就得离开你们家,”他说,“再也不能来了。”

两人沉默下来,遥望着那慢慢沉浸到堤后海中去的晚霞。

“你得知道,”过了半晌姑娘才又开口,“今天上午我去看过你父亲,发现他坐在椅子里睡着了,一手捏着绘图笔,一手拿着绘图规,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张画了一半的图。——他醒来后,吃力地和我拉了半小时话。我要走了,他战战兢兢地拉着我的手留住我,好像担心这是最后一次似的;可我……”

“可你什么,艾尔凯?”豪克见她欲言又止,便问。

一串泪珠顺着姑娘的脸颊滚下来。

“我只想着我父亲,”她说,“相信我,他很难没有你啊!”接着,她像是又鼓了鼓勇气,继续说;“我经常感到,他的日子看来也不多了。”

豪克没有回答;他突然感到,他背心口袋里的戒指仿佛动了一下似的。可还在他克制住对这种下意识冲动的不快以前,艾尔凯又讲了:

“不,不要生气,豪克!我相信,你是不会这样就离开我们的!”

听到这儿,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她也任他抓着。两个年轻人在沉沉的暮色中相傍而立,好半天才松开手,依依不舍地分别了。——突然刮起一阵风来,梣树的叶簇发出沙沙的响声,屋子正面的护窗板更是哗啦哗啦的。风过后,夜幕就慢慢合拢来,辽阔的平野上万籁俱寂。

经过艾尔凯从中帮助,豪克得到了辞工回家去的允许,只不过老堤长没有让他马上走。如今,堤长家已新雇了两个长工。——再过了几个月,特德·海因死了。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病榻前。

“坐到我这儿来,孩子,”老人家声音微弱地说,“靠近点!别害怕,在我身边只有上帝的黑天使,来召唤我到他跟前去。”

儿子深为震惊,一边紧挨着床边坐下来,一边说:

“爸爸,你老人家要是还有什么话,就只管讲出来吧!”

“是的,孩子,还有几句话,”说着,老人就把双手从被盖上伸了过来。“当你还是个半大娃娃时,就上堤长家扛活去了;那时你脑子里想的是,有朝一日也要当个堤长。这想法传染了我,我渐渐也认为,你是块当堤长的好材料。可是,要干这么个大的差使,我能给你的遗产却太少了啊!——在你当长工这些年,我省吃俭用,想把——想把给你的遗产增加一些。”

豪克激动地抓住父亲的双手;老人极力想坐起来,以便看清儿子的面孔。

“是的,是的,孩子,”他说,“在那边小柜子最上头的一个抽屉里,放着一份文书。你知道,安捷·沃勒尔斯老婆子有五亩五分沼泽地;可她光靠这点地的租金养不活自己那把老骨头,因此我每年圣马丁节都给她一笔钱,在手头宽裕时甚至还多给这个可怜人一点。这样,她便把地过户给了我;一切都按法律手续办好了。——眼下她也离死不远,得了我们沼泽地的人常得的恶症;往后你不需要再付给她钱啦!”

老人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又说:

“不多啊;只是比你在家那会儿总算多了点儿。但愿够供你在尘世上受用!”

听着儿子感激的话语,老人安然睡去了。他没有什么再操心的;几天以后,上帝的黑天使就使他永远合了眼。豪克于是继承了父亲的产业。

下葬后的第二天,艾尔凯来到他家。

“谢谢你来瞧我,艾尔凯!”豪克这么招呼地说。

可她却回答:

“我不是来瞧瞧的;我要把你这地方整理整理,让你在自己家里生活得像个样子!你父亲只知道他的数字和图,顾不上自己的生活,死神来了更把一切搞得乱糟糟的。现在我要把这个家弄得稍微能住人一点!”

豪克望着她,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信任。

“你就尽管整理吧!”他说,“我也高兴能这样。”

艾尔凯于是动起手来:仍然摆在桌上的绘图板弹掉了灰尘,被捡到阁楼上去;绘图笔、铅笔、粉笔被收拢来,集中放进小橱柜的一只抽屉里;然后唤来年轻女佣人,由她帮着把整个房间里的家具摆设都调整了位置,这一下房间就显得明亮宽大了。艾尔凯微笑着说:“这种事只有我们女人才办得到!”豪克呢,尽管心中带着丧父的哀痛,眼里却闪着幸福的光芒,在需要的时候也亲自动手帮助艾尔凯一下。

傍晚——当时是九月头上——一切都如她希望的那样就绪了,她便拉住豪克的手,用黑色的眼睛望着他说:

“走,到咱们家里吃晚饭去;我答应过爸爸一定带你去的;吃完饭你要回来就随你的便!”

当他俩踏进堤长那宽敞的起居室的时候,护窗板已经关好了,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老头子想要站起来,但沉重的身躯不听使唤,刚欠起一半又坠回椅子里去了。

“很好,很好,豪克,”他大声对自己过去的长工说,“你想到来看你的老朋友!走近点儿,再近点儿!”豪克走到他的椅子前,他用他那双圆滚滚的手抓住豪克的手,继续说:“喏,喏,孩子,别难过,我们大家谁都免不掉要死的,何况你父亲并非一个坏人!——我说,艾尔凯,这就去把烤鹅端上来吧,咱们也该加点儿油啦!工作多得很喽,豪克!秋季视察即将开始;修堤建闸的账目堆积得有山那么高;西边的一段新近又出了问题——忙得我一塌糊涂,昏头昏脑;可你,感谢上帝,却年轻得多。你是个好小伙子,豪克!”

讲完这一长串话,老头子心里的负担全没了,便把身子靠到椅背上,眯缝着眼睛,满怀期待地瞅着房门;这当儿,艾尔凯正好端着一大钵烤鹅走进来。豪克面带微笑地站在堤长旁边。

“快坐下吧,豪克,”老头子说,“别磨蹭;凉了可不好吃喽!”

豪克于是坐下了;对他来说,帮助艾尔凯的父亲工作就像过除夕一样有意思。秋季的视察开始以后没过多久,他已帮着完成了相当一部分工作。——

讲故事的教员停了下来,环视着四周的听众。窗外传来一声海鸥的啼叫,走廊上有谁在跺脚,似乎想把粘在他那沉重的皮靴上的泥土蹭掉。

堤长和委员们都转过头去望着房门。

“什么事?”堤长高声问。

一个头戴水手帽的高大汉子跨进门来,回答道:

“先生,我和尼克尔斯,我俩看见白马骑士冲下沼泽地去啦!”

“在什么地方?”堤长问。

“在那个池塘,在杨森的地旁边,就是豪克·海因大堤开始的地方!”

“就看见一次吗?”

“就一次,而且仅仅是个影子;可这并不等于说先前没来过。”

堤长站起身。

“请原谅,”他对我说,“我们得出去看看那祸害想上哪儿去!”说完就带着送信的汉子出了房门,其他人也纷纷起身跟着他走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教员两个;没挂帘子的窗户再没有坐在前边的人的脊背挡着,透过它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外面的情况,只见狂风驱赶着乌云在空中飞奔。

老教员仍稳坐在自己座位上,嘴上挂着轻蔑的,或者说甚至是悲天悯人的微笑。

“这屋子太空旷啦,”他说,“可以邀请阁下到我房里去吗?我就住在这所屋子里;请相信我,我了解海边的气候,对于咱俩来说,没什么值得担心的。”

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在这大屋子里,我身上已开始觉得冷起来。我们端着灯爬上楼梯,来到他住的阁楼中。他的卧室尽管也朝着西面,窗上却挂着深色的厚毛毯。在一个书架上满满地摆着书,旁边挂着两位老教授的相片;桌前立着一把高背椅。

“请自便吧!”热情的主人对我说,同时添了几块泥炭在仍然燃烧着的小火炉里;火炉上边炖着一只铁锅。“还稍稍等一会儿水就开了!然后咱们冲杯混合酒喝,它会使您提起精神来的!”

“不必吧,”我说,“和您的豪克在一起,我不会打瞌睡的。”

“是吗?”他用自己那双机灵的小眼睛瞅着我,等我在他的靠背椅中舒舒服服地坐好了便问,“嗬,咱们刚才讲到哪儿啦?——哦,哦,想起了!想起了!”——

话说豪克继承了父亲的遗产;不久后,赛捷·沃勒尔斯也病死了,使他的产业又有所增加。可自从他父亲去世,或更确切地说,自从他临终前对他讲了那一席话以后,从少年时代就在豪克心中播下的种子便发芽开花了。他反反复复地告诉自己,等到要选新堤长时,那就一定该是他。可不是吗,他父亲是全村最聪明的人,对这些事很在行,他都这么嘱咐他还会错得了!还有亏他为他挣来的那份沃勒尔斯的地产;这块地将成为他豪克爬上堤长职位的第一块踏脚石!因为,当然哪——一个堤长是必须有一些土地的!——可他父亲那些年一个人硬撑硬挨,节衣缩食才为他弄到这点地啊!他自己也能这样干,他能挣得更多的产业;要知道,他父亲已经耗尽了精力,而他呢,却还能苦于许许多多年!——自然,他要这么硬干下去,要像他在帮助老堤长管理堤坝时那样严厉无情,村里是不会有谁对他友好的。再说他的老对头奥勒·彼得斯,这家伙最近也继承了一份遗产,当起阔人来啦!豪克的面前闪过一张又一张面孔,全都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他对这些人也恨之入骨,竟下意识地伸出两条胳膊,像是想抓住他们似的;要知道,这些人竟企图把他从一个唯有他才配担任的职位上挤掉啊。——这样一些想法死死缠着豪克,叫他怎么赶也赶不去。如此一来,在他年轻的心中除去诚实和爱情以外,也滋生着嫉妒和仇恨。只不过,他把后两种情感深藏在内心中,甚至连艾尔凯也丝毫不曾察觉。

新年到来的时候,村里举行了一次婚礼;新娘子是海因家的一个亲戚。豪克和艾尔凯都应邀去做客。宴席上碰巧有一位近亲没有来,他俩的座位就紧靠在一起。但只有脸上掠过的一丝丝笑意,流露出了他俩因此感到的欣喜。席上笑语声喧,酒杯碰得了当直响;艾尔凯静静坐在那里,显得情绪不高。

“你不舒服?”豪克问。

“噢,没什么,我只觉得这儿人太多了。”

“可你样子看上去闷闷不乐的哩!”

她摇摇头;两人随即又不讲话了。

蓦地,对于她的沉默像产生了嫉妒似的,豪克忍不住伸出手去,在长长拖着的桌布底下抓住了她的手;她呢,也并不声张动弹,而是充满信赖地紧紧握着豪克的手。大概她近来突然遭受到一种孤寂感的袭击吧?她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天天地在衰老啊。——豪克想不到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可在他把那枚金戒指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当儿,他的呼吸却几乎停止了。他一边把戒指套到她的小手的无名指上,一边声音颤抖地问:

“能让它戴着吗?”

席对面坐着牧师太太,她突然放下手中的叉子,转过脸去对她的邻座说:

“上帝保佑,瞧那姑娘!脸白得跟个死人似的!”

可是艾尔凯脸上很快恢复了血色。

“等一等好吗,豪克?”她低声问。

“为什么?”聪明的弗里斯兰小伙子稍稍沉吟了一下,问。

“你知道的;不需要我告诉你。”

“你说得对,”豪克应道,“行,艾尔凯,我可以等——但只愿有个期限!”

“啊,上帝,我怕已经很快了!别这么讲吧,豪克,你这是在想我爸爸死哩!”她边说边把另一只手搁在胸口上。“在那以前,”她说,“我把你的戒指藏在这儿;你不用担心在我活着的时候会把它收回去!”

这当儿两人都露出了笑容,而且相互把手握得如此之紧,要换个场合姑娘一定会疼得叫起来的。

牧师太太一直盯着艾尔凯的眼睛,发现它们现在在那金缎花边软帽底下闪着光,犹如两朵黑色的火焰。席上闹得越来越厉害,她却什么也没听清;她也不再掉转脸去对邻座讲话。要知道处于萌芽状态的姻缘——她觉得席对面正是这么回事——在开花结果时就必定带给她丈夫一笔进款,因此她总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的。

艾尔凯的预感果然成了事实:复活节后的一天早上,家里人发现特德·福尔克尔兹堤长死在了自己床上;从脸相看,他获得了善终。近几个月来,他已多次表现出活得不耐烦的样子;甚至他最爱吃的烤鹅和鸭子,嚼在嘴里都不再有滋味。

村子里于是隆重举行了一次葬礼。在上边教堂旁的公墓里,朝西有一座用铁栏围起来的坟墓。墓前种着棵白蜡树,正对这棵树立了块宽宽的青石碑,碑上刻着腮帮子显得格外结实的死者像,像下是这样大大的几行字:

死亡将吞噬一切,

包括你的知识和本领;

一切聪明人去世了,

愿上帝赐给他永生!

这是前任堤长福尔克尔特·特德逊的墓;如今在它旁边又新挖了一个坑,准备把他的儿子,已故的特德·福尔克尔兹堤长埋进去。这当口,送殡的队伍已从下边的沼泽地出发;从本教区的各个村子集中了无数的马车,打头的是一辆巨大的灵车,由堤长家两匹毛色光亮的黑马拉着,已经来到坡下。在强劲的春风中,马鬃毛和马尾巴不住地飞。教堂周围的墓地里已挤得水泄不通;就连围墙上也蹲着一些大娃娃,怀里还抱着小弟妹。人们谁不想开开眼界呢。

在下边沼泽地的家中,艾尔凯已在正房和起居室里摆好丧宴;陈年的葡萄酒已搬到桌上,并在为总堤长——他今天也不会缺席的——和牧师预备的座位前,各放了一瓶。一切准备停当了,艾尔凯便穿过马厩走到门外。她路上没遇见任何人,长工们驾着两辆马车送葬去了。她站在门前,身上的丧服在春风中飘荡着,遥望着最后几辆马车爬上对面的墓地。不一会儿,从那边传来杂乱的人声,接着又一片死寂。大概人们已将灵枢放进坑中;艾尔凯下意识地合起掌来,口里念道;“主要你重新化为泥土!”她觉得,从墓地那边也传来了同样的祷告声。接着,她满眼泪珠,捧着的双手垂了下去,更加热诚地祈祷着;“我们在天的圣父啊!……”祷文念完了,她仍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天。在偌大的一所住宅面前,如今她已是唯一的主人!想到这里,死与生的念头在她心中斗争开了。

远远传来的车轮滚动的声音惊醒了她。她睁眼一看,马车一辆接一辆地进了村,朝着她的家驶来。她直直身子,再定睛看了看远方,然后就像来时一样穿过马厩,退回已经布置得肃穆庄严的内室里去。里边也阒无一人;只能透过墙壁,听见女仆们在厨房中嘀嘀咕咕的声音。宴席摆在那儿,显得如此寂静,如此孤孤单单;窗户之间的那面镜子盖上了白绸,火炉两边的铜环也一样,屋子里没有任何东西再闪亮发光。艾尔凯看见她父亲最后睡过的那张嵌在墙里的大床的两扇门开着,便走过去把它们关上;在大床门上画着的玫瑰和丁香当中,写着两行金字,艾尔凯无意识地把它们念了出来:

日间勤干活,

夜来睡觉香。

这还是祖父遗留下来的啊!——她瞅了瞅壁橱;壁橱几乎空空如也,但透过玻璃门仍可看见那只精致的高脚杯。父亲生前总是津津乐道,说这是他年轻时在一次赛马会上赢得的奖赏。艾尔凯把奖杯取出来,放在总堤长的餐具旁边。接着她便走到窗前;她听见马车爬上坡来了。马车一辆接一辆停在房前,客人们纷纷从车上跳下,神情比刚才来时欢快得多。他们搓着手,聊着天,一窝蜂挤进屋子;顷刻间全坐上了摆着热气腾腾的美撰佳肴的筵席。总堤长和牧师坐在正屋里;豪克同奥勒·彼得斯以及其他一些小地主则在起居室中入了座。席上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好像死神从不曾使这房里变得冷清怕人似的。艾尔凯眼睁睁望着她的客人,默默地带着女仆在席间转来转去;在丧宴上可不能有任何差错啊。

吃完饭,又从屋角里取出一些陶土烟斗来点上,请客人们抽。艾尔凯忙着一杯一杯给客人端咖啡: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什么都不能节省。总堤长、牧师和满头白发的耶维·马涅斯委员,三个人一块儿站在起居室中已故主人的办公桌旁边谈话。

“一切顺利,先生们,”总堤长说,“咱们总算隆重地把老堤长安葬啦。可现在问题是,从哪儿去找一位新堤长呢?我考虑,马涅斯,一定得由阁下来承担这个光荣职责了!”

马涅斯老头笑嘻嘻地揭下黑绒软帽,露出他的满头白发。

“总堤长阁下,”他说,“这角色叫我还能演几天呢?还在已故的特德·福尔克尔兹接任堤长那会儿,我就当上委员,到今天已经四十年啦!”

“这不算缺点,马涅斯;你因此对业务更熟悉,干起来不会有困难嘛。”

可老委员直摇头:

“不,不,大人!我过去干什么现在仍让我干什么吧;这样没准儿我还能多凑几年热闹!”

牧师也附和着他。

“是啊,”牧师说,“为什么不让近些年实实在在干着堤长工作的人来顶这个缺呢?”

总堤长怔怔地望着他说: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牧师先生!”

牧师用手指了指正屋,豪克正在里边慢条斯理地对两位年长的人解释着什么。

“就是他,”牧师说,“这个高高的弗里斯兰汉子,他长着一对聪明的灰眼睛,鼻梁突出,脑袋上有两个旋儿!从前他是老堤长的长工,现在已经自己当家,虽然年纪还轻了点儿!”

“他像三十出头吧?”总堤长打量着这个介绍给他的人,问。

“还不满二十四,”马涅斯委员插进来说,“不过牧师先生讲得对,近几年老堤长所提的筑堤建闸方面的所有好建议,全都是他给想出来的;老人家到最后确实是一点不中用了。”

“是吗?是吗?”总堤长非常惊讶,连声问道。“而您是否也认为,他是接替老堤长职位的合适人选呢?”

“合适倒合适,”耶维·马涅斯回答,“只不过,他缺少人们所说的‘立足的根基’啊!他父亲过去有十五亩地;他眼下有近二十亩可凭这么点儿地产还从来没谁当上过堤长哩。”

牧师张开嘴巴想要反驳;这当儿已在屋里站了好久的艾尔凯突然走到他们面前。

“大人允许我也讲一句话吗?”她冲着总堤长说。“我只是希望,误解不要造成错误!”

“请讲吧,艾尔凯小姐!”总堤长回答。“从漂亮姑娘嘴里产生的智慧,任何时候都是动听的!”

“不是什么智慧,大人;我只想讲真话!”

“那也同样会很动听,艾尔凯小姐!”

姑娘的黑眼睛扫视了一下周围,像是看看有没有不相干的人在旁边听,然后她才开了口。

“大人,”说时她那胸脯激动得剧烈地一起一伏,“我的教父耶维·马涅斯老爹刚才告诉您,豪克只有二十亩地产;这在眼下当然是不错的。不过,他很快又可以称我父亲的这些地——这些如今归我所有的地产,是他自己的了。这么两下加在一块儿,对于一位堤长来说总该够了吧!”

马涅斯老头把白发苍苍的脑袋冲她伸过去,像是先得看清楚究竟是谁在讲话。

“什么什么?”他问。“你这是讲些啥啊,孩子!”

艾尔凯却从内衣下拽出一条黑带子来,带子上系着一枚亮光光的金戒指。

“我已经订婚了,马涅斯教父,”她说,“喏,订婚戒指在这儿,而豪克·海因就是我的未婚夫。”

“啥时候——这我总可以问问吧,艾尔凯·福尔克尔兹,是我抱你受的洗嘛——啥时候你就订了婚来着?”

“好久以前了。不过我已经成年,马涅斯教父,”她回答。“当时我爸爸身体已很衰弱;由于我了解他,便没拿这事去烦地的心。眼下他到了上帝身边,会明白地女儿找到了一个稳妥的丈夫。本来我打算在守丧的一年内都不讲这件事;可现在为了豪克,为了堤内这一大片土地,我不得不讲啦!”她转过脸来望着总堤长,补充道,“大人,请您原谅!”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随后,牧师笑了起来;老委员“唉唉唉”地直叹气;总堤长摸着自己的额头,像是要作出什么重大决断似的。

“好,可爱的姑娘,”总堤长过了好半天才说,“可是,你们这儿对于夫妻间的产权问题是怎么规定的呢?我得承认,我一下子给搞得糊涂起来,对这事没有把握了!”

“这个您也不用操心,”艾尔凯把话接了过去,“我准备在结婚前就把财产移交给我的未婚夫。再说,我还有那么点子虚荣心,”她笑了笑,补充道,“希望能嫁给全村中最有钱的男人。”

“喏,马涅斯,”牧师又开了口,“我想现在你这个教父也不会反对我为这位年轻堤长和老堤长的闺女行婚配了吧!”

老委员轻轻摇了摇头,严肃地说:

“愿上帝保佑!”

总堤长老爷却握着姑娘的手道:

“你讲得又诚恳又聪明,艾尔凯·福尔克尔兹小姐。我感谢你使事情得到了很好的澄清,并希望将来也像今天一样,当然是在更愉快的情况下,到你家里来做客。不过——由一位这么年轻的姑娘支持起来的堤长,到底是有些稀罕的啊!”

“大人,”艾尔凯再次目光严肃地望着这位和气的大官,回答道,“一个好样儿的丈夫总该可以得到妻子的帮助吧!”说完,她便走到隔壁房中,默默地把手伸给了豪克。

一些年过去了。如今在特德·海因的房子里,住着一名健壮的长工和他的老婆孩子;年轻的堤长豪克·海因搬到了岳父的住宅中,与妻子住在一起。夏日,门外那棵大样树仍如以前似的风一吹过就沙沙作响;只是眼下摆在树下的那条长凳上,傍晚时分人们多半只见到年轻的主妇独自一人做着手工。小两口一直还没有孩子;丈夫又忙着别的事,没工夫来门前闲坐。当初他尽管帮着老堤长干了木少事,但有些事连他也认为还是暂时不碰为好,就拖了下来。如今他可得一件一件把它们全清理掉,因此非猛干不可;再说他自己的那份地加进来以后,农事经营也繁重了,并且他力图省掉一个小长工。这么一来,小两口除去礼拜天一道赶弥撒,通常都只在吃豪克匆匆张罗的午饭时以及一早一晚见见面。生活是无休无止的辛劳,但也令人满足。

然而不久闲话就出来了。——在一个礼拜天做完弥撒以后,一伙比较年轻因此也不那么沉得住气的地主在教区酒馆里喝开啦。三四杯一下肚,便开始品评区里和上头那些大官——还不是品评是上和政府,那年头儿人们的眼睛还望不到这么高——特别讲到了本地区的财政开支和负担。他们越讲越觉得一无是处,尤其对新的堤坝费用更是一肚子火:所有的池塘,所有的水闸,本来好端端的,现在突然都需要修理;大堤上也总发现一些新的地方必须把几百几百车的土填进去,真是鬼才晓得是怎么回事!

“这很怪你们那位聪明的堤长,”住在坡上的一个地主说,“他一天到晚都在动脑筋,然后便啥事都来插一手!”

“可不,马尔登,”坐在他对面的奥勒·彼得斯连忙接过话头,“你说得完全对,这小子鬼名堂可多啦,净想讨总堤长的好儿,结果咱们就遭了殃!”

“你们干吗让他蹲在你们脖子上啊?”另一个说,“这下自作自受,可不是!”

奥勒·彼得斯笑了起来。

“唉,马尔登老兄,我们那儿就是这个样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从前老头子当堤长靠的是他爸爸;现在,这一位靠的是他老婆啊!”

全桌的人哄堂大笑,表明奥勒这两句话说得够俏皮。

就这么在酒馆中说说还不算,在上上下下的村子里也很快传开了;豪克本人也听见了这件事。气愤之下,他眼前又见过一张张居心险恶的面孔,耳畔同时听见了比那酒馆中更令人难堪的讪笑。

“这些狗!”他大叫一声,眼睛射出怒火,活像要叫人狠狠鞭打他们一顿。

艾尔凯把手抚在他的胳膊上说:

“随他们去;为你现在的地位,他们谁会高兴呢!”

“问题也就在这里!”豪克怒冲冲地回答。

“可是,”她继续说,“奥勒·彼得斯自己不也讨了个有钱老婆吗?”

“他是这样,艾尔凯;只不过,他讨福莉娜所得到的,还够不上使他成为提长啊!”

“你应该讲:他本人够不上当堤长!”艾尔凯边说边使丈夫转过身去对着镜子,因为当时他俩正好站在房中的两扇窗户间。“瞧,”她说,“镜子里边这位就是堤长!只有谁管得了堤长的事,他才配有这个称呼!”

“你说得不错,”豪克若有所悟地说,“不过……喏,艾尔凯,我必须去看看东边的水闸,最近门又关不上了。”

妻子握着他的手说:

“来,先看看我,豪克!怎么回事儿,你的眼睛怎么没精打来的?”

“没什么,艾尔凯,你刚才讲得对。”

豪克出了家门,可他没走多远,就把修闸门的事忘了。另外一个他考虑多年然而并不成熟的想法,过去一度让繁忙的事务给挤到一边去了的,这会儿突然重新闯进他脑子里,使他就像长上了翅膀似的迅速有力地向前迈去。

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海堤上,往南朝进城的方向走出老远一段去了;坐落在同一方向上的海堤边的村子,早已消失在他左边。他仍然不住地走啊,走啊,眼睛盯着紧临海水的宽宽的滩头。这当口谁要在他身旁,一定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在多么紧张地绞着脑汁。他终于停住了。在他面前,宽宽的滩头已经消失,变成了紧贴堤下的窄窄的一条。

“一定得这么办!”他自言自语着。“干他六年,使这些家伙再不能讲我是靠着老婆当上堤长的!”

豪克仍旧站在那儿,用他锐利而深邃的目光扫视着绿色的海岸;然后他又往回走,一直走到面前的大片滩头也为一条狭窄的牧地代替的地方。在这儿,一股巨大的海水紧贴着堤根横流而过,把整个牧地和大陆分隔开来,形成了一个涨潮时就会被淹没的孤岛;一座粗陋的木桥通到岛上,以便农民牵着牧放的牲口、驾着装草料和谷物的车辆来来去去。眼下是退潮季节;金色的九月的阳光,闪耀在那块宽约百步的牧地以及从中横过的水沟上;就连目前,大海仍不停地把它的水灌入沟中。豪克把这情况观察了一阵以后,自言自语地说:“可以把它堵住!”说完他就抬起头来;这当儿,在他脑子里已出现一条从南到东的长长的弧线,打他脚下开始,截过面前的水沟,沿着孤岛的边沿一直延伸,最后又在另一端截过水沟,连接到大堤上。这条豪克在想象中画出的线可就是一道新的堤坝啊;说它新,是因为它的截面设计前所未有,至今仅仅存在于豪克的脑子里。

“这一来又可围出一千亩左右土地,”他微笑着对自己说,“多是不算多,不过……”

这时他脑子里又涌现了另一些数字:这片滩头地属于全村共有,各人按其在村中土地的大小或其它合法收入的多富而分别占有一定的份额;他开始把他因本人的地产而占的份额,因承继岳父的地产而占的份额,以及因婚后才添置的地产而占的份额三者加在一起,心中隐隐约约已对将会得到的好处感到喜悦,仿佛看见他自己的羊群不断在增加。所有的数字加在一起也真够可观的,因为他把奥勒·彼得斯的全部份额都买过来了。这家伙运气不好,在去年部分地段遭冻时,他最好的公羊给淹死啦。可那次水灾够奇怪的;就豪克记忆所及,连潮头最高的时候不是也才淹着那些边沿地带吗。而一旦他想象中的新堤完工,又会围出多少富饶的牧地和庄稼地,又会创造多大的价值啊!豪克感觉有些飘飘然了。但他马上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看一看眼前的现实:在他前面是一片没有堤坝保护的滩头,一群肮脏的绵羊正在最靠外的岸边慢慢移动着,吃着草,谁知往后一些年这儿将遭到怎样的风暴和洪水的袭击呢?而对于他来说,还会有一大堆的工作、斗争和不快!可尽管如此,当他走下堤坝,循着小路越过沼泽,向他家所在的土坡走去的时候,他仿佛已经带回来了巨大的财富。

艾尔凯在过道上碰见他,问:

“水闸修得怎么样了?”

他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望着她回答:

“我们将会很快有另一条水闸,另一些闸门和一道新堤!”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艾尔凯与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问,“你想干什么哟,豪克?”

“我想,”他侵吞吞地开了口,接着又停了一停,“我想,在咱们地头正对面向西延伸的那一片海滩可以围起来,造成一劳永逸的可耕地。洪水已经好几十年没有侵扰咱们,可一旦再涨一次大潮冲毁旧堤,美好的一切统统都得完蛋;只有哪个老懒鬼才能让这种情况一直拖到今天。”

艾尔凯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你这是在骂你自己哩,豪克!”她过了一会儿说。

“我是骂我自己,艾尔凯。不过,在这之前我也于了不少别的事呀!”

“不错,豪克,你确实干得够多的了!”

他在老堤长的椅子里坐下来,双手紧握两边的扶手。

“你有足够的勇气吗?”他妻子问他。

“我有,艾尔凯!”他急急地回答。

“别急躁,豪克,这可是一桩关系着生死的工程啊。而且几乎所有的人都将反对你,谁也不会对你的辛劳和操心表示感激!”

“我知道,”豪克点点头说。

“要是一旦不成功可就更糟!”艾尔凯嚷起来。“我从小就听说,那条水道是堵不得的,因此谁也不敢去碰一碰!”

“这只是懒汉们的借口!”豪克说,“为什么就不能堵住这条水道呢?”

“为什么我没听说;也许,也许它是直着穿过牧地,海水的冲力太猛了吧。”说到这里她回忆起了一件事,严肃的眼睛里闪动着近乎狡黠的笑意,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次听长工们讲过这条水道她们认为,要想在那儿筑坝,除非扔一个活人下去当牺牲,让他一块儿堵住水才成;说在一百多年前筑另外一边的堤坝时,就扔了一个花大价钱从他母亲手里买过来的吉卜赛娃娃下去!可现在还有哪个母亲肯卖掉自己的孩子呢!”

豪克听得直摇头:

“好在咱们没有孩子;要有,那些家伙没准儿还会要咱们拿他去当牺牲哪!”

“我决不给他们!”艾尔凯说,同时恐怖地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

豪克微微笑了;艾尔凯却继续问:

“还有那巨大的费用呢?这你考虑过吗?”

“我想过,艾尔凯;我们在那儿获得的利益,将大大超出所用的经费,何况节省下来的维修旧堤的钱可以抵去它相当一部分。而且,我们将自己动手干,全村有八十辆大车,年轻劳动力也不缺。你至少不是平白无故地让我当上堤长的吧,艾尔凯!咱要让他们瞧瞧,咱真正是个堤长!”

她在丈夫面前弯下腰来,满怀忧虑地望着他;然后一边站起来,一边叹了一口气。

“我得去接着干我的活儿了,”她说,同时用手轻轻摸着他的脸颊,“你也干你的吧,豪克!”

“阿门,艾尔凯!”豪克严肃地笑了笑说,“对,咱俩都有的是工作啊!”

是的,他们俩工作都够多的;不过,最重的担子,仍然落在丈夫的肩上。一个又一个礼拜日的下午,常常在人家都休息以后,豪克还和一位能干的土地丈量师一起坐着,专心致志地要么计算,要么绘图;剩下他一个人也是同样地干,而且经常干到半夜以后。干完才轻轻模进与妻子同住的卧室——自从豪克当家起,起居室里那间又粗又笨的床就取掉了——他的妻子呢,为了他终于能得到休息,就闭着眼睛装睡,其实心仍怦怦地跳着,一直在等着他。进屋后他有时也吻吻她的额头,说几句温存的话;接着便躺下来,可往往一直要躺到鸡叫头遍才睡得着。冬天,他顶着暴风跑到堤上,手握着铅笔和纸,站在那儿不断地画,不断地记,风不止一次刮跑了他头上的帽子,使他灰色的长发围着他灼热的面颊飘来飘去;只要冰还没有把路封死,他就常驾着船,带着一名长工到浅海里去,在那儿用测锤和长竿测量他还没有把握的水流的深度。艾尔凯总是为他提心吊胆,但只有当他重又回到家中,才能从她那紧紧与他相握的手,或者从她那一贯十分宁静的眸子里射出的热烈目光,感觉到妻子多么为他担心。

“拿出耐心来,艾尔凯!”有一次,他觉得妻子像是不打算再放他走了,便说。“我必须自己先把情况摸得一清二楚,才好提出建议来啊!”

妻子听了点点头,让他去了。另外,进城见总堤长的次数也不少。在这一切以及为家务和农事操劳完以后,经常还接着熬夜。在工作和业务关系以外,他几乎与别人断绝了一切交往,就连跟自己的妻子灯交道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

“这是一些可怕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很久啊,”艾尔凯常常一边暗自叹息,一边干着家务。

终于,太阳和春风唤醒了冰封的大地,最后的准备工作也完成了。要呈报总堤长以便他拿到上头去请求批准的种种文书,其中包括为促进公众福利以及政府税收而在上述海滩建造新堤的建议——要知道不出数年就可增加近千亩良田啊——都已誊写清楚,并连同一大批附件:有关地段目前和将来的变化对比图,一系列水渠和闸门的设计方案,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种种图表,统统捆成结结实实的一捆,最后盖上了堤长的大印。

“成啦,艾尔凯,”年轻的堤长对妻子说,“现在你给它祝福吧!”

艾尔凯把自己的手放在丈夫手里。

“让咱俩齐心合力坚持下去,”她说。

“一定坚持下去!”

紧跟着,他就派人快马加鞭将文书送进了城。

——“请您注意,亲爱的先生,”教员中断了自己的故事,用他那对小小的眼睛和蔼地望着我说,“我在此之前所告诉您的一切,都是我在这滨海地区执教近四十年来,从一些明智之土及其子子孙孙世代相传的故事中概括出来的。为了使您理解这一切怎么会产生下面那样的结局,我现在还得把另一些说法告诉您,过去如此,眼下依然如此,一当万圣节前后北风开始呼呼刮,整个村子便十分玄乎地讲开了。”——

从堤长的住宅所在的土丘往北走大约五六百步,站在大堤上当时可以看见在离岸约一千来米的浅海里有一个小岛,它离对面的沼泽还稍稍远一点,本地人称它为“耶维尔斯沙丘”,也叫“耶维尔斯岛”。在蒙克的祖父一辈,岛上绿草如茵,因此还被用来牧放过羊群;但后来在涨潮季节接连让海水淹过几次,草都衰败了,也就不再当作牧场。如此一来,除去海鸥之类在岸边飞行的鸟儿和偶尔停留的一只鱼鹰以外,其它生物在岛上便绝了迹。在月色清朗的夜晚,从堤上看去就只能见到一片片或浓或淡的雾气在那儿缓缓飘动。而在明月从东方照着岛子的时候,有人说还能看见一些被淹死的绵羊和一匹死马的白骨;可这马是怎么去到那岛上的,自然又难都说不清楚。

那是在三月末的一个晚上,住在特德·海因小房里的农民和年轻堤长家的长工干完活儿,并排着站在大堤上,望着对面膜俄月色中几乎无从辨认的小岛出神。突然,他们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的东西。农民把两手插进衣袋里,浑身哆哆嗦嗦。

“走,伊文,”他说,“那不是好兆,咱们快回去吧!”

伊文哈哈哈笑起来,虽然声音里同样流露出恐怖。

“哎,怕什么,一头大畜生罢啦!鬼晓得是谁把它赶到那岛上去的!你瞧你瞧,还朝咱们伸它的脖子哩!不,是低下头去吃草!可我想,那上头没草可吃呀!到底怎么回事儿?”

“这跟咱们屁相干!”另一个说。“再见,伊文,你要不想走,我可自个地回去啦!”

“去,去,你有老婆,可以钻进你那热被窝!可我的房里也跟外边一样,有的只是东北风!”

“回头见!”农民转过脸来嚷了一声,沿着堤坝朝家里走去。伊文忍不住瞟了他远去的身影好几次,但到底还是让好奇心给留住了。这当儿,从村子的方向朝着他移动过来一个矮而壮实的黑影,原来是堤长家的小长工。

“你干啥,卡尔斯滕?”长工迎着他问。

“我?——不干啥,”小伙子回答,“只是东家叫你去一下,伊文·约翰!”

伊文已经眼睛转过去望着小岛,嘴里却说:

“马上,我马上就去!”

“你在这儿瞅什么哟,这么专心?”小伙子问。

长工抬起胳臂,一声不吭地指着岛上。

“嗬!”小伙子压低了嗓门说,“一匹马在走来走去——一匹白马——想必是魔鬼骑的吧——一匹马怎么上得了耶维尔斯岛呢?”

“不知道,卡尔斯滕。可那真是一匹马吗?”

“真的,真的,伊文!你只瞧瞧,它完全跟匹马似的在吃草哩!可谁把它弄到那岛上去的?咱们村里可没这么大的船啊!没准儿只是一只羊吧?彼得·欧姆讲,在月光下十块土坯看上去就有一座村子大。不,不!瞧,它还在跳——肯定是一匹马啊!”

两人默默地站了好半天,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岛上那影影绰绰地移动着的东西。月亮高挂空中,照耀着广阔的浅海区,潮水正在慢慢上涨,开始冲刷熠熠闪光的海岸。在茫茫的海上只响着轻轻的水声,一点儿听不见羊叫马嘶;堤后的沼泽地中也一片寂静,所有的牛马都已在圈里。万物都不再活动,只有那个被他俩当作白马的怪物,还在耶维尔斯岛上游来游去。

“现在亮一些了,”长工打破了寂静,“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死羊的骨头闪着白光!”

“我也是,”小家伙边说边伸长脖子;可突然,他像恍然大悟似的猛拽起长工的衣袖来,凑近他耳朵说道,“伊文!那原本躺在地上的马骨头到哪儿去了?我看不见!”

“我也看不见!真怪啊!”长工说。

“并不很怪,伊文。等等,我记不起在怎样的晚上,人家说白骨也会站起来,就跟活了似的!”

“真的?”伊文问。“这恐怕只是老娘儿们的迷信吧。”

“没准儿是,伊文,”小伙子回答。

“可我说,你是来叫我的吧?走,咱们得回去了!在这儿看来看去还是那么回事。”

小家伙还不想离开,直到长工强使他转过身去,拖着他上了路。

“听着,卡尔斯滕,”伊文在离开那幽灵出没的小岛很远以后才说,“你可一直被认为是个好样儿的;我想,你一定很愿意亲自过去看个究竟吧!”

“嗯,”小家伙应着,可仍然有些胆战心惊,“是的,我希望这样做,伊文!”

“真的吗?——那好,”在小伙子使劲与他拍了一下手表示说话算话以后,长工又讲,“明晚上咱们把船解开;你划着去耶维尔斯岛,我一直站在堤上等你。”

“好,”小伙子回答,“就这样!我将带上我的鞭子!”

“带着吧!”

然后,两人慢慢爬上土丘,向着东家的房子走去。

第二天晚上也在这个时候,长工坐在厩舍门前的大石头上,小伙子一边抽着响鞭,一边向他走来。

“这鞭子真带劲儿!”长工说。

“当然带劲儿!”小伙子回答。“可你得当心,我还给皮条里辫了一些钉子哪。”

“走吧!”长工说。

月亮跟昨天一样高挂在东边的天空,撒下来一片银辉。两人很快又到了外边的大堤上,眺望着大海中那雾气缭绕的耶维尔斯岛。

“你瞧又来啦,”长工说。“下午我到过这儿,岛上并没有马;相反,我却清清楚楚看见地上的马的白骨。”

小伙子伸长了脖子,声音很低地说:

“眼下可没有哩,伊文。”

“喏,卡尔斯滕,怎么样?还想过去瞧瞧吗?”长工问。

卡尔斯滕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把鞭子在空中抽得啪的一响,说:

“只管解缆吧,伊文!”

这当儿,那边岛上一个走来走去的东西却像昂起脖子,向大陆探出脑袋。可是他们已经走下堤坝,到了拴船的地方,因此再也没有看见。

“喏,上去吧!”长工解开船后说。“我留在堤上一直等你回来。你必须从东边靠岸,那儿经常总是好停船的!”

小家伙默默地点点头,摇着船,带着他的鞭子,闯进月夜里去了。长工慢慢踱回堤跟前,爬到了他们刚才所站的那个地方。不一会儿,他就看见小船在一条宽宽的水流尽头的黑色峭岩边停住了,紧接着,船里的一个矮矮的人影便跳上了岸。——听,不是小家伙打响鞭的声音吗?但也可能是正在上涨的潮水的喧嚣。在离小家伙登岸处往北几百步远的地方,他又看见了被他们当成是一匹白马的怪物;而此刻!啊——小家伙的影子正冲着它走去!突然,那怪物抬起头来,像是愣住了似的;同时传来小家伙甩响鞭的嘛啪声——这次听得非常清楚。可是——怎么搞的?他沿着来路退回去啦!那边的怪物继续游动着,听不见一声嘶鸣;在它的头顶上,时时飘过一条条白色水雾似的带子。长工目不转睛地看着,完全给迷住了。

小船靠岸的声音惊醒了他;很快,他就看见小家伙的身影出现在堤下的夜色中,向着他慢慢爬上来。

“喏,怎么回事,卡尔斯滕?”他问。

小家伙摇摇头说:

“啥也没有!在快上岸之前,我还看见它来看,可后来,我到了岛上——鬼知道这畜生藏到哪儿去了!——月光够明亮的;我走到那儿一看,除了几头死羊的骨头一无所有;再往前一点,仍旧躺着那具马髑髅,脑袋又长又白,月光射进了它仅剩一对空腔的眼窝。”

“唔,”长工哼了一声,然后问,“你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伊文,我站在跟前嘛!一只蹲在马骨头后边过夜的该死的老鹰突然叫着飞起来,吓了我一大跳,我接二连三地抽了好几个响鞭。”

“全部就这些?”

“是的,伊文,再没别的了。”

“这也够啦,”长工说,同时把小家伙拽到自己面前,指着对面的小岛让他看。“那儿,瞧见了吗,卡尔斯滕?”

“当真,它又出来啦!”

“又出来啦?”长工抓住他的话头诘问,“我可一直瞅着那边的,它压根儿就不曾离开过;你走上去的方向也是正对着这怪物的!”

小家伙痴呆呆地望着他;悠然间,在这从来不知畏惧的傻胆大的脸上也出现了恐怖的神色,长工看在眼里,便急忙说:

“走,咱们回去吧!从这儿看过去活灵活现,在那边却只剩下一些白骨头——这事太蹊跷了,不是你我闹得明白的。只是别声张,这样的事可不好拿去到处乱讲!”

两人转过身,并排着往回走去。一路上谁都不言语;在他们旁边,整个沼泽地一派死寂。

然而,在月亮又缺了、夜晚变得黑暗起来以后,却发生了另一件事。

一天,在开马市的期间,豪克骑着马进城去了。他进城并非为赶马市;谁知在傍晚回家来时却在身后牵着另一匹马。而且这匹马的毛乱糟糟的,身上瘦得每根肋巴骨都清清楚楚,两只眼睛死气沉沉,深深陷在头腔中。艾尔凯跑出门来接自己丈夫,一见这情形不禁失声叫了:

“我的天!咱们弄这么匹老白马来干啥哟?”——要知道,当豪克牵着它走到屋前,在神树下收住缰的时候,她发现那可怜的畜生甚至连腿也是瘸的。

可是年轻的堤长却笑嘻嘻地从他骑着的棕色阉马上跳下来,说道:

“没关系,艾尔凯,反正非常便宜!”

“便宜?你不是不知道,最便宜的往往是最贵的!”聪明的妻子反驳说。

“并非总这样,艾尔凯;这匹马顶多只有四岁,你仔细瞧瞧好了!它是给饿成了这个样子,遭了主人的虐待。咱们的燕麦会使它壮起来;我准备亲自喂养它,免得他们给我把它撑坏啦。”

说话间,那畜生耷拉着脑袋站在树底,鬃毛从颈子上纷披下来。艾尔凯趁丈夫呼唤长工的空子,走过去围着它仔细看了看,看完直摇头:

“这样的孬马咱们圈里还从没养过一匹哩!”

这会儿,小长工从屋角转出来,突然一下子吓得睁大两眼,脚下也像生了根。

“我说,你得了什么毛病,卡尔斯滕?”堤长冲他喝道。“不喜欢我这白马怎么的?”

“喜——啊,喜欢;东家,怎么能不喜——喜欢呢?”

“那就把牲口都牵进厩里去;可别喂它们,我自己马上就来!”

小家伙战战兢兢地抬起白马的络头,然后急忙一把抓住棕马的缰绳,像是要它来保护他似的。豪克呢,却搂着妻子进房去了;妻子已为他烧好咖啡,面包和黄油也都端到了桌子上。

他很快吃饱喝足了,然后站起身来,和妻子一起在室内踱步。夕阳的斜晖照在墙壁的瓷砖上,显得挺有生气。

“让我告诉你吧,艾尔凯,”豪克提起话头,“告诉你我是怎么买到这匹马的。我在总堤长那地呆了大约一个钟头;他告诉我很好的消息——我的设计这儿那儿虽然还得修改一下,但主要部分,即大坝的新型截面,却获得了批准,再过几天就要下达建造新堤的命令!”

艾尔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问:

“啊,真的吗?”

“嗯,亲爱的,”豪克回答,“往后工作会非常艰巨;不过我想,上帝正是为此才让咱俩碰到一块儿的!好在我们的农庄眼下已管理得有了条理,大部分事情你可以承担起来。你只要设想一下,再过十年——咱们那会儿又会有大片新的田产啦。”

当他说头两句话时,艾尔凯温存地把丈夫的手拉过来握在自己的双手里;可等他说到最后一句,她脸上却露出不快之色。

“挣这么多财产来给谁哟?”她说。“你想必打算再讨个老婆吧;我是不会给你生孩子了。”

热泪涌进了她的眼眶;丈夫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说:

“这种事由上帝去安排吧;不过咱们现在都还年轻,到那时也不会老,有足够的时间去享受自己的劳动果实的。”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用自己那黑黑的眼睛久久注视着他。

“原谅我,豪克,”她说,“我有时是个怯懦的女人!”

豪克低下头来吻了吻她,说:

“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艾尔凯!其它一切都是多余的。”

艾尔凯激动得紧紧搂住丈夫的脖子。

“你说得对,豪克,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咱俩都一起承担。”说完,艾尔凯红着脸从丈夫的怀里挣脱出来,温柔地问,“你不是想给我讲你那匹白马吗?”

“是的,艾尔凯。我已经告诉你,从总堤长那儿得到的好消息使我满心高兴,整个人都感到飘飘然了。我就这么骑着马出了城,走在码头后边的大堤上;不想迎面碰见一个衣衫褴楼的汉子,说不清楚是个流浪汉呢,还是个补锅匠或者别的什么。只见此人身后牵着一匹白马。走近了,这马昂起头来,凄凄然地望着我,活像有求于我似的。再说,我正好口袋里也有的是钱,便唤住那人问:‘喂,老乡,你把这匹驾马牵到哪儿去?’

“这家伙和他的白马都站住了,回答说:

“‘卖呗!’说时还狡黠地冲我点点头。

“‘可别卖给我啊!’我打趣地大声道。

“‘这可不一定!’他说。‘这是匹挺不错的马,少说也得值一百塔勒哩。’

“我冲他哈哈大笑。

“‘喏,别把下巴颏儿笑掉啦,’他说,‘又不要您来付钱!不过嘛,这马我实在是不需要了,它在我手里会毁了的;可一到您家,要不几天就会变个样!’

“到这时,我才从自己的棕色阔马上跳下来,走过去看了看白马的牙口,发现它还很年轻。这马呢,又像哀哀求告似的望着我。我于是大声问:

“‘喂,究竟想卖多少?’

“‘先生,给三十个塔勒就牵去吧!’那家伙说。‘还有笼头都白送给您!’

“就这样,艾尔凯,我拍了一下他伸出来的那只简直就像鸟爪子似的黑手,算是成了交。白马于是归我所有;我想是够便宜了吧!奇怪的是,当我骑着它正要离开时,身后却传来一阵笑声。我回头一看,正是那个流浪汉;只见他叉开双腿站在路上,倒背着手,冲我狂笑得像个魔鬼!”

“呸!”艾尔凯大声咋了一口说,“但愿这匹白马别带给你它旧主人的什么晦气才好!但愿它在你手里长得壮实,豪克!”

“至少它自己会这样,只要我能够亲自养它!”豪克说。随后,他就如刚才告诉小长工的一样,到马厩里去了。

可他并不只那天晚上才亲自喂这匹白马,而且从此以后天天如此,眼睛时刻注意它。他想让妻子看看,他做了一笔合算的交易;至少不能出现任何差错。——没过几个星期,那马的架势确也威武起来了;身上的乱毛渐渐褪去,换出了一身光滑洁白的毛皮;有一天豪克牵它到场院里遛腿儿,跑起来已经噔噔噔的。豪克想起了卖马的那个流浪汉,不禁自顾自地嘀咕起来:“这小子不是个傻瓜,就是个无赖;马难是他偷来的!”——而且还有,这马如今在厩里只要一听他的脚步声,立刻就会转过头来,像迎接他似的冲着他鸣叫;而他也发现,这畜生就跟阿拉伯人所讲究的那样,脸上是没有肉的,并且有着一对明如闪电的褐色巨眼。接着,豪克把它牵出原来,给它配上了一副很轻的鞍子。可等他刚刚一骑上去,这畜生就如欢呼似的长啸一声,驮着他扔鬃奋蹄,冲下土坡,上了大路,向着海堤飞驰而去。它背上的骑手却坐得稳稳当当的;直到登上坝顶,它才放慢了速度,头偏向大海,四蹄轻捷得好像踩着舞步。豪克拍了拍它,抚摸了一下它那发光的脖子;可它并不需要多少这样的爱抚,就已对它的骑手百依百顺。豪克骑着它在堤上住北走了一段以后,便轻轻轻过马头,返回自己的田庄。

长工们站在坡道口,等着东家归来。

“喏,约翰,”豪克在跳下马时喊道,“把它骑到地头上去,让它和别的马在一起。骑在它背上活像坐摇篮一般舒服!”

可当长工从它背上卸下鞍授,由小卡尔斯膝送回马具间去的时候,白马却猛晃脑袋,在灿烂的阳光下引颈长鸣;随后,它把头靠在自己主人的肩上,任他轻轻抚摸。可是,一等长工想跨到它背上时,它却猛地一跳窜到旁边,站在那儿又一动不动,只是拿它那对漂亮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主人。

“嗬嗬,摔着你了吗,伊文?”豪克说着便准备从地上扶他的长工起来。

伊文使劲地擦着自己的臀部说:

“没事儿,东家,没事儿。可这匹白马只有魔鬼才骑得!”

“还有我哪!”豪克笑着补充说。“既然如此,就牵它上地头去吧!”

长工照主人的话做了,虽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那马也规规矩矩跟在他背后。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长工和小卡尔斯滕一起站在民舍门口。堤外晚霞已经消散,堤内的沼泽地里更是暮色沉沉。远方偶尔传来一声受惊的牛的哞叫,或者一只遭到鼬鼠和水鼬的袭击而性命垂危的云雀的哀鸣。长工倚在门柱上抽他的短烟斗;夜色浓得他连自己吐出的烟也看不见了。到此为止两人还未曾搭话。可小家伙有点什么憋在心中;只是不知道如何对这位沉默寡言的同事讲起才好。

“我说,伊文!”他终于开了口。“你知道吗,耶维尔斯岛上的马髑髅……”

“髑髅怎么啦?”长工问。

“对,伊文,髑髅怎么啦?已经压根儿不在那儿了,白天也好,月光下也好,我跑到堤上去看过足有二十次!”

“恐怕是那些老朽的骨头垮了架吧?”伊文说,说完又不声不响地抽起他的烟来。

“可是出月亮时我也到堤上去过;耶维尔斯岛上也毫无动静了!”

“嗯,”长工回答,“骨架既然散了,也就站不起来了!”

“甭开玩笑,伊文!我现在已经知道啦;我不能告诉你,它在什么地方!”

长工忽然转过身来望着他:

“嗬,在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小家伙加重语气重复道。“在咱们的马厩里!自从在那边岛子上见不到它以后,它就进了咱们的马厩。东家总是亲自喂它,该不是没有缘故的吧。我非常清楚喽,伊文!”

长工凝视着漆黑的夜空,吧嗒吧嗒地抽了半晌烟斗。

“别自作聪明,卡尔斯滕,”他说,“咱们的白马?你看看它那活蹦乱跳的劲儿,啥时候还有过更活的马哟!看不出你这个机灵小伙子,怎么竟跟老娘们儿似的迷信哩!”

可是小家伙仍然想不通:为什么这匹白马是匹鬼马,它就不可能活蹦乱跳的?正相反,正因为它是鬼马,所以才格外活泼吧!所以,他每次在天快黑的时候走进厩舍——夏天里白马有时也关在里边——那畜生猛地向他扭过头来,两眼像电光似的射向他,他都会吓得魂不附体。“见鬼!”他过后嘟囔说,“咱俩绝不能在一块儿呆下去!”

他果然悄悄地寻找起新的东家来,万圣节后就辞了工,转到奥勒·彼得斯家干活儿去了。在这儿,他那关于堤长家的鬼马的故事可算找到了虔诚的听众;胖婆娘福莉娜和她的糊涂老子——前堤坝管理委员耶斯·哈德尔斯听得又惊又喜,随后又把它讲给了所有对堤长心存怨恨的人,以及对这类故事感兴趣的人听。

再说还在三月底,修建新堤的命令就由总堤长转下来了。豪克立即召集管理委员们进行磋商。一天,全体委员都聚在高地上的教区酒馆里,听豪克宣读有关各种文件的要点,包括豪克递的申请,总堤长向上打的报告,以及上边对于整个工程,其中特别是对他建议的新型堤坝的审批意见;也就是说,新堤不像从前那么直上直下,在靠海的一边将渐渐地倾斜下去。可是,与会者听着听着,脸上并无丝毫喜色,简直连一点满意的表情也没有。

“唔,唔,”一位老委员前咕起来,“这下咱们可热闹了;反对顶个屁用,总堤长给咱们这位堤长撑着腰哪!”

“说得对,德特勒夫·温斯,”另一位委员接过话茬,“春耕眼看就到;这下却又来修一条几千米的长堤——所有的活儿通通只好扔下呗!”

“这些活儿你们可以在年底前赶完,”豪克说,“也不会说干就干,立即就动工嘛!”

有少数人已经准备同意豪克的意见。

“可是那新型堤坝!”第三位委员又挑起另外的话茬儿来,“它靠海的那一面不会宽得没个边嘛!这么多材料到哪儿去找?何年何月才能完工?”

“今年完不成就明年,这主要取决于咱们自己!”豪克回答。

会场中响起一阵讪笑。

“可是这么白费劲儿干什么?新堤用不着比老堤高嘛,”又有一条嗓子嚷起来,“我说,那老堤不是好端端地立着已经三十多年了!”

“说得不错,”豪克应道,“旧堤是在三十年前才决过一次;上一次又往前推三十五年,再上一次更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最近三十年来,堤虽然那么陡,那么不合理,却仍立在那儿,连最大的洪水也没把咱们怎么样。可是要知道,新堤将会一百年又一百年地保护我们;使我们不遭洪水的危害啊;因为它朝向大海的一边是如此平缓,使海浪头去了冲击的对象,所以就牢不可破。这一来,你们就给自己和你们的孩子们开拓出了一片安全的土地;就为此,上边和总堤长才支持我的建议嘛!而为各位自身的利益计,我看你们也应该认识到这点才是!”

所有与会者都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好;这当儿,一个白发老人吃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伙儿一看原来是豪克太太的教父耶维·马涅斯,他是应豪克请求,同意继续当他这个委员的。

“豪克·海因堤长,”他说,“你这又要花费咱们许多力气和金钱啦;我真希望,你能等上帝召我去安息以后再来办这件事。不过嘛——你是对的,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能说你不对。我们真是每天都得感谢上帝,感谢他尽管我们疏忽懒惰,却仍然把村东那块滩头地给我们保留住了,没让狂潮巨浪给吞掉;现在可是再不能这么得过且过,而必须自己动手,凭自己的知识和能力去保住它,光靠上帝的耐心已不成了!我自己,各位乡亲,是个上了年岁的人,修堤和决堤都见过不止一次。可豪克·海因凭着上帝赐予他的智慧设计成功并已为你们争取到上峰批准的新堤,各位在活着的时候是谁都见不到它会决口的;即使你们现在不愿意感谢他,你们的子孙后代将来也不能不给他戴上荣誉的花冠哩!”

耶维·马涅斯老爷子坐下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蓝色手帕,揩去了额头上的一颗颗汗珠。他在村里仍被视为一位具有不可侵犯的权威的明智长者,与会的委员们既然不想附和他,就继续保持沉默。豪克·海因却开始发言;但大伙儿发现,他的脸变得煞白煞白的了。

“我感谢您,耶维·马涅斯老爹,”豪克说,“感谢您来出席委员会,并且讲了上面的话。你们其他各位委员先生,希望你们把建新堤这件事——它当然由我来努力承担——至少看成为不可更改的;因此,就让我们来对眼下必须进行的工作作出决定吧!”

“您讲得啦!”一位委员说。

豪克于是把新堤的设计图摊开在桌子上。

“刚才有一位问,那么多土从哪儿去弄呢?”他开始解释,“你们瞧,在将来的新堤外边,在靠近浅海的地方,还有一条空下来的滩头地,往南北两方一直延伸开去;我们所需的泥土就可以从这儿取。在临水的几面,我们筑上结结实实的粘土,靠里边以及中间也可以填进沙子!——眼下首先得聘请一位土地测量师,让他去给滩头地上的新堤线插上标志!曾经帮我制订方案的那一位看来非常适合。此外,为了运送粘土和其它材料,还必须向几家车铺定做一些一马双杠的活动底儿的大车。我们还需要几百车的麦秸,我暂时还说不清到底要多少,也许比这儿沼泽地自己拿得出的还多一点吧,用来在拦断水道和权用沙子充粘土的内侧渗进坝体里去!——让咱们先合计合计,怎么首先办到这一切;然后,西边靠海的那道新闸门还得交给一位可靠的木匠去做。”

委员们围在桌子四周,漫不经心地瞅着桌上的图纸,渐渐说起话来;不过瞧那德性,也纯粹是为了说说而说说罢了。当谈到聘测量师时,一位较年轻的委员就讲:

“堤长您既然已经考虑过,那您自个儿一定知道谁最适合。”

可豪克回答:

“因为你们都是宣过誓的委员,就必须发表自己的意见,不能我怎么说怎么好呀,雅可布·迈因!要是你们的意见更好,我就放弃自己的意见。”

“好好,就这样行啦,”雅可布·迈因说。

但是在一位老委员看来,这并不完全行:这位老先生有个内侄,据称在整个沼泽地也找不出像他那样的丈量师;没准他比堤长的父亲,比已故的特德·海因还要高出一头哪!

于是大家就对这两位丈量师展开了讨论,决定把任务交给他俩去共同完成。接下去订做大车、收购麦秸以及其它等等问题的讨论情况,也差不多如此,弄得豪克很晚才骑着他当时仍然骑的那匹棕色阉马,筋疲力尽地返回家中。但等他一坐在那把他的前任——这位前任身体比他重,日子过得却比他轻松——遗留下来的老圈椅里,他的妻子就来到他的身边。

“看样子你挺累啊,豪克,”她用小手轻轻把掉在丈夫颌头上的长发拢上去,说。

“有一点儿吧!”他回答。

“成了吗?”

“还成,”他苦笑了一下说,“不过,我必须自己拼命干,他们能不拖后腿就算万幸!”

“可也不是所有人吧?”

“不,艾尔凯,你的教父耶维·马涅斯老爹是个好人。我真希望他能年轻个三十岁就好啦!”

几个星期以后,修堤的线插出来了,定做的车辆大部分也已交货,堤长就把村里的地主们——他们同时也就是将要围出来的新地的占有者——统统召集到教区酒馆里,向他们提出分配给各个人的劳务和费用的计划,听取他们可能提出的异议,因为新境和新闸建成后,旧堤的维持费就减少了,他们对新堤的建造便不能不承担一部分义务。制订这个计划花了豪克老大的劲儿;要不是总堤长给他弄到一个听差和一位书记,他是不能这么快就订出来的,尽管他现在又夜以继日地工作。每天深夜,当他困得要死地摸到床上时,他妻子已不像前些时候那样假装睡着了等他;扎扎实实地忙了一整天家务,夜里她睡得也像在古井底下一般沉,怎么吵也吵不醒了。

豪克宣读完他的计划,并把另一些自然是三天前就已在教区酒馆中公布出来的文书摊在桌子上。尽管在座的有一些严肃正派的人,他们对堤长的认真努力怀着敬意,在冷静地考虑了一下后便表示服从堤长公平的安排。但另外大多数人却不这样,他们有的是自己或者他们的父辈已经把滩头地上拥有的份额卖掉了,因此抱怨连天,不肯负担用来开拓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新围地的费用,根本不考虑事成以后他们旧有地产的负担也会渐渐减轻;有的虽然将会从新围地中分到好处,却偏偏大喊大叫,说是宁肯把自己应得的份额贱价出让,也不愿承担不公平的摊派,承担了就根本活不下去。奥勒·彼得斯满脸怨恨地倚在门框上,这时更出来火上加油。

“喏,你们好生想想,想好了再相信咱们提长吧!他那算盘可是精着哪。他本人占有的份子最多,还想方设法把咱的也给买了去;这下倒好,他倒决定要来建什么新围地啦!”奥勒拼命嚷嚷。

他嚷完以后,会场上一派死寂。堤长站在摊着文书的桌前;只见他昂起头来,目光朝着奥勒射了过去,然后说:

“奥勒·彼得斯,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是在诽谤我;可尽管如此,你仍然这样做,因为你也知道,你向我没的污水总会有一部分粘在我身上的!事实是,你当时自己想卖掉你在滩头上的牧地,而我养的羊群又正好需要它。如果你还想知道点什么的话,那我告诉你,正是你在这酒馆里对我作过的污蔑,说我豪克全靠老婆当上了堤长什么的,才把我给提醒了;我现在要让各位看看,我凭着本人的能耐大概也可以当堤长,因此嘛,奥勒·彼得斯,我就干了这件我的前任本来早就该干的事。你尽管怨恨我好啦,奥勒,因为你的份子归我所有了——可你听一听呀,不是有够多的人眼下还打算贱价出让自己的份额,说什么要承担的义务太重了吗!”

从一小部分与会者中传出来喷喷称赞之声,站在他们中间的耶维·马涅斯老爷子更是大声欢呼:

“说得好,豪克·海因!上帝将帮助你取得成功!”

可是,事情并未解决,尽管奥勒·彼得斯没再开腔,其他人也是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散。到了第二次会议上,一切才定下来,而且是在豪克自己答应下个月在原该他出的三辆车以外再出一辆车以后。

终于,在圣灵降临节的钟声响彻四乡的日子里,修堤工作正式开始了:一辆辆马车从海滩上拖来粘土,倾倒在筑坝的线上;同样数量的空车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以便重新装上粘土;成群的男人挥动铁锹和镐头,把卸下来的土挪到确定的位置上,并且刨平;一满车一满车的麦秸被运来推在地上,不只用于覆盖沙和松土这些比较轻的材料,还编成草帘,用去保护个别已经建成的地段上的草皮,使它不受海浪的咬噬。监工在工地上来回巡视,一遇风暴就张大嘴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指挥人们采取措施。堤长经常也来工地视察;现在他只骑他那匹白马了,这畜生驮着他来往飞驰,一会儿在这里迅速而坚决地发着指示,一会儿在那里夸奖干活儿好的工人们,要不就把某个懒惰或者笨手笨脚的家伙毫不留情地解雇掉。

“这可不行!”他过后总大声说。“绝不能由于你的懒惰而把咱们的堤毁了!”

每次他从下面的沼泽地跑上来,工人们老远就听见他那马喘粗气的声音,谁都得更带劲儿。

“快干加紧干,白马骑士来啦!”

逢着吃早饭的时间,工人们一堆堆蹲在地上哨面包,他便骑着马去巡视空无一人的工地,发现哪里活儿干得马马虎虎,目光就变得十分严峻起来。他有时也到工人面前,给他们解释工作必须怎样做,工人们尽管也拍起头来望着他,耐心地继续啃自己的面包,可是他却从来听不到有谁表示赞成,或者哪怕随便发表一点看法。一次在快吃完早饭的时候,他发现有一处工地的活儿子得特别干净利落,便跑到一堆在旁边吃饭的工人前,跳下白马,兴致勃勃地询问那地方的活儿是谁干的。不料工人们却惶恐不安,眼阴明郁地望着他,好半天才勉勉强强说出几个名字。他把自己那安静得像头绵羊似的白马交给一个人牵着,这人双手捧着缰,目不转睛地瞅着那对如往常一样始终盯在自己主人身上的马眼睛,样子害怕得要命。

“我说,马尔登,你这是什么毛病,怎么两条腿哆哆嗦嗦像站不稳似的?”豪克大声问。

“先生,您这马,它这么一动不动,准是要出祸事吧!”

豪克哈哈大笑,一把夺过马缰来,这畜生立刻又亲亲热热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磨蹭开了。工人中有的畏畏缩缩地在一旁瞅着白马和它的主人,有的装出漠不关心的神气,只顾默默地啃着自己的面包,时不时他还扔一块给在头顶盘旋的海鸥;鸟儿们记牢了这个吃食的地点,有时几乎就把自己长长的翅膀擦到了工人们的脑袋。堤长心不在焉地瞅着乞食的海鸥,看它们如何用喙儿迅速而敏捷地捕捉抛到空中的面包屑;过了一会儿,他便跳上马鞍,对那些人瞧也不眼地走了。他听见,人家在背后似乎讲着嘲讽他的话。

“怎么回事呢?”他自己问自己。“难道艾尔凯说得对,他们全体都真的反对我?怎么连这些工人和贫穷的人也一样,我的新堤不是将给他们中的许多家带来福利吗?”

他用马刺猛刺了一下胯下的坐骑,这畜生就疯了似的冲了堤坡去。对于他过去的小工给他身上蒙的那一层神秘色彩,这位骑白马的人一无所知。幸喜人们还没有看见他现在这个样子,没有看见他的瘦脸上那对呆滞的眼睛,没有看见他的斗篷如何在身后飘动,以及他那白马如何风驰电掣地狂奔!

夏季和秋季就这么过去了;工程一直进行到十一月末,随后就让严寒和大雪给阻止住啦。堤坝尚未竣工,人们决定暂时不封闭围地。新堤已高出地面八尺;只在西侧临海一边准备建闸的地方还留着一个缺口;另外,上面老堤跟前的水道也还没有动。这样,潮水仍可像三十年来一样地流经围地,不会在困地里或新堤上造成大的损害。也就是说,这人的双手的劳动成果,眼下是托付给了伟大的主,由他保护着,直到春天的温暖阳光给它以最后完成的可能。

这其间堤长家里也有了一件喜事;在婚后第九个年头,一个婴儿终于呱呱坠地!它是个小丫头,跟所有新生儿一样,红通通的嫩皮,满脸皱纹,足有七磅重;只是那哭声显得颇为异样,令她母亲不十分开心。更糟糕的是第三天,艾尔凯突然发起高烧来,一个劲儿地说胡话,连她的丈夫和那个老收生婆都全不认识了。豪克看到婴儿下地时的狂喜一变而为忧愁;从城里接来的大夫坐在产床边上,摸了脉,开了处方,但看上去仍是一筹莫展的样子。豪克直摇头,嘴里南咕着:“他也没办法;只有上帝能给予帮助啊!”他默默祈祷上帝,但上帝似乎也并未听见他的祷告。老大夫离开以后,豪克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飘飘的雪花出神。这当儿,病人又在梦中发出惊叫,他于是自动地合起掌来,本身并不清楚这样做是出于虔诚,还是仅仅为了使自己在巨大的恐怖中不致丧失理智。

“水!洪水!”病人喃喃着。“抓住我!”她突然高叫起来,“抓住我哟,豪克!”接着,她的声音又低沉下去,恰似在嘤嘤啜泣,“在海里?到海上去了吗?啊,仁慈的主,我再也见不到他啦!”

这时候,豪克猛地转过身,把老收生婆从床边推开,一下跪在地上,双手抱住妻子,把她紧紧搂在胸前。

“艾尔凯,艾尔凯!”他呼唤着,“睁眼看看我吧,我在你身边呀!”

艾尔凯瞪大烧得通红的眼睛,目光茫然地四处瞅着,像是个绝望的落水者。

豪克把妻子放回枕上,然后双手痉挛地绞在一起,喊叫着;

“主,我的上帝,千万别给我夺走她啊!你知道,我不能没有她!”——接着他便像堕入了沉思,压低嗓门继续说:“我现在知道啦,你并非永远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你也不是万能的啊;你是极端智慧的;你必须按照你的智慧行事——主啊,你哪怕只对我发出一声叹息也行,让我明白你的意思吧!”

突然间,房里似乎一下子变得十分宁静;他只听见轻轻的呼吸声,走到床前一看,妻子已安安稳稳地睡着了。只有收生婆睁大眼睛惶恐地盯着他;同时传来开门的响声。

“谁?”他问收生婆。

“先生,是女仆安娜·格莱特出去了,她刚送烘笼进来。”

“您平吗这样奇怪地瞪着我,勒福凯太太?”

“我吗?我只是被您刚才的祈祷吓了一跳;靠这样的祈祷您是救不活谁的哟!”

豪克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她,问:

“您是否跟咱们家的安娜一样,也经常去那个荷兰裁缝家里参加秘密集会呢?”

“去的,先生;咱俩都非常非常虔诚!”

豪克没再说什么。那年头儿,分裂的秘密教会团体在弗里斯兰也遍地开花;破落的手工业者或因酗酒被撤职的教员一流的人在其中起着主要作用;娼妓、老少娘儿们、形形色色的懒汉和孤独者,都积极热心地参加他们的秘密聚会,在会上人人都可以当祭师。堤长家的女仆安娜和迷上了她的那个小长工,晚上没事儿就常去参加这种聚会。自然艾尔凯也把对这种事的忧虑告诉过豪克;可他却认为,在信仰问题上用不着去说服谁,再说他们也不碍着任何人,上那儿去总比蹲酒馆还好一些哩。

事情也就这样下去了,所以,他眼下也不再吭声。然而,人家对于他却不肯保持缄默;他刚才祈祷的话很快挨家挨户传开了:他竟否认上帝是万能的!而不是万能,又何以成为上帝?他是个不信上帝的人;看来那匹鬼马的事到底一点不假!

豪克呢,对这些风言风语一点儿不知道;这些天,他听见看见的只有他的妻子,就连那初生的婴儿也似乎不存在于世界上一样。

老医生又来了;他每天来,有时甚至一天两趟。一次,他在堤长家守了一个通宵,又开出一张处方,由约翰·伊文拿着飞马进城抓药去了。接下来,他的面孔变得开朗了一些,亲切地对堤长点着头说:

“行了!行了!上帝保佑!”

一天,不知是他的医术战胜了病魔呢,还是仁慈的上帝听了豪克的祷告,给了病人一条生路,总之,当老大夫单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俩竟聊天起来啦。老大夫眉开眼笑道:

“太太,现在我可以很欣慰地告诉您:今儿个乃是我这个医生的节日;您的病情曾经非常严重,现在可好了,您又回到了我们活人中间!”

蓦地,艾尔凯黑色的明眸光芒四射,朗声叫着:“豪克!豪克!你在哪儿?”当丈夫应声奔进房来,扑到她床上的时候,她就紧紧搂住他脖子,继续说:

“豪克,亲爱的,我好啦!再也不离开你啦!”

老大夫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绸手帕来搭了揩额头和脸颊,点着头走出房间去了。

两天以后,荷兰裁缝家里又在晚上秘密聚会,由一个虔诚的宣讲者——他是一个让堤长从工地上开除了的制拖鞋的工匠——给会员们解释上帝的品格。他说道:

“可是,是谁否认上帝的万能,是谁在那儿讲,‘我知道,你并非想做什么就能做到什么’——我们大伙儿不都了解这个祸害吗?他像块大石头似的压在我们教区身上——他背离了上帝,去找上帝的敌人做他的安慰者,找罪孽的朋友做他的安慰者,因为人无论如何总得有个依靠啊。可你们,你们得当心一个像他那样祈祷的人;他的祈祷就是诅咒!”

这些话也很快传得家喻户晓。在一个小小的教区里,又有什么能不家喻户晓呢?不久,豪克自己也风闻了这件事。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对自己妻子都如此;只是偶尔地紧紧搂住她,把她贴在自己胸前,说:

“要永远忠实于我啊,艾尔凯!永远忠实于我!”

艾尔凯格起头来仰望着他,眼里充满着诧异:

“忠实于你?不忠实于你还忠实于谁呢?”可过一会儿,她明白了丈夫的话,又说,“是的,豪克,我们是相互忠实的,而且,并不仅仅因为我们相互需要。”

随后,两人又各自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至此整个情况应该说是好的。只不过在终日忙忙碌碌的生活中,他感到包围着自己的却是一片孤寂,久而久之,他心中便对世人生出了反感和隔阂;只有对自己的妻子,他始终还是老样子,而且一早一晚都要跪在他小女儿的摇篮旁,仿佛他永恒的幸福就在这里。可对待佣人和工人,他却变得严厉了;从前他还能轻言细语指出那些笨拙者和拆烂污者的过失;现在动不动就训人家,吓唬人家,弄得艾尔凯事后常常悄悄地去给人说好话。

春天来了,堤坝工程重新开始。为了保护即将建成的新闸,在大堤西侧筑起了一条向内向外同样呈半月形地鼓着的护堤,封住了缺口;与水闸一样,主堤的高度也越来越快地增加着。可是,堤长的担子并未减轻;去年冬天耶维·马涅斯老爹死了,补选进委员会里来的正是奥勒·彼得斯。豪克并未设法阻止这事发生;结果,他不但再不能从自己妻子的老教父嘴里听到亲切地拍着他肩膀说的鼓励后,反而常常要遭到新委员的明枪暗箭,吹毛求疵,和他进行许多无谓的争论。因为奥勒在村里尽管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对修堤建闸一类事却不甚在行;再说豪克这个“动笔杆的长工”,很久以来就一直挡着他的道。

在大海和沼泽地上面,又铺展着最灿烂明净的天空;新围地重新牧放着肥壮的牛羊,远看显得斑斑驳驳,牛群不时发出华叫,打破了旷野上的寂静;云雀不住地在高空鸣呼,但只有在工地上的歌声停下来的短暂间歇里,人们才听见它们的歌喉。工程没有一天因坏天气而中止;还本上漆的新闸门的桁架已经竖立起来,而且一次也不曾需要临时堤坝的保护;上帝看来非常照顾这项新工程。每当看着豪克骑着白马从堤上回家来,艾尔凯也总眉开眼笑,不止一次拍着光亮的马颈项说:“嘿,瞧你真变成匹宝驹啦!”豪克呢,常常一下马就从妻子怀里接过那小东西,让她踩在自己胳臂上跳跳蹦蹦。要是这时白马也拿它那褐色的眼睛望着孩子,豪克准会说:“来吧;你也该有这个荣幸!”说着便把温凯——小女孩就叫这个名字——放到马鞍上,牵着马在坡上的院子里兜起圈子来。还有那棵老梣树也没受歧视;豪克让孩子坐在它柔韧的枝丫上,扶着她一跷一跷地玩儿。母亲倚门站着,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可孩子却不笑,她那一对中间长着个秀气小鼻子的眼睛,微显呆滞地望着前方;她爸爸递给她小树枝,她也不知道伸出小手来抓。豪克没留意到这种情况,他对小娃娃的事一窍不通;只有艾尔凯,每当看见和她同时坐月子的那个女仆抱着蓝眼睛的小温凯,她就会难过地说:

“我这个长得不如你那个好啊,施蒂娜!”

施蒂娜往往粗手重脚地把自己身边的胖儿子推搡几下,得意地说:

“是的,太太,孩子跟孩子就是不一样峻;这小东西还不满两岁,就晓得去我房里偷苹果吃啦!”

艾尔凯伸手把警拉在那胖小子眼睛上的鬈毛拢开,然后偷偷地把自己不出声的小女儿紧紧搂在心口上。

十月间,西侧的新闸已经竖立起来,牢牢夹在从两边合拢来的主坝中间;主坝的临海一面缓缓地倾斜下去,坝顶却高出平时的潮头达十五尺左右,眼下仅在水道出入的地方留着缺口。站在大坝的西北角上,可以放眼眺望耶维尔斯岛外的浅海区。当然,在坝顶上风势也猛得多,刮得人头发乱飞,一不留神,就会把人的帽子掀掉。

十一月末,当暴风和大雨突然袭来时,剩下要做的仅仅是封闭紧靠旧堤的一道深涧了。这道深涧在新围地北侧,两边耸立着高高的坝壁,海水就是通过它底上的沟穴灌进围地中来的。眼下必须把深涧填死,否则一场已经开始的暴风雨就可能毁掉整个工程。虽然在干燥无雨的夏季,这工作要容易做得多,但眼前仍属非完成不可。而为达到这个目的,豪克更倾注了全力。大雨如注,狂风呼啸;可他那骑在矫健的白马上的瘦长身影,却时而在这儿,时而在那儿,不断从那些紧张繁忙地工作在深涧边上的黑压压的人群中突现出来。人们看见他眼下正在指挥那些从很远的滩头地拉来粘土的马车。刚好到达的一些车辆挤在一堆,争先恐后地想把上卸到深涧中去。透过刷刷的雨声和呼呼的风声,不断传来今天要在现场亲自指挥一切的堤长斩钉截铁的命令。他按号码把大车一辆辆喊上去,喝退其他硬往上挤的车。他嘴里只需吐出一个“停”字,洞下的工作立刻不再继续;“草!倒一车草!”他冲坝顶上的人喊,准备在上边的麦秸立刻就倾倒下来,谁在潮湿的粘土上。洞边的人当即跳下去,一边把草扒开,一边冲上边嚷,叫人家当心别把他们给活埋啦。随后又驶来另一些马车。这当儿豪克已上了坝顶,从白马背上俯瞰深涧,看工人们在底下如何刨的创,挖的挖。接着他又抬起头来遥望海上;风刮得更猛了。他看见提根上的水位慢慢往上爬,海浪打得越来越高,他还看见,风如何刮得工人们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雨如何淋得他们简直就跟落汤鸡似的,工作变得非常非常之困难了。“加油呵,伙计们!坚持到底!”他冲下面的工人们喊。“只需再高一尺,就不怕这场洪水啦!”暴风雨咆哮得尽管厉害,却掩盖不住人们劳动的声音:噼里啪啦倾倒粘土进涧中的声音,车轮滚动的辚辚声,从上往下推麦秸的嚓嚓声,仍继续响个不停。在所有这一切声音当中,不时地传来一只小黄狗尖和刺耳的哀鸣声;这畜生冷得抖抖索索,像丢了魂儿一样在人和车中间窜来窜去。蓦然间,在深涧中响起这小狗的绝望惨叫;豪克往下一看,发现它让人给扔到涧里去了。一股热血顿时冲上他的脑袋,他勃然大怒地冲着下面的大车吼道:

“停下!快停下!”——要晓得潮湿的粘土正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啊。

“为什么?”一条粗嗓门在下边问,“该不是为救那条该死的畜生吧?”

“停下!我命令,”豪克又吼起来,“把狗给我弄上来!在咱们的工程里不应该夹杂任何一件罪恶!”

然而谁也不肯动手,只有一铲一铲的泥土仍在朝那哀叫着的小狗身边飞去。这时他猛地一刺胯下的坐骑,白马长嘶一声,冲下堤来,所有的人全闪到旁边。

“狗!我要那狗!”他咆哮着。

这当儿,后边伸过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跟耶维·马涅斯老爹还在世似的;豪克扭头一看,却是老人的一位朋友。

“当心啊,堤长!”这人悄声地劝他说。“他们中间没个对您好的;那狗就让它去吧!”

风号叫着,雨刷刷刷地抽打着大地;工人们把铁锹插在地上,有的更远远地扔到一边。豪克弯下腰来问老人:“您能替我牵住马吗,哈克·延斯?”——哈克·延斯刚接过缰绳,他已跳下坑去,抱起那只哀叫的小狗,迅速爬出坑来,跃上马背,一阵风似的又奔到堤上去了。他的眼睛扫视着站在大车旁边的人们,厉声追问:

“是谁干的?是谁把这小畜生扔下去的?”

一时间谁都不吭一声;只见堤长的瘦脸上充满怒气,人们出于迷信,都十分畏惧他。终于,一个赶大车的枯牛似的鲁莽汉子走上前来,一边不慌不忙地把刚咬下来的一截嚼烟塞进口中,一边对豪克说:

“这不是咱干的,堤长。可不管谁干了,他都做得对;您这堤想要立得住,就必须筑进去一个活东西!”

“什么活东西?哪本教义问答里像这么讲过?”

“哪本也没讲,老爷!”那汉子回答,同时从喉咙里进出一串冷笑。“这道理咱们的爷爷都已经了解,他们该比老爷您更多地懂得一些教义吧!最好用小孩,没小孩用狗也成啊!”

“住嘴!少宣传你那些异端迷信!”豪克冲他喝道。“我看要是把你给摔下去,堤更不会漏水哩!”

“嗬——!嗬——!”突然响起一阵吆喝声;这声音来自十多条喉咙。堤长看见自己周围尽是愤怒的面孔和握紧的拳头,他明白了,这些人的确对他是不友好的。一刹那,他想到自己的堤坝,心中猛然一惊:此刻要是所有的人都扔下铁锹,他可怎么办?——接着他又朝堤下望去,又看到了耶维·马涅斯老爹的那位朋友。只见他正在工人中间走来走去,一会地冲这个陪陪笑脸,一会儿友好地拍拍那个的肩,一会儿又对另外几个讲着什么。工人们慢慢地又一个接一个操起工具来;不多时,大伙儿又紧张地干开了。——他还有什么要求呢?水沟必须堵住,小狗已经安全地藏在他的斗篷底下。他突然果断地转过马头去对着旁边的一辆车,威严地吼道:“干草!那边棱上!”赶车的工人迅速执行他的命令;只听麦秸悉悉索索掉到洞中,人们又从四面奔上去,七手八脚地把草扒开。

这么继续干了一小时,就已是傍晚六点过了;沉重的暮色笼罩了一切。当雨停下来的时候,豪克把监工们唤到马前,吩咐道:

“明天早上四点,全都给我上工地。月亮一定还没落,咱们正好和上帝一起把工作结束!另外还有一件事!”他把已经转身准备走的监工们唤住,从斗篷下拽出那只颤抖着的小狗来,问:“你们认识是谁家的吗?”

大伙儿回答不认识;只有一个说:

“这狗在村里乱窜了好几天,看样子谁都不要它。”

“那么我要!”堤长立刻接过来说。“别忘了:明天早上四点!”说完便策马奔去。

豪克回到家,正碰上安娜走出门来;见她穿着一身于净衣服,豪克脑子里立刻一闪:她又要到荷兰裁缝家里参加秘密聚会去了。

“把围裙兜起来!”他冲她大声说。安娜不假思索地照主人的吩咐做了,他便把那只浑身污泥的小狗扔进她的衣兜里,“把它送给小温凯,让它做她的伙伴!不过,先把它洗一洗,使它暖和暖和;你这样做上帝也会高兴的,这小畜生几乎快冻僵啦。”

安娜没法子,只好服从主人的命令,结果那天没能去参加聚会。

第二天,新堤坝最后竣工了。这时风已经停息;在围地和大海的上空,一群群海鸥和鹬鸟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从耶维尔斯岛方向,传来迟迟尚未南迁的千百只野雁的啼鸣;笼罩着辽阔沼泽地的白色晨雾慢慢散尽了,一轮金色的太阳升起在秋日的晴空中,辉耀着人类的双手的新创造。

几个星期以后的一天,总堤长陪同上边的专员们参观来了。在堤长家里,举行了自特德·福尔克尔兹老堤长出丧以来的第一次盛大宴会,本村的堤管会委员和有重要关系的人也全部应邀出席。宴会以后,客人们和堤长家的车都统统套好了马。艾尔凯由总堤长搀扶着,登上了那辆棕色阉马拉的轻便马车;随后总堤长也跳上去,抓住缰绳:他今天要亲自为能干的堤长太太驾车。一行人就这么兴高采烈地下了土坡,拐进大路,沿倾斜的便道驶上新堤,在新堤上绕着刚开拓出来的围地转了一大圈。当时正微微地刮着西北风,在新堤的北侧和西侧,潮水不断涌来;但显而易见的是,那平缓的堤波已经使水冲击的力量小多了。政府专员们的口里不停地发出对堤长的称赞;这一来,那种开始时还从本村某几位委员嘴里听得见的怀疑论调,很快便完全窒息。

视察也过去了。可紧接着,豪克还遇见一桩令他满意的事。一天,他骑着白马在新堤上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堕入了沉思。也许他脑子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这片没有他便不存在的围地,这片浇灌着他的汗水和夜以继日的辛劳的困地,到头来却要用一位公主的名字来命名,叫做什么“卡洛琳娜新围地”呢?可事实就是如此,在所有有关文书上都写着这个名字,而且有几份还印成了红色的尖角花体字。想着想着,他一抬头看见迎面朝自己走过来两个长工,一个落在另一个背后约二十步光景,手里都拿着干农活儿的工具。

“喂,等着我!”豪克听见落在后面的一个喊。

可另一个已站在通下围地中的便道上,转过头来回答说:

“下次吧,延斯!已经很晚了;我还得在这儿刨刨地哩!”

“你说在哪儿?”

“还有哪儿?豪克·海因围地呗!”

他一边向围地走去,一边大声叫喊,仿佛想让堤后整个沼泽地的人都听见似的。而在豪克耳里,这无异于一首献给他的赞美诗;他在马鞍上挺了挺身,目光坚定地扫视着他左边的茫茫原野,一夹腿,胯下的白马便飞跑起来。他轻声地反复念着:“豪克·海因围地!”“豪克·海因围地!”好像它从来就叫这个名字,永远也只能叫这个名字似的。那班人尽管跟它捣蛋,尽管心里不愿意,临了儿不是还得用他的名字吗?而那位公主的名字——它不是很快就只能在故纸堆中给虫蛀了吗?——他那白马迈着骄傲的步伐;他的耳畔不断回响着:“豪克·海因围地!豪克·海因围地!……”在他自己想来,这道新堤简直称得起第八个世界奇迹;在整个弗里斯兰,不是没有可与它媲美的吗!他让他那白马像跳舞似地漫步前进;他觉得,他正置身于所有弗里斯兰人之中,比他们都要高出一个脑袋;他的目光俯视着自己的同胞们,既严厉,又带着同情。

光阴荏再苒,新堤建成已经三年过去了。工程经受住了时间考验,维修费用是微乎其微的;而在围地内,到处都盛开着白翘摇花,人走在这片无灾无害的牧场上,夏风拂来,便会淹没在甜美醉人的香雾里。现在,就到了把迄今只是理想中的份额落实下来,分派给有关的人一定数量的永久性地产的时候啦。豪克没有偷懒,在分配之前又弄到了几份地。奥勒·彼得斯躲到一旁不吭气;他从新围地里啥也搭不到。自然,分配会上并非没有麻烦和争吵,但是毕竟分下来了。很快,这一天也被堤长抛到了脑后。

自此,豪克就与世无争地生活着,管理他的农庄,当他的堤长,关心着自己的亲人;老朋友们都去世了,交新朋友吧他却没有心思。可在他的小家庭中,生活却非常宁静;连那不吭声的小女儿,也不曾破坏它的安宁。

说起这孩子,她话少得出奇;一般懂事的小孩那种滔滔不绝的问题,她很难提;而一提问题,又多半叫人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尽管如此,她那张憨厚可爱的小脸几乎总带着满意的表情。她如今已有两个小伙伴,对她来说也够了。每当在院子里玩儿,那只死里逃生的小黄狗总围着她跳来跳去;而不管小狗跑到什么地方,小姑娘也总跟在旁边。另一个小伙伴是只赤咮鸥,它被取名叫克劳斯,小黄狗被叫做佩里。

克劳斯是由一位白发老人带到这个家庭里来的;特琳·杨斯已满八十岁,在村外堤上那所小茅屋里再也熬不下去,艾尔凯于是向丈夫提出,可以让她祖父的这位老佣人来他们家度几天晚年,最后好好送个终。这样,老太婆就给她和豪克半带强迫地接到家里来,住在新粮仓朝西北的那间小屋里。几年前,田产增加后,堤长在正屋旁边不得不建了这座仓库。如今,在老太婆隔壁还住着几个女佣人,以便她夜里有事随时能去帮助她。在她房中的四壁前,摆着她的那些旧家什:一只用糖果包装箱做成的小橱柜,上方挂着她那死去了的儿子的两幅彩色像,一架久已不用的纺车,一张带幔子的异常干净的木床,床前立着个结结实实的矮凳,面子是用从前那只安哥拉猫的白色皮毛蒙起来的。但除去这些,她身边仍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并且把它也一块儿带了过来:这就是跟她相依为命多年,一直由她饲养着的赤味鸥克劳斯。当然咯,当寒冬到来时,它也跟其它海鸥一道飞往南国,直等到海滨上苦艾草又吐放清香的季节,再飞回老太婆的身边。

新仓房在波上靠里一些;老太婆坐在窗前看不见堤后的大海。一天,豪克来她房中,她便伸出自己弯弯扭扭的手指指着下边的沼泽地说:

“你这是把我关进牢房啦,堤长!耶维尔斯岛究竟在哪儿啊?在那头红牛或者黑牛后边是不是?”

“你想找耶维尔斯岛干吗呢?”豪克问。

“唉,耶维尔斯岛!”老婆子喃喃着。“唉,我只不过想看看它,看看我那孩子当初去见上帝的地方!”

“要是你想看它,”豪克回答,“你就得坐在院前的格构底下,打那儿你看得见整个大海!”

“是啊,”老太婆应道,“是啊,我要像你腿脚那么年轻,就好喽,堤长!”

在一个相当长时期,这就是对堤长夫妇给予她的帮助的报答;可后来,情况一下子突然变了。一天早上,温凯的小脑袋伸进她那半掩着的门往里瞅着。这时正手握着手坐在木头椅子上的老太婆问她:

“喏,有什么事吗?”

小姑娘却不声不响地走上去,睁大眼睛久久地、漫不经心地望着她。

“你是堤长的孩子吗?”特琳·杨斯问;孩子像是点了点小脑袋,她于是继续说:“那就坐在我这矮凳上!从前这是只安哥拉猫——这么这么大!可你爸爸把它给打死啦。它要还活着,你就可以把它当马骑。”

温凯默默地看着那白色的皮毛,然后跪下来,伸出小手去像孩子们经常摸弄活猫活狗似的轻轻抚摸着。

“可怜的猫!”她低声说,说完又继续对那皮毛表示爱抚。

“好!”老婆婆等了一会儿说,“够啦。今天你同样还可以坐在它身上;你爸爸也许就为这个才打死它的吧!”随后她把孩子抱起来,放到矮凳上。发现孩子坐在那儿既不吭声,也不动弹,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老婆子便摇起头来。“你这是惩罚他啦,上帝!是的,是的,你惩罚他啦!”她嘀咕道。可是,她像是一下子又可怜这小女孩了。只见地伸出那瘦骨嶙嶙的手去抚摸温凯稀疏的头发,使小家伙的眼睛里微微发出亮光,似乎这样做使她很喜欢。

从这以后,小温凯每天都到老太婆房里来,并且立刻自动坐在安哥拉老猫皮上。特琳·杨斯呢,就递给她一些随时都准备着的肉屑和面包屑,让她扔在地板上;这当儿,那只海鸥就嘎嘎叫着,张开翅膀,从不知哪个角落里跑出来吃食了。头一回看见这来势汹汹的大鸟,小姑娘吓得叫了起来,但很快也就习以为常了。而今,她的小脑袋瓜只要探进门缝,这鸟就迎着她冲上去,并且飞起来蹲在她脑袋或肩膀上,直到老太婆上去解围,给它东西吃。从前,特琳·杨斯不容许任何人哪怕用指头碰一碰她的克劳斯;现在呢,却心甘情愿地看着小姑娘慢慢把她这鸟儿给完全夺过去。它现在任随小姑娘捉它;她抱它到处走,还把它裹在围裙里。有不少次,小黄狗在院子里围着她跳跳蹦蹦,想要窜起来攻击这只它嫉妒的鸟儿,小温凯总会大声说:“不抱你,走开,佩里!”同时用小胳膊把海鸥举得高高的,结果鸟儿便挣脱身子,飞了土坡去了。这以后,小黄狗便欢蹦乱跳地来讨好,极力想取代克劳斯的地位。

偶尔,当豪克和艾尔凯的目光落在这棵仅仅由于同样的缺陷而生长在一块儿的四叶草上,他们望着小女儿眼睛便会格外温柔起来。可当他俩转过身去时,脸上却都仅仅留着一点沉痛;各人又都默默地隐忍着,相互间从来讲过一句安慰的话。后来,一个夏天的上午,温凯同老婆婆带着两只动物坐在仓房门前的大石头上,她爸爸妈妈正好打面前经过。堤长身后跟着他的白马,缰绳搭在他胳臂上。他想到堤上去看看,适才亲自去地里把马牵上来。妻子挽着他的手,走在他旁边。太阳照得暖洋洋的,几乎可以说有点闷热,偶尔从东南偏南刮来一股一股的风。小姑娘大概坐在那儿感到不舒服吧,她把海鸥从怀中抖下去,一边伸出手来拉父亲的手,一边嚷:

“温凯要去咯!温凯要去咯!”

“要去就来吧!”父亲回答。

母亲艾尔凯却叫起来:

“风这么大!她会掉下去的!”

“我会抓住她;再说今儿个天这么暖和,海这么高兴,她会看见它跳舞的!”

艾尔凯却仍跑回屋去,为女儿拿来一条小围脖和一顶小帽子。

“可天会变的,”她说。“现在去吧,早去早回啊!”

豪克笑着回答:

“变天也拉不住咱们!”说着便把女儿抱上马鞍。妈妈艾尔凯还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手挡着阳光,目送父女俩上了大道,朝着海堤驰去。特琳·杨斯坐在石头上,枯萎的嘴唇嗫嚅着,听不清叨叨些什么。

小女儿一动不动地躺在父亲怀里;豪克觉得,闷热的空气似乎使她呼吸困难,便低下头问她:

“喏,怎么样,温凯?”

孩子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说:

“爸爸,你能够的!你不是什么全能够吗?”

“我能够什么来着,温凯?”

可她又愣住了,好像并未弄懂自己提的问题。

正是涨潮时节。父女俩到了堤上,日光被大海反射到小女孩的眼里,旋风卷起排空的巨浪,不断地向前涌来,击打在岸边上发出哗哗的喧嚣声。女儿吓得用两只小手抱住父亲握缰的拳头,把白马惊得一下子窜到了旁边。小姑娘仰头望着父亲,淡蓝色的眼睛凄凄惶惶地大张着,连声喊:

“水,爸爸!水!”

豪克轻轻掰开女儿的手。说:

“安静点,孩子,爸爸抱着你,水不会掩着你的!”

温凯把警在额头上的淡黄色头发拢开,重新怯生生地望着海上。

“水不会淹着我,”她声音颤抖地说,“不会的;你讲呀,爸爸,水不会伤害咱们。你能够讲的;你讲了,水也就不会伤害咱们啦!”

“不是我能够这样,孩子。”豪宽严肃地告诉她,“可我们走在上面的这道堤,它却能够保护咱们不给淹着;这堤呀,是你的爸爸想出来的,让人建造的。”

温凯的眼神又茫然了,似乎并未完全听懂;接着便把她那异常小的脑袋藏在父亲宽大的上衣下。

“干吗藏起来呢,温凯?”父亲轻声问她,“是你还害怕吗?”

从上衣底下发出来一点点颤抖的稚嫩的声音:

“温凯不想再看了;可你是什么都办得到的,爸爸!”

远方响起一声沉雷。

“嗬嗬,”嚎克嚷道,“真来了哪!”于是扭转马头,往回走去。“喏,咱们这就回妈妈那儿去吧!”

孩子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但直到到了坡上的家门口,她才把小脑袋从父亲怀里伸出来。接着,当妈妈艾尔凯在房中管她摘下小风帽和小围脖时,她站在妈妈跟前还像个小木偶不出一点儿声音。

“喏,温凯,”艾尔凯轻轻摇晃着她问,“你喜欢大海吗?”

只见小姑娘张大眼睛,说道:

“它嚷嚷,温凯害怕!”

“海不是嚷嚷,它只是在喧嚣,在咆哮!”

小姑娘茫然凝视远方,又问:

“海有腿吗?它能跑到堤外边来吗?”

“不会的,温凯,你爸爸管着它,不让它出来;爸爸是堤长。”

“嗯,”小姑娘应着,拍着小手,脸上带着傻笑,“爸爸什么都能——什么都能!”随后,她蓦地转过身去,叫着:“让温凯到特琳·杨斯那儿去,特琳·杨斯有红苹果!”

艾尔凯只好开开门让她出去了。可当她重新关上房门以后,便猛然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丈夫;从她那往常总是带给丈夫安慰和勇气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的哀痛。

豪克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仿佛他俩之间用不着再讲任何别的话。可艾尔凯仍轻轻说道:

“不,豪克,让我讲吧:这个我在结婚多年后给你生的孩子,她将永远是个孩子。仁慈的上帝啊,她是个低能儿!我必须把这个告诉你。”

“我早就知道了,”豪克回答,同时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她正企图把自己的手抽回去。

“这样子,我们仍旧是孤孤单单的啊,”她又说。

豪克摇了摇头回答:

“我可是爱她的,她用小胳膊搂住我的脖子,紧紧偎在我胸口上;就算有谁给我世间所有珍宝,我还不愿失去这幸福哩!”

妻子目光阴郁地望着前方,自语着:

“可为什么呢?我这可怜的母亲究竟作了什么孽呢?”

“是啊,艾尔凯,我自然也这样问过,问过那位唯一能知道为什么的主;可你也知道:万能的上帝不给人任何回答——也许,因为我们理解不了他的回答吧。”

豪克又抓住妻子的另一只手,把她温柔地拉到自己面前:

“别胡思乱想,像你现在一样继续爱你的孩子吧;你应该相信,她是懂得的!”

艾尔凯一头扑在丈夫怀里,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如今她不需要再独自忍受她的痛苦了。她突然抬起头来望着丈夫笑了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后便跑出门去,把女儿从特琳·杨斯的房间里抱回来,让她坐在自己怀中,一个劲儿地逗她,吻她,直到她终于结结巴巴地叫着:

“妈——妈,我亲爱——的妈妈!”

堤长一家就如此安安静静地生活在一起;要是没有这个孩子,也许还会是一大欠缺哩。

夏天慢慢逝去,南迁的候鸟已飞过头顶,空中再听不见云雀的歌声;只在仓房外的打麦场上,偶尔有几只来拣麦粒,还时时可以听见它们惊叫着飞走的声音。一切都冻硬了。一天下午,恃琳·杨斯跑到堤长的住宅中来,坐在厨房里靠着灶火的一架木楼梯上。最近几个礼拜,老婆子像是活得年轻了,很喜欢到厨房里来看艾尔凯忙这忙那。自从有一天小温凯抓着她围裙把她拽来这儿以后,她再不讲她那两条老腿驮她不动啦。孩子这时就蹲在她身边,睁大两只眼睛静静地望着从灶孔中吐出的火舌出神。她的一只小手抓着老婆婆的袖管,另一只插在自己那淡黄色的头发中。特琳·杨斯冷丁儿地给她讲起故事来。

“你知道,从前我是你爷爷的女佣人,”她说。“后来,我又不得不喂猪;可她比所有的猪都更聪明——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他们突然叫人把闸门关起来,于是她再也回不到海里去。啊,她叫得真凶,还用像鱼鳍一样的手抓自己头上又硬又乱的头发!是的,孩子,我亲眼看见的,亲耳听见了她的叫喊!在一块块庄稼地中间的沟渠里全是水,月光照在上面,像银子似的闪闪发亮;她就从一条水沟游进另一条水沟,举起胳膊和手——如果那也算手的话——来乱打,使人老远就听得见她的声音,仿佛她想要祷告似的。不过,孩子,这些东西根本不会祈祷。我那会儿坐在房门前一堆运来建房子的木头上,看得见整个沼泽地;那水妖还一个劲儿地在沟里游啊,游啊,胳臂高高地举起,也跟银子和钻石一般亮晶晶的。最后我瞅不见她了;刚才一直无声无息的野雁和海鸥什么的,这当口又重新发出唿哨,嘎嘎叫着,从空中飞过。”

老婆婆不吱声了。小姑娘抓住她的一句话,问道:

“她会祷告吗?你讲的什么呀?她是谁?”

“孩子,”老婆婆回答,“她是水妖,是坏东西,所以得不到永生。”

“得不到永生!”小姑娘重复着,然后从小胸部中发出一下深深的叹息,仿佛她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似的。

“特琳·杨斯!”——冷不防从厨房门口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唤,把老婆子吓了一跳。是豪克·海因站在门口:“你又在给孩子胡诌些什么?我不是告诉过你,叫你把你那些故事记在心中,要不就讲给你的鸡呀鹅呀听吗?”

老婆子抬起头来气呼呼地望着堤长,从身边推开了小女孩。

“这不是故事,”她嘟嘟囔囔地说,“这是咱舅公给咱讲的。”

“你的舅公,特琳?你刚才不是还讲是你的亲身经历吗?”

“反正一样!”老婆婆说。“不过您是不相信的,豪克·海因;您大概还想说我的舅公是个骗子吧!”说完她到灶头前,把双手伸到灶孔吐出的火苗上去。

堤长瞅了瞅窗口,外边天还没有黑下来。

“走,温凯!”他说,同时把自己的傻女地位到身边,“跟爸爸到堤上去;到那儿我给你看有趣儿的东西!只是咱们得走着去;白马送到铁匠铺打掌去啦。”随后他就牵着孩子回到卧室,艾尔凯给小女儿围上了厚厚的羊毛头巾和被巾。不一会儿,父女俩就沿着旧堤朝西北走去,经过耶维尔斯岛,直到面前出现几乎是一望无际的浅海。

他一会儿把小女儿抱起来,一会儿又牵着她让她自己走;暮色渐渐增长,远方的一切都消失在雾霭朦胧中。可是在目力能及的前边,浅海的汹涌潜流崩开了冰壳;正如豪克在年轻的时候曾见过的那样,从冰的裂隙中升起滚滚的水雾,在旁边又出现了一些古怪怕人的形象,跟小丑似的乱蹦乱跳,相互碰撞,攀然间又膨胀开来,变成狰狞可怖的庞然大物。

小姑娘吓得紧紧搂住自己的父亲,拉起他那大手来挡着自己的小脸。

“海怪!海怪,我怕!”她透过爸爸的指头缝声音颤抖地说。

豪克摇着头安慰她:

“别怕,温凯!不是水妖,也不是海怪;世上没有这样的怪物;是谁给你讲这些的?”

女儿呆呆地仰望着他,没有回答。他慈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小脸蛋儿,说:

“你再看看吧!那只是些可怜的饥饿的鸟儿!你瞧,那只大的张开了翅膀,它在抓捕游到冒气儿的冰隙中来的鱼。”

“鱼!”温凯重复着。

“是的,孩子。它们也全跟我一样地活着,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当然哪,亲爱的主无所不在!”

小温凯的两眼死死盯着地上,屏住呼吸,恰似正凝视着一个可怖的深渊。也许真是如此吧。父亲长时间地注视着她,弯下腰来端详她的小脸;但从这脸上丝毫也捉摸不出她那神秘的灵魂的活动。他抱起她来,把她两只冻僵的小手插进他自己的一只厚羊毛手套中。

“这就好啦,我的温凯,”——孩子显然没听出她爸爸的话音中包含着多少内心的激情——“好啦,就在我身上来暖和暖和吧!你可是咱们的孩子!咱们唯一的孩子啊!你爱我们……”豪克的嗓音暗哑了;小女儿也把自己的小脑袋温柔地贴在他满是胡茬儿的脸上。

父女俩又心平气和地走回家去。

过完新年,堤长家又遭了不测;沼泽地流行的寒热病把豪克本人给撂倒了,使他差点儿进了坟墓。后来,他在艾尔凯的精心护理下好不容易起了床,可是几乎变成另一个人啦。瘦骨嶙峋,没精打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叫艾尔凯看着十分忧虑。终于,到三月底,他才有了要骑着他的白马再到堤上去走走的愿望。那是在一天午后;早上还露了露脸的太阳早已躲到浓云背后。

冬季里曾涨过几次潮,只不过都未造成什么影响罢了。仅在另一边离岸不远的小岛上淹死了一群羊,卷走了一块滩头地;在这边和新围地附近造成的损失简直微不足道。只不过昨天夜里风暴更凶猛了,现在堤长必须亲自到堤上来看着整个情况。他从东南角出发已将新堤巡完一遍,一切都完好无损;可是走到西北角新堤与旧堤衔接的地方,他发现新堤虽然还好好的,旧堤在从前水道接触和流经的地方却被冲掉了老大一块草皮,坝体中还留下来一个潮水激成的空穴,穴内露出田鼠刨成的横七竖八的通道。豪克下马来仔细察看堤上的毛病:显而易见,这种由田鼠打成的暗道一定还有很多很多。

他大吃一惊;这一切在修建新堤时也该注意到才是;当时忽略了,今天还能不出问题!——牲畜还不曾放到地里来,草生长得异常地慢;极目望去,到处空无一物,一片荒凉景象。他重新骑上马,沿着海岸走来走去。眼下正赶上退潮,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潮流在灰色的淤积地中冲出的一条新壕沟,从西北方一直抵到了旧堤上;新堤呢,由于坡度平缓,却抗住了潮水的冲击。

堤长脑子里立刻涌出一大堆新的麻烦和工作:不仅有必要加固这儿的旧堤,而且还得把它外侧的倾斜度也改得平缓起来;但最要紧的,是必须建造新坝或打一些防波栅,把那条重新又变得危险起来的潮流排开。豪克骑着马沿新堤再一次走到西北角,到那儿后又往回走,但眼睛始终盯着他旁边没有水的淤积地上那条清清楚楚的壕沟。白马急于前进,不耐烦地喷着鼻息,举起前蹄来猛击地面;主人却死死抱住它,希望走得慢一些,想以此抑制内心越来越厉害的不安。

要是再来一次狂潮——一次像1655年那样吞没了无数生命财产的狂潮——要是这样的狂潮像它已来过多次的那样又来了……豪克突然浑身一阵寒栗——这旧提,它是经不住这样的冲击的!那么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只有一个办法,唯一的一个办法,也许还救得了旧围地和围地里的生命财产。豪克感到自己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那一贯十分冷静的脑袋也开始眩晕起来;他没有把这唯一的办法讲出声,可在自己心中却大声叫喊着:你的围地,豪克·海团围地必须牺牲掉!新堤必须戳穿!

眼前,他仿佛已看见汹涌的怒潮长驱直入,用含着盐碱的泡沫盖住了绿色的牧草和白色的翘摇。他猛刺了一下白马的软肋;白马长嘶一声,飞驰过堤坝,冲下堤坡,向着堤长家所在的土丘奔去。

一路上他思绪如麻,惶惊不安,跨进门就倒在图符里。等艾尔凯牵着温凯走进来,他又陡然立起,举起小女儿来吻了又吻。随后,他给了小黄狗几下子,把它赶出去。

“我得再到上边酒馆里去一趟!”他说,同时抓起刚刚才挂在门后衣钩上的帽子。

妻子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你打算干啥啊,豪克?天马上就黑啦!”

“还不是堤坝的事儿!”他心不在焉地说,“我得去找找那些委员们。”

说着豪克已走出门去;艾尔凯赶上他,握了握他的手。豪克·海因,这位一贯独断独行的堤长,现在竟急于要听听那些他从前认为不值一顾的人的意见了。在酒馆里,他碰见奥勒·彼得斯跟另两位委员以及一个沼地村的地主在一起玩扑克。

“你大概从提上来吧,堤长?”奥勒一边继续发牌,一边问。

“嗯,奥勒,”豪克回答,“我到堤上去过了,情况很糟糕啊。”

“糟糕?——嗬,充其量不过重铺几百块草皮;下午我也到堤上看过。”

“没那么便宜,奥勒,”堤长反驳说,“那股水流又出现了,虽然不再是从正北方冲向旧堤,却仍从西北冲向它!”

“你本来就该让它原来怎么流就怎么流嘛!”奥勒说。

“这就是说,”豪克驳斥他道,“新围地与你不相干,因此压根儿不应该存在。这可得怪你自己哟!请想想,为了保住旧提,如果说我们不得不打些排浪栅的话,那么,新围地茂盛的翘摇带来的收益却会多得多!”

“您说什么,堤长?”几位委员一起嚷起来,“排浪栅?多少道呢?您总喜欢怎么费钱怎么子啊!”

扑克牌都摆在桌上不动了。

“我想告诉你,堤长,”奥勒·彼得斯双手撑在桌子上,说,“你那块新围地可是桩赔钱买卖;是你硬把它塞给了咱们!为修你那条宽堤坝,大伙儿吃够了苦头;如今旧堤因它而受到损害,你又要咱们把旧堤重新修过!——幸好情况还不如你讲的那么糟;它这次顶得住,将来也还会顶住!明天你再骑上你那白马,去仔细看看吧!”

豪克从宁静的家中来到这里;可在刚才他听见这些总算还有节制的话语背后,却藏着他怎么也不会看不到的顽强的敌意。他呢,却感觉自己似乎已没有从前那种与之对抗的力量。

“好吧,我接受你的建议,奥勒,”他说,“只不过我担心,我明天看见的情况还和今天一个样。”

接着到来的是一个不安的夜晚,豪克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你怎么啦,豪克?”因替丈夫担忧也失眠了的艾尔凯问。“心里憋闷就讲出来吧;咱俩可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啊!”

“没事儿,艾尔凯,”丈夫回答,“只是堤上和闸门有些地方要修理。你了解,我总是在夜里来考虑这些问题。”——豪克再没讲什么,他希望保留自己行动的自由。他下意识地感到,对于眼下软弱无力的地来说,妻子敏锐的洞察力和坚强的意志乃是一种障碍;他情不自禁地想避开这种障碍。

第二天上午,豪克又来到堤上,然而眼前的世界与昨天相比真叫大不一样了。虽然又是退潮的时间,但新的一天还充满朝气,春天的灿烂阳光几乎是直射着无垠的大海,无数白色的海鸥在海面上静静地飞来飞去;在海鸥之上的碧蓝碧蓝的高空中,几只看不见的云雀在唱着它们永远唱不完的歌曲。豪克不了解大自然有用自己的魅力欺骗我们的本领,他站在新堤的西北头,极力想找出那条昨天叫他担惊受怕的水流冲出的新壕沟;可是在从碧空直射下来的阳光的照射下,一开始这条壕沟压根儿就不见了。直到后来,豪克举起手去遮住耀眼的阳光,才发现了它。然而,想必是昨天黄昏时的阴影使他产生了错觉吧,眼下的壕沟只显出来那么浅浅的一条;相比之下,那些裸露的田鼠通道肯定给堤坝造成了更大的危害。当然啦,办法还必须想;但这术过是小心翼翼地挖开堤坝,如奥勒·彼得斯所说的那样铺上一些新草皮,并用几十张草帘盖一盖罢了。

“情况并不怎么糟糕,”豪克松了一口气,对自己说,“昨天你完全是庸人自忧啊!”

豪克召集委员们开会,破天荒地在毫无异议的情况下便把要做的工作决定下来了。堤长感觉自己虚弱的身体里力量又在增加,心里便恢复了镇定;没过几个礼拜,一切都干净利落地完成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新铺的草皮不断抽芽上长,已透过盖在上边的草帘现出绿意;这时候,或步行或骑马从旁边经过的豪克也越来越不安了。他常把眼睛转到别处,或骑着马走在紧贴内侧的边沿上;有几回,他本该去那儿巡视,却临时变卦,让长工把已装好鞍镫的马牵回廊里去;反过来,当他在那儿无事可做的时候,却又说走就走,突然步行前在,好像只是为了迅速而不为人留意地离开自己的家;有时他走着走着又半路折回,鼓不起勇气重新去观察那个不祥的地方;临了几,他又恨不得用手把那段堤整个扒开来,要知道它就像一个在他体外获得了形象的良心上的内疚,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的眼前。然而,他的双手事实上已不可能再去碰它了,而且对任何人,甚至连他妻子在内,他都不能再提它。就这样到了九月。一天夜里,起了不怎么大的风暴,最后风向突然转为西北了。第二天上午,天气阴沉沉的,豪克又赶在落潮时骑马到了堤上。当他的目光扫过浅海区的一刹那,心中突然一惊:面前,朝着西北方向,他又发现那条让潮流冲成的鬼壕沟,而且变得更深更显眼了;任随他怎么拼命睁大眼睛,壕沟仍然一个样子。

他回到家,艾尔凯拉住他的手问:

“你怎么啦,豪克?”她望着他阴郁的脸,说,“可并没出什么新的问题啊!咱们现在这么幸福;我觉着,你眼下跟他们所有人也相处得挺好了嘛。”

听了这几句话,豪克更不能把自己的惶恐不安明说出来啦。

“不,艾尔凯,”他应道,“现在谁也不反对我;只不过,要保护全区的生命财产不受我们的主的大海的侵袭,是个责任重大的职务啊。”

为了逃避爱妻的进一步追问,他脱身走了,到厩舍和仓房中东站站,西站站,好像必须亲自去检查一切似的,实则对周围任何东西都视而不见。他只是努力想使自己的良心安定下来,想使自己相信,他心中的内疚只是一种病态的过度担忧的表现。

我现在给您讲的那一年——歇了一会儿,我好客的主人继续说,是一七五六年;在本地区,这一年将永远不会被人忘记;也是这一年,豪克家死了一个人。九月底,在腾给特琳·杨斯住的那间库房中的小屋子里,快满九十的老婆婆已经奄奄一息。按照她的愿望,人们扶她起来坐在床上;她的两眼透过那几块用铅条嵌着的窗玻璃,凝视着远方。在那儿的天空中想必是一个稠密的大气层之上叠着个较稀薄的大气层,因而产生了回光返照现象;此刻,堤坝顶上呈现出的一线海水,被映照得亮闪闪的,宛如一条银带,光芒甚至射进了小屋中,叫人眼睛都睁不开;还有耶维尔斯岛的南端也历历可见。

在木床的脚旁,趴着小温凯;她的手紧紧拉着站在旁边的父亲的手。在垂死者的脸上,刚好也开始回光返照;小姑娘屏住呼吸,呆呆地望着这张并不好看,但对她却十分亲切的脸上出现的奇异而不可理解的变化。

“她怎么啦?她干吗这样,爸爸?”小姑娘悄声问,把自己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了父亲的肉中。

“她快死了!”堤长回答。

“死!”小姑娘重复着,看样子莫名其妙,因此竭力思考起来。

可这当口,老婆子突然动了动嘴唇,迸出一声沙哑的呼救似的喊叫:

“京斯!京斯!帮帮我!帮帮我!你可是在水里……上帝宽恕别的人吧!”她边喊着,边冲闪光的大海伸出了两条骨瘦如柴的胳臂。

她的胳臂终于沉下来,木床轻轻嘎吱一声;老婆婆断了气。

小温凯深深叹一口气,抬起暗淡的眼睛来问父亲:

“她还在死吗?”

“她已经死了!”堤长说着抱起了她的女儿。“她已经远远离开咱们,到亲爱的上帝身边去了。”

“上帝身边!”小女孩重复着,然后沉默了片刻,好像必须认真捉摸捉摸这句话;临了儿又问:“在亲爱的上帝身边好吗?”

“好,再好不过。”

可在豪克心里,老婆子最后一句话却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上帝宽恕别的人吧!”“上帝宽恕别的人吧!”——“这老巫婆她想讲什么?难道人临死时便成了预言者?……”

刚刚把特琳·杨斯在上边的教堂旁安葬完毕,各种各样的天灾和怪事便在北弗里斯兰出现了。人们惊慌失措,谣传越来越厉害。可以肯定的是:在复活节后的第三个星期日,教堂塔尖上的金鸡让一阵旋风给刮下来了;而且,大热天里还下了一场雪,密密麻麻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积在地头上足有拳头厚,确是过去谁也不曾见过。再说九月过去后的一天,大长工和女仆安娜分别运着麦子和黄油进城去赶集,回到家从车上爬下来时真叫吓得面无人色。

“怎么啦?你两个怎么啦?”其他听见车轮滚动迎出来的佣人们问。

安娜衣服没换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厨房。

“嗬,快讲呀!哪儿出了事?”女仆们大声催促地。

“唉,但愿仁慈的上帝保佑保佑咱们哟!”安娜嚷起来。“你们知道,那边那个,住在坡上的,住在那个齐格尔村的老玛利肯,我和她每次总一块儿站在转角的药房旁边卖咱们的黄油来着,是她告诉我的,而且伊文·约翰也这么讲,‘那会带来祸害的!’他说,‘一个叫全北弗里斯兰都遭殃的祸害,相信我,安娜!’而且,”——说到这儿她压低了嗓门儿——“而且,归根到底,堤长他那匹白马也不对劲儿哪!”

“嘘——!”其他女仆发出警告。

“是的,是的,跟我屁相干!可那边,那对面,情况比咱们这儿还要可怕得多哩!不只苍蝇多得出奇,不只下雪,还落了血雨啊!紧接着,在礼拜天一大早,牧师端起他的洗脸盆来一瞅,里边竟有五个惆髅头,都跟豌豆那么小;这下去瞧稀奇的人才叫多哟!八月间,铺天盖地飞来些红脑袋毛虫,样子十分伯人,麦子也好,面粉也好,面包也好,不管碰到啥全吃个精光,你拿火烧也赶不跑它们!……”

安娜讲着讲着突然不吱声了;女仆们全没发现,太太早已站在厨房中。

“你们在这儿讲些什么啊?”艾尔凯低声说。“可别让东家听见!”当女仆们一齐争着要告诉她时,她又适:“没必要;我已经听得够多了。干你们的活儿去吧,这会对你们更有好处!”说完她便领着安娜回房间去,让她结赶集的账。

这样,那些迷信的胡说八道在堤长家里就未占上风;可在其余的人家则不然,而且随着夜晚越来越长,情况也越来越严重。所有的人心上都压着一块大石头,谁都暗暗对自己讲:一场灾难,一场巨大的灾难,就要向北弗里斯兰袭来了。

十月里,万圣节前夕。白天猛刮了一整天西南风,晚上天空挂着半个月亮,浓黑的云涛飞驰着,翻卷着,大地上云影和夜雾混杂在一起,格外昏暗;风暴眼看就要到来了。在堤长的房间里,吃剩的晚餐还摆在桌上;长工们到厩里照看牲口去了,女仆们必须楼上楼下检查一遍,看门窗是否都已关严,免得风暴刮进来损坏里边的东西。豪克和妻子并排站在窗前,他刚刚把面包吞下去。他已到堤上去过了,是中午过后不久就步行去的,叫人在堤上显得薄弱的地方集中了一些木尖极和装满粘土或泥沙的草袋。他还在各处安排了守堤的人,以便哪儿的堤开始受到潮水损坏,就赶快在哪儿打上木桩,然后把草袋堆到前面去。在西北角新旧堤坝衔接点,他布置了最多的人力,并指示他们非万分紧急绝不可离开指定的地方。做完这一切,他才在一刻钟前浑身透湿、头发蓬乱地回到家中。眼下他听着那把用铅条嵌起来的玻璃窗撼动得哗哗响的飓风,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出于神。壁上玻璃罩里的钟正好打八点。站在母亲身旁的小温凯吓得哆嗦了一下,把她的小脑袋藏在母亲的衣稻中。

“克劳斯!”她喊着。“我的克劳斯在哪儿?”

她是可能这样问的,因为和去年一样,那只海鸥今年也没再飞回南方去过冬。父亲没有听见她的问题;母亲却抱起她来,对她说:

“你的克劳斯在仓里,它在那儿挺暖和的。”

“为什么?”女儿问。“这样好吗?”

“是的,这样好。”

站在窗前的父亲冷不丁儿地开了口:

“再这么下去不行了,艾尔凯!快叫一个女仆来;飓风对玻璃压得太厉害,必须把护窗板关上!”

太太一叫,女仆便跑到院子中,从屋里看得见她的裙子如何给风吹得乱飘乱飞。可她刚一取掉挂钩,狂风就从她手里刮掉护窗板,把它猛地一下砸在窗户上,好几块玻璃都碎了,飞溅到了房里,一支蜡烛随即被风刮灭。豪克不得不亲自跑出去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护自板一扇一扇关上。当他们拉开门回房来时,一股风随之窜入,壁橱里的杯盘刀叉丁丁当当响成一片。在他们头上,屋梁和椽子也颤抖着发出嘎嘎嘎的声音,仿佛狂风要揭掉屋顶似的。但豪克没有回房里来;艾尔凯听见他走过晒坝,朝马厩去了。

“白马!白马,约翰!快点!”——艾尔凯听见他喊。随后,他又走进屋来,头发蓬乱,灰色的眼睛却炯炯发光。“风向转了!”他嚷道,“转成西北风了!狂潮即将到来。这不是一般的风——这样的飓风咱们还没经历过!”

艾尔凯脸色苍白:

“你还要到坝上去吗?”

豪克抓住她的双手,痉挛地握在自己手中,说:

“我必须去,艾尔凯。”

她慢慢抬起黑色的眼睛来望着丈夫,两人相互注视了几秒钟;但几秒钟叫人感觉长得没完没了。

“是的,豪克,”妻子说。“我明白,你必须去。”

这当儿,门外响起了马蹄声,艾尔凯一下楼住丈夫的脖子,在瞬间仿佛她再也不能放开他似的,但也仅仅是瞬间。

“这是对咱俩的考验!”豪克说。“你们在这儿是安全的;洪水还从来没有哪次涨到过这幢房子跟前。祈祷祈祷上帝,求他也与我在一起!”

豪克穿好斗篷;艾尔凯取出一条围巾来,仔仔细细替他围在脖子上。看上去她还想说什么,然而颤抖的嘴唇不听使唤。

白马在门外引颈长嘶,在狂风的吼叫中听起来就如声声号角。艾尔凯送丈夫走到院里;那株老梣树嘎吱嘎吱叫着,快要散架一样。

“上马吧,东家!”长工说。“这畜生像是疯了,缰绳差点儿没断掉!”

豪克拥抱了妻子,最后说:

“太阳升起时我就回来啦!”

说完他便跃上马背;只见那白马高举前蹄直立起来,然后就像一匹战马冲向战场,驮着它的骑手奔下土坡,消失在黑夜和呼啸的狂风中。

“爸爸!爸爸,我的爸爸!”——豪克听见身后传来孩子哭叫的声音。

小温凯在黑暗中追着他跑了一百来步,就让土堆给绊倒在地上了。

长工伊文·约翰把哭叫着的孩子抱回母亲身边;艾尔凯身子靠在树干上,失魂落魄地瞪着吞没了她丈夫的黑夜。在她头上,树枝让风刮得哗哗哗响。蓦地,一刹那,风也不再狂吼,海也不再喧嚣,使她浑身一惊;她觉得,仿佛一切都是为了毁掉他,一当把他抓住了,便立刻无声无息。她的膝头哆嗦着,头发散开了,在风中飘来飘去。

“孩子,太太!”长工大声对她喊,“抱住了啊!”同时就把小温凯塞进她怀中。

“孩子?——啊,我把你给忘了,温凯!”她叫道。“上帝宽恕我吧!”同时慈爱地把孩子紧紧搂在胸前,双膝跪到地上,“上帝啊,还有你——耶稣,求你们别让我和我孩子成为寡妇和孤儿吧!仁慈的主啊,请你保护他;要知道只有你和我,才真正了解他啊!”

风暴又起来了;风在怒吼,雷在轰鸣,仿佛整个世界全要在轰隆隆的巨响中垮掉一样。

“过去吧,太太!”约翰劝她。“来!”他边说边扶她俩从地上站起,领着她们回到房中。

堤长豪克·海因骑着他的白马直奔大堤。因为连日大雨不停,狭窄的小路已经又滑又软。然而烂泥粘土似乎都阻挡不了白马飞速前进,它仍像急跑在夏天结实的平地上一般。乌云在空中疯狂奔逐,下边的沼泽地黑影憧憧,变成了一片潜藏着不安与恐怖的黑包荒漠;堤外的海啸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可怕,仿佛想要把其名声音统统吞没。

“快,白马!”豪克大喝。“这是咱俩最糟糕的一次出行!”

突然间,马蹄下进出一声垂死的惨叫。他勒住缰绳,调头一看,只见一群白色的海鸥,嘎嘎嘎地怪叫着,一半是飞,一半是受着狂风的驱使,紧贴地面从他旁边窜过,想在陆地上找一个藏身之所。它们中的一只,让乌云之间暂时透过来的一束月光照着,躺在路边已给马蹄踩死。骑手恍惚看见,它的脖子上有一条红绸带在轻轻飘动。“克劳斯!可怜的克劳斯!”豪克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这是他女儿那只鸟儿吗?它认出了白马和骑手,因而想来寻求他们的保护吗?——这些问题豪克并不清楚。“上!”他又喊道;白马已举起前蹄,准备重新狂奔。可谁知就在这一瞬间,风暴突然停了,四周变得死一般沉寂。这沉寂不过维持了一秒钟,接着风便更凶猛地吹刮起来。然而也就在这一秒钟里,豪克耳畔蓦地听见嘈杂的人声和惊慌的狗吠声。他回头一望村中,只见在偷射下来的月光里,一座座土丘上,一幢幢住宅前,人们正在已经装得高高的马车旁边忙来忙去;同时,他看见另一些马车飞快地驶向高地上的教堂村。一些刚从温暖的厩舍赶出来的牛羊的叫声,也传到了他耳里。“感谢上帝!他们在救自己的牲口!”他心里说;可接着,他惊恐地叫出声来:“啊,我的老婆!啊,我的孩子!——不,不,洪水是淹不到咱们坡上去的!”

但这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只像一个幻像似的,打他眼前一闪便过去了。

一阵可怕的飓风号叫着从海上扑来;迎着它,白马和骑士沿着陡窄的便道直冲上大坝。到了上面,豪克猛地勒住马。可大海在哪儿?耶维尔斯岛在哪儿?堤外的海岸又在哪儿啊?——在他眼前唯有一道高过一道的浪峰,一条深似一条的波谷,争先恐后,前推后拥,向着夜空狂啸,向着陆地猛冲!浪峰的尖头戴着白色的王冠,身体发出千百种怪声,恰似世间的野兽全在一起齐声嚎叫。白马用前蹄蹴踢着地面,鼻孔冲喧腾的大海出着粗气;豪克呢,却突然感到,好像此时此地,人类的力量已化为乌有,黑夜、死亡、毁灭必将统治一切。

他定了定神,想起这是在涨大潮,只不过他自己从未见过它来势如此凶猛罢了;他的老婆,他的孩子,她们都安安稳稳坐在高高的土丘上,在自己坚固的房子里。可是他的堤——他胸中突然充满了自豪——大伙儿所谓的豪克·海因大堤,眼下它就会向世人证明,堤坝究竟该怎样个建法才是!

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来到新旧堤坝衔接的地方,发现他派在这儿护堤的那么多人这时一个都不见了!他再往北朝旧堤上看,那儿本也安排了少数人守着,同样一个人影没有。他骑着马走了一段,仍然碰不见任何人;只有风暴的呼啸和大海的咆哮,震得他头脑发昏。他调转马头,回到衔接处,视线扫过新堤的外侧;很明显,这儿的波浪要慢得多,也不那么凶猛,仿佛面前是另一个大海。

“它会站住的!”豪克低声自语,同时好像笑了。

可是当他的目光继续沿着新堤移动,他再也笑不起来了:在西北角上,挤着拥着,不停地蠕动着的,那是什么?——毫无疑问,那是一大堆人!可他们想在那儿干吗呢?对他的新堤干什么呢?——不等脑子转完,他已猛刺胯下坐骑,白马便驮着他疾驰而去。飓风是从旁边刮来的,几次差点把他连人带马掀进围地中;只不过马和骑手都老有经验,知道如何前进。豪克已看清楚,有好几十个人在一起拼命干着,而且在新堤上已经挖出一道豁口。他猛地一下勒住马,大喝道:

“住手!住手!你们在这儿搞什么鬼名堂!”

堤长的突然出现,吓得众人停住手中的工具;由于顺风,他的话也给他们听见了。外边的风非常厉害,人给它刮得经常踉踉跄跄的,所以工人们全紧紧挤在一起,他们全站在豪克左边,说话的声音给风一刮就散开了,他只看见几个人在拼命地向他打手势,却一点儿不明白他们想告诉他什么。他的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那道已挖成的豁口,然后再看了看脚下的水位。尽管这儿堤坡平缓,潮水也涨到离坝顶不远了,激溅起来的水花已经淋到白马和骑手的身上。只须再干十分钟——他看得分明——潮水就会涌过豁口,将这片新围地,豪克·海因围地整个淹没!

堤长向一名工人招招手,让他走到马前。

“喏,快讲,你们到底想在这儿干什么?”他大声问工人。

这人同样拉大嗓门冲他喊道:

“我们奉命掘开新堤,先生,以免旧堤崩掉!”

“你们奉命什么?”

“掘——开——新——堤!”

“把围地淹掉?——哪个魔鬼叫你们这样干的?”

“不,先生,不是魔鬼;奥勒·彼得斯委员来过,是他命令咱们干的!”

豪充气得眼睛里喷出火来。

“你们认识我吗?”他吼道。“有我在,奥勒就没资格发任何命令!快给我离开,回到我派你们的岗位上去!”

众人迟疑着,他便驱马冲进他们中间:

“快给我滚,要不叫你们见鬼去!”

“老爷,你给我当心!”人群中一个汉子怒喝一声,抡起铁锹向他胯下狂蹦乱跳的白马砍来。谁知白马飞起一蹄,铁锹就脱出他的手,再踢一下,他便倒在了地上。然而也就在这瞬间,从其余的人中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嘶叫;这样的嘶叫,是只有从突然面对死神的人的喉咙中才能迸发出来的!转瞬间,所有的人,包括堤长和他的白马,都呆住了;唯独有一个工人,像路标似的一动不动地伸出手臂,指着西北角新堤与旧堤衔接的地方。四周只听得见呼呼的风声和轰轰的水声。豪克坐在马上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看则罢,一看眼睛顿时变大了:

“上帝啊!决口啦!旧堤决口啦!”

“你的罪孽,堤长!”人群中一个声音冲他喊道,“你的罪孽啊!你就带着它接受上帝的审判去吧!”

豪克气得通红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那照着他的惨淡月光,也不可能把他的脸变得更苍白了。他的两条胳臂无力地垂下来,压根儿忘记了手里还握着马缰。不过这也是一瞬间的情况,他很快又挺起腰板;嘴里重重叹了口气,然后一声不响地勒转马头,白马便喘息着,驮着他在堤上往东驰去。他那双锐敏的眼睛迅速地四面张望,脑子里却翻来覆去想着同一些问题:他到底有什么罪孽要到上帝面前去交待?——掘穿新堤?不错,他要是不叫停下来,他们也许已把它掘穿了;但是——还有一点,还有一件他深感内疚的事:他知道得太清楚了,而且早在去年夏天,当时要是奥勒·彼得斯那张狗嘴不反对的话——问题就在这儿!只有他豪克一个人看出了旧堤的发发可危;他本当不顾一切地把它重修一下。

“上帝啊,是的,我承认,我把提长的职责履行得很坏!”他突然对着风暴大叫起来。

在他左边,近在马蹄底下,就是翻滚的海水;在他前方,旧围地淹没在深沉的黑暗中,一座座高丘看不见了,高丘上具有故乡特色的房舍也看不见了:暗淡的月光全然消失;穿过浓黑的夜幕,只从一个地方射来一线灯光。而在豪克心中,这灯光简直成了莫大的安慰;这灯光必定是从他自己的家里射出来的,恰似地的妻子和女儿对他发出的问候。感谢上帝,她俩还安全无恙地坐在那里的高坡上!其他人显然都逃到上边的教堂村去了,村里闪闪烁烁的灯火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多,是的,甚至在高高的夜空中,也许是在教堂的钟楼上吧,也有一盏灯在放射光明。

“他们全都走了,全都走了!”豪克自言自语说,“当然哪,有一些高坡上的房屋会遭毁坏,给海水淹过的土地今后几年收成好不了,不少池塘和水闸也得修理!我们必须承受这一切啊;而我也愿意帮助大家承受这一切,包括那些曾经坑害过我的人。上帝啊,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人类吧!”

这当儿,他又瞅了瞅旁边的新围地,只见四周海水翻腾得像开了锅似的,但在围地里边却异常宁静。从白马骑士胸中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欢呼来:

“豪克·海因大堤将屹立着!一百年后仍将岿然屹立!”

脚下轰隆隆一阵巨响从幻梦中惊醒了他;白马不肯再往前走。怎么回事?——白马猛地往后一跳,他也感觉出来,面前的一段堤塌下去了。他睁大眼睛,晃了晃脑袋,使自己不再想来想去;他发现自己站在旧堤前,白马的两只前蹄已经踏上去了。他下意识地把马拉了回来。这当儿,裹在月亮身上的最后一件云衣也脱掉了,与柔和的星光一起照临可怕的人衰。在豪克面前,一股洪水翻卷着,咆哮着,奔腾而过,倾泻进下边的旧围地里去。

豪克呆呆地凝视着面前的景象;这不就是一次新的要吞没一切牲畜和人的太古洪荒吗?这当儿,他的眼睛又感到一线灯光的闪耀;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灯光,它始终还在那儿亮着,还在他家所在的高丘上亮着!这给了他勇气,使他敢于去看脚下的旧围地。他看清楚了,在湍急狂乱地飞泻着的洪流下面,被淹没的土地还只不过一百来步宽,旁边清晰可辨的是那条直抵堤下的大道。而与此同一时刻,他还看见了一点别的什么:一辆大车,不,一辆二轮轻马车,正向着堤坝狂奔而来,车上坐着一个女人,是的,还有一个孩子。而且——那在呼啸的狂风中隐约可闻的不是一只小狗尖利的吠声吗?全能的上帝啊!是他的妻子,是他的女儿,是她们俩!马车已经快到堤下,而咆哮的潮水也已向它涌去。“艾尔凯!”一声喊叫,一声绝望的喊叫,从豪克胸中迸发出来。“艾尔凯!回去!回去啊!”他叫着。

但风暴和洪水是无情的,它们的喧嚣声淹没了豪克的喊声;狂风还抓住他的斗篷,差点儿没把他从马上掀下来。马车仍一个劲儿向汹涌的洪水跟前猛冲;突然,他看见妻子向他伸出了双手。她看见他了吗?是对他的想念,和为他的生命的担忧,驱使她离开了那所安全的房子的吗?此刻——她是在对他喊出最后的嘱咐吗?——这一系列问题闪电似的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他还来不及回答,耳朵里就天塌地陷般一声轰响,其它一切声音,他对妻子的呼唤也罢,妻子对他的嘱咐也罢,都统统消失了。

“我的孩子!啊,艾尔凯,我忠实的妻子!”豪克对着风暴嚎叫。突然,他面前又有一段堤崩塌了,海潮随之轰鸣着漫涌过去,豪克看见马头和车轮在下面可怕的洪水中浮了几下,最后终于旋转着沉没了。白马骑士孤单单地立在坝顶上,两眼呆滞,对周围的一切已视而不见。“完了!”他低声自语说,然后把马带到边沿上;在他脚下,洪水气势汹汹地喧嚣着,吞没着他故乡的田园。他家里的灯光仍在闪亮,可是对于他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挺直腰板,猛刺了一下坐骑的软肋;那白马一下子直立起来,几乎仰面翻倒过去。豪克拼命勒住了它。“上!”他又像经常要鼓励白马急驰时一般大喝一声。“上帝啊,把我带去,但宽恕其他的人吧!”

他再刺了一下马肋,白马长啸一声,把风暴和海潮的吼叫都盖过了。紧接着,堤下奔腾的洪流中扑通一响,白马在水中挣扎了几下。

月亮从高空俯瞰着大地,但在下边的堤坝上已了无生气,唯有一片已经很快将旧围地几乎完全淹没的茫茫洪水。只是豪克·海因家所在的那道土丘还突出在水面上,从那儿发出的灯光也仍然在闪亮。上边教堂村的房舍一幢一幢地变黑了,仅剩下教堂钟楼上的一盏孤灯,仍向汹涌澎湃的大海投射出闪烁颤抖的光。

讲故事的教员不做声了。我伸手去端已经摆在面前好半天的一满杯酒。但我并没能端起酒来饮,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桌子上。

“这就是豪克·海因的故事,”我的主人又开了口,“我是尽自己的了解,一五一十地给您讲出来了。当然,要让咱们堤长家那位管家婆给您讲,必然又是另一个样子;你于是会听到:洪水退去以后,耶维尔斯岛上又像从前一样出现了一具死马的白骨,在月光下又会站起来跑跑跳跳。而且据称这次是全村的人都亲眼看见了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豪克·海因和他的老婆孩子都在这次洪水中丧了生;我在上边的公墓里连他们的墓穴都未找到,他们的尸体让退走的潮水卷着通过缺口,进入大海,在海底上渐渐化成泥土——他们就这样比其他人更早地得到了安息。然而,豪克·海因大堤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屹立着;明天,您在进城时要是不怕多走半个小时的路,就可以骑着您的马从它上面走过。

“当初,耶维·马涅斯曾向它那位建造者预言,说他将得到孙子们的感谢;而事实如您所见却并非如此。因为,先生,世道就是这样:人们给苏格拉底喝毒药,把我们的主耶稣钉到十字架上!时至今日,要如法炮制自然是不十分容易了;不过,把一个专横霸道的权贵或者阴险顽固的教士说成圣人,把一个聪明能干的汉子说成鬼怪——仅仅因为他高过我们一头——却是司空见惯的事。”

矮小的教员郑重其事地讲完这几句话,便站起身来倾听着窗外。

“情况看来有些变化,”他一边说,一边拉开羊毛窗帷;窗外月光变得更明亮了。“您瞧,”他接着说,“委员们回来了;不过他们已分散开,向自己家里走去——对岸必定是决了堤,潮水已经落下去了。”

我站在他身边往外张望。这儿的窗户刚好临着大堤的边沿,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情况果然如他所料。我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感谢您,为了今天这个晚上!”我说。“我想,咱们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吧!”

“是的,”小个子教员回答,“我衷心希望能好好地睡它一夜!”

在走下楼去时,我在过道上碰见堤长;他来取一张遗忘在店堂里的地图。

“一切都过去了!”他说。“我们的老师大概使您相当满意吧;他是一位开明的人!”

“他看来是挺开明的!”

“可不,可不,毫无疑问。不过,您总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吧;在对岸那边,正如我早已说过的,堤坝又塌啦!”

我耸耸肩膀:

“那边的人想必是打瞌睡了吧!晚安,堤长先生!”

“晚安!”他笑着回答。

第二天早上,在朝阳投射到辽阔荒原上来的灿烂金光中,我沿着豪克·海因大堤,骑着马朝城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