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之二十一
提要:作者的责任。冰层隆起。最难能可贵的爱。
昨天是她的日子,可是她又没有来,并且又送来一张含混不清,什么也没说明白的字条。但是我很平静,平静得很。如果说我终归还是按照她字条上的吩咐去行事了,如果说我还是把她的票券送到了值班员那儿,然后放下墙幔,独自待在自己房间里,我之所以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我无力违抗她的意愿。笑话!绝对不是!原因很简单:墙幔把我和那橡皮膏似的微笑隔开之后,我就可以安静地写我面前的这部书稿了,此其一。其二,我怕失掉I-330,她可能是揭开所有的谜(衣柜的奇遇,我的短暂死亡等等)唯一的线索。我现在认为,即使仅仅作为本书的作者,我也有责任解开这些未知数,更何况人从本能上就憎恶未知数,而homo sapiens,只有在他们的语法中不再有问号,而只有叹号、逗号、句号之时,才是名副其实的人。
我觉得,正是出于作者的责任感,我今天16点的时候才驾起飞车,再次飞往古屋。当时迎面刮来狂风,飞车艰难地穿行于气流的密林之中,好像有无数透明的树枝在呼啸着,抽打着。下面的城市看上去就像是用浅蓝色的冰块堆积起来的。突然飘来一块云,顷刻之间洒下一片斜影,冰块变成了铅灰色,膨胀起来。这情景就好像春天,你站在岸边等待,以为坚冰马上就要裂开,松动,旋转,顺流而下,然而那坚冰纹丝不动,而你倒觉得你自己在膨胀,心里发慌,心跳加快(不过,我何必要写这些呢?这些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呢?因为并没有一种破冰船能够摧毁构筑我们生活的那种最透明、最坚固的水晶玻璃……)。
古屋的入口处没有人。我巡视了一圈,才在绿色长城边上发现了看门的老太太,她正用手遮挡着太阳往天上看。长城上空盘旋着几只黑色锐角三角形的什么鸟,它们嘎嘎叫着俯冲下来,胸脯撞到坚固的电波护栅便退下阵来,重新盘旋在长城上空。
我觉察得到,一道道阴影从她那张黝黑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她向我迅速投来一道目光。
“没有人,没有人!是的!也没必要在这儿走来走去。没必要!”
“没必要”是什么意思?哪儿来的这种怪念头,总是把我只当成什么人的影子。也许你们自己才都是我的影子呢。难道不是我安排你们住进这一页页书稿里的吗?这些书稿原来可都是一张张四方形的空白纸呢。要不是我带领着人们从字里行间的羊肠小道走过,他们能看得见你们吗?
当然,这番话我并没有对老太太说。我凭着个人的经验懂得,最令人痛苦的事,就是引得某人怀疑他自己是一个实体,是一个三维的实体,而不是别的什么实体。我只是很生硬地说,开门是她应该做的事,她才放我进了院里。
院子里空空荡荡,鸦雀无声。墙外的风声显得很遥远,就像那天我们肩贴着肩,二位一体地走出地下长廊时一样——如果确有其事的话。我走在石拱下面,脚步声碰到拱顶又折回来落在我身后,就好像有一个人总在跟踪我。嵌有红砖的黄色墙壁透过墨镜似的方形窗口在窥视着我,看我如何推开吱呀作响的杂物仓房门,看我如何探头张望各处的角落。围墙上有一扇门,通向一片荒芜的空地——这是二百年大战的遗迹。地下裸露着一根根石质的肋拱,残垣断壁张着黄色大口。一只古代的火炉,竖着一根高烟囱,看上去很像一艘船舰的化石,永久地凝固在红黄砖石的浪花中。
这些黄色的齿状物,我仿佛曾经看见过——就像是在海底隔着厚厚的水层似的模糊不清。于是我开始搜寻。我忽而跌进坑里,忽而绊在石头上,忽而又被锈蚀斑斑的铁爪钩住衣服,额头上冒着大汗,咸津津的汗水流进眼睛里……
哪儿都没有。地下长廊的出口哪儿也找不到——这个出口不见了。不过,这也许是件好事,更加证明那一切可能只是我的一个荒唐的“梦”而已。
我浑身挂满了蜘蛛网和灰尘,拖着疲惫的身子,已经推开围墙的门,准备回到大院去。突然从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和吧唧吧唧的脚步声,转身一看,映入眼帘的是S-4711那两只粉红色的招风耳和双折弯的微笑。
他眯起双眼,把两个小钻头钻进我的身体,然后问了一句:
“在散步吗?”
我没有答话,只觉得两只手挺碍事。
“怎么样,好些了吗?”
“是的,谢谢您。好像正在恢复正常。”
他放开我,自己却朝天上看去。他的头向后仰着,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喉结。
头顶上不太高(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有飞车在嗡嗡地飞着。它们飞得又慢又低,而且还把瞭望镜的黑色长筒对着下面。我一看就知道它们是护卫的飞车。但是,不像往常那样只有两三辆,而是多达十辆到十二辆(很遗憾,我只能给一个约略的数字)。
“为什么它们今天出动这么多?”我壮起胆子问。
“为什么?哦……一个真正的医生总是趁着人还健康的时候就着手为他治疗,尽管这个人要在明天,后天或一周之后才发病。这叫作防患于未然!”
他点了一下头,就踩着院内的石板吧唧吧唧地走开了。后来他又扭过头来,转过头冲我说了句:
“您可要多加小心哟!”
又是我一个人了。鸦雀无声,空空荡荡。远处,绿色长城上空,鸟儿飞上飞下,风儿在狂奔。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飞车犹如顺流而下,疾速地飞行着。云朵洒下轻盈而又浓重的影子,下面是一个个浅蓝色的圆顶,一个个冰铸似的立方体,它们渐渐变成铅灰色,渐渐地隆起……
傍晚:
我摊开了手稿,以便就伟大的全民一致节写一点我认为(对各位读者)不无裨益的想法——这个日子已经临近。可是我发现,我现在写不下去,我老是在竖起耳朵倾听风扇动黑色翅膀击打玻璃墙的声音,老是在东张西望,在等待。等待什么?不知道。当我熟悉的红褐色鱼鳃脸出现在我的房间时,我高兴极了,我说的是心里话。她坐了下来,坚守贞操地展平了凹进膝盖之间的裙褶,并很快地把我全身贴满了微笑——每一条裂缝贴上一块微笑,于是我感到身体各部位被胶合在一起了,既舒服又牢固。
“您猜怎么着,今天我一进教室(她在一个儿童教养工厂工作),就看见墙上有一张漫画。真的,真的,向您保证!他们把我画成鱼的模样。也许我的确……”
“不,不,瞧您说的。”我急忙插了这么一句(凑近一看很清楚,还真的没有一点像鱼鳃的地方,所以我写过的关于鱼鳃的话,是完全不恰当的)。
“其实这倒是无关紧要。可是您该明白,问题在于这种行为本身。我当然叫来了护卫。我很爱孩子,我认为,最难能可贵的爱就是严酷。您明白吗?”
这还用问嘛!这正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按捺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把笔记之二十中的一段念给她听。这一段开头的那句话是:“思想发出细微的、金属般清脆的敲击声……”
我不用抬眼看就知道她红褐色的脸颊在颤抖,并且越来越近地向我移过来,突然她把瘦巴巴的、硬撅撅的、还有些扎人的手指伸进我的手里。
“把它给我,给我!我把它录下来,叫孩子们学会背诵它。比您那些金星人更需要它的是我们,我们现在需要,明天需要,后天还需要。”
她回头看了一下,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您听到了吗?有人说,在全民一致节那天……”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忙问:
“什么,有人说什么?在全民一致节那天怎么样?”
舒适的四壁不复存在了。我顷刻之间觉得自己仿佛被抛到了屋外,那里狂风怒号,乌云低垂……
Ю果敢而坚决地搂住了我的肩膀(不过我觉察到她的指骨在颤抖,与我的激动产生共振)。
“坐下来,亲爱的,不要激动。人家说什么的都有,不必当真……再说,只要您需要,到那天我来陪伴您,我把学校里的孩子托付给别人,就跟您待在一起,因为您,亲爱的,不也是个孩子嘛,您也需要……”
“不,不,”我摆着手说,“这绝对不行!那样您就会真的以为我是个孩子,以为我一个人不能……这绝对不行(坦白地说:那天我另有安排)!”
她微微一笑,这副笑容的潜台词显然是:“嗬,好一个倔脾气的孩子!”然后她坐了下来,眼睛看着下面,两只手很难为情地把又凹进两膝之间的裙褶拉平,这才把话题一转说:
“我想我该拿定主意了……为了您……不,我求求您,可不要催我,我还得再想一想……”
我并没有催她。不过,我也明白,我会是一个幸福的人的,陪伴别人安享晚年,那将是莫大的荣幸。
……我通宵都在做梦,梦见一些翅膀,我抱着脑袋走路,躲避那些翅膀。然后又梦见一把椅子,但不是我们现在用的那种椅子,而是一把古代式样的木椅。它像匹马似的捯换着四条腿(右前腿——左后腿,左前腿——右后腿),跑到我的床边,爬上了床。我喜欢木椅,虽然坐上去很不舒适,并且硌得很疼。
真奇怪:难道就不能发明一种办法医好这种多梦症或者使它变得合乎理性,甚至有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