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安吉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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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赛儿!”史考特在老草药师带着碗来到身边时叫道,“何不让你的学徒来帮我擦一下?”他朝正在帮另一名男子更衣的黎莎指了一下。

“哈!”吉赛儿笑道。她是个壮硕的女人,有着短短的灰发和洪亮的声音。“如果我让她帮病人擦澡治疗,一个星期内安吉尔斯起码超过半数人都要生病住院了。”

黎莎在他们哈哈大笑时摇了摇头,不过她也跟着无奈地笑了几声。史考特没有恶意。他是在城外摔下马背的信使,能保住性命是非常幸运的事,因为他在断了两条胳膊的情况下还是有办法找回自己的马、爬回马鞍上。他没有妻子,因此在家里无人照顾,信使公会只好出资让他住在吉赛儿的诊所直到伤势痊愈。

吉赛儿将抹布浸泡在盛有温肥皂水的碗里,掀开对方的床单,动作熟练地开始擦澡。信使在她擦完的同时发出尖叫,吉赛儿忍不住笑道:“幸好是我帮你擦澡。”她大声说道,目光瞄向下方。“我们可不想让可怜的黎莎失望。”

其他床上的病人被逗得哈哈大笑。病床全住满了,所有病人都无聊得发慌。

“如果是她来擦澡,大小就不一样了。”史考特咕哝道,脸红耳赤。吉赛儿只是又笑了笑。

“可怜的史考特对你有意思。”吉赛儿稍后在药室中磨药时对黎莎说道。

“有意思?”最年轻的学徒凯蒂笑道,“他不只是有意思,他根本已经迷恋你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我认为他很可爱。”朗妮参与讨论。

“在你眼中,所有人都很可爱。”黎莎说。朗妮初经刚来,看到男人就会发骚。“但我希望你的品味不会差到去爱上一个苦苦哀求你帮他擦澡的男人。”

“别灌输她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吉赛儿说,“朗妮已经如鱼得水,诊所里所有男病人都让她擦过了。”所有女孩咯咯娇笑,就连朗妮也没有反驳。

“至少要知道脸红呀。”黎莎告诉她道,女孩们再度娇笑起来。

“够了!你们这些傻笑的女孩统统出去!”吉赛儿笑道,“我要和黎莎单独谈谈。”

“几乎所有来这里的男人都对你有意思,”吉赛儿等其他人出去后说道,“和他们聊聊身体状况之外的话题又不会死。”

“听起来你越来越像我妈了。”黎莎说道。

吉赛儿猛然将碾杵放在台面上。“我一点也不像你妈,”她说,因为这些年来她听过所有伊罗娜的事,“我只是不希望你为了报复她而以老处女的身份死去,喜欢男人不是罪。”

“我喜欢男人。”黎莎抗议。

“看不出来。”吉赛儿说。

“所以我应该主动去帮史考特擦澡?”黎莎问。

“当然不是。”吉赛儿说。“至少不要在大庭广众下这么做。”她眨眼补充道。

“这下你听起来像布鲁娜了。”黎莎呻吟道,“单靠那些淫言秽语还不足以赢得我的芳心。”史考特这种要求黎莎听多了。她拥有她母亲的身材,这点对男性而言有无比的吸引力,不管她喜不喜欢。

“那到底要怎样?”吉赛儿说,“什么样的人可以穿越你的芳心魔印?”

“值得我信任的男人。”黎莎说,“一个我可以放心亲吻的脸颊,不必担心第二天他会跑去和朋友吹嘘自己如何在畜棚里尽情搞我的男人。”

吉赛儿哼了一声。“遇上友善地心魔物的机会还比较高一点。”她说。

黎莎耸了一下肩。

“我认为你只是害怕。”吉赛儿指责道,“你等待第一次的时间太长了,让你在一些事情上放不开,哪怕是每个正常女孩喜欢开的玩笑……”

“太荒谬了。”黎莎说道。

“是吗?”吉赛儿问,“我看过你在女人前来询问床事问题时的反应,紧张兮兮、胡乱猜测、脸红得跟猪肝似的。你对自己的身体一无所知,有什么资格去指导他人?”

“我很肯定要把什么东西放入什么地方。”黎莎冷冷说道。

“你知道我的意思。”吉赛儿说。

“那你有什么建议?”黎莎问道,“随便找个男人,咬咬牙就过去了?”

“也不能算是糟糕的主意。”吉赛儿说。

黎莎瞪视着她,但吉赛儿坚定地回应她的目光。“你守护你的花朵太久了,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值得信赖的男人。”她说,“一朵花再怎么美,藏起来不给人看又有什么意义?等到花朵凋零后,谁还会记得它的美丽?”

黎莎突然呜咽一声,吉赛儿立刻迎上前,在她哭泣时紧紧拥抱着她。“好了,好了,小宝贝,”她抚摸黎莎的秀发柔声安慰,“其实也没有那么糟啦。”

用过晚餐,检查完魔印,将学徒都送回书房后,黎莎和吉赛儿终于有时间煮一壶药茶,打开早上信使送来的包裹。桌上摆着一盏油灯,灌满可用很久的灯油。

“白天看病、晚上看信,”吉赛儿叹气,“似乎我们草药师都不必睡觉。”她倒过信袋,将信件摊在桌上。

她们很快就分好来信。接着吉赛儿随手拿起一叠信,看了看收信人。“这些是你的。”她说着将信递给黎莎,然后拿起另一叠打开来阅读。

“这封信是晶柏写来的。”看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道。晶柏是她送走的另一名学徒,在距离城南一天路程的农墩镇。“制桶匠的疹子越来越严重,而且又开始扩散了。”

“她煮药的方法不对,我敢说又是这个问题。”黎莎咕哝道,“她总是不肯把草药泡久一点,然后还怀疑药效为什么不足。如果要我去农墩镇帮她煮药,我一定会狠狠捶她的脑袋!”

“她知道这点。”吉赛儿笑道,“所以这次她才写信给我!”

这种笑声具有感染力,黎莎忍不住跟着一起大笑。黎莎喜欢吉赛儿。必要时她和布鲁娜一样固执,不过她总是很爱笑。

黎莎非常想念布鲁娜,而这份思念将她的注意力转回到手中的信上。当天是第四日,信使自农墩镇、伐木洼地以及其他南方地点而来。整叠信中摆在最上面的信是父亲写来的。

其中也有薇卡的来信,黎莎先打开来看,双手一如往常地紧握,直到肯定老得不能再老的布鲁娜依然安好才终于放心。

“薇卡生了。”她说道,“男孩,名字叫杰姆,六磅十一盎司。”

“这是第三胎?”吉赛儿问。

“第四胎。”黎莎说。薇卡抵达伐木洼地不久就嫁给了约拿辅祭,而且立刻开始帮他生孩子。

“那她大概不太可能再回安吉尔斯了。”吉赛儿叹息道。

黎莎大笑。“我在她生第一胎后就觉得她不会再回来了。”

真难想象,她与薇卡交换学习至今已七年。最初临时的轮岗已变成永久的定局,而黎莎对此没有太大的不满。

不管黎莎怎么做,薇卡都会留在伐木洼地,而且她的人缘比布鲁娜、黎莎和妲西三个人加起来还好。这为黎莎带来一种从未梦想过的自由。她曾承诺有一天会回去伐木洼地,确保镇上有个称职的草药师,然而造物主已经帮她安排好了;她的未来完全属于自己。

她父亲的信中提到自己受了点风寒,但薇卡正在照顾他,应该短期内就会康复。下一封信是麦莉写来的,她的大女儿已经月经来潮,而且订婚了,麦莉很快就要当祖母了。黎莎叹了口气。

那叠信中还有两封信。黎莎几乎每个星期都写信给麦莉、薇卡及父亲,她母亲很少来信,而且语气通常都很糟糕。

“没事吧?”吉赛儿问,目光离开自己的信件,看着皱眉的她。

“是我妈。”黎莎读信说道,“语气好多了,但内容还是一样:‘趁造物主还没有夺走你的生育能力前回来生孩子。’”吉赛儿咕哝一声,摇了摇头。

伊罗娜的信里还附带另一张字条,理论上是加尔德写的,不过是她妈的字迹,因为加尔德不识字。不管她花了多少心思让信的内容看起来像是加尔德的口述,黎莎很肯定至少有一半是她母亲自己编的,搞不好都是。这张字条的内容与她母亲写来的信一样从没变过。加尔德很好、加尔德想她、加尔德在等她、加尔德爱她。

“我妈一定以为我非常愚蠢。”黎莎一边看信,一边冷冷说道,“才会相信加尔德会试图写诗,而且还是一首完全没有押韵的诗。”

吉赛儿大笑,但在发现黎莎没有跟着笑时立刻收敛笑声。

“万一她说得没错呢?”黎莎突然问道,“虽然伊罗娜没什么值得可取的想法,但我将来确实想要有个孩子,任何人都知道,我能生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你自己也说过我在浪费最佳的生育时间。”

“我根本不是这么说的。”吉赛儿答道。

“但这仍是事实。”黎莎黯然说道,“我从来没有费心寻找男人;他们总是有办法找到我,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只是一直以为有一天会有个能适应我的男人找上门来,而不是一个期待我去适应他的男人。”

“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美梦,亲爱的。”吉赛儿说,“当你独自凝望墙面时,那是不错的幻想,但是人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幻想上。”

黎莎轻捏掌心,手上的信纸微皱。

“所以你在考虑回故乡,嫁给那个加尔德?”

“喔,造物主呀,不!”黎莎叫道,“当然不是!”

吉赛儿咕哝一声。“很好,这样我就不用费神捶你脑袋了。”

“不管我多么渴望小孩,”黎莎说,“我就算到死都是处女也不要怀加尔德的种,问题在于他会教训伐木洼地里任何走近我的男人。”

“这好解决。”吉赛儿说,“在这里生就好了。”

“什么?”黎莎问。

“伐木洼地有薇卡在。”吉赛儿说,“她是我亲手训练的,而且她的心完全属于那里。”她凑上前,伸出肥厚的手掌放在黎莎手上。“留下来,”她说,“把安吉尔斯当作自己家乡,等我退休后接手诊所。”

黎莎瞪大双眼,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来,你教我的东西和我教你的一样多。”吉赛儿继续说道,“我不放心把诊所交给别人,就算薇卡明天回来也一样。”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黎莎勉强回应道。

“不用急着做决定。”吉赛儿说,轻拍黎莎的手掌,“我短时间内还不打算退休,你考虑考虑吧。”

黎莎点头。吉赛儿张开双手。黎莎投入她的怀抱,紧紧拥抱年长的草药师。分开后,屋外传来的叫声将她们两人吓了一跳。

“救命!救命!”有人叫道。她们同时转向窗外,天色已经黑了。

在安吉尔斯,入夜后开启窗叶是可以处以鞭刑的罪行,但黎莎和吉赛儿想也没想就拉开窗闩,看着三名守卫自木板道上奔来,其中两人身上各扛着一名男子。

“诊所里的人!”领头守卫叫道,看见窗叶后照射出来的灯光,“开门!帮忙!我们需要避难和医治!”

黎莎和吉赛儿同时冲向楼梯,差点撞成一团滚下楼去。时值冬季,尽管城内的魔印师努力清理魔印网上的积雪、冰块及枯叶,每晚还是会有几头风恶魔潜入城内猎食无家可归的乞丐,并且等待大胆触犯法令、违抗宵禁的蠢蛋深夜出门。风恶魔可以无声无息地从天而降,然后突然张开翼爪撕裂猎物的内脏,再以后爪抓起尸体,飞到天上,逃出城外。

她们冲到楼下,打开屋门,看着外面的男人逐渐接近。门框绘有魔印,就算开门也不会危及她们和病患的安全。

“出了什么事?”凯蒂大叫,自二楼阳台探出头来。其他学徒跟在她身后涌出房间。

“穿好围裙,立刻下楼!”黎莎命令道,年轻的女孩们连忙行动。

外面的人距离还很远,但跑得很快。听见天上传来尖锐的叫声,黎莎感到腹部一阵紧缩。附近的风恶魔已被光线和人声吸引过来。

守卫接近的速度很快,黎莎本来以为他们可以毫发无伤抵达诊所,直到其中一名守卫在冰上滑了一跤,重重跌倒。他背上的男子随即摔到木地板上。

肩上扛着一人的守卫叫了一声,然后低下头飞速跑来。没扛人的守卫回头冲向倒地的同伴。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翅翼拍击声中,不幸的守卫脑袋掉落,在木板地上急速滚动。凯蒂尖声大叫。伤口开始喷血前,风恶魔已抓着尸体狂啸一声冲天飞起。

扛人的守卫穿越魔印,放下身上的人。黎莎回头看向还在外面挣扎起身的男人,露出坚定的神情。

“黎莎,不要!”吉赛儿大叫,出手抓她。但是黎莎侧身避开,踏上木板道。

她迂回前进,冰冷的夜空中传来风恶魔的叫声。一头地心魔物急冲而至,但完全没有碰到她,其间相差不过数寸之间。恶魔重重摔在木板道上,但很快就爬起身来,冲击力道完全被厚重的外壳吸收。黎莎连忙转身,在它脸上洒了一把布鲁娜的盲目药粉。恶魔发出痛苦的吼叫,黎莎继续前进。

“救他,不要救我!”守卫在他接近时叫道,指向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男人。守卫的脚踝呈现不自然的角度,显然已折断。黎莎看向另一名俯卧的男子。她没有办法同时背负两人。

“不要救我!”守卫在她走近时喊道。

黎莎摇头。“我扶你回诊所的机会比较大。”她以不容争辩的语调说道。她搀起他的手臂,用力扶起对方。

“身体放低。”守卫喘气说道,“风恶魔比较不会攻击太接近地面的猎物。”

黎莎尽可能弯腰行走,因为男人的体重而跌跌撞撞,她知道不管身体有没有压低,以这种速度前进,他们绝不可能抵达诊所。

“现在!”吉赛儿大叫,黎莎抬头看见其他学徒冲出门外,手持白色床单的边角遮在头上。到处都是翻飞的床单,风恶魔没有办法确定目标的位置。

在床单的掩护下,吉赛儿和第一名守卫迅速来到他们身边。吉赛儿帮助黎莎,守卫扛起昏迷不醒的男人。恐惧给了他们力量,他们迅速冲进诊所中,紧闭房门。

“这个人死了。”吉赛儿说,语气冰冷,“我估计他已死亡超过一个小时了。”

“我为了一个死人差点送命?”脚踝扭断的守卫喊道。黎莎不去理他,走到另一个受伤的男子身前。

从对方布满雀斑的圆脸纤瘦的身材来看,他比较像是男孩而不是男人。他遭受严重的殴打,但还有呼吸,而且心跳强劲。黎莎迅速检查他的伤势,剪开鲜艳的补丁彩服摸索断骨,寻找表演服染有大量血迹的原因。

“出什么事了?”吉赛儿一边检查受伤守卫的脚踝,一边问道。

“我们在巡逻完毕返回哨所途中发现这两个人。”守卫咬紧牙关说道,“看打扮是吟游诗人,躺在木板道上,一定是表演完遭人打劫。他们都还活着,但伤势很重。当时天色已晚,但两个人看起来都必须立刻救治,不然绝对熬不过今晚。我想起这间诊所,于是尽快赶了过来,沿着屋檐行走,尽量躲避风恶魔的追踪。”

吉赛儿点头道:“你们做得很对。”

“去对可怜的强辛说。”守卫道,“造物主呀,我要怎么对他的妻子交代?”

“那个明天早上再来担心。”吉赛儿说,拿起烧瓶放到男人嘴边,“喝下去。”

守卫怀疑地看着她。“这是什么?”他问。

“帮助睡眠的东西。”吉赛儿说,“我必须帮你接骨,而我向你保证你绝不希望在清醒的情况下让我接骨。”

守卫立刻吞下药水。

黎莎帮年轻伤患清理伤口时,对方突然喘气惊醒,坐起身来。他一只眼睛肿得无法睁开,但另一只眼透着亮眼的绿色,睁开后立刻东张西望。他大声呼叫:“杰卡伯大师!”

他用力挣扎,黎莎、凯蒂及最后一名守卫合力才将他压回床上。他转动完好的眼珠凝望黎莎。“杰卡伯大师在哪里?”他问,“他还好吗?”

“和你在一起的老人?”黎莎问。他点头。

黎莎迟疑片刻,考虑该怎么说。但这种反应已回答了对方。他放声尖叫,再度挣扎。守卫用力压着他,直视他的双眼。

“你有看到动手的人吗?”他问。

“他的状况不适合……”黎莎才刚开口,守卫即怒目相向。

“今晚我损失一名弟兄。”他说,“我没有耐心等待。”他转头面对男孩。“有看到吗?”他问。

男孩看着他,眼中充满泪水。最后他摇摇头,但守卫仍压制着他。“你一定有看到什么。”他逼问。

“够了。”黎莎说着抓起守卫的手腕,用力拉扯。他抗拒片刻,最后放开男孩。“去隔壁房等。”黎莎命令道。他皱起眉,但遵命行事。

黎莎回到男孩身边,只见对方放声大哭。“把我丢回街上,”他说着,举起一只残缺的手掌,“我很久以前就该死了,所有试图救我的人最后统统死了。”

黎莎握起残缺的手掌,凝视他的双眼。“我愿意冒这个险。”她说着,轻捏他的手掌,“我们这些死里逃生的人一定要互相照顾。”她将安眠药水放到他嘴边,然后握着他的手给予他力量,直到他闭上双眼。

小提琴的音乐洋溢在诊所中。病患们打着节拍,学徒们则一边忙着做事一边跳舞。就连黎莎和吉赛儿都觉得步伐轻快不少。

“年轻的罗杰竟然还会担心自己没有办法付账。”吉赛儿一边准备午餐一边说道,“我还想等他伤好后付钱请他来娱乐病患呢。”

“病患和女孩们都很喜欢他。”黎莎同意道。

“我发现你在没人看时也会跳舞。”吉赛儿说。

黎莎微笑。不拉小提琴时,罗杰会让所有学徒围在他的床边听他讲故事,或是教他们一些自称从公爵的妓女那边学来的化妆技巧。吉赛儿常常对他流露母亲般的关怀,学徒们则个个都很宠爱他。

“那就给他一块特别厚的牛肉吧。”黎莎说着切下一块牛肉,放在摆满马铃薯和水果的餐盘上。

吉赛儿摇头。“真不知道那个男孩的食物都吃到哪里去了。”她说,“你和其他女孩已经喂他吃了一个多月的大餐,但他还是瘦得像根竹子。”

“午餐!”她喝道。女孩们纷纷走进来端餐盘。朗妮直接走向叠得最满的那个餐盘,但黎莎端起来不给她拿。“这一盘我自己端。”她说,笑嘻嘻地望向厨房里所有失望的脸孔。

“罗杰需要休息片刻,吃点东西,而不是你们帮他切牛肉,他就要讲故事给你们听。”吉赛儿说,“你们可以晚点再去讨好他。”

“中场休息!”黎莎走入病房时叫道,其实不必叫,她一出现,琴弓就已经自琴弦上滑开,发出一道尖锐的音符。罗杰微笑挥手,在放下小提琴的同时撞倒了一个杯子。他折断的手指和手臂都已痊愈,但脚上的石膏依然挂在床上,因此无法很平稳地将小提琴放到床头柜。

“你今天一定饿坏了。”她笑道,将餐盘放在他的腿上,接过他的小提琴。罗杰一脸怀疑地看着餐盘,然后抬头对她微笑。

“你应该会帮我切牛肉吧?”他说着,举起残缺的手掌。

黎莎扬起眉。“你的手指拉小提琴时似乎十分灵活。”她说,“怎么吃饭就不行了?”

“因为我讨厌一个人吃饭。”罗杰笑道。

黎莎微笑,在床侧坐下,拿出刀叉。她切下一块厚厚的牛肉,蘸蘸肉汁和马铃薯,然后送入罗杰口中。他微微一笑,肉汁自嘴角流下。看得黎莎不住轻笑。罗杰感到不好意思,原本苍白的脸颊红到跟发色差不多。

“我可以自己拿叉子。”他说。

“要我帮你切好肉就离开吗?”黎莎问,罗杰用力摇头。“那就闭嘴。”她说,又叉了一块肉喂到他嘴里。

“这不是我的小提琴,”一阵沉默过后,罗杰看着乐器说,“这是杰卡伯大师的。我的在那天被砸坏了……”

黎莎在他声音逐渐变小后皱起眉头。事情已经发生一个月了,他依然不肯谈论当时的情况,就算在守卫的逼迫下也不肯透露。他请人去拿他的财物,但据她所知,他甚至没有与吟游诗人公会联络,告知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那不是你的错。”黎莎看着他的目光飘向远方,于是说道,“打他的人不是你。”

“和我亲自动手没什么两样。”罗杰说。

“什么意思?”黎莎问。

罗杰偏开目光。“我是说……不是我逼他复出。他根本不会死得之么惨,如果没有……”

“你说他告诉过你,自退休生涯中复出是二十年来他做过最开心的事。”黎莎辩道,“从来没有人能够无怨无悔地去见造物主。我们活在世上的时间有长有短,但无论长短,我们必须感到满足。”

“但和我扯上关系的人似乎都遭到不幸了。”罗杰长长叹息道。

“我见过很多早死的人从来没有听过罗杰·半掌的名号。”黎莎说,“你打算把他们的死也怪到自己头上吗?”

罗杰凝视着她。她把另一口食物塞入他的嘴。“因为良心不安而封闭自己的生活,并不会让死者好过一点。”

信使抵达时,黎莎双手搂着衣物前去开门。她将薇卡的信塞入围裙,将其他的信放到一旁。她刚收好换洗衣物,一名学徒跑过来告诉她有一名病患刚刚咳血。在那之后,她接好了一条手臂,然后给学徒们上课。

等她忙完一天的工作时,太阳已下山了,学徒们纷纷上床睡觉了。她压低灯芯,将油灯调成微弱的柔光,然后巡视了一趟病床,在上楼休息前确保病人安然入眠。她在路过时与罗杰目光交会,他比手势请她过去,但她微笑摇头。她指着他,双手合十做出祷告状,手掌靠上脸颊,然后闭上双眼。

罗杰皱起眉,但她假装没看见,静静离开,心知他不会跟来。他的石膏已移除,伤势已痊愈,但罗杰仍宣称伤口疼痛、身体虚弱,想多留些时间。

走回房间,她为自己倒了一杯水。这是一个温暖的春夜,水壶上凝结了一层水珠。她心不在焉地在围裙上擦手时,听见揉折纸张的声响。她想起薇卡的来信,便从围裙中取出信件,以大拇指打开封口,一边喝水一边将信纸侧向油灯。

片刻后,水杯自她手中掉落。她没有注意到,也没听见陶杯粉碎声。她紧握信纸冲出房间。

罗杰找到她的时候,黎莎独自躲在黑暗的厨房中哭泣。

“你没事吧?”他轻声问道,重心倚靠在他的拐杖上。

“罗杰?”她哽咽一声,“你下床做什么?”

罗杰没有回答,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来自家乡的坏消息?”他问。

黎莎凝视他片刻,然后点头。“我父亲受了风寒,”她说道,等待罗杰点头表示知道此事,“本来已经好转了,但后来突然加重了。结果发现那是一种在伐木洼地间传染的流感。大多数人似乎得过就没事了,但比较虚弱的人……”她再度开始啜泣。

“有你认识的人吗?”罗杰问,话一出口立刻暗自咒骂自己。当然有她认识的人。小村落里所有人都彼此认识。

黎莎没有注意到他的失言。“我的老师布鲁娜,”她说,豆大的泪滴掉在围裙上,“其他几个人,还有两个我没有机会认识的孩子。总数超过十人,而镇上还有半数人卧病在床;我父亲是病得最重的。”

“我很抱歉。”罗杰说。

“不要同情我,这是我的错。”黎莎说。

“为什么?”罗杰问。

“我应该待在镇上的。”黎莎说,“我早就不是吉赛儿的学徒了。我承诺过学成后会回伐木洼地。如果我信守承诺,我现在就会在镇上,或许……”

“我在林尽镇见过有人死于流感。”罗杰说,“你要把那些人的死也算在自己头上吗?还有那些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因为你没有能力医治所有人?”

“那不一样,你很清楚。”黎莎说。

“不一样吗?”罗杰问,“你自己说过因为良心不安而封闭自己的生活,并不会让死者好过一点。”

黎莎看着他,双眼湿润。

“你打算怎么做?”罗杰问,“浪费时间哭泣,还是开始打包?”

“打包?”黎莎问。

“我有一道信使的携带式魔印圈。”罗杰说,“我们一早就可以出发前往伐木洼地。”

“罗杰,你连路都走不稳!”黎莎说。

罗杰举起拐杖,放在料理柜上,稳稳地站在原地。他僵硬地走了几步。

“为了一张温暖的床铺和宠爱你的女人而假装脚疼?”黎莎问。

“才不是!”罗杰脸红。“我只是……还没准备好再度上台演出。”

“你有办法一路走到伐木洼地?”黎莎问。“不骑马的话可能要走一个星期。”

“在路上又不用表演后空翻。”罗杰说。“我办得到。”

黎莎双手抱胸,摇了摇头。“不,我禁止你这么做。”

“我不是你的学徒,你不能禁止我去做任何事。”罗杰说。

“你是我的病人。”黎莎反驳。“我可以禁止你做任何会影响病情的事,我会雇佣信使送我回去。”

“祝你好运。”罗杰说。“每周南下的信使今天已出发,而现在这种时节大多数信使都被雇走了。要说服信使放下手边的工作带你前往伐木洼地可得花费一大笔钱,再说,我可以用小提琴驱赶地心魔物,没有信使可以做到这点。”

“我肯定你可以,”黎莎说,不过语气听起来却有些怀疑。“但我需要的是信使的快马,不是魔法小提琴。”她忽视他的抗议,把他赶回床上,然后上楼收拾行李。

“你确定要回去?”第二天早上吉赛儿问道。

“我非回去不可。”黎莎说,“薇卡和妲西应付不来。”

吉赛儿点头。“罗杰似乎坚持要陪你同去。”

“我不要他护送。”黎莎说,“我会雇用信使。”

“他一整个早上都在收拾行李。”吉赛儿说。

“他的伤还没完全康复。”黎莎说。

“哈!”吉赛儿说,“已经快三个月了。今天早上我看他根本没用拐杖,我认为他留在这里只是为了找理由接近你。”

黎莎瞪大双眼。“你认为罗杰……?”

吉赛儿耸肩。“我只是说说而已,不是每个男人都会愿意为你出城面对地心魔物。”

“吉赛儿,我的年纪可以当他妈!”黎莎说。

“哈!”吉赛儿嘲弄道,“你才二十七岁,罗杰说他二十了。”

“罗杰的话有很多都不靠谱。”黎莎说。

吉赛儿再度耸肩。

“你说你和我妈不同。”黎莎说,“但你们都有本事将生活中的每场悲剧与我的爱情生活扯上关系。”

吉赛儿开口欲言,但黎莎伸手打断她。“如果你不介意,”她说,“我还要去雇用信使。”她勿勿地离开厨房,而罗杰躲在门口偷听,差点没能及时溜到一旁躲藏。

凭着她父亲给的钱加上吉赛儿这边的酬劳,黎莎自公爵银行里提出一张一百五十密尔恩金阳币的票券。对一般安吉尔斯居民而言,这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财富,但信使并不会为钱犯险。她希望这些钱就够了,但罗杰的话就像预言,甚至可说是诅咒。

春天是贸易繁忙的时期,就连最不可靠的信使都有人雇用。史考特已经出城了,信使公会的助理直接拒绝她的要求。他们最多只能为她安排下周例行南下的信使,而那还要再等六天。

“那样的话,我自己走去就好了!”她对公会秘书大叫。

“那我建议你现在就出发。”对方冷冷回道。

黎莎压抑怒火,气冲冲地离开。如果要再等一个星期才能出发,她认为自己一定会疯掉。如果她父亲在这个星期去世……

“黎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她倏然止步,缓缓转身。

“真的是你!”马力克叫道,举起双手大步迎来,“我不知道你还在城里!”黎莎在震惊中任由他拥抱自己。

“你来公会会馆做什么?”马力克问,后退一步,以欣赏的目光打量她。他依然英俊而目光如狼。

“我需要有人护送我回伐木洼地。”她说,“镇上流行传染病,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我想我可以带你去。”马力克说,“我找人代我接下明天前往河桥镇的差使,应该不是问题。”

“我有钱。”黎莎说。

“你知道我当护花使者是不收钱的。”马力克说着凑上前去,色眯眯地盯着她,“我只对一种付账方式感兴趣。”他双手绕到她的身后,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黎莎压抑住推开他的冲动。她想到需要自己的那些人,还有吉赛儿所说关于美丽的花朵无人得见的言语。或许今天与马力克重逢就是造物主的安排。她用力咽下口水,对他点了点头。

马力克将黎莎推到走廊旁的阴暗壁龛,把她压在一座木头雕像后方的墙上深深地吻她。片刻后,她开始回应他的吻,双手环抱他的肩,他的舌在她嘴中带来一阵暖意。

“我这次不会再有之前那种问题。”马力克保证道,拉她的手放上自己坚挺的下体。

黎莎羞怯地微笑。“我傍晚去你的旅社找你。”她说,“我们可以……一起过夜,天亮后出发。”

马力克左顾右盼,接着摇了摇头。他再度将她压向墙壁,一手向下解开她的皮带。“我已经等太久了。”他喃喃说道,“我现在准备好了,绝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我不要在走廊上做!”黎莎低声说道,将他推开,“会被人看见。”

“不会有人看到。”马力克说,再度凑上去亲她。他拉出坚硬的家伙,开始撩起她的裙摆。“你的出现仿佛梦境,”他说,“而这次我也在梦里。你还需要什么?”

“隐私。”黎莎问,“一张床,一对蜡烛,随便什么都可以!”

“要不要吟游诗人在外面唱歌?”马力克调侃道,手指在她双腿间探索入口,“你听起来像个处女。”

“本来就是!”黎莎低声叫道。

马力克将她推开,家伙依然握在手中,轻蔑地看着她。“所有伐木洼地的人都知道你和那只猩猩加尔德搞过至少十几次,”他说,“都这么久了你还要说谎?”

黎莎脸色一沉,膝盖对准他的下体狠狠顶了上去,趁马力克还在地上呻吟时冲出了公会会馆。

“没人愿意护送你?”当晚罗杰问道。

“除了必须用我的身体去换的人。”黎莎咕哝一声,没提起自己真的打算这么做。即使到了现在,她还在担心自己是不是犯了大错。她心中有点希望让马力克得逞,但就算吉赛儿说得没错,就算她的第一次不是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至少也不该在走廊上失去。

她太晚闭上双眼,挤出了本来不希望落下的泪水。罗杰伸手触摸她的脸颊,她看着他。他微微一笑,伸手向前,动作像是从她耳朵后方取出亮眼的手帕。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接过手帕擦眼泪。

“我还是可以护送你去。”他说,“我曾经从牧羊谷徒步走来这里。既然那不成问题,自然可以送你前往伐木洼地。”

“真的?”黎莎抽噎问道,“不是什么类似杰克·鳞片嘴那种瞎掰出来的故事,或是你可以用小提琴迷惑地心魔物什么的?”

“真的。”罗杰说。

“你为什么愿意为我这么做?”黎莎问。

罗杰微笑,将她的手握入自己残废的手掌。“我们都曾死里逃生,不是吗?”他问,“有人告诉我死里逃生过的人应该要互相照顾。”

我疯了吗?离开安吉尔斯城门后,罗杰问自己道。黎莎为了这趟旅程购买了一匹马,但罗杰没有骑马的经验,而黎莎只会一点,他坐在她身后,她则驾马,以仅比两人步行稍快的速度前进。

尽管僵硬的腿被马震到疼痛难忍,罗杰并没有开口抱怨。如果他在安吉尔斯离开视线范围前抱怨任何事,黎莎一定会决定折返。

你本来就该折返,他心想。你是吟游诗人,不是什么信使。

但黎莎需要他,自从第一眼看见她起,他就知道自己没办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他知道在她眼中自己不过是个孩子,但等他平安护送她回家,她就会改变观点。她会知道他并不只是个孩子,他有能力照顾自己,也有能力照顾她。

再说,安吉尔斯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东西?杰卡伯死了,吟游公会应该认为他也死了,而这种情况或许比较好。“去找守卫队,他们会吊死的人是你。”杰辛如此说。而罗杰心里明白,如果让黄金嗓知道自己没死,他绝对没有机会把真相告诉任何人。

然而望向前方的道路时,他感到腹部一阵绞痛。就像蟋蟀坡,骑马只要一天就能抵达农墩镇,但伐木洼地就远多了,就算骑马也要四个晚上。罗杰顶多只有连续两晚露宿野外的经验,而且还只有一次。艾利克死时的情形历历在目。如果连黎莎也死了,他能够承受住打击吗?

“你还好吗?”黎莎问,“你的手在抖。”

他看向放在她腰上的双手,发现她说得没错。“没什么。”他说道,“我只是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我最讨厌那样了。”黎莎说,但罗杰几乎没有听见。他凝视自己的双手,试图用意志力征服它们。

你是演员!他暗骂自己。表演勇敢!

他想起自己故事中的勇敢探险家马可·流浪者。罗杰讲述这个男人事迹的次数多到数不清,对他的人格特质和言谈举止一清二楚。他挺直背脊,双手停止了颤抖。

“累了和我说。”他道,“把缰绳交给我。”

“我以为你没有骑过马。”黎莎说。

“身体力行是最好的学习方式。”罗杰说,引述每当马可·流浪者遇上新奇事物时会说的台词。

马可·流浪者从来不会惧怕任何自己未做过的事。

缰绳交到罗杰手中后,他们赶路的速度变快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差点没能赶在黄昏前抵达农墩镇。他们将马安顿在马厩中,然后朝旅店走去。

“你是吟游诗人?”旅店主人看着罗杰的表演服问道。

“罗杰·半掌,”罗杰说,“来自安吉尔斯,以及西方小镇。”

“没听说过。”旅店主人咕哝道,“但只要你愿意演出,我可以免费提供住宿。”

罗杰转向黎莎,看到她耸肩点头后,他面露微笑,取出惊奇袋。

农墩镇是个小地方,由许多沿着魔印木板道而建的建筑和房舍组成。与罗杰造访过的其他城镇不同,农墩镇民夜晚也会出门,任意行走于各建筑物之间——只是步伐较快。

因此,导致旅店中挤满欣赏演出的人,罗杰感到十分开心。这是数个月来的第一次演出,但一切都很自然,不久所有观众就开始鼓掌大笑,听他讲述杰克·鳞片嘴和魔印人的故事。

回到座位后,黎莎的脸颊因为喝酒而微显红润。“你表演得太棒了。”她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很棒的吟游诗人。”

罗杰眉开眼笑,正打算说点什么,两个男人带着好几杯酒走了过来,他们将一杯酒递给罗杰,另一杯递给黎莎。

“谢谢你们的演出。”带头的男人说道,“我知道一杯酒算不了什么……”

“很好喝,谢谢你。”罗杰说,“请和我们一起坐吧。”他指向桌旁两张空位。两名男子坐下。

“你们路过农墩镇有什么事吗?”第一名男子问道。他身材矮小,胡须浓密。他的伙伴比较高壮,不太说话。

“我们要去伐木洼地。”罗杰说,“黎莎是草药师,要赶去那里帮助他们治疗传染病。”

“伐木洼地路途遥远,”黑胡子男人说道,“你们晚上要怎么办?”

“不用为我们担心。”罗杰说,“我们有信使的魔印圈。”

“携带式魔印圈?”男人讶异地问道,“那一定花了你们不少钱。”

罗杰点头。“比你想象中还多。”他说。

“好吧,我们不耽误你们休息了。”男人道,与他的伙伴一同起身,“你们一早还要赶路。”他们离开,走到另一桌与第三个人会合。罗杰和黎莎把酒喝完,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