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黑夜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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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我!我是吟游诗人!”一个男人说道,将系有铃铛的五彩帽戴在头上沿着道路跳来跳去。黑胡子男人哈哈大笑,但第三名男子,身材比其他两人加起来还要高大,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

“我真想知道那个巫婆在我身上洒了什么。”黑胡子男人说道,“我把整颗脑袋浸到河里,眼睛还是好像要烧起来。”他举起携带式魔印圈和马鞭,咧嘴而笑。“尽管如此,这么容易得手的猎物一辈子只能遇上一次。”

“这下子可以休息好几个月了。”戴彩帽的男人同意,轻甩手中的钱袋,“而且我们完全没有受伤!”他跳了一下,双脚踢踏。

“你是没有受伤。”黑胡子男人窃笑道,“但我背上倒有不少抓伤!那个屁股简直和魔印圈一样值钱,虽然我满眼药粉什么都没看清楚。”头戴彩帽的男人大笑,沉默的壮汉笑嘻嘻地鼓鼓掌。

“应该带她一起来,”彩帽男子说道,“那个破山洞里可冷了。”

“不要傻了。”黑胡子男人说道,“我们现在拥有一匹马和信使魔印圈,这实在太好了,根本不必继续躲在山洞。农墩镇的人说公爵的守卫已注意到旅人一离镇就遭受劫掠。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南下,不要让林白克的守卫盯上了。”

三人忙着讨论,没有注意到朝他们骑马而来的男人,直到对方接近到十几码的距离时才霍然惊觉。在暗淡的光线下,他看起来如同鬼魅,全身包在飘逸的长袍中,跨坐在黑马上,沿着森林大道旁的树荫前进。

注意到对方后,三人脸上的笑意全僵住了,换上挑衅的神色。黑胡子男人将携带式魔印圈抛在地上,自马背上取下沉重的短棍,朝陌生男子迎去。他的身材矮胖结实,杂乱的长胡子上长有稀疏的毛发。在他身后,沉默男子举起小树般的巨棍,彩帽男子则是挥舞着长矛,矛头满是裂痕,暗淡无光。

“这条路是我们的,”黑胡子男人对陌生人解释道,“我们愿意分享,但要抽税。”

陌生人的回应是掉转马头,步出树荫。

他的马鞍一侧挂着一袋沉重的箭袋,长弓就绑在触手可及之处。一根长矛插在另一边的鞍袋上,矛旁放有圆盾。马鞍后方以皮带绑着几根短矛,矛头在夕阳的照射下绽放诡异的光芒。

陌生人并未伸手拿取任何武器,只是任由兜帽向后滑开。三个男人瞪大双眼,领头的人立刻后退,一把抓起地上的魔印圈。

“这次就让你通过。”他立刻改口,目光飘向身后的两个伙伴,就连巨汉也吓得目瞪口呆脸发白。他们没有放下武器,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匹巨马,沿着道路退开。

“最好不要再让我们在路上看见你!”等神秘男子骑马走远后,黑发男回头大叫。

陌生人毫不理会,继续前行。

随着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罗杰慢慢战胜自己的恐惧。他们告诉他,如果再爬起来,他们就会杀了他。他伸手到暗袋中寻找他的护身符,结果只摸到一堆破碎的木头及一撮灰黄的头发;一定是被沉默巨汉踢碎的。他任由它从指尖滑落,坠入泥泞。

黎莎的啜泣声如同刀割般划过他的耳朵,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他之前已犯过这样的错误,当巨汉自他背上跳下,跑过去强暴黎莎的时候。另一个男人迅速接替巨汉的位置,坐在罗杰的背上欣赏轮暴的乐趣。

巨汉眼中没有多少智慧,就算不像同伴一样喜欢虐待女人,他的淫欲本身就是十分骇人的景象;野兽般的欲望,石恶魔般的躯体。如果挖掉自己的眼睛能把巨汉趴在黎莎身上的情景自脑中移除,罗杰绝不会有丝毫迟疑。

他是蠢蛋,大肆宣扬他们的路径及财物。他在西方村落生活太久,已经忘记城市人那种不轻信陌生人的本能。

马可·流浪者绝对不会相信他们,他心想。

但这种说法不完全正确。马可每次都会上当受骗或是脑袋上被打焖棍,躺在路边等死。他之所以能生存下来都是凭借事后记取的教训。

他之所以能存活下来,是因为那只是编造的故事,结局操在你的手里。罗杰提醒自己道。

但马可·流浪者挣扎起身,拍掉身上尘土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最后,罗杰鼓起力量和勇气,强迫自己从地上跪起。全身发疼,但他觉得对方没有打断任何骨头。他的左眼肿到只能看见一条缝,发胀的嘴唇中满是血腥味。他身上到处都是瘀青,但他曾被艾伯伦打得更惨。然而,这次没有路过的守卫可以将他扛到安全的地方,没有母亲或老师出面挡在他和恶魔之间。

黎莎再度啜泣,罪恶感袭来。

他试图捍卫她的贞操,但对方有三个人,都拿着武器,也都比他强壮。他还能怎么办呢?

我真希望死在他们手上,他垂头丧气地想道。我宁愿死也不想看到……

懦夫,脑后一个声音吼道。起来,她需要你。

罗杰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环顾四周。黎莎蜷缩在森林大道的尘土中不住地啜泣,就连拿衣服遮蔽自己身体的力气也没有;强盗已经逃走了。

当然,强盗在哪根本不重要。他们抢走了携带式魔印圈。少了它,他和黎莎就和死了没什么分别。农墩镇距离这里近一天的路程,而未来几天的路程还长得很。而且一个小时后天就会黑了。

罗杰奔向黎莎,跪倒在她身边。“黎莎,你还好吗?”他问,接着暗地咒骂自己战栗的语调。他必须为她坚强。

“黎莎,请回答我。”他哀求,轻压她的肩膀。

黎莎不理会他,紧缩在地,边哭边抖。罗杰轻拍她的背低声安慰,轻轻地将她的衣服拉回原位。不管她的内心在煎熬中逃离到什么地方,她显然还不打算离开。他试图将她拥入怀中,但她激动地将他推开,再度蜷缩起来,泪流满面。

罗杰离开他身边,在尘土中摸索,收拾仅存的一点行李。强盗搜刮他们的行李,抢走想要的财物,将剩下的丢在地上,一边嘲弄他们,一边砸烂他们的东西。黎莎的衣物散落在道上,艾利克鲜艳的惊奇袋摊在泥泞中,袋中的物品不是被抢走就是被砸烂。木制彩球陷在泥巴里,罗杰任它们留在原地。

罗杰在沉默男子在道路上践踏之处找到他的小提琴盒,暗自希望它们安然无恙。他冲了过去,发现木盒被人撬开。琴身看起来只要换弦调音就可以修复,但琴弓已不在里面。

罗杰一直找到不敢再找下去。他惊慌地推开四面八方的落叶,翻开矮木丛,但怎么找也找不到。琴弓不见了。他将小提琴放回琴盒,将黎莎的一件长裙摊开,把剩下的可用物品捆成一包。

一阵强风打破周围的宁静,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罗杰抬头望着逐渐西沉的太阳,突然间以从来不曾体验过的方式领悟到他们将面对死亡。死亡降临时,身旁有没有无弓的琴或一包衣物到底有什么差别呢?

他摇摇头。他们还没死,而且只要保持警觉,避开地心魔物一晚并不是不可能。他抱紧琴盒并鼓励自己。如果能够活过今晚,他就可以剪下一撮黎莎的长发制作新琴弓。只要小提琴在手,地心魔物就没有办法伤害他们。

道路两旁,森林逐渐变暗、危机四伏,罗杰心知在众多动物中,地心魔物最喜爱的猎物还是人类。它们会沿路搜寻人类的气息。想要找藏身地或适合绘制魔印圈的隐秘地点,深入树林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怎么找?脑袋中恼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从来不肯费心去学。

他回到黎莎身旁轻轻蹲下。她还在颤抖,无声哭泣。“黎莎,”他低声说,“我们得离开大道。”

她不理他。

“黎莎,我们必须找地方藏身。”他摇晃她。

依然没有反应。

“黎莎,太阳要下山了!”

啜泣突然止住,黎莎一脸惊慌,猛然起身。她看向他伤痕累累、忧心忡忡的脸,随即又哭了起来。

罗杰知道自己短暂找回她的理智,于是绝不轻易放手。他可以想到几件比发生在她身上更惨的事,被地心魔物撕成碎片是其中之一。他抓起她的肩膀用力摇晃。

“黎莎,你要振作起来!”他叫道,“不尽快找到地方藏身,等太阳升起我们的尸体就会散落得遍地都是!”

这句话勾勒了鲜明的画面。罗杰故意这么做,并且达到预期的效果。黎莎开始大口吸气,呼吸急促,但至少不再啜泣。罗杰以衣袖擦干她的眼泪。

“我们该怎么办?”黎莎尖声问道,紧握他的双手。

罗杰再次召唤马可·流浪者的形象。这次他已准备好该说什么。“首先,我们离开大道。”他说。尽管茫然无助,仍故作自信,虽毫无对策,却仍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黎莎点头,任由他扶起自己。她痛苦呻吟,而他心如刀割。

在罗杰的扶持下,他们跌跌撞撞地离开道路进入树林。在林荫中,仅存的日光异常昏暗,地上的枯枝和落叶发出嘈杂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腐败植物的恶心甜味;罗杰讨厌树林。

他回想所有旅人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度过黑夜的故事,试图分辨其中细节的真伪,寻找能够帮助他们的知识,任何知识都好。

洞穴是最好的选择,这是所有故事的共识。地心魔物喜欢在宽阔的地方狩猎,只要在洞穴入口画下简单的魔印,就能达到很好的效果。罗杰至少记得三个魔印圈上的连续魔印,或许足以用来防御洞口。

但罗杰根本不知道附近哪里有洞穴,也不清楚该从何找起。他漫无头绪地四下搜寻,忽然听见一阵流水声。他立刻拉着黎莎朝水源前进。地心魔物会利用视觉、听觉及嗅觉追踪猎物。在缺乏实质庇护所的情况下,躲避恶魔最好的方法就是遮蔽这些东西。或许他们可以在河岸上挖坑藏身。

当他找到水声来源时,却发现那只是一条小山涧,根本没有河岸可挖。罗杰自水中拾起一颗圆石用力抛掷,沮丧地大声吼叫。

他转身发现黎莎蹲在深及脚踝的溪水中,一边哭泣一边舀水清洗自己,洗脸、洗胸、洗下体。

“黎莎,我们必须走了……”他说着,伸手去拉她的手臂,但她尖叫闪避,继续弯腰舀水。

“黎莎,我们没时间搞这个!”他吼道,使劲拉起她。他将她拖回树林,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最后他放弃搜寻,看着眼前的一小片空地。这里没有地方躲藏,所以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在地上绘制魔印圈。他放开黎莎,跑到空地上扫开一堆枯叶,清出一片潮湿的土壤。

黎莎看着罗杰清理地上的落叶,模糊的目光逐渐找到焦点。她沉重地依树而立,双腿依然疲软无力。

不过几分钟前,她还认定自己永远无法走出被强暴的阴影,但即将现身的地心魔物是极度迫切的危机,她几近感激地发现这个危机让自己不必一直在脑中重播当时的画面,而自从那些男人快活完离开后,她就一直处于这种状况。

她苍白的脸颊沾满泥土及泪水。她试图抚平破烂的衣衫找回一点尊严,但两腿间的疼痛不断提醒她,自己的尊严已经留下了永远的疤痕。

“天就要黑了!”她呻吟道,“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在地上画魔印圈。”罗杰说。“不会有事,我会想办法渡过难关。”他承诺道。

“你知道该怎么画吗?”她问。

“当然……我想。”罗杰的语气毫无说服力,“我带着那个携带式魔印圈好多年了,我记得上面的符号。”他捡起树枝开始在地上画线,不时抬头看向越来越暗的天色。

他在为她展现勇气。黎莎看向罗杰,因为拖他下水而感到内疚。他宣称自己二十岁,但她很肯定他离二十岁还差好几年。她根本不该带他踏上如此危险的旅程。

他看起来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很像,脸颊肿大,满是瘀青,口鼻中渗出鲜血。他以衣袖擦血,假装自己的伤势不算什么。黎莎轻易看穿他的伪装,心知他和自己一样紧张,但无论如何,他的努力都为她带来安抚的作用。

“我认为你不该这样画。”她来到他的身后说道。

“没问题的。”罗杰大声说道。

“我相信地心魔物会喜欢你的魔印,”她向后退开,不喜欢他那轻蔑的语调,“因为它根本不会构成任何干扰。”她环顾四周。“我们可以爬到树上。”她建议道。

“地心魔物比我们还会爬树。”罗杰说。

“找地方躲呢?”她问。

“我们已经找很久了。”罗杰说,“下面画这道魔印圈都快来不及了,但它应该足以守护我们的安全。”

“我怀疑。”黎莎看着地上歪七扭八的线条说道。

“如果我有小提琴在手……”罗杰开口。

“不要再提那种鬼话了,”黎莎大叫,突如其来的不耐驱走了所有羞辱和恐惧感,“光天化日下向学徒们吹嘘你能用小提琴迷惑恶魔是一回事,但带着谎言进入坟墓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说谎!”罗杰坚持道。

“随便你。”黎莎叹气,双手环抱胸前。

“不会有事的。”罗杰再度说道。

“造物主呀,你可不可以别再说谎,就算停一会儿也好?”黎莎叫道,“怎么不会有事!你很清楚这一点!地心魔物不是强盗,罗杰。它们不会满足于……”她低头看向自己破烂的裙摆,声音细不可闻。

罗杰五官纠结,一脸痛楚,黎莎知道自己话说得太重了。她需要宣泄情绪,于是将事情全怪到罗杰和他名不符实的承诺上。但内心深处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他是为了她而离开安吉尔斯的。

她望向阴暗的天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在惨遭碎尸万段前向他道歉。

身后树林传来一阵骚动,两人同时惊恐转身。一名身穿灰色长袍的男子步入空地。他的五官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尽管没有携带武器,黎莎还是可以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他是个危险人物。如果马力克是狼,眼前的男人就是一头狮子。

她提高警觉,再度想起被侵犯时的景象,不禁怀疑究竟哪样比较凄惨:二度被强暴,还是遇上恶魔。

罗杰立刻起身,抓起她的手臂挡在她身前。他将树枝如同长矛般举在身前,表情狰狞。

男人毫不理会两人,走过去检视罗杰的魔印。“你这里、这里和这里都有漏洞。”他边指边说。“至于这个,”他在一个粗制滥造的符号旁踢了一脚,“这个根本不是魔印。”

“你可以修补吗?”黎莎满怀希望地问道,甩开罗杰的手朝对方走去。

“黎莎,不要。”罗杰急切地低声说道。但她不理他。

男人甚至没有看她一眼。“没时间了。”他说着,指向开始在空地边缘凝聚形体的地心魔物。

“喔,不。”黎莎脸色发白,哽咽说道。

第一个现形的是风恶魔。它一看到他们立刻放声嘶吼,压低身形作势欲扑,但男人根本没有给它任何时间。在黎莎难以置信的目光下,他跳到地心魔物面前。抓紧它的双爪阻止它展开双翼。恶魔的皮肤在他手中嘶嘶作响,冒出白烟。

风恶魔尖声惨叫,张开大口露出满嘴针头般尖锐的利齿。男人向后仰头,甩开兜帽,然后一头顶下,光头的前额撞上恶魔口鼻。一道强光闪耀,恶魔向后飞出。它坠落地面动弹不得。男人张开五指,插入地心魔物的喉咙。另一道魔光闪动,一股黑色脓汁直喷入空中。

男人突然转头,甩甩手指上的脓汁,大步走过罗杰和黎莎身旁。现在她可以看清他的容貌,看起来不太像人。他的头发全剃光了,眉毛也没了,而原本生长毛发的地方文满刺青。眼眶四周、头顶上、耳朵旁、脸颊上到处都是,就连下颚和嘴唇也不放过。

“我的营地就在附近,”他说,避开他们的目光,“想要看见明天的太阳的话,就随我来吧。”

“遇到恶魔怎么办?”黎莎在他们跟上去的同时问道。仿佛回应这个问题般,两头身上满是树瘤和树皮的木恶魔出现在他们前方。

男人拉下长袍,全身只剩下遮蔽下体的缠腰布,黎莎这次发现刺青并不限于他的头部。他的手臂和双脚上刺满复杂的魔印,手肘和膝盖上的特别大。他的背上刺有一道魔印圈,强健的胸口中央还有一个大型魔印。他身上的每寸皮肤都覆盖在魔印下。

“他是魔印人。”罗杰喘气说道。黎莎依稀记得听过这个名号。

“恶魔交给我。”男人道。“帮我拿。”他命令道,将长袍交给黎莎。他冲向地心魔物,凌空翻滚,双脚踢出,脚跟同时击中两头恶魔的胸口。魔光激荡,两头木恶魔顿时飞出。

他们迅速穿越树林,沿途景象模糊不清。魔印人奔走得很快,完全不受从四面八方扑向他们的地心魔物影响。一头木恶魔自树林中冲向黎莎,但男人挡在中间,魔印手肘狠狠撞入对方脑袋。一头风恶魔俯冲而来,朝罗杰挥出利爪,但被魔印人一把抱住,挥拳打穿它的翅膀令它无法展翅飞翔。

在罗杰有机会道谢前,魔印人再度开始狂奔,领着他们穿越树林。罗杰扶着黎莎前进,帮忙扯开卡住她裙摆的树丛。

他们冲出树林,黎莎看见道路对面生了一堆营火——魔印人的营地。然而他们和营地之间还有一群地心魔物挡路,包括一头八英尺高的巨型石恶魔。

石恶魔大吼一声,举起巨大的拳头击打自己的胸口,长角的尾巴前后甩动。它甩开其他地心魔物,意欲独吞所有猎物。

魔印人毫不畏惧地迎向怪物。他吹了一声口哨,双脚站定,蓄势待发,等待恶魔的攻击。

但在石恶魔发动攻击前,两根巨大的尖角自它胸口穿出,绽放魔法的光芒。魔印人迅速出击,魔印脚跟狠狠踢中地心魔物的膝盖,将他踢倒。

恶魔倒地的同时,黎莎看见一头巨大的黑色猛兽耸立在它后方。只见猛兽向后退开,拔出头上的尖角,随即一声嘶鸣,马蹄踹入地心魔物的背部,发出震耳欲聋的魔法巨响。

魔印人冲向剩下的恶魔,但众地心魔物吓得四下逃散。一头火恶魔朝他狂吐唾液,男人摊开手掌,火焰透过他的魔印指尖随即化为一阵轻风徐徐消散。罗杰和黎莎在恐惧颤抖中随他来到营地,走进魔印圈的守护,终于松了一口大气。

“黎明舞者!”魔印人叫道,再度吹了声口哨。巨马不再攻击地上的恶魔,朝他们疾驰而来,跃入魔印圈中。

如同它的主人般,黎明舞者的外形活像来自噩梦中的怪物。这头种马体型巨大,比黎莎这辈子见过的马都要高大。它的毛皮乌黑亮丽,身上披有一套魔印金属护具。头上的护甲顶着两根金属利角,其上刻有魔印,就连黑色马蹄上都刻着魔法符号,并以银漆描绘。这匹巨兽看起来不太像马,比较像恶魔。

黑色皮革马鞍上挂有各式各样的武器,包括一把巨大的紫杉弓和一袋箭矢、几把长刃匕首、流星锤以及各种尺寸的矛。一面闪亮的金属盾牌,外形浑圆,中央微凸,挂在鞍角上随时可以取用。盾牌边缘刻有复杂的魔印。

黎明舞者站在原地,安静地等待魔印人帮他检查伤势,似乎完全不把潜伏在数英尺外的恶魔放在眼里。确定坐骑毫发无伤后,魔印人转向黎莎和罗杰,只见两人紧张兮兮地站在营地中央,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加点柴火,”男人对罗杰道,“我有些肉可以烤,还有条面包。”他轻揉肩膀,朝自己的装备走去。

“你受伤了。”黎莎说,自震惊中恢复过来,赶过去检查他的伤势。他的肩膀上有一道伤口,大腿上还有一道更深的。他的皮肤坚硬,满是伤疤,触感粗糙,但摸起来还不至于很不舒服。与他的身体接触时,她的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如同地毯上的静电。

“不碍事。”魔印人说,“有时候会有幸运的地心魔物在魔印驱走它前抓破我的皮肉。”他试图甩开她,伸手去拿长袍,但她不肯放手。

“恶魔造成的伤势不会‘不碍事’。”黎莎说。“坐下,我帮你包扎伤口。”她命令道,指示他前往一块大石旁坐下。说实话,她对此人的恐惧和地心魔物不相上下,但她将一生奉献在帮助伤患上,而且做擅长的事可以驱走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的鞍袋里有草药包。”男人说着指向鞍袋。黎莎打开鞍袋,找到草药包,俯身就着火光检视其中的草药。“你应该没有庞姆叶吧?”她问。

男人看她一眼。“没有。”他说,“要那干吗?药包里有很多猪根。”

“没什么。”黎莎嘟哝道,“我敢发誓,你们信使把猪根当作万灵丹。”她拿起草药包、研钵、碾杵以及一袋清水,在男人身边蹲下,将猪根混合其他草药磨成一团草药糊。

“你为什么以为我是信使?”魔印人问。

“有什么人会独自一人出外旅行?”黎莎问。

“我不干信使已经很多年了。”男人说道,毫不退缩地任由她清理伤口,涂抹刺痛的草药糊。罗杰眯起双眼看着她在他粗壮的肌肉上涂抹草药糊。

“你是草药师?”魔印人问,看着她在火堆上烤针,将缝线穿入针眼。

黎莎点头,但目光集中在手边的工作,将一绺发丝拨到耳后,开始缝合他大腿上的伤口,在发现魔印人没有继续提问后,她抬起目光望向对方的双眼。他的眼眸漆黑,眼眶旁的魔印营造出憔悴深邃的感觉。黎莎没有办法直视他的双眼太久,很快就将目光偏开。

“我是黎莎。”她说,“正在做晚餐的是罗杰,他是吟游诗人。”男人朝罗杰点头,就和黎莎一样,罗杰没有办法直视他的目光。

“谢谢你救了我们。”黎莎说。男人只是轻哼一声算作回应。她安静片刻,等待对方自我介绍,但男人并没有这么做。

“你没有名字吗?”黎莎终于问道。

“我好一阵子没用名字了。”男人回答。

“但你有名字。”黎莎逼问。男人只是耸肩。

“那我们该怎么称呼你?”她问。

“我认为你们没有必要称呼我。”男人回应。他注意到她已经缝好,于是离开她身边再度以灰色长袍将自己包得密不透风。“你们没有亏欠我什么,我会出手帮助任何陷入你们那种处境的人。明天我会护送你们前往农墩镇。”

黎莎看了火堆旁的罗杰一眼,然后转回魔印人。“我们刚刚离开农墩镇,”她说,“我们必须赶去伐木洼地,你可以带我们去吗?”灰色兜帽摇了摇头。

“回农墩镇至少会浪费我们一个星期的时间!”黎莎叫道。

魔印人耸肩。“那不是我的问题。”

“我们可以付钱。”黎莎脱口而出。男人看她一眼,她惭愧地偏过头。“当然不是现在。”她改口道。“我们在道上遇上强盗。他们抢走我们的马匹、魔印圈、财物,甚至连食物也不放过。”她越说越小声。“他们夺走了……一切。但是抵达伐木洼地后,我就可以付钱给你。”

“我不需要钱。”魔印人说。

“拜托!”黎莎恳求,“我有急事!”

“抱歉。”魔印人说。

罗杰走到他们旁边,一脸不悦。“没关系,黎莎。”他说,“如果这个冷血的家伙不愿意帮忙,我们还是可以自己想办法。”

“什么办法?”黎莎大声问道,“在你试图用愚蠢的小提琴抵挡恶魔时被杀的办法吗?”

罗杰转过头去,一脸受伤。但黎莎不理他,回头面对男人。

“拜托。”她哀求,在他转头不想理她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臂,“三天前有信使路过安吉尔斯,带来伐木洼地传染病肆虐的消息。已有十几个人因此死亡,包括了世上最伟大的草药师。镇上仅存的草药师没有能力照顾所有人,他们需要我的协助。”

“所以你不只是要我放下手边的事,还要陪你前往传染病肆虐的村镇?”魔印人问道,听起来一点意愿都没有。

黎莎开始哭泣,抓着他的长袍跪倒在地。“我父亲病得很重。”她轻声道,“如果我不尽快赶到,他会死的。”

魔印人伸出手臂,动作迟疑,手掌搭在她的肩上。黎莎不确定自己是怎么打动他的,但她感觉得出来对方已经动摇了。

“拜托。”她再度说道。

魔印人凝望她良久。“好吧。”他终于说道。

伐木洼地位于安吉尔斯森林外围边缘,距离安吉尔斯堡骑程约六天。魔印人宣称还要四个晚上才能抵达镇上。如果他们努力赶路缩短时间也要三天。他骑马跟在他们身旁,降低马速配合他们行走的速度。

“我先到前面探路。”他走了一会儿后说道,“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回来。”

黎莎感到一股恐惧的寒意,看着他脚踢马腹疾行而去。魔印人带给她的恐惧与强盗和地心魔物没什么两样,但至少有他在场时,其他两种威胁都不能伤害她。

她昨晚一夜没睡,嘴唇阵阵抽痛,因为她得咬紧双唇阻止自己尖叫。她在其他人睡着后仔细擦拭身体每个部位,但依然擦不掉心里深处的那种肮脏感。

“我听说过关于此人的传言。”罗杰说,“我自己也曾讲述他的故事。我以为他只是传说人物,但世上不可能有其他人把身体文成那样,并且赤手空拳击毙地心魔物。”

“你叫他魔印人。”黎莎回想道。

罗杰点头。“那是他在传说中的封号,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他说,“我是一年前在西方村落自公爵吟游诗人口中听说他的故事。我本来以为他只是酒后闲谈的乡野传奇,看来公爵的吟游诗人并非胡诌。”

“他怎么说?”黎莎问。

“他说魔印人徘徊于黑夜中,到处猎杀恶魔。”罗杰说,“他拒绝与人接触,只有在需要补给时才进入村镇,以远古的金币付账。人们不时总听说他在路上拯救路人的事迹。”

“好吧,这点我们可以证实。”黎莎说,“但如果他能杀死恶魔,为什么没有人试图学习他的秘密?”

罗杰耸肩。“根据传说,没有人敢。就连各城的公爵都怕他,特别是在雷克顿事件过后。”

“怎么回事?”黎莎问。

“相传雷克顿的船务官员派遣间谍窃取他的战斗魔印,”罗杰说,“十几个人,个个全副武装。没有当场身亡的全被打到终身残废。”

“造物主呀!”黎莎倒抽一口凉气,捂住自己的嘴,“我们究竟是和什么样的怪物同行?”

“有人说他拥有恶魔的血统,”罗杰同意道,“地心魔物在道上强暴人类女子生下来的杂种。”

他突然心里一惊,在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后脸色涨红,但这种不经大脑的言语意外造成反效果,反而消弭了她内心的恐惧。“这太荒谬了。”她摇头说道。

“有人说他绝不是恶魔,”罗杰继续说道,“而是解放者本人,为了结束大瘟疫而降临人间。牧师会向他祈祷,求他赐福。”

“我认为他是混血恶魔的可能性比较大。”黎莎说,虽然语气不太肯定。

他们在尴尬的沉默中继续前进。一天前,黎莎说什么也没有办法让罗杰安静片刻,吟游诗人不断试图以故事和音乐来取悦她,但现在他垂头丧气,沉默不语。黎莎知道他心灵受创,很想要安慰他,但她自己比他更需要安慰。她没有办法安慰别人。

不久,魔印人骑马回来。“你们两个走太慢了。”他说着翻身下马,“如果不想在野外连待四个晚上,今天必须赶三十里路。你们两个骑马,我跑步追赶。”

“你不应该跑步。”黎莎说,“大腿伤口的缝线会裂开。”

“伤口已经痊愈了。”魔印人说,“我只需要休息一晚。”

“胡说八道。”黎莎说,“那伤口足足有一英寸深。”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她走到他身旁,蹲下身去撩起宽松的长袍,露出文满刺青的粗壮大腿。但在移除绷带,检视伤口后,她惊讶地瞪大双眼。伤口上已长出粉红色新肉,缝线突出在看起来十分健康的皮肤上。

“不可能。”她说。

“只是擦伤。”魔印人说着取出利刃,将缝线逐一挑出。黎莎开口欲言,但魔印人已起身走回黎明舞者身旁,拿起缰绳,牵到她面前。

“谢谢。”她愣愣地说,接过缰绳。那一刻她开始质疑自己一辈子所学的医疗知识。这个男人是谁?他是什么东西?

黎明舞者慢跑前进,魔印人毫不费力地跟在旁边,以一双魔印腿轻松地奔跑无数里路。他们休息是因为罗杰和黎莎需要休息,与他无关。黎莎仔细观察他,寻找疲惫的迹象,但什么也看不出来。当他们终于扎营时,他依然脸不红气不喘地喂马,而她和罗杰则是一边呻吟,一边搓揉酸痛的手脚。

营地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天已经黑了,魔印人肆意地在营地附近走动,捡拾木柴,卸下黎明舞者的护具,梳理种马的马毛,从马匹所在的魔印圈走到他们的魔印圈内,全然不顾四周的木恶魔。一头恶魔自树丛中疾扑而来,但魔印人毫不理会,任由恶魔撞上距离他身后不及一英寸的魔印力场。

黎莎准备晚餐,罗杰则弓着双腿,一拐拐地沿着魔印圈内行走,试图舒缓一整天骑马下来造成的僵硬。

“我觉得我的睾丸都快被马震碎了。”他呻吟道。

“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黎莎说。魔印人轻哼一声。

罗杰沮丧地看着她。“我没事。”他说,接着继续绕圈。片刻后他突然止步,看着道路的另一头。

他们全抬头,在火恶魔尚未进入视线范围前已看见对方眼睛和嘴中绽放出来的诡异橘光。对方尖声吼叫,四肢着地奔跑。

“火恶魔为什么不会把森林全烧光?”罗杰看着恶魔身后拖曳的火光问道。

“你很快就会知道答案。”魔印人说。罗杰认为这种微带消遣的语调比他一贯的冷淡更令人不安。

话刚说完,他们就听见远方传来一群木恶魔的叫声,只见三头高大壮硕的木恶魔在火恶魔身后追赶而来,其中一头的嘴里还咬着另一头火恶魔瘫软的尸体,黑色脓汁不断滴落。

火恶魔忙着逃命,没注意到其他聚集在路旁树丛中的木恶魔,直到其中一头突然扑出,将这头可怜的怪物压倒,顺势一爪开膛破肚。火恶魔尖声惨叫,黎莎忍不住捂住耳朵。

“木恶魔痛恨火恶魔。”魔印人在一切结束后说道,眼中洋溢着杀戮的快感。

“为什么?”罗杰问。

“因为木恶魔无法抵抗恶魔之火。”黎莎说。魔印人一脸惊讶地抬头看她,接着点了点头。

“那火恶魔为什么不放火烧了它们?”罗杰问。

魔印人大笑。“有时候他们会这么做。”他说,“不管烧不烧得起来,世上没有一头火恶魔打得过木恶魔。木恶魔的力量仅次于石恶魔,而且在树林中近乎于隐形。”

“造物主的精心安排。”黎莎说,“相互牵制,保持平衡。”

“鬼扯。”魔印人说,“如果火恶魔烧光一切,世上就没有东西可供它们猎食。是自然界自行找出方法解决这个问题。”

“你不相信造物主?”罗杰问。

“刚才的问题已经够多了。”魔印人回答,表情明白地显示他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有些人认为你是解放者。”罗杰大胆说道。

魔印人嗤之以鼻。“不会有什么解放者降世拯救我们,吟游诗人。”他说,“想要除掉世界上的恶魔,你必须亲自动手。”

仿佛呼应这句话般,一头风恶魔撞上黎明舞者的魔印网,四周突然大放光彩。巨马狂踢脚下的沙土,似乎渴望跳出魔印圈大打一场,但它待在原地,耐心等待主人的命令。

“为什么你的马不会害怕?”黎莎问,“就连信使也会在夜间捆绑马匹,以防它们受惊乱跑,但你的马似乎渴望战斗。”

“黎明舞者自小开始接受我的训练。”魔印人说,“它出生后就处于我的魔印守护中,从来不曾惧怕任何地心魔物。它的父母都是我见过最高大勇猛的猛兽。”

“但我们骑它时却又十分温驯。”黎莎说。

“我教它控制凶悍的脾气,”魔印人说,冰冷的语气难掩骄傲,“你对它好,它就会对你好,但如果它面临威胁,或是我面临威胁,它会毫不迟疑地攻击。它曾将一头差点吃掉我的野猪踩得脑浆流了一地。”

解决掉火恶魔后,木恶魔将营地团团围起来,缓缓逼近。魔印人取出紫杉弓,拿起箭头沉重的箭袋,不理会不断遭到魔印弹回的恶魔。吃完晚餐后,他挑出一支干净的箭矢,自魔印工具组中取出一把刻蚀工具,缓缓在箭身上刻画魔印。

“如果我们没有和你在一起……”黎莎问。

“我就会跳出去。”魔印人回答,没有抬头看她,“狩猎。”

黎莎点头,沉默片刻凝望着他。罗杰扭动身体,对于她深受魔印人吸引感到不满。

“你有去过我的家乡吗?”她轻声问道。

魔印人好奇地看着她,但没有回应。

“如果你自南方来,一定路过伐木洼地。”黎莎说。

魔印人摇头。“我尽量避开小村庄。”他说,“村民看到我会立刻拔腿就跑,不久再带一群手持干草叉的愤怒村民回来追我。”

黎莎想反驳,但她很清楚伐木洼地居民的反应多半和他描述的一样。“他们只是害怕。”她心虚地说。

“我知道。”魔印人说,“所以我不去招惹他们。除了小村落和大城市,世上还有很多地方可去,如果想要保有其一就得放弃另一方……”他耸肩。“让人们躲在自己家里,像孩童般关在笼中。懦夫并不值得同情。”

“那你为什么自恶魔手中解救我们?”罗杰问。

魔印人耸肩。“因为你们是人,它们是恶魔。”他说,“也因为你们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努力求生。”

“我们还能怎么做?”罗杰问。

“你绝对无法想象有多少人会放弃求生,躺在地上等死。”魔印人说。

离开安吉尔斯的第四天,它们赶了不少路。魔印人和他的马似乎不知疲惫为何物,黎明舞者轻松跟随主任的步伐前进。

当晚扎营后,黎莎利用魔印人剩下的食物煮了锅稀汤,但大家都没吃饱。“食物的问题如何解决?”她在罗杰喝下最后一口汤时问道。

魔印人耸肩。“我只准备一人份的食物。”他说着靠向后方,仔细在指甲上绘制魔印。

“要在没东西吃的情况下赶两天路可不容易。”罗杰叹息道。

“想要缩短时程也行,”魔印人说着,开始吹干指甲上的魔印漆,“我们可以连夜赶路。黎明舞者跑得比大多数地心魔物都快,剩下的交给我处理就行了。”

“太危险了。”黎莎说,“我们如果死了,就帮不了伐木洼地的村民。我们必须空着肚子上路。”

“我不打算在晚上离开魔印圈。”罗杰同意道,遗憾地搓揉肚子。

魔印人指着逼近营地的一头地心魔物。“我们可以吃它们。”

“你不是认真的吧!”罗杰一脸厌恶地道。

“只是想到就令人作呕。”黎莎附和。

“没那么难吃,真的。”男人说。

“你真的吃过恶魔?”罗杰问。

“为了生存,不得已而为之。”男人回应道。

“好吧,总之我绝不会吃恶魔。”黎莎说。

“我也不会。”罗杰附和。

“那好吧。”魔印人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拿起长弓、一筒箭矢以及长矛。他脱掉长袍,露出魔印身躯,然后朝魔印边缘走去。“我去打猎。”

“你没必要……”黎莎叫道,但男人毫不理会。片刻后,他消失在黑暗中。

一个小时后,他揪着两只胖兔子的耳朵回来。他将兔子交给黎莎,然后回到原来的位子,拿出一支较小的魔印画笔。

“你懂音乐?”他问罗杰。他才刚拉好琴弦,正在调整张力。

罗杰吓了一跳。“是……是的。”他挤出几个零散的字。

“可以弹奏一曲吗?”魔印人问,“我都不记得上一次听音乐是什么时候了。”

“我很乐意。”罗杰哀伤说道,“但强盗把我的琴弓踢碎了。”

男人点了点头,沉思片刻。接着他突然起身,拿出一把大匕首。罗杰畏惧退缩,只见魔印人再度步出魔印圈。一头木恶魔对他嘶吼,魔印人对它吼回去,恶魔便逃之夭夭。

不久,他带着一根树枝回来,以那把骇人的匕首削开树皮。“多长?”他问。

“十……十八英寸。”罗杰颤抖道。

魔印人点点头,将树枝切成大概的长度,然后朝黎明舞者走去。巨马默默站在原地,任由他自马尾割下一段尾毛。他在树枝两端刻下缺口,先将一端绑紧。他蹲在罗杰身边,微微弯曲树枝。“张力对了就告诉我。”他说,罗杰随即伸出残缺的手指搭上马毛。当罗杰觉得没问题后,魔印人绑紧另一端,将琴弓交给他。

罗杰眉开眼笑地看着礼物,先在上面漆一层树脂,然后取出小提琴。他将乐器放在下巴下,以新琴弓轻拉几下。音色并不完美,但他越来越有自信。他停下来调一调音,然后正式开始演奏。

他那灵活的手指在夜色中奏出如梦似幻的音乐,黎莎的思绪逐渐飘往伐木洼地,暗自担心家乡目前的情况。薇卡的信是一个礼拜前寄到的,当她抵达镇上时会是什么情形?或许流感已过去,没有夺走更多人的性命,而这趟艰巨的旅途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又或许镇民比之前更需要她。

她注意到,音乐同时也对魔印人造成了影响,因为他放下了手边的工作转而凝望黑夜。阴影遮蔽他的五官,隐去其上的刺青,透过他悲伤的神情,她看出他曾有一张英俊的面孔。到底是什么样的苦难把他逼到这个地步,作践自己的身体,拒绝和人接触,整天与地心魔物战斗?虽然他身上没有任何创伤,但她发现自己迫切地想要治疗他。

男人突然摇头,仿佛想要甩开脑中的回忆,吓得黎莎自幻想中回神。他指向黑暗中。“看。”他低声道,“它们在跳舞。”

黎莎满脸惊愕地望去,的确,地心魔物已不再测试魔印,甚至不再嘶吼与尖叫。它们围在营地外,随着音乐的节奏扭动身体。火恶魔跳跃旋转,四肢拖曳出旋转不止的火焰残影,风恶魔在天上盘旋俯冲。木恶魔离开森林的掩护,没有理会火恶魔,完全沉浸在音乐的旋律中。

魔印人看向罗杰。“你是怎么做到的?”他赞叹地问道。

罗杰微笑道。“地心魔物的耳朵对音乐十分敏感。”接着站起身来,走到魔印边缘。恶魔聚集在该处专注地看着他。他开始沿着魔印圈内缘走动,恶魔如痴如醉地随着他移动。他停下脚步,一边演奏一边摇晃身体,地心魔物如痴如醉地模仿他的动作。

“我以前都不相信你。”黎莎轻声道歉,“你真的可以迷惑他们。”

“不止如此。”罗杰吹嘘。琴弓一个转折,发出一串尖锐的音阶,旋律走调:原本悦耳的音乐变得难听又不协调。突然间,地心魔物再度开始尖叫,以利爪捂住耳朵,跌跌撞撞地退得更远了。音乐持续攻击,它们越退越远,消失在营火外的阴影。

“它们没有走远。”罗杰说,“我一停止演奏,它们就会回来。”

“你还能做什么?”魔印人问道。

罗杰微笑,为两名观众演出和为一大群观众演出同样能满足他。曲调再度转为轻柔,狂乱的旋律行云流水般地变回如梦似幻的音乐。地心魔物再度围了过来,手舞足蹈地跟着旋转。

“看好了。”罗杰提示,接着再度变换曲调,声音尖锐刺耳,就连黎莎和魔印人都忍不住咬紧牙关向旁退开。

地心魔物的反应更激烈,它们愤怒无比,高声尖叫,发狂似的冲撞魔印力场。一次又一次,魔光闪动,震退恶魔,但恶魔不肯罢休,继续撞击魔印网,疯狂地攻击罗杰所在之处,试图要他永远无法拉出任何音乐。

两个石恶魔加入自杀式冲锋,推开其他恶魔,猛力捶打魔印力场,还有更多恶魔不断涌来。魔印人自罗杰身后默默起身,伸手拨开他的琴弓。

弦音犹然绕耳,一根重头箭矢如同闪电般插入最接近的石恶魔胸口,周遭随即大放光彩。魔印人朝恶魔一下又一下地射箭,动作快得难以看清。魔印箭矢驱散地心魔物,几头中箭后再度爬起的恶魔很快地被同伴撕成碎片。

罗杰和黎莎惊恐地看着这场屠杀。吟游诗人眼睁睁地看着魔印人攻击恶魔,琴弓不知不觉地滑落琴弦,垂在他残缺的掌中。

恶魔吼叫不歇,但叫声中充满痛苦与恐惧,攻击魔印的欲望随着音乐一同消失。但魔印人并不罢手,持续射箭,直到所有箭矢都射光。他抄起长矛,猛力掷出,笔直插入一头木恶魔的背。

现场一片混乱,仅存的地心魔物绝望地试图逃生。魔印人脱下长袍打算跳出魔印圈,徒手杀光恶魔。

“不,拜托!”黎莎大叫,扑到他的身上,“它们已经在逃跑了。”

“你要饶了它们?”魔印人吼着,转头瞪着她,五官因愤怒而扭曲。她吓得向后退开,但仍直视他的双眼。

“求求你,”她哀求道,“不要出去。”

黎莎担心惹怒他,但他只是凝视着她大口喘息。在一阵近乎永恒的沉默后,他终于冷静下来,捡起长袍,再度遮蔽身上的魔印。

“有必要那样做吗?”她打破沉默问道。

“魔印圈不能同时承受那么多的地心魔物攻击。”魔印人说,恢复之前冷淡的语调,“我不确定它撑不撑得住。”

“你可以叫我别拉了。”罗杰说。

“没错。”魔印人同意道,“我可以。”

“那为什么不那么做?”黎莎问。

魔印人没有回答。他走出魔印圈,开始拔出恶魔尸体上的箭矢。

当晚黎莎睡着后,魔印人走到罗杰身边。吟游诗人凝视着满地的恶魔尸体,在男人来到身边时吓得跳了起来。

“你有能力支配地心魔物。”他说。

罗杰耸肩。“你也有。”他说,“比我强大许多。”

“你能教我吗?”魔印人问。

罗杰转头,面对男人谨慎的目光。“为什么?”他问,“你可以直接杀死恶魔,我的能力怎能和你比?”

“我以为我了解敌人。”魔印人说,“你却让我看见它们的另一面。”

“你的意思是它们会欣赏音乐,或许并非都那么坏?”罗杰问。

魔印人摇头。“它们不是艺术爱好者,吟游诗人。”他说,“一旦你停止演奏,它们会毫不迟疑地将你杀死。”

罗杰点头,承认这种说法。“那为什么要学?”他问,“学习演奏小提琴去迷惑那些你可以轻易杀死的恶魔是件很费时的工程。”

魔印人脸色一沉。“你到底愿不愿意教我?”他问。

“愿意……”罗杰盘算片刻,说道,“但我要有所回报。”

“我有很多钱。”魔印人保证道。

罗杰轻蔑摇手。“赚钱对我而言不是问题。”他说,“我要更有价值的东西。”

魔印人沉默不语。

“我要和你一同旅行。”罗杰说。

魔印人摇头。“绝不可能。”他说。

“小提琴不是一夜之间就可以学会的。”罗杰争辩道,“只是入门的基础就要花上好几个星期,而想要迷惑地心魔物,光是会点皮毛绝对不够。”

“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魔印人问。

“我可以获得很多足以让公爵的露天剧场场场爆满的真实故事。”罗杰说。

“她怎么办?”魔印人问,转身指向黎莎。罗杰看向草药师,只见她的胸口于睡梦中缓缓起伏,而魔印人看出隐藏在这目光后的意义。

“她请我护送他回家,如此而已。”罗杰终于说道。

“如果她请你留下来呢?”

“她不会的。”罗杰低声说道。

“我的道路和马可·流浪者的故事大不相同,小鬼。”魔印人说,“我可不想被会在夜晚藏首缩尾的人拖累。”

“我修好小提琴了。”罗杰鼓起勇气说道,“我不怕。”

“光靠勇气是不够的。”魔印人说,“在野外,不是杀戮就是被杀,我指的不只是恶魔。”

罗杰挺直背脊,吞了一口口水。“所有试图保护我的人最后都难逃一死,”他说,“该是我学习保护自己的时候了。”

魔印人向后一倾,打量年轻的吟游诗人。

“跟我来。”他终于起身说道。

“到魔印圈外?”罗杰问。

“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你对我就没有用处。”魔印人说,眼看罗杰神色迟疑地左顾右盼,他补充道,“方圆数里内的地心魔物都听说过我对它们同伴做的事,今晚我们应该不会遇上任何恶魔。”

“黎莎怎么办?”罗杰问道,缓缓起身。

“必要时,黎明舞者会保护她。”男人说,“来吧。”他走出魔印圈,消失在夜色中。

罗杰暗骂一声,抓起小提琴紧随他快步离去。

罗杰抱紧琴盒,穿越树林。他本来想要直接把琴拿在手上,但魔印人挥手要他放回盒中。

“你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他低声道。

“我以为你说今晚应该不会遇上地心魔物。”罗杰低声回应,但魔印人不理他,继续行走于黑暗中,简直就和白昼赶路没什么两样。

“我们要去哪里?”罗杰仿佛已经问了不下百次。

他们爬上一块小高地,魔印人趴在地面,指着下方。

“看那边。”他对罗杰道。高地下罗杰看见三个异常熟悉的男子身影和一匹马睡在看起来更熟悉的携带式魔印圈内。

“那些强盗。”罗杰低声说道。一阵强烈的仇恨涌上心头——恐惧、愤怒以及无助——他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对方强加在他以及黎莎身上的暴行。沉默巨汉在睡梦中翻身,罗杰大惊失色。

“遇上你们后,我就一直在追踪他们。”魔印人说,“今晚狩猎时,我发现了他们的营火。”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罗杰问。

“我想你或许想要取回你的魔印圈。”魔印人说。

罗杰回望他。“如果我们趁他们熟睡时偷走魔印圈,地心魔物会在他们弄清楚状况前杀死他们。”

“附近没几头恶魔。”魔印人说,“他们活命的机会比你大。”

“即便如此,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想冒这个险?”罗杰问。

“我察言观色。”男人说,“用心聆听。我知道他们对你……还有黎莎做了什么。”

罗杰沉默一段时间。“对方有三个人。”他终于说道。

“这里是野外。”魔印人说,“如果你想过安全的日子,回城里去。”他一字字缓缓吐出,仿佛那是什么咒语。

但罗杰知道城里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他眼前不觉间再度浮现杰卡伯躺在地上的景象,并且听见杰辛的笑声。他本来可以在遭受攻击后尝试讨回公道,但结果他选择逃亡,任由其他人代他死去。他凝望营火,探手摸向自己的护身符。

“我的想法错了吗?”魔印人问,“我们应该回营地吗?”

罗杰吞咽了一下喉咙。“等我取回属于我的东西。”他缓缓决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