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夜/A Bad Night
曾有过那么一场小型的婚礼,引起了拉菲兹和我的觊觎。那位新娘居住在摩尔河畔一个恬静偏僻的居所,家里只有一位新寡的母亲,和一位患有哮喘病的弟弟。新郎家里相当富有,亦居住在同一个区域,两方家族都已在此片土地上生活有数代之久。这对新人收到成堆的结婚礼物,摩尔河畔的漂亮新居有好几个房间都塞满了,也因为其价值不菲,所以还请位于契皮塞的窃案保险公司办理特别的保险业务。我不知道拉菲兹从哪里得到上述这些情报,我只知道后来证实每一个讯息都很精确。老实说,原先我对这件案子并没有太大兴趣,因为拉菲兹跟我说是一个人就可以搞定的案子——而他自己正是当然人选;然而在最后一刻却不得不换人接手,因为拉菲兹突然获选为板球第二联赛的英国代表队队员。
一瞬间,我看到我窃贼生涯中的良机。这么多年以后,拉菲兹终于又有在球场上为国争光的机会,他从没想到他会再度受到征召,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因为这场在欧山崔佛德的比赛,将于七月第三个礼拜四、礼拜五及礼拜六进行,但他早就安排好要在那个礼拜四晚上动手——那场婚礼即将于星期四晚上举行。拉菲兹被迫要二选一,而我有始以来第一次帮他做了决定。我告诉他,在苏瑞那次,我证明了我有能力接手他的工作,不只这样,我更对他强调我的法定权利及他的国民义务,而且看在国家及我的面子上,我恳求他给我一个机会;也是破天荒以来第一次,我说服了他。于是在比赛前夕,拉菲兹送出他的电报。而后我们匆匆赶往伊雪,查勘那条以迂回著称的路径。那就是明晚我奉命执行任务时的必经之路。那天晚上六点左右,我隔着一辆餐车的窗户接到他最后一次的指示。
“答应我,绝对不要带左轮手枪,”拉菲兹轻声交代着,“这是我的钥匙;在办公桌里你可以找到一枝自卫的棍子;如果你喜欢就随身带着——不过你拿了这玩意,我还真怕你不知道怎么用。”
“果真如此,我就上吊给你看!”我小声的回应他,“不管我做了什么,拉菲兹,我绝不会丢你的脸的;而且你会发现我做得比你想像的还好,我绝对值得你信任,你再这样不放心,我就要发脾气了。”
我真的要发火了,所以在他还迟疑着没打算进去休斯顿车站前,我就先装酷转身离开。其实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疑虑,但我自己最知道我根本没什么好害怕的。这么多年以来拉菲兹都错看我了,现在正是我要向他证明的时刻,他对我的应变能力和警觉性竟没有一点信心,实在令人生气。我一向对他十分忠贞,祸福与共,即使遭逢困境,我还是坚定的跟他站在一起。我算是他最得力的左右手,然而拉菲兹却一直把我当傀儡般使唤。这次,我终于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人;我总算候补熬成主角,而且我希望拉菲兹能为我这次代他出征而感到欣慰。
第二天晚上,我首先从伊雪戏院拥挤的观众群中挤出来,赶紧下楼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个夜晚是如此沉静,阴云密布,往汉普顿街的路上——至今这个社区的建筑师仍非常以它为傲——仍是我所知道最黑暗的一条道路。前面的一里路都还是窄弄狭巷,在仲夏季节,看起来就像是落满枝叶的绿色隧道。这个时间两旁没有一丝光线透过来。很自然的,因为处在摸黑状态,我老以为自己被跟踪,因为如果我一停下脚步,我身后不远那个脚步声也就停下,但当我继续前进,它们又适时地跟上,我边走边擦拭前额的汗水,并重复做了几次实验,经过一再出现相同的结果后,我才明白原来这是我自己的脚步声的回音;而当我走出这条窄径后,果然就听不到这回声。接下来是一条笔直、毫无遮蔽的道路,我也很快由先前的惊恐中恢复过来。现在我能清楚看到前面的道路,而且知道后半段应该会平安无事地抵达,只是不保证能免掉类似的冒险经历。跨过摩尔河上的一座桥后,我正打算左转,却正面对上一位穿着胶底鞋的警察,我称呼他一声“大人”,然后继续直行数码后,才冒险弯进另一条路。
最后,我终于翻过一扇花园的边门,并绕过几个黑窗户和一片露湿的草地,这段路真是辛苦,所以当我偶然发现一张花园凉椅时真是高兴极了,它刚好隐蔽地放在一棵西洋杉树下面,所以我毫不犹豫的就坐下来休息几分钟,并抬起双脚让它们晾干,后来干脆把鞋子脱下来,以节省时间。然而我也开始懊悔我为什么要这么卖命,为什么一定非得向那位缺席的主角证明我的价值?我其实也还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再怎样模仿,也比不上他天才的演出。最后我从裤子中掏出火柴,为自己点燃一根短短的苏利文烟,在这种时刻,拉菲兹绝对做不出这种事,但我希望事后能告诉他,我偏偏就这样做了,而且事实上这样做让我有点又乐又怕,我甚至有点好奇,若让自己陷入更危险的状况会如何?不过我越来越不耐烦这场折磨,也不打算再坐下去了,所以等我在湿草坪旁抽完我的烟,我便开始穿起鞋子,穿过碎石小径走向通往收藏室的门。此时我听到一种特别的声音,它是压抑着的喘气声,由我所在的位置上方传出来。我僵立在原地,我这种站在雾湿草坪上专注倾听的姿势,一定被看得一清二楚,因为从窗户里传出一个恼怒的喊声叫住我。
“你是谁?”他气喘吁吁的问。
“一个调查员,”我回答,“保险公司派过来的。”
我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个胡扯的答案,这是拉菲兹事前替我设想好的,用来应付突发状况,我只需像我接受训练时那样照本宣科就好。窗子里又停了许久没有动静,只是不断传出那个隐身男人怪异的喘息声。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派你来?”他的句子拖得长长的,“我们已经受到本地警方的充分保护,他们每个小时都会来巡逻一趟。”
“我知道,梅里寇特先生。”我说,“我才跟他们其中一位在转角碰面,还互道了晚安呢!”
我的心脏开始急速跃跳,我开始害怕了。
“你是从他那里听到我的姓名的吗?”我的讯问者继续追问,并伴着狐疑的喘息声。
“不是,我在出任务前就得知了。”我这样回答,“不过我很抱歉让你看到我在这里,先生,这只是例行的巡逻,不需要打扰任何人。我虽然奉命整夜看守这地方,但其实不需要侵入庭院内,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马上退到外面去。”
全都是我自己在瞎掰,如果这番说词能成功,我想我会比较有信心些。
“没有关系,”年轻的梅里寇特回答我,严厉的声音比较缓和些,“我刚刚才被这该死的哮喘弄醒过来,看样子又得坐在椅子上失眠到天亮,你最好能上来陪我,这样子就可以一举两得了。站在那里别动,我这就下去给你开门,让你进来。”
这样一个进退维谷的困局是拉菲兹事先没有料到的!站在外面,处在黑暗中,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应对;然而这样毫无准备地进入屋内,其困难和危险度无异加倍。确实,我早先已经特意穿上调查员的外衣和黑色圆顶礼帽才出这趟任务,然而我这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调查员。另一方面,既然自称要来看管礼物,我如果拒绝进入屋中势必会引起怀疑。不过不管早或晚,反正我终究是得制造机会进入这栋屋子,这是最重要的考量,所以我最后决定正式面对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
在那间收藏室的上方,可以看到点亮火柴的闪光,那扇门的窗户因而被照出轮廓,很像空白的画框。不久天花板上便映照出巨大的身影,接下来的半分钟,我想起得先将自己的鞋带系紧。透过外门的毛玻璃可见到那抹微弱的光线缓慢地由走道下来,当大门被打开时,我看到一个可怜兮兮的家伙,手上举着一根烛心闪烁不定的蜡烛。
我曾经见过看起来只有实际年龄一半的老人家,也见过比实际年龄老一倍年轻人,但从不曾看过像他这样嘴上还没长胡须的男孩,背部却已驼得像个八十岁的老头,每一次呼吸都要喘上半天,还颤抖个不停,走路蹒跚、摇晃几至窒息,移动每一个步伐都艰难地像会要了他的命一样。尽管他身体这么难过,小梅里寇特还是用敏锐的眼光彻头彻尾检视我一遍,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让我拿蜡烛跟着他上楼。
“我不应该硬要下楼来的,这下子状况更恶化了。”他勉强迸出两句话,“而且很可能又会再有一次剧烈的发作。你必须扶我一把,你要上来吧?这就对了!你知道,我没有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糟糕。待会可以来杯上好的威士忌。礼物都还安然无恙,如果有什么奇怪的动静,你在里面会比在外面听得还清楚。我可以了……谢谢,我们必须尽量小声一点,否则会吵醒我母亲。”
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才费力爬上狭窄的楼梯,空间恰好只够我扶着他一只手,所以他的另一只手便抓住楼梯扶杆,而后我们慢慢攀登,一步接着一步,每走一步都得停下来让他喘气休息,在楼梯中段的平台时,他更喘得像是军队在开战似的。最后我们终于抵达温暖舒适的图书室,旁边有一扇门可以通向他的卧房。这趟费力的旅程已经耗尽我这位新朋友讲话的力气,他工作过度的肺部不断呼啸出狂风,他只能用手指着我们刚才进来的那扇门,我会意的顺从他的手势将门合上,然后走到桌旁,张罗着他留着过夜喝的酒瓶和杯子。我给了他将近半杯酒,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原先那种剧烈发作的痛苦似乎慢慢平息下来了。
“我是个十足的笨蛋……尤其在睡觉方面,”他间歇迸出零碎的字句,“平躺下来简直比死还难受……尤其是天气好的夜晚。请你帮我拿那盒棕色的雪茄……在桌子那里。对了……实在太谢谢了……现在请帮我点个火!”
这个哮喘病人咬掉雪茄的两头,紧接着我就被刺鼻的烟雾熏得快要窒息。从没看过比这更夸张的治疗法,简直就是一种慢性自杀,然而却也可以看出他的气喘症状似乎有些好转。最后这位痛苦的受难者终于能挺直身体坐好,并且一口饮尽他的酒,随即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我也跟着叹了口气,因为目睹了一个黄金年华的年轻人如此痛苦地挣扎求生。他有着令人喜爱的外表,他的笑容宛若冲破黑暗的第一道曙光;而且他一开口就先向我致谢,虽然对我而言那只是举手之劳。
这让我实在觉得羞愧,不过也提醒我现在扮演的角色,我早有心理准备,要小心应对他接下来更加深入的盘问。
“你知道吗,”梅里寇特说,“你实在一点也不像我想像中的调查员。”
“我很高兴听你这样说,”我回应他,“如果一眼就看得出我的身份,那我穿便衣时不惨了?”
对方笑喘着表示确是。
“确实有道理,”他说,“不过我还是很高兴保险公司能找到你这种人才,来从事这些危险的工作。我也为自己高兴,”他很快接着说,“本来以为又要像以前一般,一个人孤独煎熬度过漫长的恶夜,但现在竟然找得到你来陪伴我,你真是个雪中送炭的好人。要来一杯吗?这就对了。你不会刚好带着一份晚报在身上吧?”
我表示我原来买了一份,但很不巧把它留在火车上了。
“板球争霸赛打得怎么样了?”
我这位哮喘的朋友大声追问,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猛然前倾。
“我可以告诉你,”我说,“我们先攻——”
“噢,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我吃中饭时已经看到悲惨的得分报道了,我们后来到底拿了多少分呢?”
“我们在赢分当中。”
“不会吧!赢多少?”
“七次的三柱门进球,已经超过两百分了。”
“谁得的分?”
“拉菲兹,一人独得,在接近比赛结尾他拿下六十二分!”
我自己都听得出我声调中的洋洋得意,虽然我已经极力控制不要泄漏情感,不过小梅里寇特狂热的表现给了我正当的理由,他高兴地咯咯笑着,然后又喘起气来。
“好家伙,老拉菲兹!”他每一次停顿都又再喘上半天。“最后才被选上,而且还是主投手!先生,他真的是我心目中真正的板球员;感谢老天,我们必须举杯为他的光荣战绩庆祝!唉,这个可笑的哮喘病。酒精对脑袋的影响不输被毒蛇狠狠咬一口,但是它却可以让一切变得轻松,甚至帮人度过难关。如果你去问医生可不可以喝酒,他们一定会告诉你:对哮喘病患者有不好的影响!只有一位医生可以对付哮喘,他就是靠戊烷基中亚硝酸盐让我减轻症状的。这些抱怨听起来很可笑吧!无论如何,打起你的精神来,你至少不必担心下一次的呼吸,这对你一点都不成问题。好了,好了,让我们举杯祝福A.J.拉菲兹好运,希望他明天一早能够再冲上一百分!”
他挣扎站起身为拉菲兹举杯,而我仍稳坐椅上。我深深觉得自己跟拉菲兹与有荣焉——就是因为不必担心我,他才能创出佳绩供人谈论,他才能够在这次的板球争霸赛中独得上百分。失败的滋味或许还更好一些,至少会让人紧张、探想一番。即使是拉菲兹可能也无法想像,我能跟我要行窃的屋主之子举杯畅饮,相谈甚欢,我不只尽心照料他、佩服他努力求生的勇气,甚至真心希望能减轻他的痛苦。老实说这真是十分为难,在我们如此交谈之后,我怎么狠得下心偷他或他家的财物?但我人都已经闯进来了,这种挣扎矛盾拉菲兹是永远永远也不能理解的。
不过这还不算最糟的,直到目前为止,我都还不能确认小梅里寇特是否已经信任我了。打一开始我就害怕这一点,而到现在(两杯酒还未必能影响一个男人的判断),他差不多是向我承认他不信任我了。他说他的哮喘病是如此的可笑(他坚持这个说法),所以他不必烦恼我只想盗取那些礼物而不是看守它们,因为即使我要如此,他也莫可奈何。我只能淡淡地赞赏他的幽默。接下来他的报应就来了,比先前更猛烈几倍的哮喘再度攻击他,他与呼吸器官搏斗得更快速、更激烈,前面的那些方法都失效了,我点燃一根烟递出,但这只可怜的困兽根本连吸入的力气都没有;我又斟满一杯威士忌酒,但他只能用手推开、拒绝。
“戊烷基!拿戊烷基给我!”他急喘说出,“在我床边的桌上有个小罐子。”
我冲进他的房间,迅速拿着一个装着许多圆匣的罐子跑回来,它看起来很像一圈玩具纸筒用的白棉布条;这年轻人用他的手帕压破其中一个圆匣,而后立刻将脸埋入其中,我非常靠近地望着他,鼻孔闻到一股清香,味道类似一种神奇的油膏,他的肩膀不再因剧痛而颤动,惊天动地的喘动也转化成急速但轻巧的呼吸声,残酷的搏斗骤然停止,现场顿时有种诡异的沉寂。此时他蒙起来的脸部已经胀红到耳际,等了许久他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猩红但冷静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协调,好像是我的视觉错乱。
“它把我心脏里的血液都抽掉了,”他喃喃自语,“差点我就玩完了!没有医生在场的话,没人能熬过连续两次的发作,只要一次,就够让我闻到地狱硫磺的苦味……喂,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听到什么声音?如果那是警方的人,我们该跟他打声招呼。”
那不是警察,在那阵突然停止的时刻,我听到的并不是户外传来的声响,这个声音,是脚步声,从楼下的房间传来的。我跑到窗边,探身出去,下面正是收藏室,它隔壁房间有微弱的光线照射出来。
“有一间房间正是收藏礼物的地方!”梅里寇特在我身边小声低语。
当我们两人同时后退时,我像从未注视过他似的望向他。我像个老实正直的家伙坦然看着他,这个奇迹让我获得重生,我的困扰解决了……我不得不然。我决定停下所有的计划!我早对自己这些行为感到憎恶,这事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成功,但现在我终于甘心面对这个事实,对于拉菲兹或这个哮喘病人,我不再感到束手无策,我打算同时跟他们两个玩游戏,因为我要玩的是同一种游戏,这样一来,既可以保持住身为窃贼的颜面,而且也能重拾我早已丧失的些许人性。
想着这些事的同时,我们仍面对面站立着,并倾听楼下的细微动静,我们的眼里都隐隐透着不安。一声蹑足前进的闷响——想像的成分高过实际听到——我们同时向对方兴奋莫名地慎重点头,此时梅里寇特就像刚才一样虚弱,潮红的血色已经从他脸上褪去,而他的喘气声势必会打草惊蛇。我比手势要求他留在原地,把那个人交给我对付就好。此时小梅里寇特突然含着整晚守夜时一再令我不安的乖巧眼神,附耳对我说了一些话,弄得我的心情忽冷忽热的。
“我对不起你,”他说,右手放在睡袍的口袋中。“我想过头了——请不要在意我想了什么,我很快就知道自己是错的,我……我整晚一直在口袋里握着这玩意儿!”
他拿出他的左轮手枪,像是举行和平宣誓仪式般地转交给我,不过我并未伸手去取,我绝不会剥夺他手中的依靠,想都不会这么想。我只是轻轻握住我口袋中那根短棒。在楼梯转角平台处,我抽出拉菲兹的小武器,将我的右手腕穿入棍子的皮环,握紧并高举过肩,然后,偷偷下楼,如同拉菲兹曾教过我的方法,尽量贴着钉上厚木板的墙面。我感觉我应该没弄出任何声响,因为我发觉有扇门并未关上,房间里透出光线,在我接近门口时,稳定的微光无丝毫闪烁;我咬着呀将门推开,果然里面有一个真正的歹徒已经等着我,还将他的小灯笼举得高高的。
“你这坏蛋!”我大喊一声,尽全力击出一拳,总算将那个歹徒打倒在地。
毫无疑问那一击不算光明正大,那时他正蓄势以待要扑向我,而我真是很幸运地能先发制人。然而紧接袭来的却是我对同行朋友的愧咎。我站在那个失去知觉的躯壳旁边,他手脚大开地俯卧着,我这才发现我袭击了一个毫无武装的人,他的手边只有一个掉落在一旁的灯笼,它还熊熊冒着火焰;而有股难闻的气味,引我急忙用双手将这具昏倒的躯体翻转过来。
我想我将永远忘不了当刻那种无法置信的惊骇——这人竟是拉菲兹!
这怎么可能呢?我不停的质问自己;如果真的有人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那一定就是此刻昏躺在我脚边的这个人了;但他确是拉菲兹,不用怀疑。他身着盗行装——我以前早看惯了,现在却看了难过;他的脸上故意抹地污浊不堪,还精巧地戴上略显红色的篷乱假发;他的衣服是以前他在伦敦转运总站跟着马车后面奔跑时的那套,他的靴子里套着厚厚长裤。我的袭击让他头上多了个血流如注的伤口,这让我恐惧万分。我嗫嚅着跪下来检查他的心跳,回应我的却是从门口传来的喘息声。
“做得好!”我那位哮喘的朋友为我喝彩,“我听见了所有发生的情形——不过请老天保佑,别让我母亲也听到了。我们必须尽量不要惊扰到她。”
我不禁从心底诅咒起他和他的母亲,我的手摸着拉菲兹的胸腔,感觉到其中微弱的脉搏,我硬是告诉自己他应该没有大碍,我甚至开始怪起他来,要说这事有错也是因他而起,而不是我造成的,这根本是个典型的、一再重演的错误。想到这里,我不禁火冒三丈。他每次都表面上信任我,最后又不放心地插上一脚,宁可连夜奔波横度整个英格兰,就为了监视我如何为他工作,结果甚至干脆自己上阵!
“他死了吗?”哮喘病人边喘边问,语气冷酷。
“他才不会。”我回答他,努力隐藏着心中的愤怒。
“你一定是打得很重,”小梅里寇特继续纠缠,“而且我猜你一击就中,你做的真好,否则如果让它用上这东西就不妙了。”
他说者,捡起那根拉菲兹贡献出来反打自己的短棍。
“看来,”我回答并蹲坐着,“他还没死,梅里寇特先生,而我也不知道他会这样昏迷多久,他是一个孔武有力的歹徒,而你又实在帮不上忙——不过警方人员应该就在附近,你可不可以辛苦跑一趟去找他来呢?”
“我想我现在好一些了。”他犹豫地回答我,“这番刺激似乎对我的身体有益。你让我留下来,我可以拿着左轮枪看守他,我保证他不会从我手中逃掉的。”
我不耐烦地笑着对他摇头。
“那就不需再讨论了,”我对他说,“不行。如果他不愿乖乖跟我走的话,我就用手铐把他铐起来,等到早上。他若不好好听话就太傻了,到时又要讨一顿打。”
小梅里寇特站在门口犹豫地望着楼上,我压抑住自己不要急切地看他,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好,我去,”他急促地回答我,“我会一个人去,免得我母亲被惊醒过来;而且我也欠你一份情,不只是因为你替我做了那些事,而是为了初见你时,我脑子里产生的那些傻念头,你让我知道自己的小心眼。所以我接受你的建议,抢在我可怜的老气管奏起另一首乐曲之前,立刻出发。”
直到这个好青年转身离去前,我都小心的维持着一个调查员盯住伏地囚犯的景象。终于,他喘气地消失在夜色中;我站在门口看到他踏上小径、消失在房屋的转角后,便再度冲回房间。这时,拉菲兹竟已盘腿坐在地板上,慢慢摇晃他的脑袋,一边还忙着替自己止血。
“嗯、嗯,小兔宝!”他呻吟着,“我的老友!”
“你没有被打昏!”我惊呼出声,“谢天谢地!”
“我当然是昏过去了,”他咕哝着,“不过我脑袋没被打碎,可不是你的功劳。啧啧,看过我上百次了竟然还认不出是我,小兔宝!你根本没看我一眼,也没给我开口的机会,我本来还打算跟你大干一架呢!我们原可以手挽手不慌不忙地走出去的,现在这里已经变得危机重重,虽然你很巧妙的将那个老风管支开,但我们现在只好将到手的财富拱手让给魔鬼了!”
拉菲兹边叨念边起身,而我只能跟着他穿过大门走进花园,他站在那里摸黑找他的钥匙,并且吹熄他的灯笼,将它交给我。虽然我出自本能乖乖跟在拉菲兹屁股后面,但心中满是怨恨,根本不想回他任何一句话。所以接下来原本可以提供几分钟紧张的逃亡情节,不过那可不是熟知拉菲兹或忍受我已久的小说迷们习惯的东西。总之,我们离开后将大门关上,将钥匙挂在花园的围墙上,那不过是六道墙面的第一座。我们逐一翻过那些围墙,终于来到一条小巷子,巷底通往一座回水上的步行小桥,当我们抵达并停留在桥上时,沿岸屋宇都还是静矗于黑暗中。
我对拉菲兹太了解了,所以当他冲到桥头下,拿着一件艾佛尼斯斗篷和高顶礼帽上来时,我也不感惊讶。那些是他在去那栋屋子的路上藏好的,厚袜子脱下来后露出他的黑色漆皮鞋,剥掉破烂宽松的长裤,下面是另一件正式的夜间礼裤,然后他在水边拭去血迹、拔掉假胡子,整个改装过程在还来不及形容完毕的时间内全完成了。其实那些改装对拉菲兹而言尚不够完备,但他同时还要打扮我。他在我的外套外披上他的斗篷,再用一条吉普赛的丝巾围在我的脖子上。
“那么现在,”他告诉我,“你会很庆幸三点十二分有一班车从索宾顿开出来,我们应该可以恰好赶上,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们可以分开走,我不认为现在会有什么危险了;而且我开始想知道那只老风管会发生什么事。”
其实我也是急欲得知。不久我在报上读到他(当然包括我们自己)的冒险经过。后来他很卖力地冲到大路上,这番性急的结果让他付出了代价,他突然连向前迈进一寸的能力都没有,而后他花了二十分钟爬回被锁住的大门前,又再花十分钟按铃叫醒他的亲人。看到报上提到他对我个人外貌的描述,是我思及他那半小时所受到的苦难时,稍感安心的事。
不过我心中还有其他挂念着的事,它沉重地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达,每一想起这些事就令我心痛万分。我不只是在自行请缨的工作上败阵下来,在那个事件中,我还差点杀死自己的同志。我完全让敌我易位,最后还弄得两败俱伤。当然这不全是我个人的错误,但是我清楚知道,这和我的怯懦绝对有关系。但我不得不跟这个始作俑者走在一起,他竟然远行了两百多里路来亲眼见证我的怯懦,让这怯懦不断折磨我,让我们以往的亲密友谊突然变得不堪。我是得跟着他走到索宾顿,但我不需要跟他说话。我们沿着泰晤士河堤走,一路上我都保持沉默,不理会他的挖苦,一直到接近渡口,他又把他的手臂搭上我的肩膀,我实在忍不住要不顾尊严开口说话了。
“好了啦,小兔宝,”他最后说,“不管怎样,这整件事中,我算是最倒霉的人了,而且我也愿意先承认是我罪有应得。看你打得我头破血流,我的头发都被血块纠结成一团了。到了曼彻斯特,我要编派个什么样的理由,或要如何上场打球,我完全不知道。我不怪你,小兔宝,我只怪我自己。可是如果这样还不被谅解,那我是不是太可怜了?我承认我犯了一项大错,但是,好兄弟,我会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的缘故啊!”
“为了我的缘故!”我讥刺得重复着。
拉菲兹表现得更宽容,他完全没听进我的坏口气。
“我是真的很担心你,坦白说,真是担心啊!”他接下去又说,“我的脑袋中全是你被戴上脚铐的悲惨景象,并不是我不能信任你的胆识,兄弟,而是因为你的胆大妄为我才更为你担心,我的心里一直挂念着你。我是在临危受命的情形下进球场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比起当场的情况,你还让我更加紧张;但无疑地,那也是我连创佳绩的原因。你难道没看到报纸上写的吗,小兔宝?这是至目前为止,我‘生命中的巅峰’。”
“是的,”我告诉他,“我知道你在接近比赛结尾时进场,可是我现在不相信那是你本人,我猜想你一定找了个替身帮你上场打球。”
那个时候,对我而言,这个解释比拉菲兹陈述的事实来得合理。
“你恐怕没有仔细读完你的报纸,”第一次听出拉菲兹话语中的不满,“在比赛快要结束,也就是大约五点之前,天空忽然下起大雨。我听说伦敦城里的天气持续闷热,但曼彻斯特却暴风雨不断,才十分钟,球场便成了水乡泽国。我这辈子从没碰过这种事,而这种天气再鬼斧神工比赛也不可能继续进行,但我突然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在我回旅馆途中,只有我自己一人,因为我没办法跟任何人分担对你的忧虑,突然间,我一时冲动拦住一个人要他载我到车站,而还来不及再细想清楚,我人已经在那台送餐车上了。我不确定我做过什么疯狂的事,不过它还算不上是荒唐的!”
“却是最高明的了,”我低声说着。
这时候我很好奇是什么动机促成他做出这番轰轰烈烈的壮举及他当时的心态,但没什么兴趣听他吹嘘他的丰功伟业。
“天晓得,”他又继续滔滔不绝讲下去,“曼彻斯特的那些人会怎样想?不过他们又能怎样想?关他们什么屁事!既然比赛停止时我人在现场,如果它再重新开始,我也会准时现身。三点半时我们要抵达滑铁卢车站,所以在我前往休斯顿车站的途中,我还有一小时的时间可以回艾伯尼、一小时到欧崔佛德,那样离比赛开场也还有一个小时。其实准时到达又怎么样呢?我不认为我还能在比赛中继续得分,不过那样也好;如果在这场暴风雨之后出了个大太阳,他们会越打越好,一旦全场开始骚动时,我会好好封他们几球。”
“我要跟你一起去,”我说,“看着你上场。”
“好兄弟,”拉菲兹回答我,“这就是我对你的感觉,我要‘看着你上场’,就是这么简单。我希望自己在你碰到麻烦时,能及时伸出援手,就像我们默契最好时那般。我比你更了解那个地方,所以我实在无法放下不管。但我并不是故意要让你知道我在你身边,如果事情都如我原先猜想的顺利进行,我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伦敦,你绝对想不到我曾护卫在你的身旁,你将对自己充满信心,也相信我对你完全信任,至于其他的事,就让它们随我进入坟墓。所以我在滑铁卢车站就开始秘密地跟踪你,你也警觉到好像有人追随在后,所以不只一次停下来倾听动静,第二次以后我干脆离远一点,先抄近路到音柏廷附近赶在你前面,期间还先转去步行小桥那里换装。老实说,我比你还早进入花园中,我看见你坐下来抽苏利文烟,我真佩服你敢这样做——不过如果有下一次,你千万不可以再犯。你和楼上那个可怜虫的对话我几乎没漏听一句,就这点而言,小兔宝,你的表现还真是完美。”
我们头上的车站灯光,在逐渐褪色的夏日夜幕中闪动不已;闪烁良久,我才开口说话。
“你认为,”我问他,“我从哪个地方开始犯错呢?”
“在你踏进大门那一刻,”拉菲兹说,“但如果我像你一样走进去了,我也会跟你一样的作法。你根本无法可想,那个可怜虫喘成那样。我是真的十分佩服你,小兔宝,希望这句话会让你觉得舒服一点。”
舒服!我简直醉醺醺了,因为我知道拉菲兹是说真的。透过他的眼神,我看到自己比较勇敢的那一面,我不再为今晚的优柔寡断而感到羞愧,因为他已经原谅我的这些蠢行,我甚至沾沾自喜在险境中表现出君子风范,而似乎拉菲兹也这样认为。他已经全然改变我今晚的挫折感,不过只有一件事除外。这唯一的一件事,无论如何,就算他能够原谅我,我仍无法原谅拉菲兹或我自己——就是他头上那个伤口。在火车上,它看来更是惨不忍睹。
“看看我做了什么,”我呻吟着,“让你大字躺在地上,而且没有一个人有所斩获。那个可怜的病虫说这是他生命中最可怕的一夜,我要说,这也是我们的合作生涯中最惨烈的一夜。”
我们独处在头等车厢的厢房中,拉菲兹在车顶的两排灯火下对我展开微笑。
“小兔宝,我倒不认为我们做得很糟糕。”
“你是说你还是得手了?”
“亲爱的小兔宝,”拉菲兹回答说,“你应该了解我事前花了多少时间筹划这桩小型却高价的犯罪、而且让你来代替我出马我有多挫折,何况我还大老远跑来探视你的工作成果。你也知道我看到什么,我也能完全体谅。我再告诉你一次,如果我处在你的立场,我会跟你做出同样的事情。但我不是处在你的位置,小兔宝,我并不像你那样绑手绑脚。不幸的是,大部分的珠宝都被那对去度蜜月的新人带走了,不过,剩下来的这些翡翠绿袖扣也算是极品,而我不明白为何新娘会将这只美丽的镶钻梳子留下来?这里,你看,这是一把我渴望多年的古董银制烤肉叉子——它们会是世界最漂亮的拆信刀——至于这个精致的金烟盒,装你那些小根的苏利文烟最好不过了。”
拉菲兹将这些精品逐一陈列在车厢对面的沙发垫上,不过让我最高兴的不是这些价值不菲的财物,我最在意的还是第二回对澳洲队的板球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