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机

十年间写了四部小说,我并不多产。那些多产作家是否都有什么秘密武器,比如说一台特殊的打字机,来增加其产量呢?以下这个掺杂着黑色幽默的故事,描写了作者的妒忌。虽然此后也有几篇短的,这个故事比我以前的小说篇幅要长,表现出一种倾向——从此以后,你多半会觉得是在读中篇小说。本篇涉及到许多文化背景,如特鲁曼·卡波特、约翰尼·卡森和《明天》的剧本等,现在看来已过时,但是当我试图以现代内容加以替换时,小说却写不下去了。起初我甚感迷惑,后来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必须加进特鲁曼和约翰尼这样的人物。该小说与1983年十分吻合,它就是在那年出版的。

总之,如果定要现代的话,雕琢痕迹就太明显了。埃里克感到一阵刺痛,仿佛他触摸到一个漏电的开关或是踩到一条蛇。

他觉得皮肤冰凉,浑身战栗。

他一直在找一把餐椅。他那把旧餐椅——这个“旧”字用得相当准确——事实上,是他惟一的餐椅,昨天晚上已经毁了,被一个醉醺醺的体格壮硕的女诗人压成了碎片——她当时身体失去平衡,倒在了椅子上。坦率地说,“女诗人”一词对她而言实为溢美之辞。在埃里克的格林威治聚会上,这个商业味十足的女人,罗德·麦克库思,以她的几句歪诗——“我听见你的目光,我看见你的声音”,为那些猫啊、雨啊、海港灯光作赋,侮辱了全体宾客。“真糟糕。”埃里克暗自叫苦,窘迫之下还得奉承。

他的文学沙龙毕竟是有档次的,他要维护自己的声誉。《地铁快报》刚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集《诞生之后》,他对此标题的一语双关含义是十分得意的。他还为《乡村精神》杂志撰写月度专栏文章,评论超小说和后现代超现实主义作品。所以当这位“女诗人”不请自来现身于他的沙龙时,埃里克几乎下了逐客令。但她是《乡村精神》杂志编辑带来的,所以埃里克出于策略需要以及为了保持他的月度专栏,还是牺牲了他的标准。当那女人干巴巴地朗诵诗作而诱发咳嗽有所停顿时,埃里克马上从那个地板上的破坐垫上站了起来,朗读起他的短篇小说《猫粪》。稍后他目瞪口呆地凝视着那把惟一的餐椅残骸时,才意识到降低标准是大错特错了。

废品店离他家有一个街区,就在纽约大学附近。“废品”店真是名副其实。大学生们从那个干瘪店主那儿购买床铺和桌子。不过有时埃里克能在废品杂物堆里捡些便宜货,事实上他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写小说赚的钱少得可怜,他依靠在电影院外面卖卖T恤衫和从母亲那儿讨点施舍过活。

那个炎热而潮湿的下午,埃里克走进废品店。

“有没有适合你的东西?”满脸皱纹的店主问道。

埃里克满头大汗离得远远地说:“也许有,我只是随便看看。”

“那就随意吧,朋友。”那老头儿吧嗒着一支半英寸长的香烟,熏得黄黄的指甲需要修剪了。他斜眼看着一张赛马成绩表。

这屋子又长又窄,杂乱地堆放着一些废旧物品。这儿,在写字台上有面破损的镜子;那儿,有一个沾满灰尘的褥垫。当阳光照射到废品店里面时,埃里克摸索出一点门道了。

他用手摸摸一张脏兮兮的咖啡桌,它的几条腿已脱臼,安放在一个中间裂了缝的沙发上面。桌面上是肮脏的泡沫,刺鼻的臭气直冲鼻腔,真是一塌糊涂。

有厨房餐桌,甚至还看到一个肮脏的厨房洗涤盆,可是埃里克没发现餐椅。

他鼓起勇气来到迷宫最远的角落,被一根电灯线绊了个跟斗,狠狠地摔倒在一张水迹斑斑的梳妆台上。他拍拍身上的灰尘,眉毛上粘着蜘蛛网痒痒的。他面前是一堆落满灰尘的《解放》、《矿工》和《星期六晚邮报》等旧报刊,阴影里隐隐约约有个低矮、臃肿、笨重的物体。他一看那玩艺儿就发起抖来,好像摸到了蜘蛛窝,或者像听见骷髅散架的声音似的。

那东西太破相了,很倒他的胃口。所有那些圆形把手、长条形包边、装饰物、横杆之类的都堆在一起。它们能派什么用处呢?只是一堆缺乏鉴赏力的大杂烩,仿佛其主人为了装饰需要,便把这些多余的金属件黏合在一块儿。纯属某个狂热的机械师的艺术想像。真是莫名其妙,埃里克心想。这玩意儿肯定重达100磅。谁会用这个庞然大物打字呢?但他开始联想起来: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奥斯卡·王尔德、奥布里·比亚兹莱。对了,“黄杂志”。

他有了灵感。一台丑陋的打字机!尽管皮肤有些刺痛,他笑了起来。他想像着朋友们会怎样欣赏他的杰作。他要告诉他们他决心承袭波德莱尔的传统,成为一名颓废派艺术家。他会出人意料,用一台邪恶的打字机打出一部邪恶的小说来。他也许能开创一种流派。

“这个怪物要多少钱?”埃里克漫不经心地问。

“呃?什么?”那个废品店主的目光从赛马成绩表上转了过来。

“这台破机器,这台残缺不全的打字机。”

“噢,是那个,”那老头的皮肤带着菜色,头发看上去就像粘上了埃里克的蜘蛛网。“你指的是那个价值连城、不可替代的老古董?”

“不,我指的是这件歪七扭八的垃圾货。”

老头儿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冷冷地对他点点头:“40元。”

“40元?但它是垃圾货!10元!”

“40元。它不是垃圾货,伙计。这是做买卖。那个笨重的东西在我手里已有20多年了。虽然我不应该买下它,但是它包装得好极了,主人也不同意打开包装。20年时间,就算1年出2元钱占用地方。我真是慷慨大方,应该要价100元的。大佬儿,我恨死那玩意儿了。”

“那么帮你拿走,你应该付我钱。”

“我应该乐善好施,不过我不干。40元,今天就这个价,而且只对你,蚀本大甩卖。明天就涨到50元。”

埃里克个子高挑,一表人才,却又瘦得皮包骨。一位艺术家应该看上去像苦行僧,他对自己说,尽管事实是他别无选择。他的消瘦并不完全是苦行修炼造成的,而是忍饥挨饿的结果。他发现艺术不值钱,如果你说出真相,那就得不到回报。他怎么能指望这个社会制度鼓励说公正话呢!他住的公寓仅有一个街区远,但现在却好像长达一英里。他扛着买来的东西往回走,瘦弱的身体不堪重负。打字机的键盘顶着他的肋骨,控制杆直捣腋窝,双膝被压弯,手腕被勒得生疼。埃里克暗自寻思:全能的主啊,我为啥要买这东西?它何止100磅重,简直重达1吨!而且丑陋不堪!哦,天老爷,这玩意儿太丑了!在白天耀眼的阳光照射下,它看上去更糟糕。如果废品店老板开着电灯,他的顾客就能看清他们买的是啥玩意儿了。他心想:我真是个傻瓜,应该回去讨还我的钱。但在那老头儿柜台的后面,有一张告示。他曾用手指着上面的字句:“售出货物概不退换。”

埃里克热汗涔涔地踏上溅满乌粪的公寓台阶。说它是“经济房”更为确切。破裂的前门上安着把破锁;室内剥落的灰浆晃晃悠悠地从天花板垂下来;墙上的油漆均已龟裂剥落。地板隆起;楼梯倾斜;连扶手也东倒西歪。

屋里一股子卷心菜气味、刺鼻的洋葱味,还有令人恶心的尿臊气。

他爬上楼梯,陈旧的木板在脚下进裂弯曲,他很担心它们由于承受不了他的负重而突然断裂。三楼,四楼,他觉得比登上埃佛勒斯峰更艰难。一群穿宽松裤的青少年——他猜想是些强奸犯、盗车贼和拦路抢劫者——离开公寓时对他发出窃笑。楼梯上一个醉鬼瞪大血红的双眼,似乎以为埃里克扛着个酒精桶。

他终于跌跌撞撞地爬上七楼,差点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他双腿摇晃着走进门厅,却立刻叹了口气,并非因为负重而是出自他眼前的情景。

一个男子正气愤地敲着埃里克的房门:他就是房东,“铁屁股蛋”西蒙斯。这个绰号其实很不贴切,因为他走路时,两瓣屁股就像两大堆果冻在晃荡。他腆着个啤酒肚,脸上胡子拉碴的,嘴唇像爬着两条蠕虫。

埃里克在门厅里刹住脚步时,差点失手让打字机给掉下。他把头一缩,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西蒙斯又敲起门来,然后愤慨地转过他那大屁股,一眼看到猎物正在门厅里。“啊哈,你在那儿。”他翘起手指作枪口瞄准状。

“西蒙斯先生,见到您真高兴。”

“废话。听着,我可没那么想。我要见的是你的钱。”

埃里克把他的话吞进肚里,仿佛压根儿不知“钱”为何物。

“房租。”房东说,“就是你每月欠我的钱、现金、钞票。”

“但我已经给您了。”

西蒙斯怒目而视:“石器年代付的吧。我可不办慈善事业,你欠我三个月的房租。”

“我母亲病得厉害,我必须付她的就诊费用。”

“别用那个来搪塞我。你见你母亲的惟一原因,就是去她那儿讨几个子儿。如果我是你的话,早就想办法自谋生计了。”

“西蒙斯先生,求求您啦。我会还您的。”

“什么时候?”

“两个星期以后。只要两个星期,我就能卖掉‘星际旅行’牌T恤衫了。”

“你想好了,否则你将明白‘星际旅行’是怎么回事。它就是在大街上流浪。到时候我宁愿不要三个月的房租,把你踢出门去。”

“我保证。很快我就会拿到为专栏写作的付款支票。”

西蒙斯嗤之以鼻:“专栏写作?真是笑话。如果你算个热门作家,怎么就富不起来?你抱着个什么丑家伙?上帝啊,见了就讨厌。你一定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不,我买来的。”埃里克自豪地挺直身体,还带着点愤慨。但那东西似乎立刻变得重了两倍,压得他弯下了腰。“我需要一台新打字机。”

“你比我想像得更愚蠢。你是说用我的房租买来这堆垃圾货?我真想马上把你踢出去。两个星期为限。你最好准备好现金,否则就去路边阴沟里打字吧。”

西蒙斯说罢掉头而去。他笨拙地走下破损的楼梯,还甩过几句话来:“一个作家,笑掉大牙了。那我便是英格兰国王了。阿瑟·黑利是作家,哈罗尔德·罗宾斯是作家,朱迪思·克兰兹和西德尼·谢尔顿都是作家。而你——我的朋友,只不过是个懒汉。”

埃里克听着哈哈大笑声渐渐远去,考虑是作个聪明的反击呢,还是将打字机放下来。酸痛的双臂告诉了他该先干什么。他气呼呼地打开房门,回头凝视着买来的东西,感到十分困窘。他想,好吧,我总不能将它留在门厅里。为了将那玩意儿抬起来,他几乎闪了腰。他费力地进了屋,一脚把门踹上,然后仔细观察起他的起居室。那些破家具使他想起废品店,就是在那儿买来这些个劳什子。我真是一团糟,他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从何处搞到房租,怀疑母亲是否会借给他更多的钱。上次在她位于五十六大街的小屋内,母亲一直对他怒气冲冲。

“你这个挣扎在饥饿线上的艺术家,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埃里克,我哪里出岔子了?是我把你宠坏了,毛病一定在这里。我给了你一切,你不再是个嫩伢子了。你已年满35岁,得有责任心。你必须找一份工作。”

“去受剥削?”埃里克吃惊地回答,“自我贬值吗?资本主义制度就是堕落。”

他母亲摇摇头,失望地唠叨着。“但这个制度使我能借钱给你。如果你老爸从天堂的董事长会议室回家,看到你这副潦倒相,肯定会心脏病发作重新死去。我做错了。我的顾问说我约束了你的发展前途,他还说刚长出羽毛的小乌就得学会飞。因此我必须强迫你离开鸟巢。你不会再从我这儿得到钱了。”

埃里克叹着气,拽起打字机穿过起居室,把它安放在破烂、退色的厨房操作台上。本该把它放在餐桌上的,但他知道餐桌会承受不了重量而坍塌。即便如此,厨台也咯吱作响,埃里克屏息宁神,直到厨台停止抗议时,他才长吁一口气。

他看到生锈的厨房水龙头往下滴水,厨房的钟——虽然他经常重拨,现在还是快了半小时——从指针所在位置估算,大概2点半。他自言自语道:离喝酒时间还早了点,不过我有的是借口,有许多好借口。先前那个夜间聚会还剩下些廉价的苏格兰酒。他倒了一盎司,一饮而尽,喘息中品味那股暖流到达空空如也的肠胃中的幸福。

再也没啥可吃的了,他告诉自己,便又倒了点酒。这个鬼东西花掉了我所有用来买食品的钱。他想踢上它一脚,可是它却没在地板上,所以他就用手打了它一下,差点把手指给折断了。他痛得握着手指在房内团团转,嘴里骂骂咧咧的。为了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倒了更多苏格兰酒。

主啊,我的专栏文章明天要交了,但还没起头呢。倘若不按期交稿,我就会失去这份惟一稳定的工作了。

急火攻心的埃里克走进起居室,他那份古老而忠诚的《奥林匹亚》报,在门对面的貌似书桌的供台上搁着呢。每当有人进屋,第一眼看见的东西就是它。今天早晨他努力开始写专栏文章,但是那把破餐椅又使他分心,以至于找不出词来。实际上烦恼让他从工作中分心乃家常便饭。

现在他又一次面对空白书页,又一次大脑空白,一个字也跳不出来。他大汗淋漓,绞尽脑汁。再喝点酒也许有帮助,于是他走回厨房去拿杯子。随后又点燃一支香烟,还是没词儿。哎呀,这是我的老毛病。他一口气喝干苏格兰酒,心想艺术真是痛苦啊。假如不遭罪,他的工作就不会有价值。乔伊思遭受过痛苦,卡夫卡和曼恩也如此。伟大的炼狱!在厨房里,埃里克感到苏格兰酒开始发挥作用。灯光变得惨白,房间在他眼前倾斜,下巴一阵麻木。他伸出笨拙的手指,捋捋齐脖子长的一头浓密金发。

他厌恶地瞟了一眼厨台上的那东西。“你,”他说,“我敢打赌,你的键盘甚至都失灵了。”他抓过一张纸,“进去。”他转动压纸滚轴,却惊奇地发现纸喂进去十分顺畅。“哦,至少还来两下子。”他喝下更多的苏格兰酒,点燃另一支香烟。

他对专栏不感兴趣,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想出有关现代小说的任何理论。脑海里萦绕的惟一事情,就是两周后当西蒙斯来讨房租时该怎么办。

“真不公平。资本主义制度就跟我作对。”

这念头使他来了灵感。对,要写篇小说,要告诉世人他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标题已经想好,只有四个字:人间渣滓。他打了出来。

打字机的键钮比他预料得更为敏捷,非常顺畅,得心应手。埃里克感到欣慰的同时,又感到迷惑——因为键钮敲出的字比他输入的多。

他嘴唇发麻,俯身察看旧色带显示出来的字,大脑里先是一片空白,随即眼睛一亮。他把头贴得更近。明明刚才打的是“人间渣滓”,现在却成了“弗莱彻的小海湾”。

他不由得大吃一惊,皱起了眉头。难道他酩酊大醉到无法控制打字?难道酒精引起手指麻木而胡乱击键?不,因为如果他胡乱击键的话,出来的字句会狗屁不通。但“弗莱彻的小海湾”——尽管这些词汇不是他的主观意图,却也绝非狗屁不通。

他自言自语道,我的大脑在捉弄我。明明是在想这件事,但却无意识地变成另一种东西。苏格兰酒把我搞糊涂了。

为了验证,埃里克努力让混乱的大脑安静下来,全神贯注于他的手指。

他仔细地按动键钮,把想说的字打出来。那些字母噼里啪啦落在纸上,正好花去所需的时间。但问题还是出现了。他想打的是“短篇小说”,结果却变成了“长篇小说”。

埃里克顿时目瞪口呆。他知道不是这么想的。另外,他一直都写短篇小说嘛,从未试图——过去也从未练习——去写一部长篇小说。发生什么见鬼的事啦?带着受挫的情绪,他飞快地打下——“行动敏捷的棕色狐狸扑向懒狗”。

然而他所读到的文字却是:“如它一直所努力的,弗莱彻小海湾城设法在严酷的大西洋冬季中生存下去。”

再度全身发抖,像触到冰块一样。真是疯了,他心想。我从未听说过“弗莱彻的小海湾”,还有那个修饰句。太可怕了。极尽粉饰,华而不实。

震惊之余,他再度疯狂敲击键钮,盼望读到胡言乱语,祈祷自己尚未失去理智。

奇怪的是没有胡言乱语,这次他看到如下字句:“城镇居民像新英格兰海岸线一样坚韧。他们具有花岗岩般的性格,能抵抗大自然的惩罚;他们仿佛从沿岸那些不屈的岩石那儿学到了生存的本领,不屈不挠地抵御潮汐的冲击。”

埃里克感到害怕。他明知不曾打下如此字句,再者他决不会强迫自己打出不曾想过的东西。这些句子太糟糕了,冗长烦琐,我的天,矫揉造作的商业化语言。遣词造句纯属畅销书作者的煽情手法。

他义愤填膺,疯狂地敲打键盘,决心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那作家的矜持荡然无存。畅销书的低级趣味激励他去写篇专栏文章,抨击小说的无耻堕落,它们只是为了迎合最低级的平民口味。

但他读到的却是:“12月底的降雪遮盖了弗莱彻的小海湾,大地沉睡了,一片冰封。一月份,二月份。城镇居民们挤成一堆,蜷缩在家中的炉灶或壁炉旁边,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望着被迫聚在一起的熟悉的面孔。狂风在卧室窗口外怒吼,妻子丈夫们不久便互相生厌。三月到来,冰雪融化。四月接踵而至,大地复苏。和煦的春风唤醒了大自然,弗莱彻小海湾的人们也蠢蠢欲动,激情待发。”

埃里克跌跌撞撞走向苏格兰酒,这次他不用杯子了,直接把嘴套在了瓶口上。他浑身颤抖,翻肠搅肚,怕得要死。当索然无味的酒精从唇问滴漏时,他一阵晕眩,赶忙撑住厨台以免跌倒。精神错乱中,他觉得只有三种解释:其一,他疯了;其二,他醉了,就像楼梯上的醉鬼,产生了幻觉;其三,也是最难接受的理由,这台打字机非同寻常。

它的怪模样应该让人想到这一点。

仁慈的上帝!尖锐的电话铃声使他一惊,差点滑倒在厨台边。他努力稳住身体,蹒跚地朝起居室走去。他知道那部电话不久也要失去。两个月的期限,他没有能力去支付账单。生活到了这种地步,他怀疑这个电话是电话公司打来的,通知注销他的服务。

他摸索着拎起电话,迟疑了一下,说:“你好。”但他已说不上两个音节了,只剩下“……好”接着又稀里糊涂地重复着:“……好?”

“是你吗,埃里克?”一个男人带着鼻音响亮地问道,“你的声音有些异样,病了?感冒了?”《乡村精神》杂志编辑说。

“不,我正在写专栏文章。”埃里克试图控制住嗓音中的醉腔。“电话铃吓了我一跳。”

“在写专栏文章?听着,埃里克,我本应该婉转地告诉你的,但我知道你能够坚强地面对现实。忘了你的专栏吧,我不需要它了。”

“什么?你要取消我的——”埃里克觉得心跳加速。

“嗨,不止你的专栏,所有的一切,《乡村精神》收缩了,它失败了,破产了。真见鬼,干吗还转弯抹角?它玩完了。”

埃里克平时对编辑的陈词滥调很反感,不过今天以这样的方式被告知着实令他不知所措。“破产?”恐怖的洪水淹没了他。

“彻底破产了。知道吗,爱尔兰标准协会不让我注销这本杂志,坚持说这是一种逃税行为,而不是商业举措。”

“法西斯主义!”

“实事求是地说,埃里克,他们是对的。这是逃税行为。你应该明白我在财务上变的戏法。”

这下埃里克确认自己疯了。他不可能听到这种消息的——《乡村精神》杂志是骗子,在玩弄骗局?“你可不能当真!”

“嗨,瞧你,别想不开了,嗯哼?不是针对你个人的,这是商场。你可以另找一家杂志。赶快各奔前程,伙计。下次见。”

电话里突然转成挂断后的蜂音。他的脑袋里一片茫然,胃里翻江倒海。那个制度,那个制度又一次攻击了他。难道没有一样东西是神圣的,甚至艺术?把电话搁回座架,他无奈地搔搔悸动的前额。如果明天得不到支票,他的电话将断线,他会被撵出这个公寓。警方会在路边沟渠中发现他那饿瘪了的、憔悴的尸体。要么如此——埃里克不禁畏缩起来——要么他将不得不寻求一个稳定的——想到这里他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一职业。

他感到恐怖至极。向朋友们借钱吗?他听得见他们轻蔑的笑声……向母亲乞求吗?他猜想她会断然拒绝……

太不公平了!他曾发誓献身于艺术,现在却不得不忍饥挨饿,而那些畅销书作家却源源不断出产垃圾,成了百万富翁!哪里有什么正义!灵光一闪,他突然有了主意。做个垃圾畅销作家?那些低级趣味的作品不就是这么弄出来的吗?好,就在他的厨房里,静静地等在操作台上的是一台极丑而又绝妙的机械装置,片刻之前发疯似的冒出一大堆字来。

再次冒出惊人的词来,疯了吗?是的,他疯了似的相信,在他酒醉状态下发生的一切事实多于幻觉。

还是退一步好,他自言自语。否则的话我怎么付他房租钱呢?埃里克十分气馁,踉踉跄跄地朝酒瓶走去。再弄个烂醉如泥吧,又没有别的法子。

他凝视着那台奇异的打字机和纸上的词句。虽然那些字母现在由于酒精作用变得有些模糊,但毫无疑问还能辨认,更重要的是它们是实实在在的。

他喝了更多苏格兰酒,在麻木状态中随意敲击键盘,再也不对喷涌而出的词句感到吃惊。他认为这是精神错乱的结果,能够站在这厨台边打字,而不感到诧异。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很明显他正在把弗莱彻小海湾居民的激情和变态的惊人轶事,自动描述出来。

“是的,约翰尼,”埃里克对电视主持人说,带着谦虚的真诚微笑着。

“《弗莱彻的小海湾》是我脑海里灵光一闪的产物。坦率地说,其经过令人吃惊。我一生都等待着讲述这个故事,但是吃不准是否有那种天赋。这一天我有了机会,坐在那台虽然破损却忠实的打字机旁——我从废品店买来的,约翰尼。我穷困到那个地步。但是命运或幸运站在了我一边。我的手指好似在键盘上跳舞,故事情节喷涌而出。我没有一天不在感谢天老爷对我的恩赐。”

约翰尼轻松地用铅笔习惯性地敲打着写字台。电视演播室的灯光十分耀眼,埃里克穿着那套价值上千美元的鲨鱼皮西装,花了200美元设计的发型由于喷了定型水显得有点僵硬,他感到汗水在流淌。在晃眼的灯光中,他视周围,却看不到观众,尽管能感觉到他们十分认可他从乞丐到富翁的伟大成功。美国作证。总有一天铭记光荣的圣地上会刻上最受尊敬的圣人:霍雷肖·阿尔杰。

“埃里克,您太谦虚了。您不仅仅是我们国家最令人称羡的小说家,而且也是最受尊敬的文艺评论家,更不用提您有一部短篇小说荣获声名显赫的文学奖。”

声名显赫?埃里克暗自皱起眉头。嗨,说话小心点,约翰尼。说了大话,将失去听众。我还有一本书要卖呢。

“是的”,埃里克说,心里羡慕起主持人那精心梳理过的浅灰色发型来。“《乡村精神》杂志的鼎盛时期,当年格林威治村的好时光。成名之后就享受不到了。我想念华盛顿广场上的团伙们,想念我们聚会的咖啡屋和夜晚,朗诵小说,探索新潮,谈话到天明。”

见鬼吧我会怀念他们,埃里克心想。我所住的垃圾房,那个大屁股西蒙斯,让他伴着那些蟑螂和楼梯上的醉鬼吧。“乡村精神”?倒不如叫“乡村白痴”更确切些。文学奖?《地铁快报》每月都颁奖。是的,拿了奖金再贴上二角五分钱,可以买上一杯咖啡。

“您会意识到成功带来的优势的。”约翰尼说。

埃里克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说:“多了点物质享受而已。”

“您是一位富有的人。”

这个说对了,埃里克心想。精装本二百万美元;平装本四百万美元;拍电影二百万;从读书俱乐部还能搞上一百万;再加上卖给英国以及其他20个国家的海外版权,其总收入可达一千五百万美元。其中百分之十归他的代理商,百分之五给宣传策划人。扣除那些之后,“爱尔兰标准协会”也要伸手。不过埃里克一向精明,投资石油、畜牧业和房地产——他早就垂涎这些避税的防空洞了。他把欧洲之旅作为考察。他组建股份公司。他的房产、喷气式飞机和豪华游艇都列入成本开销。处于他这种地位的人毕竟需要私人空间去写作,为政府赚更多的钱。通过避税他到手九百万美元。尽管没考虑通货膨胀因素,这份40元的投资还不赖。但愿能找到一个办法多挣几百万。

好了,就别再贪心了。

“不过约翰尼;金钱不是万能的。哦,当然啦,如果有人要给我钱,我决不会把它扔进哈德逊河。”埃里克大笑起来,而且听到听众的反响很好。

他们的笑声是善意的,你可以断定他们也不会那样做。“但是,约翰尼,实际上我最欣赏的回报还是看到书迷们的来信。他们从《弗莱彻的小海湾》中获得的乐趣胜过我在物质上的成功。这是我们这一行当的宗旨——为读者服务。”

埃里克停顿了一下。采访十分顺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书销售顺利。

人们需要的是争论。

在耀眼的灯光下,他的腋下汗水直冒。他担心会弄脏而毁了那套鲨鱼皮西装,但立刻意识到随时能买件新的。

“我知道特鲁曼·卡波特说过,《弗莱彻的小海湾》几乎不是写出来的——它完全是用打字机打成的。他以前也好几次作过如此评论,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的话,我要说他以前也多次说过其他的事呢。”

听众们发出笑声,不过笑声中带着嘲讽。

“约翰尼,我还等着他承诺写的那部长篇小说呢,很高兴我没屏住呼吸在等。”

听众们哄堂大笑,充满了嘲讽的味道。假如特鲁曼在场的话,他们会向他扔石子。

“说老实话,约翰尼,我认为特鲁曼已经失去与读者群的联系,而这个群体在美国中部。我也尝试过写现代派小说,却使我感到窒息。现在人们需要的是内容丰富的小说,应充满魅力、浪漫、动作和悬念。芦狄更斯写的那种故事。”

听众们鼓掌表示赞成。

“埃里克,”约翰尼说,“您提到了狄更斯,使我想起另一个作家,他的作品在50年代后期深受欢迎,即温斯顿·戴维斯。要是我不知道您写了《弗莱彻的小海湾》,就会深信它是戴维斯的新作。当然啦,这种可能性不存在,因为戴维斯已逝世——死于一场悲剧性的翻船事故,当时他只有48岁。我知道事故就发生在长岛外面。”

“你提到戴维斯让我甚感荣幸,”埃里克说,“事实上并不是你一个人作此比较。他是我所崇拜的此类作家典范。他对作品中的人物和情节都倾注了深深的关爱,书中写到的新英格兰州的那些小镇均流芳百世。另外他的散文作品很丰富。我研读过戴维斯的全部作品,力图继承他的传统。人们需要真实、诚挚、人性化的小说。”

其实在书迷们开始把埃里克的书与戴维斯的作品互相对照之前,他根本没有听说过温斯顿·戴维斯其人。怀着疑惑埃里克去了纽约公共图书馆。费力地翻阅了戴维斯五六本书之后,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没有从头到尾读完一本书,都是些索然无味的垃圾,行文死板,但埃里克不得不承认有相似之处。《弗莱彻的小海湾》很像温斯顿·戴维斯写的书。埃里克离开公共图书馆时大皱眉头,他再次感受到那种刺痛。尽管相同的感觉在《弗莱彻的小海湾》成形过程中频繁出现,他却从未喜欢过这种感觉。

“最后一个问题,”约翰尼说,“您忠实的读者渴望着您的下一部小说,能否透露一点它的有关内容?”

“我很乐意,不过我有点迷信。我很忌讳在写作期间谈论它。但我能告诉大家,”埃里克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一下四周,似乎害怕有作为竞争对手的出版商潜伏在播音间里。他笑着耸耸肩说,“我想我可以说这句话。毕竟在几百万人当面听我声明以后,还有谁会剽窃一个书名呢?新书名叫《帕森的小树林》。”他听见从听众那儿传来一片狂喜的叹息。“故事发生在佛蒙特的一个小镇,并且——得了,我最好别往下说了。等到该书出版时,大家都能读到。”

“妙极了。”埃里克的代理商说,他名叫杰弗里·艾姆高特,虽然年约30岁,却由于操心,头发灰白稀疏。他经常皱眉蹙额,胃也麻烦不断。他行色匆匆,似乎总在跟时间赛跑。“十分完美。您对卡波特的评议——保证再销出十万册书。”

“我也这么认为,”埃里克此时已走出播音间,爬进一辆大型高级轿车。“但是您看上去不大高兴。”

那个“卡森”展览会是在下午晚些时候录制的,但浓雾使得看上去像黄昏时分。

“我们碰到了难题。”杰弗里说。

“我尚未看出有什么问题。来吧,喝点酒松弛一下。”

“弄坏我的胃吗?谢谢,哎哟不能谢。听着,我已跟您的经销经理谈过了。”

“我听说这事了。你们俩都过于担心。”

“不过您花钱似流水。那架喷气机、豪华游艇以及豪宅。您负担不起。”

“嗨,我有九百万美元,让我享受一点美好人生吧。”

“不,您没有那么多。”

埃里克瞪大双眼:“请再说一遍。”

“您没有九百万美元。所有那些欧洲之旅、马里布的海滩屋、巴艾米尼的房产都得花钱。”

“我还有投资项目,石油和畜牧业。”

“油井都已枯竭。牛群死于口蹄疫。”

“你在开玩笑。”

“我的胃可开不起玩笑。您有房地产的银行抵押货款,你的法拉利豪华车还没付过款呢。那架‘李尔号’喷气式飞机也没付款。您刚好破产。”

“我生活奢侈,好了吧?”

杰弗里叹了口气:“奢侈?是挥霍!您干的事已失去理智。”

“你是我的代理人。另外再为我做笔生意。”

“已经做了。您怎么啦?大脑是否丧失了记忆?一周以后,您的出版商要从您这儿得到一本最新作品。他出价三百万美元买断精装本版权。我交书。他给钱,那就是合同。难道您忘了吗?”

“哪那么有什么问题?三百万美元可以付我的账单。”

“但那该死的书在哪里?如果你不送出手稿,就得不到钱。”

“我正写着昵。”

杰弗里悲叹道:“仁慈的上帝啊,您是说还没完工?我问过您。不,我请求过您,赶快停止笙歌达旦,抓紧时间写出那本书,然后再过你的好日子。你怎么啦?所有那些女人,是不是她们吸干了你的精力、你的脑汁,还有其他什么?”

“从现在起,一周后你将得到那本书。”

“噢,埃里克,但愿我有您这样的信心。您想想看,写作就像拧开水龙头吗?它是工作。再设想写作中遇到障碍,患上流感之类的。不管是谁,能在一周内写出部小说来?”

“你会得到书的,我保证,杰弗里。不管怎么说,即使我动手晚了点,也没关系。对于出版商而言,我是摇钱树。他会放宽期限。”

“见鬼,你没在听我讲。一切都在于时间。新的精装本已经宣传出去了。数月前就该送出手稿加以排版了。《弗莱彻的小海湾》平装本的发行也和这部长篇小说连在一起,书店盼望同时进两本书。印刷商也在等待,宣传广告即将推出。假如你不送出手稿,出版商会认为你在愚弄他们,你就失去了媒介宣传。读书俱乐部也会生气,更不要说那些早已把你的新书列入目录的国外出版商了。他们都指望着你呢。埃里克,你还不明白。大生意,你不能毁了大生意哟!”

“不用担心,”埃里克以微笑消除他的疑虑,“一切都关照好了。今晚我和罗伯特·埃文斯共进晚餐之后,将着手工作。”

“上帝保佑你,埃里克。敲键盘吧,伙计,只管击键。”

“李尔号”喷气式飞机从洛杉矶国际机场升空。城市上空,埃里克在黑暗中向下眺望着那些星罗棋布的街灯和闪闪烁烁的高速公路。

开始写吧,埃里克极不情愿地作出决定。

机舱里传来沉闷的引擎声,他从一个橱柜里取出那台庞大的打字机。他不论上哪儿都随身带着它,惟恐它在没人侍候时会有什么闪失。

经过一番折腾,他把它安放在桌子上。他已下令让飞行员不要回到乘客舱。一块厚厚的隔板将驾驶舱与埃里克隔开。这儿好似他在哈德逊河岸上的府邸,埃里克可以在严格保密的状态下打字。

这项工作实在令人厌烦。当时在打《弗莱彻的小海湾》的结尾部分,他甚至没有面对键盘。他曾经看了一周的电视节目,同时让手指按下键盘上偶然碰到的任何字母。不管怎么样,它没有出差错,自动在编辑。每次节目结束时,他都看一眼这部奇妙的机器打下的最后一页,希望能看见“结束”两个字。直到有一天,那结束语终于出现在他面前。

在《弗莱彻的小海湾》取得成功后,他又开始打字。他选了《帕森的小树林》这个标题,虽然毫无热情,仍耐着性子打出20页稿子。他从自己的经历中得出的结论是:他从未喜欢过写作,与此相反他只喜欢谈论写作和被称为作家。写作的痛苦使他望而生畏。所以,每当他无所事事时。

写作就更加缺乏吸引力了。十分坦白地说,埃里克认为,我应该是位王子。

他尽可能久地推迟打出《帕森的小树林》。钱既然来得这么容易,他就不想遭受哪怕是一周的痛苦。虽然这一周时间他认为是必需的,以完成这部手稿。

但是杰弗里警告过他。不是没钱了吗?那么我最好重返金矿,回到那台下金蛋的打字机旁。作家的帮手称什么来着?秘书。对啦,那就是我对你的称呼,埃里克对那台不可思议的机器说道。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秘书了。他无法相信他实际上成了百万富翁——至少纸上如此——乘坐他自己的“李尔号”喷气式飞机,飞往纽约,出席“今天”发布会,“明天”发布会,然后在“早安,美利坚”节目上作秀。真难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

但这是真的。如果埃里克想要继续享受美好人生,他最好像魔鬼般地打字,花一周时间产出他的第二部书。

喷气式飞机急速穿越夜空。他将一张纸喂进他那“秘书”体内,感到枯燥无味,便啜饮一杯“香槟王”(以法国香槟之父修士命名),挑选出一盒《诸圣日前夕》,放进录像机。他一边观看屏幕上的孩子刺伤大姐姐,一边动手打字。

“第三章……拉蒙娜感到一阵狂喜。她还从未有过这种愉悦。她的丈夫,她的情人,也从未在她体内产生过这种心醉神迷。是的,那个送奶工人……”

埃里克打了个哈欠。他看见一个疯子逃出了疯人院,看见那个发疯的医生极力找出那个疯子。一个保姆尖声呼叫。那个疯子被追杀五六次,然而生存依旧,因为他实际上是个迪斯科舞者。

没看过键盘一眼,埃里克打着字。他旁边的稿纸渐渐堆高。他喝完了第5杯“香槟王”,《诸圣日前夕》录像片也已放完。他看了《异形》,一个被困住的穿着贴身内衣的女子与妖怪搏斗。在科罗拉多州的上空——埃里克事后估计发生事故的地点时——他瞥了一眼刚才打出的稿纸,突然发现上面纯属胡言。

他在纸堆中摸索半天,方才明白有半个小时里打出的东西简直莫名其妙。

他脸色苍白,目瞪口呆,差点呕吐。

“仁慈的上帝,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发疯似的打字,“小流浪汉皮普丢失了她的绵羊。”这便是他读到的句子。

他又打下去:“那只敏捷的狐狸。”后来读到的与这一模一样。

他乱打一气,面对着他的也就乱七八糟。

当他抵达拉瓜迪亚机场时,身边已有厚达2英寸的一堆狂乱而莫名其妙的东西,更糟糕的是打字机卡住了。他听到机器内部有令人恶心的吱嘎吱嘎的声音,键钮死死地动弹不了。他无法再打出哪怕是莫名其妙的东西。出毛病了,他边想边呻吟。仁慈的上帝,打字机坏了,失败了,完蛋了。

我们俩都完蛋了。

他试着使劲敲打键盘以松动它,结果全部努力只是伤了他的手。主啊,我最好小心点,搞不好会损坏内部更多的零件。醉醺醺的,他把一床毯子蒙在打字机上,然后费力地从飞机上搬下来,装进等候着他的轿车。直到第二天他也没在电视采访中露面。烈日高照,他擦了一把那张憔悴而胡子拉碴的脸,惊慌地对他的司机说:“去曼哈顿,找一家打字机修理店。”

穿行在卡车间,碰上了交通事故绕道而行,这趟差事花了两小时。最后把车停靠在三十二大街人行道的另一辆车旁,埃里克跌跌绊绊地抱着他的重物,朝橱窗里有修理字样的一家商店走去。

“我修不了这东西。”一个青年店员告诉他。

埃里克呻吟着说:“你必须给修一下。”

“瞧这里边的支撑臂,已经破裂。我没有这么奇怪的零配件。”男店员看着这台机器,被它极丑的模样吓住了,“我得焊上那支撑臂,但是老兄你看,这机器已破烂不堪,就像穿坏了的衬衫。你在肘部打个补丁,补丁边上撕裂了。你打上新补丁,别的地方又撕裂了。等你完工,这已经不是衬衫,仅看到补丁了。如果我焊接好支撑臂,电焊的高温会降低旧金属的强度,这个支撑臂的其他地方有可能破裂。你得来来回回地跑,直到都是焊接点为止。再说,像这种怪异模样,我可不想捣鼓。相信我,老兄,我弄不明白这玩意儿。你最好去找制造它的那家伙。或许他能修理,或许还备有配件。嘿,难道我不认识你吗?”

埃里克皱起眉头问:“你说什么?”

“难道你不出名?你不是在那个卡森秀上露过面吗?”

“不,你搞错了。”埃里克闪烁其辞地告诉他,旋即瞟了一眼他那只劳力士金表,发现差不多已到正午时分。仁慈的上帝,他已磨蹭了一个上午。

“我得赶时间。”

埃里克抓起破打字机,踉踉跄跄地走出大楼,向他那辆车子走去。街上车水马龙的喧闹声使他心力交瘁。

“去格林威治村。”埃里克不假思索地对等得不耐烦的司机说。

“在这种交通状况下?先生,正是中午,交通繁忙时间。”

埃里克胃里泛酸。他身体发抖,浑身出汗。好不容易赶到格林威治村,埃里克疯了似的指点着方向,一边还不停地看手表。差不多是下午1点半时,他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念头。噢,上帝,大概那地方已关门,大概那个家伙死了或者停业了。

埃里克已不抱希望。但是透过防风玻璃斜眼看去,他突然见到沿着大街的那个废品店满是灰尘的橱窗。还没等车停稳,他就蹿出汽车。尽管机器杆子刺痛了他,他紧紧抱住又笨又重的打字机,摸索到废品店那道吱嘎作响的门,双膝摇晃着走进那间龌龊、霉臭、狭窄的阴暗房子。

那个老家伙正站在那个老地方——埃里克上次进门时看到他的地方:弓着背站在一张破损的写字台旁,熏黄的手指间夹着根半英寸长的香烟,愁眉苦脸地面对一张赛马成绩表。他甚至还穿着那件纽扣掉光了的破绒线衫。像蜘蛛网似的头发,菜黄色的脸。

那老家伙从赛马成绩表那儿抬起头,目光盯住来客说:“售出货物概不退换。你没读过那张告示吗?”

拿着重物的埃里克几乎失去平衡,他难以置信地歪着头问:“你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我不会忘记那破玩意儿。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不退货。”

“我并不是来退货的。”

“那你为啥要把那见鬼的东西拿回来?仁慈的上帝,它太丑了,看见它我就无法忍受。”

“它坏了。”

“那是意料中的事。”

“我无法修好它。修理工连碰都不愿碰,他怕越弄越糟。”

“所以应当扔进垃圾堆。把它当废铁卖吧,分量够重的。你或许可以得到几块钱。”

“但我挺喜欢它!”

“你还没有吃够苦头吗?”

“那个修理工建议说造它的家伙也许知道如何修理。”

“如果母牛也长翅膀——”

“告诉我你在哪儿弄到它的。”

“告诉你这个信息,给我多少钱呢?”

“一百美元。”

那老头儿满腹狐疑:“我不想要支票。”

“给现金!以上帝的名义,赶快!”

“那么钱在哪儿?”

那老头儿捣鼓了半天。埃里克抽着烟踱来踱去,急得满头大汗。

最后老头儿哼哼唧唧地从地下室出来了,带来一张有潦草字迹的废纸片。

“在长岛上有一处房产,某个家伙死了,我想他是淹死的。让我们看看吧。”老头儿努力辨认那张废纸上的模糊字迹。“对了,他名叫温斯顿·戴维斯。”

埃里克抓牢那张破写字台,胃部在痉挛,心脏停跳好几次。“不,那不可能。”

“你是说你认识这家伙?这个温斯顿·戴维斯。”

埃里克的喉咙像堵住了:“我听说过此人,他是个小说作家。”他的嗓音显得嘶哑。

“但愿他没用那玩意儿写小说。情况正如你买下它时我告诉你的那样。我试着尽我所能让他们留下它。但是物主将死者的遗物一古脑儿变卖,他们不愿拆零,要么全部买去,要么一件不卖。”

“地点在长岛?”

“地址在这张纸上。”

埃里克一把夺过纸条,发疯似的抱起那台沉重的打字机,磕磕绊绊地朝门口走去。

“你不是说我能认出你吗?”老头儿问,“你不是昨晚在卡森秀上露过面吗?”

埃里克找到目的地时,几乎已是夕阳西下。在穿越长岛途中,他一直浑身颤抖。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读者要把他的作品与温斯顿·戴维斯的作比较。戴维斯一度拥有这台机器,也在它上面写小说。实际上是这台机器在创作,这也是埃里克与戴维斯的作品风格相似的原因。他们俩的小说属于同一位创作者。正如埃里克对此保密一样,戴维斯同样守口如瓶,显然从未告诉他的好友或家人。一旦戴维斯去世,他家里人认为这台旧打字机不会比垃圾更值钱,因此他们将它连同房子里的其他废品一起卖掉。倘若他们知道有关它的秘密,就一定会留下这只金鹅、这座金矿。

但是如今它不是金矿了,不过是一大堆垃圾,一件破烂的螺丝和杠杆组成的废物。

“那座府邸到了,先生。”一头雾水的司机告诉埃里克。

慌张的埃里克打量了一番那扇敞开的笨重的大门,那平坦宽广的草坪和通向雄伟楼宇的那条黑色路面的大道。它看上去像一座城堡,埃里克心想。

他小心翼翼地对司机说:“直接开到房子前面。”

他心里在打鼓:要是无人在家,要是他们想不起这件事怎么办?还有,如果别人住在那儿,会发生什么事?把打字机留在车里,他一边犹豫一边急急忙忙地迈步登上房子正面的大理石台阶,走向那扇巨大的橡木门。抖动的手指按下一个键钮,听见房内铃响的回声,使他惊讶的是很快有人打开房门。

眼前出现一位60来岁头发灰白的老妇人,穿着讲究,面容和善,表情令人愉悦。

她微笑着轻声问他有何贵干。

埃里克有些语塞,但那位老妇人温柔的目光鼓起了他的勇气,很快他便松弛下来,解释说他知道其丈夫的大作,慕名前来。

“您还记得他真是不胜荣幸。”她说。

“我曾住在本社区,如果我路过顺便造访,望您不会介意,想告诉您有关我对他小说的感觉。”

“介意?不,我十分乐意。少有读者愿意花时间表示关心。您想进屋吗?”

那座府邸对于埃里克而言就像个陵墓——冰冷,空荡荡的。

“您愿意看一下我丈夫的书房吗?他曾工作过的地方?”上了年纪的妇人问道。

他们穿过一个凉意袭人的大理石厅堂,老妇人打开一扇装饰华丽的门,做个手势指向那个神圣的书房。

真是神奇。这是一间高大、宽敞的屋子,四壁挂着价值连城的油画——围着一圈书架,又厚又软的地毯,硕大的窗户面向白浪翻滚的海洋——在那儿有三艘染上落日余晖的帆船,在傍晚的微风中疾驶。

但是房间吸引人之处是在其中央——一张巨大的闪闪发光的柚木写字台,就像圣坛中央的圣杯那样,台面中央有架50年代的科罗娜牌旧电动打字机。

“这就是我丈夫写书的地方,”那位老妇人自豪地告诉埃里克。“每天早晨8点一直写到正午。然后我们吃午饭,再去采购晚饭的食品,要么去游泳或乘帆船。冬天我们时常在海边漫步。温斯顿喜欢冬日的大海。他……我又在喋喋不休了,请原谅。”

“不,说得挺好。我能理解您的感受。他用过这台打字机吗?”

“每天都用。”

“我之所以问,是因为我有一天买了台破旧的打字机。它奇异的外型引起了我的兴趣。出售给我的那个人告诉我,您的丈夫曾经拥有它。”

“不,我……”埃里克胸口抽紧,心脏绝望地下坠。

“等一下,现在我想起来了。”灰白头发的妇人说道,埃里克屏住呼吸。

“那个丑八怪?”她说。

“是呀,就是那个模样。”

“温斯顿将它存放在一个橱柜里。我一直叮嘱他把它扔出去,但温斯顿说若是这样做他的朋友决不会饶恕他。”

“什么朋友?”这句话击中埃里克,如鲠在喉。

“对,就是斯图尔特·多诺万。他俩经常一起航海。有一天温斯顿将那台奇怪的机器带回家。‘这是一件古董,’他说,‘一件礼物,斯图尔特给我的。’哎哟,它对我来说就像垃圾。不过朋友就是朋友,温斯顿将它保存下来。他去世后,尽管……”老妇人的嗓音变了调,变得更加低沉,似乎要断裂了,“不管怎么说,我把它连同不需要的其他东西一起卖了。”

埃里克下车时,夕阳已经西下,浓厚而朦胧的暮色笼罩在他的周围。在位于长岛的这个奇异的海边村庄里,他呼吸着带有咸味的海洋空气。他望着一家店面上方的一块招牌:“多诺万打字机——新品和二手货——兼营重造或修复。”他的原计划是找到该店,乘该店明天上午营业时再来。但是令人吃惊的是,暮色中有一盏灯在该店窗户内发出暗淡的光。虽然门上挂着一块写有“停止营业”的纸板,但在拉上了的窗后面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在移动。

埃里克敲敲店门,有人拖着脚步慢慢地走过来。一位老年绅士走到窗后,拉开窗帘,看了埃里克一眼。

“关门了。”那老头在门窗内轻声地说。

“不,我必须见您,有要紧事。”

“关门了。”那人又说了一次。

“温斯顿·戴维斯。”

那个人影刚要转身,突然不动了。那位老年绅士又拉开窗帘朝外探视。

“刚才你提到温斯顿·戴维斯?”

“求求您啦,我必须跟你谈谈他的事。”

埃里克听见门锁开启声,那扇门摇摇晃晃地往里打开了。老头皱着眉头面对他。

“您是斯图尔特·多诺万?”

老头点点头说:“你说起温斯顿吗?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

“这就是我必须见您的原因。”

“那进来吧。”老头对他说,显得迷惑不解。他个子很矮,身体又弱,斜倚着一根木头拐杖。他身穿双排扣西装,系一根细细的丝绸领带,衬衫领口对于干瘦的脖子而言显得太大,身上一股子薄荷味。

“我要给您看样东西。”埃里克说。然后匆匆去汽车那儿又转回来,将那台奇丑的打字机搬进店里。

“怎么啦,这是……”老头惊愕地瞪大双眼。

“我知道,它是您送给温斯顿的礼物。”

“从什么地方……”

“我在一家废品店买的。”

伤心的往事使老头发出呻吟声。

“打字机坏了,”埃里克说,“我带到这儿请您修理。”

“那么你知道有关……”

“它的秘密,全部隐情。瞧,我需要它。如果修不好,我将陷入困境。”

“你听起来很像温斯顿。”老头的目光随着久远的回忆而混沌起来。

“有好几次当它损坏时,他大惊失色地跑过来说,‘合同,版税。如果你修不好,我就完蛋。’我便一次次把它修好。”老头充满了怀念地唠叨着。

“那您能为我修吗?我付您高价。”

“不,我的要价都是一样的。我刚要离店,老伴做好晚饭等着呢。不过这种型号是我的杰作,就算为了温斯顿,我也得琢磨它一下。把它放在柜台上吧。”

埃里克将打字机搁好,揉揉酸痛的手臂说:“我不能理解的是你为何不保留这东西,它可值钱呢。”

“我还有另外的机器。”埃里克惊得呆若木玛。

“另外,”老头说,“我总有足够的钱。富人们有过多的担心,温斯顿就是个例子。到头来他神经紧张,老在害怕修理过的打字机出毛病。这样便毁了他。但愿我没送给他打字机就好了。不过他待我挺不错,一直把所赚之钱的百分之十给我。”

“我也会的。求求您把它修好,帮帮我的忙。”

“那我得看看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老头笨手笨脚地修起来,捣捣这个,捅捅那个。他把螺栓都卸下来,又试试拉杆。

埃里克在旁边急得舔嘴唇,啃指甲。

“我知道什么坏了。”

“支撑臂裂了口子。”

“哦,那是个小问题。我有支撑臂配件,重新换上去很容易。”

埃里克舒了口气道:“那么如果您不介意……”

“键盘卡死是由于支撑臂破裂所致,”老头解释说,“但是在键盘卡死之前,这机器并不能打出你所要的字。它失去了创作功能。”

埃里克害怕得想呕吐,脸色苍白地点头称是。

“明白么,毛病就在于……”老头说,“这台打字机词汇量出了问题,它预存在内部的词汇用完了。”

埃里克强忍住不要尖叫。他心里默念道,决不能发生这种情况。“那么多放些词汇进去。”

“难道我不想这么做?然而一旦词汇用尽,我就无法输入新词。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反复试了好多次,最后还是失败了。因此我不得不再造个最新的。”

“那么造吧。不管多大代价我都会付给您的。”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已忘了诀窍。我曾经制造了五种成功的款式。但第六、第七款都失败了。第八款彻底失败后,我就停止了试验。”

“再试一试。”

“不行。你不知道它如何弄垮了我的身体,我已无能为力。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用完了掌握的每个词汇。”

“真见鬼,再试一试!”

老头摇摇脑袋说:“你可怜可怜我吧。”

在老头背后,那个柜台后面的工匠间里,埃里克见到一台其他型号的打字机,还有一些旋钮、杠杆、螺栓等。

“我出价一百万美元买那台打字机。”

老头慢慢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说:“噢,那台。不,对不起,那是我自用的。我为自己孩子造的机器。现今他们都已结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来探望我时,我的孙辈很喜欢摆弄它。”

“我加倍出价。”

埃里克想到哈德逊河边的豪宅,在马里布和巴艾米尼的房产,他的豪华游艇、喷气式飞机,他的欧洲之旅以及法拉利轿车。“见鬼!我出原价的三倍。”

他心想,再有6天时间,我必须完成新书。如果夜以继日地打字,就有时间干完那个活。

“你必须让我得到它。”

“我不需要钱,我只不过是个老朽,钱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我很抱歉。”

埃里克失去了理智,忙不迭地越过柜台冲向工匠间,抱起那台打字机。

老头试图从他手中夺回打字机,埃里克将他一搡,老头跌倒了,抱住了埃里克的腿。

“这是我的东西!”老头哀号道,“是我为孩子们造的!你不可能得到它!”

“四!四百万美元!”埃里克大吼道。

“把世界上所有的钱给我也不行!”老头紧抱住埃里克的腿不放。

“见他妈的鬼!”埃里克叫道。他把打字机放到柜台上,抓起老头的手杖,猛击他的脑袋,气咻咻地说:“我需要它!难道你不明白吗?”

他挥舞着手杖砸下去,一下,一下,又一下。

老头剧烈颤抖着,鲜血从手杖上滴下来。

店里一片死寂。

埃里克呆呆地看着自己干的事。他蹒跚地倒退了几步,扔下手杖,用手捂住嘴。

接着他醒悟过来。“打字机是我的了。”

他将碰过之物上的手印擦拭干净,把坏了的那台打字机搁在工匠问的桌上,换了另一台。他的汽车司机不会知道发生的事,有可能永远不知道。在长岛这个地方的一个小村落杀死一个老汉——几乎不会引起公众关注。是的,戴维斯夫人也许会回忆起她的傍晚来客,但她会将谋杀案与他联系起来吗?再说她根本不知道埃里克是何许人也。

他决定抓住机会。尽管战利品十分沉重,他还是抱起它,逃之夭夭。

他那个IBM词汇处理器搁在书房的办公桌上,纯属摆设。他从未使用过,不过需要用它来愚弄他的客人们,掩盖他组合文章的真实方法。他隐约听见车子离开府邸朝城里开去,便打开电灯,疾步走到办公桌前,把IBM处理器扒到一旁,将他的大救星放在桌上。还有六天时间,够了,他可以做完这项工作。伴随着大量的香槟酒和电视节目,随意打字后酸痛的手指关节会变得僵硬。尽管如此,他仍能干成。

他斟满一杯酒,实在需要它呀,打开电视机的“晚间节目”频道,然后点燃香烟。荧屏上出现《掠尸者》的字幕时,他拼命地打起字来。

由于犯下的案子,他一度感到动摇、恐慌和震惊。但是他有了另一款打字机,这样便可保住豪华游艇、喷气式飞机和三处房产。笙歌燕舞可以延续。

而今埃里克所考虑的问题是,省下了将要付给那老头买机器的四百万巨款。

带着好奇的冲动,埃里克瞥了一眼迄今为止打下的东西。

他不禁惊叫起来。

因为他胡敲乱打的结果,如他所料,变成别的内容,但并非那篇动情的散文《卡森的小树林》,而是大相径庭。

他打下的“看见杰克跑,看见吉尔跑,看见斯波特追那个球”成了“我为自己的孩子造的机器。现今他们都已经结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每当他们来探望我时,我的孙辈很喜欢摆弄它”。

他高声惊呼起来,盖过了打字的卡嗒卡嗒声,“看见斯波特跑上了小山坡,看见吉尔跟在斯波特后面追,看见杰克在追吉尔。”

半英里外的邻居被他的尖叫声惊醒。因为担心他会遭到谋杀,他们便报了警。州警破门而入时,却发现埃里克一边打字,一边尖叫着。

他们吃不准究竟哪种情况更糟糕——这个人还是那台机器。他们把他从那台怪异的打字机旁拖走,一位警察看了看纸。

“看见吉尔爬上树,看见杰克爬上树,看见斯波特对杰克咆哮。”

接着往下几行——警方很快发现这句话的意思——“看见埃里克杀害多诺万先生,看见埃里克用手杖敲那老头。看见埃里克偷了我东西,看见埃里克入狱。”

也许是灯光下的幻觉,也许是那台机器键盘的特异作用,不论何种原因,那位警察后来发誓说——他只告诉过妻子——那台见鬼的打字机当时好像露齿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