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六十节

“我们有两个人,卡里姆。我们一直都是两个人。”

卡里姆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低声说:“说吧,茱蒂特。告诉我一切。如果我要死的话,我想知道。”

年轻女人一直在流泪,两只手紧紧握着卡里姆的格洛克。

她的声音突然急促地响起。“在萨扎克,当妈妈明白魔鬼找到了我们时,她也明白我们将永远无法脱身……那些魔鬼会一直追捕我们,最后杀了我……于是,她有了个绝妙的主意……她想,他们永远不会找到我的唯一藏身之处,就是我双胞胎妹妹法妮·费雷拉的影子……就是融入她的生活……她觉得妹妹和我两个人,应该作为一个人来生活,不让任何人知道。”

“你妹妹的父母也是……同谋吗?”

茱蒂特轻轻笑出声来,眼里含着泪。“当然不是,蠢货……在拉马丁小学的时候,法妮和我就互相认识了……我们再也不想分开……于是,妹妹立刻就同意了……我们两个人,在完全保密的情况下,过着一个人的生活。但首先得永远摆脱杀手,必须让他们相信我死了。妈妈策划了一切,好让他们以为我们要逃离萨扎克……而她只是想将他们引到她的圈套里,那场车祸……”

卡里姆明白,十四年后他也中了圈套。他那作为警察而闪现的小小自负眼看就要在他手里破裂了。他能在几小时内追踪到法比艾娜和茱蒂特·埃洛尔的踪迹,只是因为他追寻的是一条有箭头指引的路线,一条在1982年就设计好来瞒骗老高约瓦和赛迪的路线。

茱蒂特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继续说:“妈妈骗了你们所有人,所有人!她从来没有疯过……她从没相信过什么魔鬼……她从没想过给我的脸驱魔……她选择一个修女来收集照片,是为了让人更容易发现她,懂吗?她看上去是在消灭我们的踪迹,但事实上,她挖了一条明显的深沟,好让凶手能一直跟踪我们,直到发现我们最终导演的好戏……也是因为这样,她利用了克罗齐耶,他真是像英式花园里的装甲坦克一样密不透风……”

卡里姆眼前又浮现出让他能够追踪到两个女人的每个线索、每个细节:受良心折磨的医生、被收买的摄影师、酒鬼主教、修女、吐火表演者、高速路上的老人……所有这些人都是法比艾娜·埃洛尔的引路石,是将高约瓦和赛迪两位父亲引向一场假车祸的路标。同时也在几小时内,将卡里姆引向高速公路服务站——茱蒂特生命的终结点。

卡里姆试图驳斥这种操控:“高约瓦和赛迪并没有跟上你们的踪迹。我调查的时候,没人跟我提过他们。”

“他们比你更谨慎!他们在追杀我们,只是我们侥幸逃脱了,相信我……因为,在我们策划好车祸前,高约瓦和赛迪就发现了我们,还想干掉我们……”

“车祸……你们怎么做的?”

“妈妈花了一个多月来准备。尤其是让车子冲撞到墙上,还要毫发未伤逃出来的那一招……”

“可是……尸……尸体呢?尸体是谁?”

茱蒂特露出讽刺的微笑。卡里姆想到了血迹斑斑的铁杠铃,想到了油罐和血滩。他明白法妮只是在复仇中支持她的姐姐,而真正的施刑者是她,茱蒂特,一个疯子,一个罪大恶极的泼妇。在水泥桥上企图杀死尼曼的肯定也是她。“妈妈读了当地所有的报纸,各种事故、车祸、讣告……她去医院、墓地到处打听。她要找到一具与我的身材和年龄相符的尸体。车祸前一个星期,她在离我们一百五十公里远的地方挖到一具被埋葬的小孩尸体,是个小男孩。这样就太好了。妈妈已经决定以‘茱德’的名字正式宣布我的死亡,达成她的欺骗策略。不管怎样,她要用尽全力轧烂尸体,轧到谁都无法认出来,甚至包括性别。”

她哽咽着发出荒诞的笑声,然后接着说:“卡里姆,你该知道……从周五到周日,我们一直和尸体待在一间屋子里。那小男孩死于摩托车车祸,已经血肉模糊了。我们把他放到装满冰块的浴缸里,然后等着。”

一个问题掠过卡里姆的脑袋。“克罗齐耶帮了你们?”

“从头到尾。他好像迷上了妈妈的美貌,他知道所有这些可怕的事。我们在小石屋里等了两天。妈妈就一直弹钢琴,她弹啊弹、弹啊弹……一直弹的是肖邦的奏鸣曲,好像是为了抹去这个噩梦……而我因为浴缸里腐烂的尸体,开始有些疯狂。隐形眼镜让我眼睛疼,钢琴键像钉子一样钉入我的脑袋,我的大脑快要爆炸了,卡里姆……我害怕,非常怕……然后,还有最后一个考验……”

“最后……一个考验?”

茱蒂特的环形卷发和清新气色让她看起来光彩夺目。她突然伸出食指,上面裹着绷带。“手指的考验。你应该知道,小警察,为了提取指纹,警察总是会用右手的食指。妈妈切了我的手指,借助一个安在皮肉里的金属销轴,将它安到尸体的手上。在布满血迹和到处是伤的手上,这只是其中一个伤痕。妈妈是故意割破他的手……她知道,在浑身的伤口中,这个细节会瞒混过去的。而指纹这一步是最关键的,卡里姆。不是针对警察,对于警察,妈妈的证词就足够证明我已经死了;这是针对其他人的,那些魔鬼。他们可能握有我的指纹,或者法妮的指纹,他们会去与他们掌握的出生文件作比较的……妈妈麻醉了我,用一把细长的刀操作的。我……我什么感觉都没有……”

警察闪过一个念头:雨中,裹着绷带的手抓着他的格洛克。“那晚,是你吗?”

“是的,小斯芬克斯。”她笑道,“我是去杀苏菲·高约瓦的,那个小婊子,她疯狂爱着她的男人,从来不敢揭露雷米和其他人……我该杀了你的……”泪水溅湿了她的眼睑,“如果我杀了你,法妮就不会死……但是我没能,没能……”

茱蒂特顿了顿,眼睛在自行车头盔下眨着。接着,她又压低声音急促地说:“车祸后,我立刻到盖侬与法妮碰头。她向她父母要求说要寄宿,住在拉马丁小学的顶楼……当时我们只有十一岁,但我们马上就能作为一个人生活了……我也住顶楼。那时,在登山方面我已经很有天赋了……我跟妹妹碰头都是爬房梁、翻窗户……真像只蜘蛛……从来没被人发现……很多年过去了。我们在任何情形下都能互相代替,课堂上、家里,还有与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分享食物,分享每一天,轮流替换,完全过着同一种生活。法妮是聪明的那一个,她教我读书,教我科学和地质学。而我就教她登山,带她认识大山、河流。我们两个组成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一种双头龙。”

有时,妈妈会来看我们,我们在山里碰面。她会给我们带些食物,从来不提我们的出身,或在萨扎克度过的两年。她认为这种欺骗是唯一能让我们幸福生活的办法……可我,我没有忘记过去。我一直随身带着一根钢琴弦,一直听降B调奏鸣曲,让我想起浴缸里小尸体的奏鸣曲……有时,我会猛烈地发狂……只有拉紧钢琴弦,狠狠割伤自己的手指。那时,我会想起一切,想起在萨扎克扮成小男孩时的恐惧,想起在塞特附近学习喷火的周日,想起自己手指被切掉的那一晚。

妈妈从来不想告诉我凶手的名字,那些追杀我们还轧死了我父亲的坏蛋。她也很担心我……我想她知道,总有一天我会杀了那些凶手的……我的复仇一下子就会爆发……只是可惜,出生文件这么晚才被发现,而老赛迪和高约瓦已经死了……茱蒂特闭上嘴,更紧地握着手枪。卡里姆保持沉默,而这种沉默是一种询问。

突然,年轻女孩喊叫着继续说道:“你还想我跟你说什么?说高约瓦哀求着招认了一切?说他们的疯狂行为持续了几代人?说他们自己还在继续调包婴儿?说他们打算让我和法妮跟大学腐朽种群的后代之一结婚?我们是他们的发明创造,卡里姆……”

茱蒂特欠了欠身。“他们是疯子……回不了头的疯子。他们想着创造完美的基因来源造福人类……因为自己创造的人群,高约瓦自以为是上帝……赛迪,他在仓库里养了上千只老鼠……那些老鼠代表了盖侬的人口……每只啮齿动物都有姓氏,你能想象吗?你明白他们疯到什么程度了吗,那些混蛋?切纳塞也来插一脚……他说高级人类的虹膜闪烁着特别的光芒,他绝对会在人类出生时就把好关,他在人类面前挥舞着瞳孔形状的火炬……”

茱蒂特单膝跪地,格洛克一直指向卡里姆。

她降低声音:“和法妮一起,我们狠狠给了他们一拳,相信我……第一天,我们先是杀小高约瓦。我们要让我们复仇也上升到他们阴谋的高度……法妮想到了摧毁生物标记……她说要彻底毁了他们,就像他们毁了盖侬孩子的身份一样……她还说,要把他们的尸体毁成反射光线,就像打碎的玻璃瓶,碎片会反射出无数光线那样……而我,我想到了藏尸地点:水、冰川、玻璃。肮脏的活儿都是我干的……是我让第一个混蛋开了口,用铁条、火、刀……接下来,我们把尸体嵌入岩石,去赛迪的仓库毁了一切……然后,在图书管理员家刻下了留言……一个署名茱蒂特的留言,好吓唬吓唬那些混蛋,让他们明白幽灵回来了……法妮和我知道,其他同谋会回到萨扎克去确认他们相信从1982年就知道的一个事实,就是我死了,并被埋在了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于是,我们就赶到那边,清空了我的棺材……并把在仓库找来的啮齿动物骨骸装进去……赛迪还给它们做了标记,这个变态的吸血鬼……”

茱蒂特大笑起来,又吼道:“我能想象他们打开棺材时的嘴脸!”她又转而立刻严肃起来。“他们应该知道,卡里姆……他们应该明白,复仇的时刻来临了,明白他们就要死了……明白他们将为自己对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家庭、我们姐妹所造的孽付出代价,还有他们对我做的,对我、对我、对我……”

她的声音渐渐停止。

黎明投射出珍珠白色的光线。

卡里姆嗫嚅着说:“那现在呢?你要怎么做?”

“跟妈妈碰头。”

警察想到那包围在布套和五颜六色的织物中的高大女人。他想到克罗齐耶,那个孤独的男人在那晚的最后几个小时肯定找到了她。这两个人会被关起来的,早晚的事。“我要阻止你,茱蒂特。”

年轻的女孩冷笑起来。“阻止我?可是我拿着你的枪呢,小斯芬克斯!你动一下,我就杀了你。”

卡里姆走近她,试图挤出微笑。“一切都结束了,茱蒂特。我们会照顾你的,我们……”

当年轻女孩扣扳机的时候,卡里姆已经拔出他一直别在背后的贝瑞塔——那把他用来制服光头党的贝瑞塔,最后的杀手锏。

他们的子弹交叉而过,两声巨响回荡在黎明里。卡里姆没被打中。但是茱蒂特向后退去,像被舞蹈节奏带走了。她踉跄了几秒钟,胸口已经被染红了。

年轻的女人松开手枪,蹒跚了几步,然后摔下一片空无。卡里姆似乎看见她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他突然吼叫起来,跳过岩石,冲过去看茱蒂特——这个二十四小时内,他关注她胜过世界上一切的女孩——他现在知道了。

他看着染血的人影顺着河流漂走。尸体漂远,碰上了法妮·费雷拉和皮埃尔·尼曼的尸体。

远处,炽热的太阳划破绵延的大山,升了起来。但是卡里姆没有留意,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太阳能照亮幽闭在他心灵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