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天,下午三点十五分

汉克在家里无事可做,就拨通了查理·扬家里的电话号码。扬夫人接了电话,说她丈夫已经去工作了。在假期里,验尸官的办公室里总是挤得满满的。很少有哪个圣诞节会不发生一起自杀就平静地过去,谋杀案件的数字也总是在上升。今年更是泛滥成灾,尸体数目总计达到了去年的两倍。这个世界的很多人都在享受他们的周末,而警察、消防员、验尸官和那些维持国家运转的人们却还在工作。

侦探没有给查理打电话,而是决定亲自去找他。打电话经常不被人重视,即使警察也不例外。当你站在一个人面前时,他是很难拒绝的,何况他和查理是好朋友。

因为接待处一个人也没有,汉克走到靠门的墙上挂着的电话旁,拨通了查理的电话分机。没有人接,他就坐在休息室的一把椅子上,希望自己不至于白跑一趟。过了几分钟,查理回来了。

“跟我来,”这个矮个子的韩国人说,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看着侦探。

“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已经为古德温的案子忙了一个上午,我正准备出去吃点儿午饭。”

他们并肩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汉克透过玻璃看着尸体解剖室。

“看起来今天你的房子已经满了。”

“简直是一个恶梦,”查理说着,打开了他房间的门。

“我们不得不把尸体藏在当地的一个殡仪馆,从新千年开始到现在,那里的地方还没用完。”

汉克盯着不锈钢桌子上劳蕾尔·古德温的尸体,她看上去内脏已经被掏空了。

“那是什么?”他指着天平上的一些器官说。

“肺,”这个病理学家说着,戴上一个带有透明塑料防护罩的帽子,盖住了眼睛和嘴。

“我发现了肺水肿的迹象。在典型的溺水死亡中,白色的或带血的液体出现在鼻孔、嘴及呼吸道,因为胸部的压力使它们流出来。但肺水肿不是特异性的,过量吸毒导致的个体死亡也可以有肺水肿。”

“这就是你们的结论?”

“让我解释一下,”查理说着,打开了他的面罩。

“溺死是经过排除所作的诊断,我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排除所有死亡的其他原因。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不能肯定。看看她的手,这叫洗衣妇现象。”

“那么她是溺死的,对吗?”

“所有这些只是说明她泡在水里已经超过两个小时,我估计应该是三到六个小时。”

“应该再精确点,”侦探说,他深沉的声音在房间回荡。

“你知道我们有两件杀人案,死亡时间是至关重要的。就这点而言,这种模糊的陈述会导致无罪宣判。”

病理学家把手放在屁股上。

“你以前处理过溺水的案子吗?”

“有过一个,”汉克说。

“有些老年人吃了太多的药片,然后就淹死在浴缸里。我们没有选择,只能按杀人案调查。浪费时间。”

“让我解释得更清楚一点儿,”查理说。

“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能如实地说我们假定这个人是溺死的,并且我们得出结论的唯一办法是采用排除法,排除其他一切可能的原因。如果这位女士是溺死的,我们认为这不是一个意外。CSI送来了毒理学报告,它就在你身后的桌子上。”

汉克拿起报告,然后又扔在桌子上。

“我已经看过前期报告了。我希望他们能够对比那些没有确认的指纹。其中一个肯定是那个女管家的,另外一些不属于这个家里的人。”他吃吃地笑起来,“我们应该雇用那个女管家,她的工作做得胜过我们大多数调查犯罪现场的警官。”

查理在尸体上面移动着放大镜。

“看看她胳膊下面的擦伤,她不是无法独立行走,就是丧失了意识,然后被别人拖着走的。我的猜想是她是在其他地方被杀死,然后被扔到了游泳池里。”

侦探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

“发现了什么毒品,她是死于毒品吗?”

“很可能,”查理说。

“我们以前从没见过这么纯的海洛因,它的浓度比亚洲走私进来的高浓度海洛因还要高百分之五十。配制的成分里还有可卡因。”

“经典的强效兴奋剂?”

“这种混合物谈不上什么经典。我们还发现了相当数量的马钱子碱,目前把可卡因和马钱子碱混合在一起的毒品商已经不多了。无论你信不信,我们以前见到过。当然这种现象很少,大多用在麦角酸二乙基酰胺里面。但我保证他们没有用过这种类型的马钱子碱,他们制造这种东西面临着很多难题。”

“马钱子碱可以被当做杀虫剂,对吗?”汉克说。

“你可以在机务本段买到它。”

“不是这种,”查理弯起眉毛说。

“这种比商用马钱子碱要高级得多,并且在杀虫剂中没有发现除商用马钱子碱之外的其他添加剂。它是从一种叫做圣·伊格内丁斯豆的植物中提取出来的,使用这个名字是因为这种植物引起了耶苏会的注意,但它实际上是在十七世纪被两个法国药剂师发现的。在中国,它作为一种药物享有很高的声誉。”他弯下腰,取出劳蕾尔·古德温的大脑,把它放在切片机旁边,以便以后把它制成切片。

“好,这儿还有另外一种有意思的成分,米托蒽醌。实验室花了好长时间才确认了它,所以它没有出现在早期报告中。”

“到底什么是米托蒽醌?”

“是一种用来治疗多发性硬化症的注射剂。另一件有意思的事情是,如果你大幅降低使用剂量,并且除去其中的一些管制药品,这种混合物可能具有治疗作用。”

“你在骗我吗?”汉克说,他觉得这个病理学家太疯狂了。

“听我说,好吗?让我们假设这个凶手患有多发性硬化症,传统的治疗方法无能为力了。一个医生给他开了米托蒽醌以阻止病情的发展,所以这个服用它的人的病情反而日益加重了。而海洛因能帮他减轻痛苦。吗啡和海洛因具有几乎同样的作用,但除非你去医院治疗,否则你得不到它。可卡因可以使人增加精力,也可用作止痛药。不知为什么,他们觉得马钱子碱也能对他们有所帮助。”

“那么你认为凶手可能患有多发性硬化症?”

“可能,”查理说。

“但如果他因为治疗原因使用它,他可能需要一个药剂师或药理学家为他制作。古德温夫人的死已经证明,这种错误的组合是致命的。”他的手机震动起来。

“我会去那儿的,”查理对他妻子说着,走到了房间的后面。

“我说过我三点会去接凯利的,你需要做的只是保证她有钱去溜冰场。我又忘记去自动取款机取钱了。”

汉克避开了病理学家的谈话。他的话触发了他的一些想法。使用注射器的那个人就是凶手吗?这是一个合理的假设,但凶手做的事情没有什么是合理的。

再过四年,这位侦探就五十岁了。除了肝脏和多余的二十磅体重,他顺利地通过了体检。自从他妻子和他离婚后,他就再没有过性生活。他经常租一些淫秽电影,通过做爱来确认那玩意儿还好用。他曾经和一个漂亮的女士约会,她是丹尼酒馆的服务员。尽管他们还没有在一起睡觉,但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他们每个星期六晚上都去跳舞,除非工作上有什么事情。但这个女人现在被他气疯了,因为他一连三次没有按时赴约,她不理解一个谋杀侦探的生活,他在自己的婚姻中也遇到过同样的问题。他打算下个星期给她买一部手机,这样他就能在工作缠身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她总是唠叨他肥胖的腹部,说如果他们做爱的话,他一定会犯心脏病。

最大的问题是他的记忆力,他目前经历的是最坏的情况。大多数侦探都随身带着掌上电脑,他们甚至把计算机放在汽车里。上面也发给他一台掌上电脑,但他从没有时间去搞清楚怎么使用它。紧挨着他的电脑的是一台用了二十年的史密斯·科罗娜打字机。当每个人的电脑都崩溃或感染病毒的时候,他的同事开始咀咒,像疯子一样到处乱转,想就近找一个技术人员,而汉克则在一旁幸灾乐祸。

“过时的汉克,”正像他们所称呼他的,他不必担心那一类的事情。他的档案柜里装满了打印的报告,原始文件,逮捕记录的复印件,还有在他的警官生涯中处理的每个案子的完整记录。尽管某些特定的文件不允许他带出办公楼,但他每年都藏在箱子里运出去,存放在他的车库里。

病理学家又回到他的桌子旁边,他搬来一些设备,好让侦探更近地观察尸体。

“好,让我们继续。就像我在现场对你说的,我几乎肯定你的被害人在进入水中之前就已经死了。凶手把她脸朝下拖到水池里,这时她前额一定被擦伤了。我已经检查了所有可能的地方,只发现了这一处注射点。”他将放大镜放在她左臂的血管上。

“她没有显示出上瘾的迹象。你看,她是一个健康的女人。她的肌肉很谐调,她小腿的尺寸与胳膊和躯干相比,说明她不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就是一个跑步锻炼的人。那个叫波特的女人身体状况也非常好。凶手一定是被喜欢运动的女人迷住了。”他停下来喝了一口可口可乐,又把杯子放在不锈钢桌子上面,紧靠着他的手术刀,是锯子和其他仪器。一个打开并且吃了一半的烤牛肉三明治就放在它旁边。

“苏珊娜·波特被注射了同样的东西吗?”

“是的,”查理说。

“我们给她做了初步的毒理学化验,但还没有时间进行尸体解剖。我们在古德温的案子上进展比较大,是因为有注射器里的样本。”

“那么这两个女人是被同一个人杀的?”

“看上去是这样,”他漠不关心地回答。

“当然我们还要排除吸毒过量的可能。这就像我们小时候看到的‘掺了毒药的万圣节糖果’,记得吗?你的父母让你玩‘不请客就捣蛋’的游戏,但你吃不到糖果。现在任何东西都必须密封起来,否则孩子们甚至不能放进自己的篮子里。只有当事情变得缓和时,父母们才开始找剃须刀片。”

汉克挤出一根牙签放在嘴里,“我们为什么要谈论万圣节?”

“你太无礼了,你知道,”查理说,他的感情受到了伤害。

“我在圣诞节的时候为你的案子在这里工作,而你却不能礼貌地听我说话,你们这些家伙都是一路货。”

汉克开玩笑地抬起手做了一个祈祷的动作,“请原谅,噢,上帝保佑死去的人们。我再也不会打断你了。”

“我说到哪儿了?”查理咕哝着说,踩了一下地板上的一个踏板,把录音带倒了回去,他每次做尸体解剖都要录音。

“万圣节糖果?”

“好,”他说,在录音之前又按了一下停止按钮。

“有些疯子想杀死那些使用毒品的人和医生,这种毒品被今天这一代人叫做糖果——毒品。但毒品商可能并不知道这一批产品里面都含有什么成分。”

汉克糊涂了,“但你说过被杀的两个女人都不像是吸毒者。”

“她们不是我们通常看到的那种,”他解释说:“有人可能出售这种混合物用做减肥。这两位女士想保持体型,这从她们的身体状况就可以看得出来。比如说她们的体重开始增加,一个朋友介绍一个人到她们家,她们付钱,然后这个人给她们注射。这个人可能是医生或者护士,或者只是假装专业人员的人。卫生局认为这种节食诊所有很多问题,但他们关掉一个,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开办这些诊所的人一般不会被正式承认,所以有一部分转入了地下。”他回头看了一眼尸体,叹了口气,“我觉得我们应该把精力集中在解剖尸体上。我看你一定是要到什么地方去。”

“不,”汉克拉着查理的工作服说:“你刚才说的很有道理,查理,告诉我更多的东西。”

他摘下手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然后示意汉克也坐下。他们一坐好,查理就探过身去,显得非常兴奋,“我妻子建议我写一起神秘的谋杀案,你觉得怎么样?很不错的设想,是吧?”

汉克皱着眉,“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这个人告诉她们这种治疗还在实验阶段,但很快就会通过食品及药物管理局的批准。上层妇女们顿时感觉精神振奋,她们的食欲被抑制了,因为她们无意中服用了甲安菲他明。如果这种事情是偶然发生的,那么注射场所就不会被发现。就像你知道的,除非你经常使用,否则不会留下痕迹。然后来了一个疯子,决定通过在药品中投毒杀死这些漂亮的女士。”查理从盘子里抓起他的三明治咬了一口,“对不起,”他说:“想让我请你吃点午餐吗?”

侦探叹了口气,恨自己刚才鼓励查理进行自己的推理。看着一个人吃烤牛肉三明治,而劳蕾尔·古德温的肝脏就在几英尺旁的盘子上,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谁在药品中投了毒?”汉克问道。

“可能是那个节食医生的多疑的妻子。”

“太好了,查理,”汉克说着,站起来打断了他的推理。

“如果你说对了,我们会发给你一枚奖章。我需要的是让你提供一些信息,帮助我找到那个狗娘养的。如果你还有关于古德温的事告诉我,现在就说。我要准备逃走了。这里又是吃的,又是死人的内脏。”他说着,从验尸官手里夺过三明治,放进了塑料袋里。

“等会儿再吃你的午饭吧。”

查理笑了,然后回到尸体旁边。

“我没有在她的胃里发现任何东西,这是又一个支持吸毒过量的因素。人们第一次注射海洛因,通常都会呕吐。米托蒽醌混合在里面的一个副作用是使人恶心,而犯罪现场的警察没有在房子里发现任何呕吐物。我在她的牙齿和下颌中发现了呕吐的食物,一种成分是燕麦,另一种是糖。很可能是早餐的残留物。她要么是午餐时间死,要么就是因为某种原因没吃东西。”

“你对死亡时间最精确的估计是什么时候?”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无法给你一个准确的时间,”查理说,他的嗓音提高了。

“你们这些家伙总是逼我们做不可能的事,我把它确定在两到六个小时。我觉得沙利文有作案的嫌疑。”

“其中的一起,”汉克对他说。

“你把他抓起来了吗?”

“没有。”

“那是个错误。”

“我知道,”汉克说着,抓起报告把它攥在手里,“他是卡罗琳·沙利文的弟弟。”

“卡罗琳是个好女人,”病理学家说:“我觉得有些奇怪,你让她在犯罪现场那样走来走去的。但是,嗨,我懂什么?我做的只是把它们切成片儿或方块。她很漂亮,你又是单身,不是吗?你为什么不带她出去吃晚饭?你们俩不在一个部门工作?”

汉克很为卡罗琳着迷,尽管他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她怎么会要他这样一个老糊涂呢?如果他去追她,就会破坏他们的友谊。

“有性交吗?”

“没有,”查理对他说:“无论如何,我怀疑这点也许能证明什么。因为被害者和嫌疑人正在约会,他们很可能发生了性关系。你准备把游泳池抽干吗?”

“是的,”侦探说着,转过身打开了门,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劳蕾尔的遗体。他曾经被那个缓刑监督官的感情遮蔽了他的判断,现在应该为这个躺在桌子上的内脏被掏空了的女人伸张正义。从现在开始,他跟卡罗琳谈话时应当保持更多的克制。

汉克走到走廊的一半时,又回到房间。

“噢,你知不知道,实验室有没有对我们从沙利文和波特家的车库里取回的汽车进行检查?”

“拿不准,”他回答说。

“但你必须给他们打个电话。他们像我们一样,在室外工作。那天我和哈罗德·萨根一起吃午饭,他气得暴跳如雷,好像上面正在讨论削减他们今年的预算。他说那是因为县议会的人头脑迟钝,不懂得受害人和罪犯的汽车必须作为证据处理。我会打电话和萨根打个招呼。他们很可能要到这个周末的时候才能着手检查汽车的问题。鉴于那辆法拉利的价值,萨根把它锁在了我们的仓库里。你见过它吗?”

“见过了,”侦探不满地嘟囔着说,“实验室里的一个家伙可能还开过它,这就是他们写报告拖拖拉拉的原因。”

“不要看什么都不顺眼,”查理对他说:“你该满足了。大家没有故意磨蹭,所有这些谋杀发生了没几天。如果有六具无名尸体搁在那里,你会是什么感觉?”

汉克只听到了病理学家所说的几个字,他仍然在苦苦地思索着与药剂师有关的事情。他谢过了查理,就离开了。他突然想起来卡罗琳的母亲曾在一所专科学校里教化学。

他来到停车场他那辆黑色的维多利亚皇冠旁边,钻到里面,他想起了童年生活的片断。他看到自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透过客厅的落地窗看着孩子们在街上玩。他坐在钢琴旁,用粗短的手指拼命地弹奏着乐曲。他的母亲是一个有造诣的钢琴家,父母相信,只要经过适当的努力,他们的孩子可以做任何他们所希望的事情。他现在想知道,尼尔·沙利文的母亲是否对此也抱同样的态度,想教她的儿子学习化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