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很久以前,遥远的地方有个花园

即使寻找到另一个伊甸园,我们也无法完全乐在其中,更无法永远待在那里。

——亨利·凡代克

麦克尽可能跟上萨拉玉,他们出了后门,经过一排枞树,走上通向花园的小径。走在神秘的萨拉玉身后,犹如跟踪一束阳光。光线从她向四方散射开,然后又在多处映照出她的形象。她的本性很是飘渺虚幻,影像、色调和形态都流动不驻。麦克心想,怪不得那么多少人都在讲述她时丧失了信心。显而易见,她总是那么出人意料。

麦克此时集中注意力,不让自己偏离小径。等他绕过那些树木,第一次见识了在一块面积还不到一英亩的土地上,不知为何竟同时容纳了绚丽多彩的花园和果园。事实上,麦克期待一个修剪整齐、有条有理的完美的英式花园。但这根本不是!

此处色彩一片混乱。他的目光试着从这凌乱之中寻找到某种秩序,但没有成功。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朵在随意中种植的蔬菜地和百草园中怒放,形形色色的植物都是麦克从未见过的,令人迷惑、诧异,却又浮现出难以估量的美丽。

“从上面看它是碎片。”萨拉玉背对着他,语气欢快地说。

“什么?”麦克心不在焉地问。他的心思还在设法应付和抑制视觉的凌乱,以及色与影的变幻。每走一步,刚刚尽收眼底的景致刹那间就发生了变化,生出另一番面貌,无穷无尽。

“碎片……那些被看作简单而有规则的东西,实际上由重复的形状构成,不管怎么放大都是如此。碎片简直无限复杂。我喜欢碎片形状,所以到处使用。”

“在我看来一团糟。”麦克低声嘀咕。

萨拉玉停下脚步,转头看着麦克,脸上则喜气洋洋,“麦克,谢谢你。多么令人惊喜的赞扬啊!”她环视花园,“这正是它的特征——一团糟。不过,”她回头看着麦克,露出微笑,“它也是碎片形状。”

萨拉玉直接走向某种草本植物,拔掉其中一些叶球,然后朝麦克转过身。

“你看,”她说话的嗓音听起来更像音乐,“吃早餐时‘老爹’不是跟你开玩笑?你最好把这些绿叶嚼上几分钟。要是你懂我的意思,他可以抵消你先前无法控制的本能‘活动’。”

麦克轻声笑了,拿过绿叶来开始细细的咀嚼。

“我知道,不过这些绿叶味道真好。”他胃里开始有点翻腾,他本来想找回进入这个荒园后失去的平衡,现在的翻腾只会帮倒忙;这东西尝起来还不错:薄荷的味道加上以前可能闻过却无法辨认的某种香味。他们走着,他胃里的低吼渐渐平息下去,方才无意中咬紧的牙关慢慢放松。

他默默无语,努力跟紧萨拉玉在花园里漫走,渐渐发现自己轻易就让纷繁的色彩分了心。醋栗红和朱红、橘黄和酒黄,被银白和紫红以及无数的绿色与褐色阴影分隔开。色彩那般令人迷醉,令人兴奋。

萨拉玉似乎全神贯注地做一项特别的工作。正像她的名字,她如同一股顽皮的旋风飘来荡去,麦克根本搞不清楚她在往哪个方向吹拂,要紧跟着她实在困难。他想起自己跟着南进购物中心时也有类似感觉。

她在花园里穿来穿去,剪下各种花草交给麦克拿着。这个临时凑成的花束越来越大,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从未闻到过的馥郁,那么沁人心脾,他简直想品尝一番。

他们最后打开园中小工具间的门,把花束放进去。麦克此前可没注意到这个工具间,它被隐藏在疯长的灌木丛中。这里有葡萄藤,还长满在他看来纯是野草的植物。

“做完一件事情了,”萨拉玉宣布,“但还有件事要做。”她递过铲子、耙子和长柄镰刀,还有一副手套。她飘出去,踏上一条长满杂草的小径,小径似乎通向花园尽头。一路上,她不时放慢脚步,摸摸这株植物,碰碰那株花,嘴里同时哼着前一天夜里把麦克吸引住的那首难忘的曲子。麦克拿着那些工具,顺从地跟在后面,一边为四周景象惊叹,一边注意别让她在视野里消失。

当她停住脚步时,麦克只顾下张望,差点撞到她身上。眨眼之间,她换了装束,已是一身干活儿的衣服:非常合身的牛仔裤、一件工作衫,还戴了手套。他们所到之处可能曾是果园,可麦克不敢肯定。不管怎么说,他们驻足的地方时一片开阔地,三面是桃树和樱桃树,中间是开着紫色和黄色花朵的瀑布般的灌木丛,看得他都目瞪口呆了。

“麦肯齐,”她指着那美极了的“瀑布”,“请帮我清理中间这块地。明天我要在这里种植非常特别的东西,我们今天得做好准备。”她看着麦克,伸手问他要长柄镰刀。

“你不是开玩笑的吧?这么僻静的地方,这么美的花。”

可萨拉玉就跟没听见一样。她没有再作解释,转过身开始毁坏那个鲜花盛开的艺术作品。她好像不费什么力气,就把那些植株连根割下。麦克耸耸肩,戴上手套,把她这一通摧残的剩余物耙成堆。他拼命想跟上她的节奏。她可能一点都不累,可对他来说就是苦活了。二十分钟之后,这些植物都被连根割掉,地面看起来俨然成了花园里的伤口。麦克在堆那些树枝时划伤了手臂,留下几道伤痕。他气喘吁吁,满身大汗,但干完活儿还是令人兴奋。萨拉玉也停下,仔细检查他们的劳作成果。

“你不感到高兴吗?”她问。

“该高兴的时候我才高兴。”麦克带着讽刺的语气回答。

“啊,麦克,但愿你能明白。这不是一般的劳作,而是有特殊用意。而且,”她对他露出了微笑,“我只做这种工作。”

麦克倚着耙子,环视花园,目光落到自己手臂上红一道紫一道的伤痕上。

“萨拉玉,我知道你是创造者,但你也创造有毒的植物、蜇人的荨麻,还有蚊子?”

萨拉玉回话时,似乎带来了一抹微风。

“麦肯齐,创造出来的东西只能接受既定的存在方式,然后才逐渐形成不同的特征。”

“这样的话,你是说你……”

“……创造了一切确实存在的东西,包括你认为是坏的东西。”萨拉玉把他要说的补充完整,“但当我创造它时,它只是善,因为那正是我的存在方式。”在继续做自己的工作之前,她似乎想要一个屈膝礼。

“可是,”麦克并不感到满足,继续说,“为何那儿多的‘善’后来都变成了‘恶’?”

萨拉玉顿了顿才回答:“你们人类在自己的眼里是如此渺小,真的看不到自己在创造中的位置。由于选择了独立这条没有前途的道路,你们甚至都不明白正是自己拖累了整个创造。”她摇摇头,风的叹息穿过了附近的树木,“确实非常可悲,但不会一直这么下去。”

他们享受了片刻沉默,麦克从他们驻足的地方回头端详能看得到的各种植物。

“这么说来,这个花园里也有有毒的植物?”他问。

“哦,是的,”萨拉玉大声说,“它们属于我最偏爱的东西。有些碰一碰都很危险,比如这个。”她把手伸向附近的灌木,折下一根枯枝一般的东西,灌木的树干上只零零落落长出几片小叶子。她把那东西递给麦克,麦克举起双手躲避,怕碰到它。

萨拉玉笑了起来,“有我呢,麦克。有的时候碰它时安全的,有的时候碰它是安全的,有的时候则必须小心提防。这就是探索的神奇和刺激,你们把这称为‘科学’——去识别和发现我们藏起来不让你找到的东西。”

“为什么要藏起来?”麦克问。

“为什么孩子喜欢捉迷藏?问一问任何有热情去探索、发现和创造的人。藏起那儿多奇妙事物,就是一种爱的行为——它时人生旅程中天赋的礼物。”

麦克小心翼翼伸出手,接过那根有毒的细枝。

“假如你没对我说碰这个很安全,它就会让我中毒吗?”

“当然!可是如果是我让你碰,情况就不一样了。对于任何被创造的东西,自治往往意味着歧路。在一种爱的关系中,自由包含信任和顺从。因此,假如你听不见我的声音,明智的做法就是花时间去理解植物的本性。”

“那么,到底为什么要创造出有毒的植物来?”麦克边问边把树枝还给她。

“你是先假定有毒便是恶,所以这样的创造没有意义。许多类似所谓‘坏的植物’往往包含出乎人想象的治疗功能,而当它们与其他东西合在一起时,往往成为化腐朽为神奇的基础。人类对世界的理解并不透彻,去擅长断言事物的好坏。”

专为麦克安排的短暂休息显然已结束。萨拉玉将一把小铲子塞给麦克,把耙子拾起。

“我们准备使用这块地,必须把这些奇妙植物的根都挖出来。这是挺苦的活儿,但值得一做。别让这些根出于天性伤害我们将要播下的种子。”

“好吧。”麦克嘟哝道。他们俩并排跪在刚刚清理过的土地上。不知怎的,萨拉玉能把手伸到土地深处去根的末端,不费力气就把它们拔了出来,她把那些短的留给麦克。麦克用小铲子挖土,用力把它们扯出来。然后,他们一起把根上的土甩掉,把根扔到麦克此前耙出的树枝堆里。

“过一会儿我会把它们烧掉。”她说。

“你刚才不是谈到人类喜欢在没有透彻认识世界的情况下断言事物的好坏吗?”麦克问,他正甩着另一把树根上的土。

“是的,我要特别谈到知善恶树。”

麦克问:“知善恶树?”

“没错!”她说道,“现在,麦肯齐,你将会明白,为何吃了那棵树上致命的果实对你们人类如此具有毁灭性。”

“我真的从未多想这个。”麦克说,对聊到的话题产生出极大的兴趣,“真的有一个实实在在的花园吗?我的意思是,有伊甸园?”

“当然。我对你说过,我对花园很偏爱。”

“那会令一些人感到苦恼。有许许多多的人都认为这仅仅是一个神话。”

“哦,他们的错误还不算不可救药。神的荣耀往往隐藏在许多人的神话传说里。”

“我的几个朋友可怖这么认为。”麦克说这话,和一束特别难挖的树根较上了劲。

“没关系,我本人很喜欢他们。”

“我很惊讶。”麦克有点嘲讽地说,朝她笑笑。

“好吧,那么,”他用力的把小铲子插进泥里,抓住铲子上的树根,“给我讲讲知善恶树吧。”

“我们吃早餐时谈论的就是这个话题。”她回答,“让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当事情降临到你头上时,你如何确定它是善还是恶?”

麦克思忖片刻,然后回答:“哦,我还真没怎么想过。我估摸着,当我喜欢它,当它让我感觉不错或给我安全感时,我会说它是善的。相反,我会称引起痛苦或让我付出沉重代价的情况为恶。”

“这么说来,它是非常主观的东西?”

“我猜是这样。”

“你对自己的分辨能力有多大的信心?你确实能识别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吗?”

麦克说:“坦率地说,当有人威胁我的‘善’时,我习惯于表现出适度的激愤,你知道,我觉得那‘善’是我应得的。但除非某事或某人影响了我,我不敢肯定我有任何符合逻辑的证据,来确定什么是真正的善,以及什么是真正的恶。”他停下,顿一顿,喘口气,“好像都是相当自私和以自我为中心的。而我这方面的成绩也不那么令人欣慰。有些事物我一开始以为是善,后来却变得具有可怕的毁灭性,而有些事物我以为是恶的,却变得……”

没等把想法都说出,他就犹豫起来。萨拉玉插话进来:“这么说是你自己决定善恶的。你成了法官。使事情变得更为混乱的,是你确定为善的东西会随着时间和情况的改变而改变。因此,当你的善恶观念与你的邻人发生抵触时,争论和争斗由此出现了,甚至会爆发战争。”

萨拉玉说话时,身上移动的色彩暗淡下来,黑色和灰色混入并遮蔽了彩虹。

“要是没有绝对的现实,那么你就失去了任何进行判断的基础。这只是语言问题,人们也可以把‘善’字换成‘恶’字。”

麦克表示同意:“我明白问题可能出在什么地方。”

“问题?”萨拉玉站起身面对着他,差不多是在呵斥。她显得很忧虑,但他知道这不是针对他。

“确实如此!选择吃那树上的果实而把宇宙撕成两半,使精神与物质脱离开来。他们在自己的选择中驱除了上帝的气息,于是就失去了生命。我要说那才真成问题!”

萨拉玉说到激情洋溢处,身体就会渐渐从地上升起。但此时随着她在地面站住,她的嗓音又变得轻柔清晰:“那是一个极为悲哀的日子。”

差不多有十分钟,两人都不说话,只是干着活儿。麦克继续挖树根,把它们扔进树枝堆,但内心却忙于理清她话中的含义。最后,他打破了沉默。

他坦白地说:“现在我能看出来了,我花费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和精力试图获取自己认定为善的东西,不管是财物、健康,还是退休等等保障。我还付出了大量的精力去担忧我认定是恶的东西。”他长叹一声。

“你说出了真相。”萨拉玉温柔地说,“记住这一点。这使你们在独立状态中扮演上帝。那就是你们中的一部分不愿见到我的原因。当你们杜撰出善和恶的目录时,你一点都不需要我。但假如你们想要终止这种谋求独立的疯狂意愿,就肯定需要我。”

麦克问:“有什么弥补的方法吗?”

“你们必须放弃依照你们的条件决定善恶的权利。这是不得不接受的苦果,只选择居于我之中。你们必须对我有足够的认识,信赖我,学会留驻于我固有的善之中。”

萨拉玉转向麦克,至少他感觉她这么做了。

“麦肯齐,我们用‘恶’这个词描述‘善’的缺席,正如用黑暗描述光明的缺席,或者用死亡描述生命的缺席。对恶和黑暗的认识都只能在与光明和善的关系中完成,它们并不真的存在。我是光明,我是善。我是爱,我之中没有黑暗。宣布独立,其后果是置身于恶,因为从未这里分离,你们只能依赖自身。那就是死亡,因为你们已和我(即生命)分开了。”

“哎呀,”麦克大声喊道,愣愣地坐了片刻,“这番话确实很透彻。不过我也明白要放弃独立不会是件轻松的事情。这可……”

萨拉玉再次接过他的话头:“……举个例子来说,善可能是患上癌症或是去收入,甚至失去生命。”

“可这话能对患癌症的人或失去女儿的父亲说吗?”麦克语调夸张地反问,其语气比他想要的多了一些讽刺味道。

萨拉玉安慰他:“啊,麦肯齐,你不觉得我们也把他们放在心里吗?他们每个人都处于还未讲述出来的另一个故事的中心。”

“可是,”麦克使劲用铲子挖着地,感觉自己已经失去自制,“梅西就没有受到保护的权利吗?”

“不,麦克。还是受到保护是因为她被人爱,而不是因为有受保护的权利。”

这话稳住了麦克。不知怎么回事,萨拉玉刚才说的这番话似乎把整个世界翻了个个儿,他正挣扎着想找个立足点。

“那么……”

“权利是陷入困境的人需要的,这样他们就不必去发展关系了。”她接着说。

“可要是我放弃……”

“那么你将开始见识居于我之中的奇观和奇遇。”她又打断了他。

麦克越来越懊丧。他亮开了嗓门说:“可是,我就没有权利……”

“不被打断地说完一句话吗?你没有这个权利。实际上没有。但只要你认为你有这个权利,当有人即便是上帝,打断了你,你肯定要责怪对方。”

他惊呆,站起身盯着她看,不知是该发怒还是发笑。萨拉玉朝他微笑。

“麦肯齐,耶稣并不拥有任何权利,他自愿做仆人,依赖他与‘老爹’的关系生活。他放弃了一切,因此凭借依赖上帝的生活,他打开了一扇大门——让人能过上自由到可以放弃权利的生活。”

就在这时,“老爹”提着两个袋子出现。她走下通向花园的小道,走近时面露微笑。

“哦,你们俩谈得很愉快,我没猜错吧?”她对麦克眨眨眼。

“愉快极了!”萨拉玉大声说:“你猜得到吗,他说我们的花园一团糟——这不是很完美吗?”

她们俩都对麦克眉开眼笑,麦克却怀疑自己是否被戏弄了。他的怒气在消退,但他仍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烧得厉害。两人似乎都没注意到。

萨拉玉迎上前吻“老爹”的脸颊。

“你一贯如此,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我需要麦肯齐在这里做的都完成了。”她转向麦克,“麦肯齐,你真是讨人喜欢。谢谢你做的这些苦活。”

“我真的没干多少。”他表示了歉意,“我的意思是,看这乱糟糟的样子。”他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四周,“但真的很美,萨拉玉,这里充满了你。尽管还有许多活儿需要去做,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就像在家一样,待在这里很舒坦。”

另外两人听了,相视而笑。

萨拉玉朝他走来,直到进入他的个人空间。

“你本该这样,麦肯齐,因为这个花园就是你的灵魂。一团糟的就是你!我和你一起,我们有目的地在你的心里工作。它既荒芜又美丽,还在不断完善。对你来说似乎是一团糟,但我看到的是从出生、成长到继续存活的完美图景——一个活生生的碎片形状。”

她的言语几乎完全冲垮了麦克的矜持之堤。他又看了看他们的花园(他的花园),他真实一团糟,但同时却超乎想象,非常奇妙。除此之外,“老爹”在这里,萨拉玉喜欢这一团糟,简直匪夷所思。他再度提高了警惕,不让自己已有点不安分的情感喷涌出来。

“麦肯齐,要是你不介意,耶稣想带你去散散步。我把午饭打了包,供你们在外面野餐,这样你们就不会挨饿。这些吃的可以让你们坚持到午后茶点时间。”

就在麦克转身接过装午餐的纸袋时,他感觉萨拉玉悄悄走过,经过时吻了他的脸一下,但他没有看到她离开的身影。他觉得能看见她的轨迹,就像风一般。植物们依次弯腰,像是在礼拜。等他转回身,“老爹”也消失不见。他朝木工房走去,看看能否找到耶稣。

他们像是去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