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西行险途 第十一章 杰瑞·布雷索之死
01
六岁那年……那才是真正的起点,爸爸,当时引擎吱吱嘎嘎开始启动,才最终将他拉进这间奥特莱酒馆。那天,背景是大声的萨克斯吹奏的音乐。六岁。小杰克那时六岁。起初,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父亲送他的玩具车上——玩具车的造型模仿伦敦出租车,沉甸甸的像砖块一样,在父亲崭新办公室光滑的木质地板上轻轻一推,就能一路滑到房间对面。夕阳渐暗,上小学是八月过完后才会发生的事,全新的出租车玩具像一台坦克车般轱辘辘地在沙发背后的地板上滑动,冷气吹送的办公室里洋溢着安适满足的悠闲气氛……今天的工作都已结束,没有一通电话不能明天再打。杰克顺着地板的长木条将玩具车一推,萨克斯的独奏掩盖了硬橡胶轮胎滚动的声响。黑色小车子撞上沙发一角,转向一旁,然后停住。杰克爬过去,这时摩根叔叔已坐进沙发另一头旁边的一张椅子。屋里的两个男人都捧着酒杯,再过不久,他们会放下酒杯,关掉唱机和扬声器,一起下楼去开他们的车子。
当我们都还六岁住在加州而且没人会变成奇怪的东西。
“这萨克斯是谁吹的?”他听见摩根叔叔这么问。半像在做梦,摩根叔叔熟悉的嗓音似乎和以往不同,有什么沙沙的东西藏在里面。小杰克将手放在出租车玩具上,冰冷的触感仿佛冰块而非钢铁。
“德克斯特·戈登啊,就是他。”杰克父亲的嗓音一如平常慵懒友善。杰克扶着玩具车,在地上滑来滑去。
“听起来不错。”
“《老爹玩管子》,这张老唱片挺不错的,你说是吧?”
“那我得去找找了。”这时小杰克觉得自己弄懂摩根叔叔的声音哪里奇怪了——摩根叔叔其实一点都不喜欢爵士乐,他只是在爸爸面前假装喜欢而已。杰克从小就知道这件事,爸爸竟然看不出来,他觉得他有些迟钝。摩根叔叔根本不会去找什么《老爹玩管子》的唱片,他只是在讨好菲尔·索亚——但菲尔,索亚看不出来的理由也许跟其他人一样:一般人根本不会花心思多注意摩根,斯洛特一眼。头脑顶尖而野心勃勃的摩根叔叔(“精明得像豺狼,狡猾得像律师”,莉莉这么形容他)在世人面前缺乏存在感——你的目光很自然会忽略他。小杰克敢打赌,摩根叔叔小的时候可能连班主任老师都记不太住他的名字。
“你想想,这个吹萨克斯的到了那边会怎样。”摩根叔叔说。这是头一次杰克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他的声音和刚才一样虚情假意,不过倒不是这份虚假让小杰克握住玩具车的指尖绷紧僵硬——而是“到了那边”这几个字像教堂钟声似的敲进了小杰克脑袋里。因为“那边”就是小杰克做梦时会去的地方。他一听就知道了。爸爸和摩根叔叔已经忘记他还在沙发后面,他们就要开始讨论那个地方了。
爸爸也知道“白日梦国”的事。小杰克从来不曾对爸爸或妈妈提过,他做白日梦的时候都会去个地方,但是爸爸竟然知道那里,就肯定是因为他也去过——就这么简单。接下来,小杰克了解到,爸爸会帮忙维护白日梦国的安定,有什么根据他说不上来,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另一方面,出于某种同样无从解释的理由,将白日梦国与摩根,斯洛特联想在一起时,不知怎地就让小杰克感觉很不安。
“嘿,”摩根叔叔说,“这家伙一定会迷倒那边的人,对不对?搞不好还会给他封个焦枯平原公爵之类的头衔呢。”
“嗯,倒不一定。”菲尔·索亚说,“除非他们像我们一样喜欢他才有可能。”
可是爸爸,摩根叔叔又不喜欢他。 小杰克心想,突然明白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一点都不喜欢他,他是假装的,他觉得那音乐太吵了,他觉得那音乐会侵犯他……
“噢。我已经了解了一些事情,菲尔。可是真的,你知道吗——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教我见识这些事情的恩情。”他说出“恩情”两个字时,嗓子里好像夹杂着烟雾和玻璃破碎的声音。
然而小杰克简直欣喜若狂,那些小小的警示征兆,只不过让他愉悦的心情稍微沾上污点。他们在讨论白日梦国,那就表示白日梦国里发生的事都有可能是真的,真是太神奇了。两个男人讨论的内容超越了他能理解的范围,因为大人的词汇太艰深了,然而小杰克满足于白日梦国带给他的惊奇和喜悦,何况就算不全听得懂,六岁的小杰克也大到足以了解他们谈话的方向。除此之外;另外一半让他开心的原因是,他发现,原来这是个他和父亲共享的秘密。
02
“有些事情我想先搞清楚。”摩根叔叔说。
小杰克觉得“搞清楚”这三个字好像三条缠在一起的蟒蛇。
“他们那边用的是魔法,就像我们这边有物理学,对不对?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个以农业为主的君主国家,使用魔法,而不是科学。”
“没错。”菲尔·索亚说。
“而且我们能够推论,他们已经这样过了好几个世纪,生活形态从来没什么改变。”
“除了政权更替,大致是这样没错。”
接着摩根叔叔的声音变紧了,他克制着兴奋的情绪,说话的尾音有些飘忽。
“咳,先别管什么政权不政权的。想想我们能造成什么改变。我知道你会说——而且我一定同意你,菲尔——我们在魔域里已经干得不错,所以对于要如何将改变引进魔域中,必须非常谨慎。我对这个观点一点意见都没有。因为我也这么想。”
小杰克感受得到父亲的沉默。
“好吧。”斯洛特往下说道,“我们这么想吧。首先,我们站在一个对自己有利的立场,然后我们可以将好处散布出去,分给跟我们站在同一阵线的人。这样不会牺牲我们的优势,但对于随之而来的利益,我们也不是贪心的人。我们欠他们人情,菲尔。看看他们为我们做了什么。我认为我们在那里能够扮演协同两个世界的重要角色。倘若将这边的能源灌注到他们的能源中,一定会产生超乎想象的壮观成果,菲尔。而且最后我们会在他们面前建立起慷慨的形象,当然我们确实也是慷慨的人——这对我们也不会有坏处。”这时的摩根叔叔很有可能扬起眉头,两只手掌叠握着。
“当然啦,全盘的计划我还没想得很清楚,你也晓得。不过老实说,我觉得这种合作关系值得付出努力。菲尔——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把电力带过去,从此我们将产生多大的影响力?要是我们把现代化武器带给那边适合的对象呢?你能想象吗?我相信成果一定很了不起。非常了不起。”
沙发旁传来他汗湿的手心拍挤在一起的声音。
“我不愿在你还没考虑清楚前就逼你决定,不过,我认为是时候来想想刚才提的那些事了——站在魔域的角度,好好思考如何深化我们的参与。”
菲尔·索亚仍旧不发一语。摩根叔叔又拍一次手。沉默的菲尔终于开口,他不置可否地问:“你的意思是,要深化我们对魔域的参与?”
“我认为我们应该朝这方向发展。我可以巨细靡遗地跟你解释,菲尔,但我想应该没那个必要。想必你也记得跟我一样清楚,在我们还没一起去魔域前,公司惨兮兮的样子。嘿,当然,靠我们自己的努力,或许也有机会达到这种成就,不过就我自己来说,我倒很感激再也不用替那些身材走样的脱衣舞娘或是永远红不了的二线小明星当掮客。”
“慢着。”杰克的父亲说。
“例如飞机,”摩根叔叔说,“你觉得飞机怎么样?”
“等等,先冷静点,摩根。我有很多想法,显然是你还没想过的。”
“我向来乐意倾听新的意见。”摩根的语调又变得雾茫茫了。
“好。我觉得我们对自己在魔域里的行为必须非常谨慎,搭档。我认为任何大规模的行动——任何我们所造成的结构性改变—一—都有可能回头反咬我们一口。凡事有因必有果,而且有时候那些后果可能不是我们乐见的。”
“例如什么?”摩根叔叔问。
“例如战争。”
“太夸张了,菲尔。我们没见过任何……除非你指的是布雷索……”
“我说的就是布雷索。那难道会是巧合吗?”
布雷索?小杰克感到纳闷。他听过这名字,可是印象很模糊。
“拜托,那跟战争比起来差得远了。简单地说,我不承认那之间有任何联系。”
“这么说吧。你记不记得,很久以前,一个‘陌生人’如何暗杀了魔域的老国王?你听过这件事吗?”
“大概听过。”摩根叔叔说。小杰克又感受到他假惺惺的语气了。
父亲的椅子发出磨地声——他把搁在桌上的腿放下,身体向前倾。
“那次暗杀引发了一场小型战争。老国王的追随者必须想办法压制一场由几个贵族策动的叛乱。那些人在战争里看到机会,乘机接管权位,扩展势力——他们扣押土地,掠夺财富,消除异己,从中发了大财。”
“嘿,公道点。”摩根插嘴,“这件事我也听过。但那些人也是为了让混乱的政局稳定下来不是吗——有时候人不得不强势点,要有所行动。我看得出来。”
“我同意,我们没什么立场去评判他们的政治。不过,请听听我的想法。那场小战争在魔域持续了大约三个星期。战乱中大约有一百人丧生。也许没那么多。但有人告诉过你,那次战争是何时发生的吗?哪一年?哪一天?”
“没有。”摩根叔叔不服气地咕哝一声。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在我们这边,正好和德国入侵波兰是同一天。”父亲的语音暂歇。沙发背后的小杰克抓着他的黑色出租车玩具,无声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胡扯。”摩根叔叔终于回道,“他们的战争导致我们的战争?你真的相信这种鸟事?”
“没错。”杰克的父亲说,“我相信魔域里一个小小的动乱,无形中会在我们这边引发长达六年的战争,造成数百万人身亡。我确实相信。”
“呃……”小杰克感觉到摩根叔叔的恼怒和即将爆发的情绪。
“不只如此。我和魔域里很多人讨论过这件事,我的心得是,那个暗杀国王的无名刺客,是个真正的‘陌生人’,如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那些看过他的人都有个感觉:那人似乎穿不惯魔域的衣服,举止也像是并不清楚魔域当地的风俗——一开始他连货币都不太会用。”
“噢。”
“是的。要不是他一剑刺穿老国王的心脏后立刻就被碎尸万段,我们可能还有机会查清他的来历。但不管怎么说,我都认为他——”
“跟我们一样。”
“对,就是这样,一个外来者。摩根,我不认为我们有权在魔域里胡作非为,因为我们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效应。老实说,我感觉这里的每件事都受魔域的影响。要不要我再告诉你另一件疯狂的事?”
“有何不可?”斯洛特说。
“除了我们这里,魔域并非唯一的异世界。”
03
“少鬼扯。”斯洛特说。
“我是认真的。有一两次在魔域时,我有个感觉,自己很靠近另一个地方——魔域的魔域。”
对,小杰克心想,就是那样,肯定没错,也有白日梦国的白日梦国,一个比白日梦国更漂亮的地方,而且白日梦国的白日梦国再过去一点,还有白日梦国的白日梦国的白日梦国,还有更多更多、更漂亮的地方……小杰克开始意识到,自己变得非常困。
白日梦国的白日梦国
一眨眼,他几乎立刻沉人梦乡,黑色的小出租车还搁在大腿上,全身因睡意而沉重,他倒在木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心情却因喜悦而轻盈。
大人的对话肯定又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定有很多小杰克漏掉的部分。他时睡时醒,身体时而沉重时而轻盈,睡过了《老爹玩管子》一整张唱片,睡过了父亲与摩根·斯洛特的谈话。
最初,摩根·斯洛特想必试图争辩他所想出的计划——用温和的语气,然而十指却是握拳,眉头堆出皱痕!——接着他一定摆出一副明理的样子,然后折服于菲尔·索亚的质疑之下。而今,这段过往辗转重现在十二岁的杰克·索亚脑海,而他正卡在奥特莱镇与某个不知名的魔域村庄的罅隙之间,不断坠落。他看见对话的最终,摩根·斯洛特不仅佯装出信服的嘴脸,甚至装模作样地感激菲尔·索亚的谆谆劝解。当小杰克醒来,他听见的第一句话是父亲在问:“嘿,杰克跑哪儿去了?”接下来是摩根叔叔说:“可恶,我猜你是对的,菲尔。你总有看透事物核心的能力,那是你的看家本领。”
“杰克到底去哪儿了?”他父亲又问。小杰克在沙发背后翻个身,这才真的醒了。黑色出租车玩具掉到地上,敲出声响。
“啊哈。”摩根叔叔说,“小家伙躲在后面偷听呢,会不会?”
“你在后面,小宝贝?”父亲问道。杰克听见椅子在木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接着听见有人站起来。
他呻吟了一下,“唔嗯,”一边慢慢把出租车玩具搬回膝盖上。他两条腿僵硬得难受——要是站起来,它们一定都会发麻。
父亲笑了。脚步声朝他走来。摩根·斯洛特肥胖红润的脸蛋出现在沙发椅背上。小杰克打了个呵欠,把膝盖伸进沙发底下。接着父亲的脸出现在斯洛特旁边。父亲正在微笑。有一瞬间,两张大人的脸孔像是飘浮在沙发上空。
“我们回家吧,小瞌睡虫。”父亲说道。小男孩瞧向摩根叔叔时,看见他的城府沉入五官之间,钻进肥厚的两片脸颊肉里,如同毒蛇藏进岩石背后。一眨眼,他看起来又是理查德·斯洛特的爸爸了,他恢复成慷慨的摩根叔叔,总是送给小杰克昂贵的圣诞节和生日礼物;他又变成那个不起眼的摩根叔叔,很容易被人忽略。那刚才的他看起来又像什么呢?就像他体内发生了大地震,就像他粉碎了眼底的那条断层线,就像一场蓄势待发的洪水,等待着爆发的时刻……
“回家路上顺道去吃点冰淇淋吧,杰克?”摩根叔叔对他说,“听起来不赖吧?”
“嗯。”杰克说。
“那好,我们经过大厅的时候可以停下来买一点。”父亲说。
“好吃好吃好好吃哦。”摩根叔叔逗他,“这才叫作合作关系嘛。”说着给了杰克一个微笑。
这是发生在他六岁那年的事。在他失去重量、仿佛坠落地狱边境的过程中,它又重来了一遍——魔汁可怕的味道再度冲进他嘴里,钻进鼻腔,六年前的往事逆流倒转,在他脑海中重新放映了一遍。往事历历在目,数秒之间,整个下午就在他眼前飞掠而过,是魔汁将过去带了回来,也唤回反胃的感觉,这一次,杰克觉得自己真的会呕吐出来。
摩根叔叔眼神迷蒙,而杰克的心底也有个迷茫的疑问,终于挣扎着浮上台面……
谁在操弄
什么改变了什么改变了
谁操纵了那些改变,爸爸?
是谁
杀了杰瑞·布雷索?魔汁倒灌进嘴里,恶臭不留情地刺激着鼻腔,杰克的手一碰到松软的地面,马上缴械投降,吐了起来。是什么杀了杰瑞,布雷索?杰克呕出一摊污浊的紫水,又咳又呛,两条腿纠缠在坚硬的长草丛里,他晕头转向地后退几步,抽出身子。他用双手和膝盖撑在地上,低头张着嘴,像头骡子似的耐心等待下一轮反胃。他的胃一缩,连呻吟都来不及,只觉得一阵热辣灼烧着他的胸膛与喉咙,魔汁旋即从嘴里喷了出来。他的嘴角垂下一条黏稠的粉红唾液,杰克虚弱地将它擦掉,然后将手在裤子上抹了抹。杰瑞·布雷索,噢,对了,杰瑞——他老是穿着绣上名字的衬衫,就像加油站员工一样。杰瑞是什么时候死的——杰克摇摇头,又揩了揩嘴。棕灰色的泥地上,锯齿状野草又高又长,仿佛巨人的杂乱胸毛,杰克对着草丛吐了口口水。隐约出自某种动物本能,他扒松地面,用泥土掩埋掉呕吐的痕迹,又不假思索地在牛仔裤上擦擦手掌,终于抬起视线。
在一条泥土小径的边缘,他双膝跪地,沐浴在日落前的最后一抹余晖中。恐怖的怪兽埃尔罗伊没追上来——他马上就注意到了。一旁有个木造笼子,里面的狗将鼻尖塞在栅栏的缝隙间,对着他吠叫。狗笼的另一面有间粗陋的小木屋,传出阵阵狗吠般的喧闹声,响彻浩瀚的天际。这些噪音与杰克在原来世界中奥特莱酒馆里曾听过的如出一辙:这是醉汉们互相叫嚷的喧嚣。是问酒吧——此时杰克已从魔汁的摧残中恢复过来,能够闻到麦芽和啤酒花发酵的气息浸透了空气。他不能让酒吧里的人发现他。
他能想象笼里的狗儿全被放出来,追着他又吠又咬的景象。他站起来。天空仿佛歪斜了,色调渐深。在另一边的世界,在他的故土上,现在正发生什么事?一场小型灾难正降临奥特莱酒馆?也许是一阵洪水,或是一场火灾?杰克蹑手蹑脚远离酒吧,穿过长草丛往一旁走去。除了酒吧,他只看见另一栋建筑物,与他相距约莫六十码,窗户里摇曳着烛光。右方不远处飘来猪圈的臭味。稍微远离房舍和酒吧后,狗吠声也渐渐平息。他走上西方路,往西徐徐前行。夜色浓黑,天边没有月光。
杰瑞·布雷索。
04
其实还有其他房舍,直到走近了,杰克才看见。除了酒吧里寻欢作乐的酒客,在魔域乡间,人们全遵照太阳的运作,日落而息。方正的窗户里没有燃亮的烛光。房屋外形和窗户一样端正,它们罗列在西方路两侧,令人困惑地彼此隔绝——杰克总觉得哪里看起来不太对劲,就像《儿童月刊》上“谁来找碴”的图片游戏,却又找不到解答。并没有特别突兀的陈设,或是上下颠倒的地方,大部分屋顶看起来都毛茸茸的,像是理短的于草堆,杰克猜想,那便是茅草屋顶吧——他只听过,从没亲眼见过。摩根,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在脑海闪现,他惊恐地打了个寒噤,还有奥列斯的摩根,这两个人他都看过了:那个蓄着长发,脚蹬特制皮靴的男人,与父亲那个汗流浃背、贪好杯中物的合伙人,一瞬间,两人的形象恍然叠合——摩根,斯洛特的长发如海盗披散,走路时瘸着腿。但话说回来,摩根——这个世界的摩根——倒也不是这个“谁来找碴”游戏的解答。
杰克走过一栋外形活像放大版兔子窝的平房,房尾外围有一半乱七八糟地钉着黑色宽木板条,交叉成许多X形,屋顶也铺着毛茸茸的短干草。假如他正在远离奥特莱——或者更精确点说,他正“逃出”奥特莱—一他会期待自己在这巨大的兔子窝乌漆抹黑的窗户里看到什么呢?答案他很清楚:电视机跳动的荧光。当然,魔域中的人家里不可能有电视机,令他困惑之处并不是因为五彩荧光的缺席。是别的什么,是任何房屋排列在一起时,门前那条路上一定会出现的东西,少了那个,整片风景就仿佛缺了个大洞。而你会注意到那个空洞,就算你说不上来该替那个空洞填上什么。
电视、电视机……杰克走过那间半边被木板条包围的房子,发现前面不远处又出现了一间像盖给小矮人住的房屋,前门离西方路的边缘只有几英寸远。那间房子的屋顶不是干草,而比较像是草皮,杰克自顾自地会心一笑一一这个迷你村落使他想到霍比特村。会不会有个安装有线电视的霍比特人在路边停下马车,敲敲这茅舍(还是狗窝?)的大门,告诉女主人:“夫人,我们正在为您居住的区域装设有线电视缆线,只要每个月支付少许费用——随装随看——您就能拥有十五个额外的电视频道,您能收看经典老片《午夜蓝调》与二十四小时的运动频道、气象频道,还有……”
想到这里,他总算明白了,就是这个。这些房屋前面没有电线杆和电线!没有电视机天线杂扰苍穹,也没有电线杆入侵西方路两端的边线,因为魔域里没有电。正因为如此,他才下意识阻止自己看出西方路上少了什么。毕竟,曾经有段时间,杰瑞·布雷索服务于索亚与斯洛特公司,担任他们的水电维修技师。
当听见父亲和摩根·斯洛特的对话中提到布雷索这个名字,他以为自己从来没听过——现在记起来了,他才想到,他一定听过这水电工的名字一两次。只不过是他常听到的不是杰瑞·布雷索的全名,因为大家都只叫他杰瑞,就像他绣在工作服口袋上的名字。
“杰瑞就不能去修一下冷气吗?”
“叫杰瑞去把门轴上点油,好吗?吱吱嘎嘎的,快把我吵死了。”接着杰瑞便会出现,他总穿着一身熨得平整干净的工作服,稀疏的赭红色头发梳得服服帖帖,脸上挂着老实的圆形镜框。杰瑞总是默默修好该修的地方。那身几乎不见皱痕的工作服是杰瑞太太一手打理的成果,这对夫妻还有几个小孩,每年圣诞节,索亚与斯洛特公司绝不会忘记送礼物给他们。当时年幼的杰克总是把杰瑞幻想成卡通片里汤姆猫的死对头,他还幻想杰瑞一家人住在巨大的老鼠洞里,要钻过墙壁的拱形老鼠洞才能进去拜访他们。
然而究竟是谁杀了杰瑞·布雷索?难道会是圣诞节时总会贴心地送礼物给布雷索家小孩的父亲与摩根·斯洛特?
杰克迈入西方路上的黑夜中,情愿自己当年爬进沙发背后时就立刻沉人梦乡,彻底遗忘有关索亚与斯洛特公司水电工的任何事。睡眠是他眼下最大的愿望——远远胜过思考这段尘封六年、令人不愉快的记忆。杰克答应自己,一旦走过最后一栋房屋,再多走几英里路,他就要替自己找个过夜的地方。睡在田里,甚至水沟里也行。他的腿连一步都不想再走了,他全身上下的肌肉甚至骨头,都感觉像原来的两倍重。
有好几次,小杰克尾随在父亲身后,跟着他进入某个房间,却发现菲尔·索亚莫名其妙地不见了踪影。从此之后,小杰克发现父亲会消失在卧室、饭厅和索亚与斯洛特公司的会议室里。直到那一次,父亲又在他们位于罗迪欧大道上住所旁的车库里变了这套戏法。
小杰克坐在一个小土丘上,这是贝弗利山这一带最有资格称为山丘的地点,没人注意到他坐在这里。他看着父亲走出家门,一面穿过草坪,一面伸手在口袋里翻找钱包或钥匙,接着从侧门进入车库。按理来讲,右侧的白色车库大门应该几秒钟后便会升起,但它始终顽固地紧闭着。
这时杰克才发现,父亲的车从星期六早上起就一直停在同一个地方,在他们家正门口的路边。莉莉的车早就不在了——她衔了支烟到嘴里,宣布她要去看《魔鬼的新娘》导演的新片《黄土的轨迹》,就算天王老子都不能阻止她出门——所以说,车库是空的。好一阵子,小杰克等待事情发生,但侧门和大门均毫无动静。
终于,小杰克滑下野草茂盛的小土丘,走向车库,自己开了门进去。
偌大而熟悉的车库内空空荡荡,机油在水泥地面留下深色污渍,墙面钉着银色挂钩,上头挂着各式工具。小杰克吃惊地唤了声:“爸爸?”接着重新环视车库的一景一物,确认自己没有看走眼。这回他看见一只蟋蟀跳向阴暗的墙角,有一瞬间,小杰克差点就要相信,真的有魔法,而且某个邪恶的巫师在这里施了法术……蟋蟀跳到墙边,钻进某个看不见的缝隙。不对,爸爸没被变成蟋蟀。
怎么可能。
“嘿。”小男孩出声呼叫——但显然只有自己听见。
他退回侧门,离开车库。阳光洒落在罗迪欧大道油亮青翠的草坪上。他应该找人求救,但能找谁呢?叫警察吗?我爸爸走进车库以后就不见了,我找不到他,我好害怕……
两小时后,菲尔·索亚出现在靠近维尔什尔大道那头的街上。他的外套披在肩头,领带已经松开——在杰克眼里,他看起来像是周游列国后返家的归人。
小杰克焦虑地从小土丘上跳下来,迈开脚步跑向父亲。
“你真的很喜欢四处溜达。”父亲笑着说。小杰克靠过去,偎在父亲大腿旁。
“我还以为你在睡午觉,小流浪汉杰克。”
走向家门前的小径时,两人一起听见屋内响起电话铃声,某种直觉——也许是想将父亲留在身边的本能——让小杰克暗自祈祷电话铃声已经响得够久,无论打电话的人是谁,都会在他们接近门口之前就挂断电话。父亲揉揉他的头,弄乱小杰克的头发,将他温暖的大手放在小杰克的颈背,然后打开家门。跨了五大步,父亲接起电话。
“喂,摩根?”他听见父亲说。
“什么?坏消息?你最好快点告诉我。”
父亲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小杰克听得见话筒嗡嗡渗出摩根·斯洛特的声音:“噢,杰瑞。我的上帝。可怜的杰瑞。我马上过去。”
接着父亲凝视着小杰克,没有微笑,没有眨眼逗他,只是将他揽进怀中。
“我很快就到,摩根。我得把杰克也带去,不过他可以在车里等。”小杰克没有像平常一样好奇地追问为什么要在车里等待,他感觉到父亲的肌肉放松,似乎因此松了口气。
菲尔的车子沿着罗迪欧大道驶向贝弗利山饭店,左转进入日落大道,一路开往办公大楼。沿途始终保持沉默。
父亲左右变换车道,穿过车流,最后将车子驶入办公大楼旁的停车场。停车场里已经停着两辆警车、一辆消防车和摩根叔叔的白色迷你奔驰敞篷车。还有一辆生锈的双门普利茅斯,那是水电工的车。就在大门进去一点点的地方,摩根叔叔正在和一个警察说话,警察缓缓摇头,脸上流露同情的神色。摩根,斯洛特的右手搂着一个瘦小的女人,女人身上穿着尺寸过大的洋装。摩根用手臂挤了挤她的肩膀,她的五官垮下来,倚向斯洛特的胸膛。就算大半边脸都遮在一条用来拭泪的白色手帕底下,小杰克也晓得,那是杰瑞太太。
有个戴着帽子、身穿防水衣的消防员在大厅底端清出一堆变形的金属、塑胶残块,碎玻璃和灰烬,还有一大团杂乱的残骸。
“在车里乖乖等几分钟,好吗,杰克?”菲尔说完,就朝大楼门口走去。停车场尽头有个年轻女孩坐在水泥平台上,正在和警察交谈。她面前摊着一团皱巴巴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小杰克才看出那是一辆脚踏车。小杰克吸气,闻到苦涩的烟味。
等了二十分钟,父亲和摩根叔叔一起走出办公大楼。摩根叔叔仍然搂着杰瑞太太,他挥手向索亚父子道别。他领着杰瑞太太走向车子的副驾驶座。杰克的父亲将车子驶出停车场,再次融人日落大道的车阵中。
“杰瑞受伤了吗?”小杰克问。
“可怕的意外。”父亲说,“电线走火——本来可能整栋大楼都会烧毁的。”
“杰瑞受伤了吗?”小杰克又问。
“可怜的笨蛋杰瑞伤得太重,死翘翘了。”他父亲回答。
杰克和理查德·斯洛特耗去两个月的时间,才把他们偷听来的对话拼凑成完整的故事。杰克的妈妈和理查德的管家又替他们补充了其他细节—一其中又以管家描述的情节最为血腥恐怖。
那个星期六,杰瑞·布雷索到公司维修安保系统,因为假如他在平常时间处理那复杂的线路,万一不小心搭错线,触动了警报器,可能会替大楼里的人制造不少困扰。安保系统与大楼的配电盘接在一起,安装在一楼两片可拆卸的大型胡桃木面板内部。确认不会惊动任何人后,杰瑞放下工具,动手将面板卸了下来。接着他到地下室的小工作问里,打电话通知管区,请他们暂时忽视索亚与斯洛特公司发报的安保信号,直到他再次打电话通知为止。当他回到一楼,准备着手对付盘根错节的电路时,二十三岁的洛雷特,张小姐,恰巧骑着她的脚踏车来到大楼旁的停车场——同一条街上,再过半个月,即将有家新的餐厅开张,她是来发送传单的。
稍后,张小姐告诉警方,透过办公大楼的玻璃门,她看见一名工人从地下室走上大厅。就在工人拿起螺丝起子,接触配电盘的前一刻,停车场里的她觉得脚下的地面传来一阵颤动。她猜想,那是一场轻微地震,对于一辈子都住在洛杉矶的人来说,洛雷特·张并不害怕,毕竟地震从未真正摧毁过什么。她看见杰瑞,布雷索站稳脚步(这表示他也感觉到了,虽然此外没有其他人察觉到地震),晃晃脑袋,然后细心地将螺丝起子伸进一格格蜂窝状的电路盘里。
下一瞬间,索亚与斯洛特公司一楼的入口与走道,竟变成了骇人的灾难现场。
整个配电盘转眼化成一叠长方形火焰,透着青色的鲜黄光芒,就像一道闪电射出一条曲线,包围了水电工。电子警报器发出巨响,一声接着一声:铿轰!铿一轰!沿着墙滚下一颗六英尺高的巨大火球,将已经丧命的杰瑞·布雷索弹到一边,然后沿着走廊滚向大厅。透明的大门粉碎成无数玻璃碎屑与变形冒烟的门框。洛雷特·张丢下脚踏车,急忙跑向对街的公共电话。在将办公大楼地址告诉消防队的同时,她注意到,她的脚踏车几乎被大门内射出的力量拦腰折断,而杰瑞·布雷索烧焦的尸体仍在毁坏的配电盘前方上下跳动。数干伏特的电力倾注到他体内,如同规律的浪涛冲刷,将他抛过来甩过去。杰瑞全身上下的衣服与体毛尽皆燃烧殆尽,皮肤变成斑驳的焦黑色。他所戴的眼镜已经熔化成一团咖啡色的塑胶黏糊,仿佛贴在脸上的狗皮膏药。
杰瑞·布雷索。是谁在操纵那些改变,爸爸?直到再也看不到任何一间茅草屋后,杰克又继续走了半小时。陌生的星群在天空中排列出陌生的星阵一一那是种陌生的语言,他无法解读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