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014

劳拉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他身上还是那件常穿的毛衣,上面印着鹿形几何图案。毛衣有些破旧,因此鹿看上去像患了皮肤病。这件毛衣是多年前买的,劳拉从孩提时代就记得。

“你那件绿色羊毛开衫哪里去了?”劳拉问,“我去年圣诞节给你买的那件。”

“哦,那一件?”他说,“在家里呢。”

“你从来没有穿过?”

“我穿过,只是——”只是每次去看望女儿时他就换上有鹿图案的毛衣,因为他记得女儿从小就很喜欢这件毛衣。她还给每只鹿取了名字,尽管这些鹿看起来完全一样。“我想你喜欢这件毛衣。”他说。

“我是喜欢,但是它有些旧了,不是吗?”

然后——糟糕的是,他竟然把它脱了下来。

“爸爸,别这样。”

“没关系,”他仅穿着衬衣站在那里,毛衣揉成一团攥在手里,“我们午饭吃什么?”

当时他们正在北山购物广场。此前劳拉先乘电梯下来,在巧克力店铺前与他会合。

“我的同名者,”劳拉笑着说,“你还记得吗?”

“什么?”他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劳拉·西科德,巧克力盒上的女主角。你告诉过我你就是用她的名字给我取名的。你还说你是用一盒劳拉·西科德巧克力什锦赢得了妈妈的芳心。”

“嗯?不是用西科德的名字,是用你姨姥姥的名字,劳拉·伊达,不是巧克力,那只是个玩笑。”

“是的,爸爸,我知道。我只是——你想吃什么?中国菜?希腊菜?”他们已经来到美食广场。

“意大利菜?”她问,“泰国菜?或者墨西哥菜?”

“哦,我不知道。你推荐什么?”

“我昨天去的是欧帕,”劳拉说,“今天我对日本爱都不感兴趣。咱们再想想,还有塔克钟快餐店、满洲锅、首尔快餐。首尔快餐怎么样?是韩国菜。”

“不辣吗?我不喜欢吃辛辣的食物。”

“我知道,但是这家店还不错,他们的泡菜比较清淡。”

于是他们找到一张桌子,点了什锦蔬菜和清淡的泡菜。但是他们聊天的内容好像很奇怪,而且不连贯。父亲总是走神,然后突然又回过神来,有时会偏离主题。“你会很好的,”某一刻他突然说,“你母亲总是为你担心,你会很好的。”

“妈妈为我担心,为什么?”

“她觉得你应该多出去走走,多和人交往。”

劳拉笑了,“当妈的都这样,总是为儿女担心。”

“可是我不担心你,”他说,“劳拉,你身上有一股力量,这是沃伦所缺少的,一种韧劲。你是从你母亲那里继承到的,而不是从我身上。”

爸爸,你这样说是想得到表扬吧。“得了吧,”她说,“你有各种各样的力量。”

“不,”他说,“我没有。我认为我有,但事实上我没有。你和我不一样,我一直为你感到骄傲。”

那年她离开家去上大学时,是父亲送她去的。他开着一辆租来的汽车,穿过茫茫大草原,向着前方看不见的目的地行进。而劳拉则戴着耳机,沉浸在音乐中。夕阳洒在广袤的原野上,中间屹立着一座熠熠生辉的城市。当他们沿着环形公路进入那座城市时,父亲说:“人们把它称作木桩。”

上大一时她住校,感恩节期间父亲特地从家里赶过来看望她。他说:“你妈妈给你送来了最好的祝福,还有这些南瓜饼。”南瓜饼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劳拉的妈妈那天有课,没能来看她,也没有时间做南瓜饼。但是毕竟爸爸来了,而且和她一起过了感恩节。当晚他睡在学校公共休息室的沙发上,第二天又独自开车穿过草原返回家。

劳拉那时正在为一篇哲学论文绞尽脑汁。她想把康德的绝对主义道德哲学和后浪漫主义富于情感的散文及柏拉图的洞穴隐喻联系起来,结果却一团糟。父亲回去后劳拉发现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加注了一行字。她曾在笔记本里写了一句古训:纵使天塌下来,也要实现正义!为了强调,她还特地在下面加了下画线。现在这行字下面多了一行小字:“让天行道,即使正义堕落。”

对此她感到很困惑,父亲为什么要把天和正义、爱和恨、宽容和报复颠倒呢?难道只是在玩文字游戏?他从不玩文字游戏。让天行道,即使正义堕落。父亲这样深沉的表现,在劳拉的记忆中为数不多(如果他真是深沉的话)。这太反常了,以至于劳拉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这件事似乎让她窥探到了藏在所谓的“爸爸的行为”底下的一些东西。

劳拉始终没有完成那篇论文,导师给予的评价是“不完整”。在她看来,这种评价比失败更令人难堪。这个评价至今还如重担般压在她的记忆中:不完整。

劳拉每个星期天都给家里打电话,有时候用一种假装开心的语气,有时候唉声叹气。她絮絮叨叨地向母亲描述大学生活的点点滴滴:她反感的以及能忍受的教授、学习负担、日常的失败以及小小的胜利。和父亲的聊天内容则比较单调:先是程式化的寒暄,然后是保证,告诉他自己做得很好,开始沉下心来,认真学习。虽然总是母亲在听她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但最后说再见的则往往是父亲。“我是爸爸,”他会说,然后用一句“我爱你”结束对话。他解释说:“用这种方式,你睡觉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词就是‘爱’。”

劳拉逗他,“明明是‘你’,不是‘爱’。”

“我?”

“你。我听到的最后一个词是‘你’。如果你句末想用‘爱’这个词,必须把词序颠倒过来。”

后来这就变成了他们父女之间的一个固定的玩笑。每当她往家里打电话时,最后父亲都对她说:“你,我爱。”

这是她漂泊在外的那些年里他们共同分享的一件乐事,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这种表达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它被遗忘了。但是,那天他们在美食广场吃完午饭道别后,劳拉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父亲叫住了她:“劳拉?”

“怎么了,爸爸?”

“你,我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