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十章

法国军队按照数学级数逐渐消亡。强渡别列津纳河一战被大肆渲染,其实它只是法军溃败的一个过渡阶段,根本不是什么决定性的一仗。别列津纳河之战之所以被大书特书,从法国人方面说,那只是因为原先只遭受一般性损失,而在别列津纳河断桥上突然集中受到攻击,造成了令人难忘的悲惨景象。从俄国人方面说,别列津纳河之战之所以谈得很多和写得很多,只因为在远离战场的彼得堡制订了一项计划(又是普法尔制定的),要在别列津纳河上设下战略陷阱,捉拿拿破仑。大家都相信一切会按计划进行,因此都说正是强渡别列津纳河毁了法国人。其实,强渡别列津纳河对法军造成的武器和人员损失远不如克拉斯诺耶一役。这是有数字可以证明的。

强渡别列津纳河战役的唯一意义就在于,这次战役清楚地证明所有切断敌军的计划都是错误的,而库图佐夫和大部分军队主张跟踪敌军是唯一可行的正确行动。人数众多的法军为达到目的,拼命加速逃跑。他们像受伤的野兽一样狂奔,谁也无法拦住他们。可以证明这一点的,与其说是渡河的安排,不如说是桥上出现的情景。当河上几座桥断裂时,没有武器的士兵、莫斯科的居民、随法军运输队的妇孺,大家受惯性的影响走下小船,落到冰冻的河里,却没有人投降。

这种拼命逃跑的愿望是合乎情理的。逃跑的人和追逐的人,两者处境一样糟糕。每个落难的人同自己人在一起,可以指望得到同伴的帮助,在自己人中间可以占有一个固定的位置。如果向俄国人投降,处境虽然一样困难,但在分配生活用品上只能敬陪末座。法国人即使没有确切情报,也知道有半数俘虏冻饿而死,俄国人即使想拯救他们也束手无策。他们凭直觉知道,事情只能如此。最富有同情心的俄国长官和对法国人有好感的人,甚至在俄军中服役的法国人,对俘虏也爱莫能助。法军遭受的灾难,其实也是俄军遭受的灾难。总不能从那些饥寒交迫、还有用处的士兵手里夺下面包和衣服,送给那些没有害处、没有罪过、并不可恨、但也毫无用处的法国人。也有些俄国人这样做,但只是少数。

后面是死路一条,前面却有希望。船已经翻了,法国人除了集体逃走,别无出路。于是他们就拼命逃跑。

法国人越往前跑,他们的残余部队处境越悲惨,特别是在按照彼得堡计划寄予厚望的别列津纳战役以后,而俄国司令官们相互责怪,尤其责怪库图佐夫,他们的情绪也更加激动。他们认为,彼得堡制订的别列津纳战役计划的错误应由他负责,因此对他的不满、蔑视和嘲弄就越来越厉害。当然,嘲弄和蔑视采取的是恭敬的方式,使库图佐夫无法质问为什么责怪他,他有什么可责怪的。他们同他说话,态度很不严肃;向他报告和请示,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背后却向他挤眉弄眼,处处欺骗他。

这些人正因为不了解他,就认为跟这个老头子没什么可谈的;他永远无法理解他们的计划的深长意义;说他要对他的“敌人给一条退路”“带领一群乌合之众不能到国境外打仗”之类的话负责。这些话他们都从他嘴里听说过。他说的一切,例如要等粮草运到,士兵们没有靴子穿等等,都很简单,而他们提出的建议都很英明奥妙。他们显然认为他又老又蠢,而他们虽没有当权,却都是天生的统帅。

在显赫的海军上将和彼得堡英雄维特根施泰因的军队会师以后,这种情绪尤其高涨,参谋部的流言蜚语也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库图佐夫见此情况,只是叹叹气,耸耸肩。只有一次,在别列津纳战役后,库图佐夫大发脾气,给单独向皇帝呈送奏章的别尼生写了如下一封信:

既然贵恙发作,接信后即去卡卢加,听候圣旨。

别尼生被打发走后,康斯坦丁亲王来到部队。他在战争初期参过战,后被库图佐夫调离部队。现在亲王来到部队,通知库图佐夫,说皇上对我军战绩微小、行动迟缓深为不满,日内将亲临部队。

库图佐夫,这个在朝政和军事上均富有经验的老人,这个在今年八月违反圣意被选为总司令的老人,他把皇储和亲王调离军队,并曾违反圣意放弃莫斯科,就是这个库图佐夫现在明白,他的时代结束了,他的角色演完了,连虚假的权力他也不再拥有了。这一点,他不仅从朝廷的态度上看出来,而且,他看到他在其中担任角色的军事活动结束了,他的使命完成了;再有,他那衰老的身体感到非常疲劳,他需要休息。

十一月二十九日,库图佐夫来到维尔诺,来到他所说的“我亲爱的维尔诺”。库图佐夫曾两度任维尔诺总督。在保持完好的富裕的维尔诺,库图佐夫除了享受失去已久的舒适生活外,还找到一些老朋友和足以使他忆起旧日的景物。他顿时抛开军务和政务的烦恼,尽情享受周围热情生活所能给与他的快乐,仿佛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的历史事件同他毫不相干。

奇察戈夫在库图佐夫进驻的城堡前第一个迎接他。奇察戈夫原来坚决主张切断和击溃敌人,最早提出要先在希腊、后在华沙实行佯攻,但绝不愿到派他去的地方,他又以敢于直言向皇上进谏而闻名。他认为库图佐夫还欠过他的情,因为一八一一年他背着库图佐夫同土耳其媾和,并认为和约已经缔结,但他向皇上报告说,缔结和约的功劳应归于库图佐夫。就是这个奇察戈夫,身穿海军文官制服,佩戴短剑,腋下夹着帽子,向库图佐夫递交驻军报告和城门钥匙。奇察戈夫已知道库图佐夫受到谴责,就在他面前把年轻人那种对昏庸老人惯用的表面恭敬实则轻蔑的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同奇察戈夫谈话时,库图佐夫顺便告诉他,他在波里索夫的几车瓷器已被夺回,即将发还给他。

“您的意思是,我没有家伙盛饭吃,事实正好相反,您就是要举行宴会,我也可以提供全套餐具。”奇察戈夫涨红了脸说。他的每句话都想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并认为库图佐夫也跟他一样。库图佐夫露出洞察一切的微妙微笑,耸耸肩膀回答说:“我的话别无他意。”

在维尔诺,库图佐夫违反圣意,仍阻止大部分军队出动。据周围的人说,库图佐夫在维尔诺精神萎靡,身体衰弱。他不大过问军务,什么事都交给将军们去办,自己则过着闲散的生活,等待皇帝驾临。

皇帝率领托尔斯泰伯爵、伏尔康斯基公爵、阿拉克切耶夫和其他随从,十二月七日离开彼得堡,十二月十一日抵达维尔诺,坐着旅行雪橇直奔城堡。尽管天气严寒,百来个穿着礼服的将军和参谋人员,以及谢苗诺夫团仪仗队,都在城堡前恭候。

信使赶着由三匹汗沫淋漓的马拉的雪橇,在皇帝之前来到城堡,高呼:“皇帝驾到!”柯诺夫尼岑就冲进门厅,向等候在门房小屋里的库图佐夫通报。

一分钟后,高大肥胖的老人穿着一身大礼服,胸前挂满勋章,腰间束一条武装带,蹒跚着走到台阶上。库图佐夫戴着帽檐两边卷起的帽子,手里拿着手套,侧着身子吃力地走下台阶。走下后,他把呈交皇上的奏章拿在手里。

人们奔忙,低语。一辆三驾雪橇飞奔而来,一双双眼睛都盯住渐渐驶近的雪橇,可以看见雪橇上坐着皇帝和伏尔康斯基。

出于五十年的习惯,这情景使老将军感到有点紧张。他匆匆摸摸身子,整整帽子,就在皇帝走下雪橇、抬起眼睛看他的一瞬间,他抖擞精神,挺直身子,呈上奏章,开始用缓慢的奉承语气说话。

皇帝迅速地把库图佐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但立刻镇定下来,伸开双臂拥抱老将军。又由于多年的习惯和内心的激动,这拥抱照例又对库图佐夫起了作用;他抽泣起来。

皇帝向军官们和谢苗诺夫团仪仗队问好,又握了握老头子的手,同他一起走进城堡。

皇帝同元帅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对追击敌人迟缓,对克拉斯诺耶和别列津纳战役的错误表示不满,并讲了远征国外的设想,库图佐夫既不反对,也不表态。七年前在奥斯特里茨战场上聆听圣旨时那种茫然的顺从表情此刻又出现在他的脸上。

库图佐夫离开书房,垂下头,步伐沉重地走过大厅的时候,有个声音使他停下来。

“总座!”有人叫他。

库图佐夫抬起头,好一阵望着托尔斯泰伯爵的眼睛。托尔斯泰伯爵托着一个银盘站在他面前。盘子里放着一件小东西。库图佐夫似乎不明白要他做什么。

他仿佛突然省悟过来,他的胖脸上掠过一丝隐约的微笑。他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子,拿起盘里的东西。原来是一级圣乔治勋章。